紅葉樹林飄下片片楓葉，石蒜妖佇立於紛飛的火紅之中，伸出的手掌捧住墜落的紅葉。

該用何者理由去接近她才正當？凝視著清晰而整齊排列的葉脈，叉分的線條宛如組合成一片燃燒手掌，這樣美麗的事物能夠引起她的興趣嗎？

「…！好痛！」

沉浸於自身的思緒，前方迎來的楓樹無心留意，額頭上前敲擊樹幹發出響亮的聲音，手上的紅葉隨風飄去，疼痛使得石蒜妖閉上眼雙手捂著額頭。

垂著紅鬚的榕樹混入一片景色，連接地表的無數氣根筆直而纖細地，交錯於楓木之間成了一小片交界曖昧的混合林地，樹陰下密佈著如血管突起的盤根，悄悄享用土壤深處的養分。

「哎呀。」樹木間傳來感嘆。他遠遠感受到一個人影，正確地說是植物散發的氣息，像個人一樣地以穩定的速度接近、撞上自己的枝幹。

「這是怎麼啦？這位小哥，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遮蔽了你的視線嗎？」

沙沙地的聲響迴盪在林間，像是有強風拂過林葉，卻略過行人的衣襬，收縮的樹幹像是倒退了生長，逐漸朝近處聚攏，碧綠的枝葉繁複地宛如一襲翻飛的長衣，最終落在聲音的主人肩上成了長羽織。他赤腳踏上楓紅，伸手撫摸剛碰撞的前額，葉綠般的雙瞳打量著石蒜花。

樹林間迴盪著沉穩的聲響，茫然的石蒜妖緩緩抬起頭，恍然間注意到眼前的枝幹逐漸化為人形，一名身披著翠綠羽織的榕樹妖踏步前來關懷傷勢。

剎那間事情的演變，不擅於靈機應變的石蒜妖一時無法反應，原地愣著數秒，口中重述著迎來的詢問。

「看不見的東西…遮蔽視線…？」

沒有馬上領會這段話的隱喻，石蒜妖的腦海中轉呀轉，看不見的東西要如何遮蔽視線呢？花了幾秒鑽研於這段話的邏輯性後，才大略推測出所表達的意涵。

「…我在，思考事情？」

額頭上輕微的擦傷，殘留著隱隱的痛覺，卻在專注思考而忘記了疼痛。

「或許有什麼事情，使你想得出神了吧？」榕樹的笑容婉約，撞樹的石蒜可不是天天遇見。倘若真的被哪個妖魔奪去心神，在這座充滿妖氣豐沛的森林中，只是食物鏈的無常，一顆外來樹妖少見多怪罷了。

若在現世，或許是被稱作手機的螢光幕奪去視野，無心看路而撞上自己的人類吧？

「若有煩心，不妨稍停腳步吧。這片林地雖廣，如果再撞上什麼，恐怕會被索點過路費呢。」樹妖說著，逕自挑了一處空曠，盤起雙腿席地而坐，彷彿不介意身上的和服裝束變得凌亂，纖細的枝芽亦從衣袖領口緩慢冒出。

「我是渡部早苗，稱呼隨意就好，想請問該如何稱呼小哥呢？」

「我叫慕希。事情…煩心…真要說的話，確實是有…」

見榕樹妖坐下，石蒜妖先是困惑竟會如此坦然地接受他人的訴說，一時間在是否給予他人麻煩之間做選擇，隨後顧慮到禮貌性，本身也未曾想過對他人編造謊言，便探頭環顧四週，見地上沒有崎嶇不平的表面，蹲下身子手抱雙膝，組織著自己的煩心事。

「…只是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要說如何解決也是簡單，就是鼓起勇氣去跟想說話的對象說話就好了，但是如何鼓起勇氣，這對我來說這是一大難題…」

