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剡聽後思索一下,假裝認真道:「這延悅肯定是不行,他從懷裡掏銀針出來的時候,臉色可嚇人了。伯弼也不可能,不說他現在琴劍雙修切換自如,身邊的死士圍上來,我當場一命休矣。這麼一來,我有機會趁人之危的⋯⋯只有你了。」
李鐸不禁笑出聲來,「日後回營,我會安排人在營帳外站崗。」
「不是吧。」葉剡臉上的笑變了樣,「你有這麼怕我趁人之危嗎?」
「比起正面迎敵,還是未雨綢繆才是我的行事作風。」
「那你可得好好挑一下由誰站崗,寧遠將軍我都手到擒來,幾個小兵奈何得了我嗎?」
「這話你儘管拿出去說,下回你一進先鋒營,立刻就被圍起來綁了。」
「⋯⋯你也不好惹啊。」葉剡哈哈大笑幾聲,「看來是沒可能趁人之危了。」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薛府門前,葉剡從懷中掏出了令牌,看門小廝看過後便讓他們進府了。
離人遠了,葉剡又道:「不過你怎麼只在營帳外安排崗哨?」
「我唯一有隙可趁之機,便是入夢之時。」
「寧遠將軍也太自信了吧?」
李鐸一笑,「除非你在戰場上,趁狼牙一刀捅向我時,再補一劍,那便算你得逞。」
葉剡連忙搖頭,「這刀光血影的,那我還是放倒你的崗哨,闖營帳好了。」
葉剡賊賊一笑,李鐸卻完全沒理他,眼睛直視前方,像是看到什麼稀奇的東西。
「葉剡,你看看前方。」
循著李鐸的視線看過去,葉剡睜大雙目還上手揉了揉,立刻指向前方高喊出聲。
「葉、沁、蘭!」
葉剡喊完,腳下一踏施展輕功朝葉沁蘭而去。因喊聲而被嚇得跳腳的葉沁蘭往身後一看,立刻被飛身過來的葉剡給嚇得拔腿就逃。
然而雙腿逃不過會飛的,葉剡跟向燕亭同行不短的時日,可學了不少輕功的訣竅,很快便逮到葉沁蘭。 以為要被劈頭蓋臉罵一頓,葉沁蘭閉緊雙眼,卻迎來篤實的擁抱。
「妳可嚇死哥哥了。醉月樓是什麼地方,那是妳能去的嗎?」葉剡抱緊葉沁蘭,側頭在她耳邊柔聲問,「有沒有傷到哪?要是誰膽敢傷了妳一根頭髮,我必定讓他後悔來這人間一回!」
葉沁蘭被葉剡的話逗得笑了,忍得一陣一陣地發抖,在被拉開的時候,趕緊收斂笑意。望著沒有完全退去擔憂的臉,葉沁蘭上手掐住他的雙頰往外拉,疼得葉剡眼角都逼出了水光。
「我有這麼好欺負嗎?我可是你妹妹,雲淵山莊的二小姐。」葉沁蘭對著他嘟嘴哼氣,滿意後才鬆了手揉揉葉剡的臉,「這可一點都不像你了,哥哥。」
這時候,葉沁蘭突然注意到葉剡身後的李鐸,驚得躲在葉剡懷裡,從肩膀偷看李鐸。
「哥哥,我沒看錯吧,那、那個將軍怎麼在這?」
「妳不是喜歡嗎?給妳帶來了。」
葉沁蘭一拳搥在葉剡肩上,「我那就是個藉口!你真信我見一面就喜歡上人啊?」
「那可說不準。」葉剡嘀咕著,又被搥了一拳。正疼著,發現薛行端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眼底有著一絲訝異。
對了,這是薛府。
葉剡趕緊拉開葉沁蘭,「妳怎麼在這裡?」
葉沁蘭一臉迷茫,「這是我想問的吧?」
葉剡抓著葉沁蘭雙臂,直視著她,認真道:「我在書院所識,少時唯一的好友。」
葉沁蘭眨眨眼,「那不是河東薛氏嗎?這裡是揚州。」
「蘭兒,人家是祖上河東薛氏,還是西祖旁支,早就遷出河東了。」
「不會吧,瞎貓遇到死耗子⋯⋯」
葉剡一聽,伸手敲了葉沁蘭額頭,「誰是瞎貓,誰是死耗子?」
「哎唷,我說錯了嘛。」
薛行端已然走到他們身旁,從容不迫地笑道:「我挺想知道,你要怎麼讓我後悔來此人間走一遭?」
葉剡一愣,面色變得肅然,把葉沁蘭往後一藏,「伯弼,你傷了蘭兒?」
薛行端淡然一笑,「斬斷了幾縷髮絲。」
葉剡聽後鬆了一口氣,葉沁蘭卻扒著他肩膀,瞪著薛行端道:「就是他,誣賴我偷了他玉佩,一路把我拐帶回揚州!知道不是我後,就打算趕走我!本小姐哪吞得下這口氣,非得讓他給我一個交代不可。哥哥,你得替蘭兒討口氣。」
「蘭姑娘,是我帶妳出了醉月樓,也算得上救命之恩吧?妳一直不肯透露身分,我又如何能給妳交代?」薛行端看向葉剡,無奈道:「我可不知道她是你妹妹。」
這下可好,一個不知道是妹妹,一個剛曉得是弟弟。葉剡不知道該笑,還是該頭疼,不由得將目光投向李鐸。