石蒜妖說著便搔了搔頭。僅是鼓起勇氣就能解決的問題卻做不到，向他人傾訴出口實在覺得為難情。

若要壯膽，依循古法可先將米、麥之類穀物碾碎，浸泡於水中封存數日，加以蒸熟並處理成麴，等待發酵後以蒸餾分離其中的液體，再過濾雜質，萃取而出的植物精華，三杯下肚，通常能夠藉此忘卻煩惱、增加膽量，人類俗稱借酒膽。

「雖然我能提供一些方法，但是在這之前⋯⋯」渡部思忖片刻，緩緩道出疑問：「請恕我冒昧一問，慕希君想與之交談的對象，是何種令人畏懼的存在嗎？」

畢竟喝酒容易誤事，即便妖怪的酒量通常無法與人類的標準相提並論，正因如此，才難以察覺大醉酩酊，萬一弄巧成拙，那借來的勇氣恐怕還得倒虧回去。

「…咦？啊、不是，不是因為畏懼所以沒能鼓起勇氣…不是那麼可怕的存在。」

正因為並不是那般的存在，才會述說自己的煩惱微不足道，若要追究缺少勇氣的原因，也許是害怕著下一次自己會留給對象負面的印象。

「…其實，是生前關係很好的女子…這樣說很奇怪，但我確實有著生前跟那名女子一起面臨死亡的記憶，然後我又重新作為石蒜妖怪誕生了，後來也想起了跟生前跟那位女子立下的約定，但是現在我找到她，她已經不記得我是誰…」

在闡述著自己所煩心的事情，胸口不自覺一陣抽痛。奇怪？為什麼會痛？

「我認為，再一次重新認識她就可以了，但之前碰面似乎給她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現在很苦惱該怎麼挽救，但又沒有頭緒…」

並不是很清楚自己心中的狀態，訴說著煩心事的同時面部沒有大幅度的表情變化，僅有微微地眼眸下垂。比起理解自己的狀態，石蒜妖更著重於下一步該如何去行動。

渡部靜靜聽著。強烈的臨前記憶，往往是生成為冤靈或惡鬼的契機，但基於執念包含的情緒，眼前的帶著記憶轉嫁於石蒜的妖異，或許不是那樣無可救藥的類型。

「是這樣啊。慕希君想必非常珍視那份約定吧？但是另外一位，或許已經展開新的人生了，若是如此也並非壞事呢。」換作是活過千年的樹妖，只要能再次見到思念之人的笑容，哪怕是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緣，他便了無遺憾。

「聽起來你們重逢之後，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嗎？」視線回到垂頭喪氣的慕希身上。

「…呃！」

「或許已經展開新的人生了」，這句話彷彿如箭矢正中了要害，原本就有些苦悶的胸口變得更加刺痛。

「…我試圖跟她相認，她說我可能是認錯人了…可能認成她的妹妹…雖然我很確定我不是誤認，但是對於不知情的來說…認錯人是很失禮的事情吧…？」

低垂著頭的石蒜妖越是解釋著，頭更是低到快到埋進雙臂之間，心中不斷地反覆著「或許她已經展開了她自己的人生」，不知為何若是記著這句話，就愈加無精打采。

「…也許如早苗先生所說的，對方已經有她自己的生活要過了，我這樣惦記著生前的事情…隨意打擾她的生活，對她而言我只是個陌生人，也許她不需要那個約定了，我會不會就像笨蛋一樣，做些無意義的事情…」

說著洩氣話，對慕希來說似乎是個相當丟臉的事情。石蒜妖一邊說著，不自覺以雙手臂去遮擋面部，彷彿不想讓他人看見自己沮喪的表情。

陣風從林間呼嘯，枝葉摩挲著，紅楓翩翩落地的聲響格外清晰。渡部早苗沈默許久，慕希的話將他記憶裡的叨叨絮絮傳至耳畔，身體某處好似被悶著挨了兩下揍，回過神來，嘴角的弧度亦是苦澀。

他稍微挪動身體，坐到縮成一團的石蒜身側。

「慕希君⋯⋯如果你對那位曾經的對象，就如同你們之間的約定那樣珍視，我認為並非毫無意義呢。」唯能相信慕希對靈魂的辨識，前世的約定才有實現的可能。

「若你們的約定，必須讓你們的關係回到前世那般交好⋯⋯像是互許終生之類的。」渡部遙望雲裡的紅月，「又假使那位也早有這樣的伴侶，能夠從旁見證或守護對方來生的幸福，何嘗不是一種守約的方法呢？」

「若非如此，或許你們也可以重新認識彼此，屆時再履行約定，也不算遲吧？」他悠悠地說，在榕樹的年歲裡最不乏等待。

原本失去生氣的神情，在溫和的樹妖給予肯定、為自認為的白費功夫賦予了意義，此刻如同燃起生機般，石蒜緩緩抬起頭，靜靜地聆聽著對方的觀點。

聽聞著早苗第一個舉出的例子， 隨著敘述，慕希也想像著那般的情境，卻在心中升起一股躁動，但為了平穩心境而抓緊了覆蓋於膝蓋上的袴。

若要說哪一項舉例與那約定最貼切，應該是第二種吧？不知何時作為妖怪象徵的尖耳變得泛紅，慕希扭捏地回答道。「不是…不是那種…一輩子要在一起的那種約定…我是，跟她約定了要跟她玩捉迷藏，以前的她害怕著不會有人記得她的存在，我想讓她知道我會一直記得她的…」

重述了記憶中的約定，石蒜妖彷彿想起了當初的決心——是啊，是為了不讓她變得孤單，所以想要堅守這個約定。也就是說，現在最重要的便是確認目前狀態的她是否孤獨。

「…我覺得，重新認識會再來履行約定可行，只是，要重新認識可以怎麼做呢…」想通了初心，但如何執行又是個想破頭的難題。

聽著少年的解釋，渡部只是哎呀地輕聲感嘆。這不是牢牢地刻進靈魂裡了嗎？

「將對方當作陌生人那樣看待，好好正視他現下的模樣，接著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翠綠的眼神笑望石蒜的徬徨，「慕希君的話，我想是沒問題的。」

若是要作為陌生人，心中總會難免不捨，卻難以理解這一份心情源自何者感情。不是只要做到守護的責任便可嗎？那麼心裡某一處又在冀求些什麼？

儘管心中有所掙扎，但要能做到不會起疑並且能親近，果然還是從假裝初識的狀態開始是最保險的做法吧？「…嗯，雖然有些憂傷，但也只能如此了。」

「…說起來，為什麼你會願意聽我說這些？我們是初次見面，早苗先生是為什麼會認為我是可以的？…還有，為什麼你會躲在紅葉樹林之中…莫非你是這片樹林的神靈？」雖然收到了來自他人的認可，但不太有自信的石蒜妖對於仍未熟知自身性格的榕樹，抱持著疑惑對方是判斷自己做得到？不會認為自己僅是空談而無任何行動嗎？亦或者對方是給予世間心靈支柱的神明，才會如此無私地待人嗎？

「神靈什麼的，真是言過了呢。」渡部笑得無奈，「只是一介不請自來的異鄉客，碰巧在這片樹林借宿，又碰巧⋯⋯看見有些相似的影子，說些一己之私罷了。」哪怕蓊鬱的羽織上圈著注連繩，榕樹既非被供奉的存在，這裡亦非他應處的山林。

素昧平生地，就和慕希口中的對方那般，渡部早苗第一次見過這樣的石蒜——甚至是人。

「不過，說得也是呢。無論你們曾經擁有多少回憶，前世與今生或許毫無關係，各自作為全新的生命，邁向嶄新的命途，或許才是世間的常理吧？」渡部說著抬手，在手背的指節上冒出兩葉綠芽，逐漸長成兩道岔開的樹枝。

「但是慕希君⋯⋯如果靈魂轉世之後，還記得生前的事，對那件事一定也有著相當的情感吧？」枝頭的綠葉相互交錯，逐漸成了一片翠綠，「那份情感的根源究竟是什麼，恐怕只有慕希君才知道呢。」