薛行端跟著他一齊看向李鐸,禮貌地作了一禮,「來者是客。既是以渙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他說著向身邊的管家吩咐,「一切聽以渙吩咐,給來客備好廂房。」
此言讓李鐸疑惑地看著葉剡,後者避開了目光,這時候葉沁蘭大力搥了下葉剡後背。
葉沁蘭語帶委屈,咬牙道:「他還、他還親⋯⋯輕薄了我!」
「什麼?」葉剡一陣訝異,將目光放到了薛行端身上,沒想到被看著的人也沒否認,臉上的笑透著一點心虛。
「蘭姑娘,這裡還有客人在,就這麼說出來,姑娘的清白可就難以辯解了。」薛行端淡淡笑著,很是雲淡風輕。
「你、你⋯⋯我的清白你得負責!」
「既已知道姑娘身分,薛某這便與家母商討,何日上門提親。」
薛行端說完便笑著離去,葉沁蘭很快追了上去。
葉剡傻愣在原地,他剛剛都聽了些什麼?
拖著步伐走向李鐸,有點心力難支的葉剡搭著他的肩膀,「李鐸,我有點乏力⋯⋯」剛找到的妹妹,就已經被拐走了,拐走的人還是以前自己喜歡的人,葉剡心都涼了。
李鐸無奈一笑,拍了拍葉剡的頭,「方才那是怎麼回事?」
葉剡一邊感慨,一邊應答道:「我們是朋友。我知道你是因為我才回的薛家,你若要逃,我不攔你。你若回來,我不會走。」
李鐸注視著他,疑惑道:「我以為你為了他,無論如何都會把我帶回薛家。」以為葉剡必定會主動告知薛行端,李鐸才決定自己面對。
「於伯弼而言,找到你固然是好事,最多不就是現在這般。但是於你而言,並不一樣。」葉剡抬眸便撞進李鐸的眼底,「你是李鐸,與我交心的是你。薛行規是他薛行端的弟弟,要不要與他相認,只有你能決定。」
李鐸看著他的目光變得柔和,手掌覆上葉剡的臉輕撫著,「疼嗎?」
葉剡眨了眨眼,感受了下,「還好。又不是第一回被掐、了?」他的話語間頓,因為李鐸驀然湊近了他,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臉上,感覺有些搔癢。「李鐸?」
「只是有點紅。」李鐸說著便退開了,目光依然定在葉剡臉上。
葉剡不禁腹誹著,用不著湊這麼近看吧?
看著李鐸收回去的手,葉剡反而覺得這時候臉上有點熱。
葉剡想了想,道:「不過我沒想到,伯弼也認不出你。」他倒也罷了,本來就沒見過薛行規幾回,不過李鐸相比以前確實變化很多。「你怎麼決定?伯弼視你為客,你若不想,明日就回先鋒營吧?」
「我既來了,便沒有打算退。」
「那我們怎麼告訴他?直接說?」
李鐸思量片刻,問道:「你對如今的薛府應當熟悉吧?能不能尋張琴來?」
葉剡看他良久,道:「跟我來。」
葉剡領著他逐漸走向熟悉的院落,李鐸看著與少時沒有什麼變化的景緻,心裡出乎意料地平靜,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一直居於此處。
來到薛行規曾居住的院落,這裡被打掃得一塵不染,比有人住時還乾淨許多。踏進屋內,在案上擺放著一張琴,煥然如新。
「伯弼可時常親自給它擦拭上油。」葉剡說著,目光落在身旁的李鐸身上,發現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張琴,「那時候伯弼挑琴就花了好幾個月,他說送給你的琴,必得是最好的。」
屋內靜默無聲,葉剡不敢隨意開口說話,只是看著李鐸望著琴。不知過了多久,才聽李鐸開口說話。
「這裡的東西都是他送來的,沒有一樣屬於我。」李鐸回望葉剡,請託道:「勞煩你取琴,我們到池邊亭中。」說完他轉身就走出屋子。
葉剡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裡總有些擔憂,隨後還是抱起琴隨他離開。
「為什麼選這裡?」葉剡一邊將琴交給盤腿而坐的李鐸,一邊問道。
「在這裡,他能聽得見琴音。」李鐸看著面前的琴,手懸於上頭,遲久沒有動作。
「你⋯⋯這些年還有碰琴嗎?」
李鐸淡淡道:「沒有。」
葉剡心道:「這麽多年未曾奏琴,還能奏得出一曲嗎?」
「我⋯⋯要不去尋個琴譜給你?」
李鐸的眸光漸漸沉穆,「不用。其他曲子我自然不會記得,這一曲,不會忘。」
修長的手指一撥琴弦,清冽的琴音隨之響起,起初還有些滯澀,隨著琴音接連而起,曲調變得清新怡人,樂曲已漸入佳境。
「春曉吟?」葉剡不禁喃唸著,少時來訪薛府時,他時常聽見這一曲,那是薛行規所奏嗎?