聽聞是見到相似的影子而有所作為，慕希倏然能夠坦然接受他人的協助。若傾訴自身的煩惱能滿足贈與者的一絲小任性，那也是幫助他人的一種方式吧？

樹妖手上緩緩向上生長的枝葉，伴隨著引導式的提問，猶如封閉的思緒逐漸擴展開來，展露枝頭的翠綠新芽，如同喚醒部分沉睡的寶貴記憶，顯得強韌且生機盎然。

「…相當的情感，我好像有點印象。曾經在面臨瀕臨死亡的一刻，有人拼了命搶救著我的性命…不是只有未履行的約定，還有沒能及時傳達的感謝跟心意…」

望著枝葉的眼神變得飄遠，記憶中模糊的溫暖湧上心頭，卻也意識到那已經是前一世的事情了，胸口的溫柔雖然使之淡然一笑，卻又包含著苦澀的心情。

「…如果聽到有人對我說聲『謝謝』，就會覺得自身的存在就有了價值，所以我會想要跟她說聲『謝謝』，也想要讓她覺得自己有存在價值…」

「…但是，現在才跟她說，可能已經來不及了…是吧？」石蒜收回仰望的視線，平靜的笑容帶著少許的憂傷。

聽著渡部倒是輕笑幾聲。倘若世間多一些這樣的人類，許多事情就會變得截然不同了吧？

可惜少年成了石蒜，在自然界中很難有互利共生的對象，就和大部分的植物一樣，只是天地之大，在個體之外還能留下許多生存空間，彼此也能夠相安無事、各自繁盛。

「受幫助的心情若沒有隨著時間淡去，道謝的話又怎麼會晚呢？若你們在今生常相處，或許也會遇上想要感謝的時候吧？」渡部早苗望向住在石蒜裡的少年，似是還未盛開卻害怕凋零的樣子，不禁惋惜地說。

原本哀愁的雙眼緩緩瞪大，像是燃起希望般地眼神閃亮，黯淡無光的眼瞳注入了光彩。

他說的對。若是繼續創造相處的機會，那麼那份心意也許不止可以傳達一次，甚至可以開口道出無數次，只要不會讓造成對方的困擾，石蒜願意將自己一切的真心獻給所珍視的那名對象。

「…嗯嗯。早苗先生，我好像知道，我可以怎麼做了，好好正視當下的她，就可以有很多機會了，對吧？」
將今日所得的建議統整起來的心得便是如此。也許是煩悶的心情開闊了起來，慕希臉上掛上的是靦腆的微笑。

「是呢，我想現在的慕希君應該能看清眼前的道路了吧？」宛如放下心中大石的渡部，亦對少年回以悠然的笑容。

榕樹的枝葉倒帶似地回到渡部早苗的衣袖裡，他緩緩起身，稍微整了整凌亂，卻只是讓和服裝束不至於散開，「那麼，我也該繼續前進了，就此暫別吧。」

「期待下次見面，能聽見你的好消息呢。」

「啊、好、還有、謝謝你！早苗先生！」

方才說到未能及時傳達感謝，慕希在聽聞對方即將道別而離去，為了不再重演相似的懊悔，立刻大聲喊出。「謝謝你陪我煩惱！」

是否有下一次的見面？到時候是否有好消息可以分享？未來充滿著不確定性，卻也同時擁有各種可能性，期許著能夠成真，那便是還有機會吧？

向著逐漸淡去的背影揮著手，直到飄落的紅葉覆蓋視線為止。

耶耶跟早苗說到話了 ！
好好笑慕希這邊撞到樹完全忘記要道歉了wwww回頭看才發現原來他是想說明明撞的是一棵樹怎麼動起來，整個呆掉了（？

感謝慕希中帶慕希來交流 兩者的經歷意外有相似的地方，如果有幫到慕希就好了

nookproject: 早苗幫助很大嘿嘿
可惜的是這一次交流還沒有機會讓早苗多說說他自己的事情，雖然這也蠻看個性跟彼此熟識度，但讓我期待一下早苗中的創作，想要更了解尼家的情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