忽然琴聲有所錯音,葉剡一瞅李鐸的神色,平淡無波,不像是不小心錯了,而是故意為之。
在一曲即將罷卻時,薛行端出現了,他站在橫於池上的小橋,望著李鐸的眼眸有著無措。
將手掌置於弦上,撫平琴弦的震音,李鐸抬眸望向薛行端,沉著的眼眸黯淡得沒有一絲光采。
葉沁蘭跟在薛行端身後,察覺眼前人的不對,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薛行端回過神來,側首對她柔和一笑,「蘭姑娘,可否請妳暫且迴避?」
葉沁蘭聞言將目光投向葉剡,後者朝她頷首,她看一眼薛行端,雖有擔憂仍是旋身離去。
薛行端緩步走向亭子,李鐸將琴放置一旁,起身站立於亭內,望著他朝自己走來。
「小馬駒⋯⋯?」薛行端喚他一聲,語音盡是顫抖。
李鐸沒有回應,僅是對他淺淺一笑,下一瞬薛行端猛地抱上他,收緊的臂膀彷若用盡全部的氣力。
「我知道,你肯定沒有死。」薛行端說話時已然帶著泣音,李鐸很快便感覺到肩上的濕意。
抬手輕拍薛行端的後背,李鐸有些無奈,「還是沒變,別哭啊。」
「哥哥這是高興!」薛行端將眼淚蹭在了他肩頭,「我就要哭。」
一旁的葉剡笑著搖頭。
果然有些事情,無論過去多少年,都不會改變,只是藏得深了,所以覺得變了。
待得情緒平復後,薛行端才放開了李鐸,抓著人前前後後看了好幾圈。
「你怎麼一身戎裝?」薛行端問著,手放在輕甲之上。
「我如今是天策軍先鋒營的寧遠將軍,李鐸。」
薛行端一愣,顫著收回了手,「李鐸?將軍?」他低下頭,眼中滿是淒然,「你不能⋯⋯回來了嗎?」
片刻後,薛行端忽然抓住李鐸,「不,父親不在了,薛氏家主是我,只要我說你是薛行規,無人可指摘。」
李鐸斂眸,將薛行端的手拉開,「兄長,薛行規只能是死人,你應當是最清楚不過。」
「只要說你是僥倖活下來⋯⋯」
「是我燒了司馬府。」
此言讓葉剡看向他。 被燒了的司馬府? 晉州司馬!
「當年火是如何起的,誰又能知曉?」
「當時的岳陽縣尉已經查明是縱火而致火起,司馬府中無一倖免才草草結案,如今說我還活著,那我便是眾矢之的,薛氏何能不受牽連?」
「吉渾早已身死,如今的宰相是崔圓,沒了李林甫與楊國忠,吉氏已然勢衰,他們掀不起什麼風浪。」
李鐸見薛行端如此,神色轉厲,「兄長,薛氏有今日已是不易,禁不起半點波濤。」
薛行端也不落於後,聲色俱厲道:「你定要如此疏離嗎?」
此時葉剡上前將他們分開一些距離,勸慰道:「好了、好了,兄弟分離這麼久,才剛見面就吵起來,你們讓我如何是好?」
沒想到這時兄弟的默契倒來了,一齊對葉剡說:「一邊待著!」
這下葉剡陪笑的臉僵了僵,沒等他反應過來,李鐸將他拉到身側,對薛行端冷言道:「你兇他做什麼?」
薛行端愣了會兒,扯嘴笑道:「你不也兇了?」
怎麼變得像是因為他才吵了起來?
葉剡拍了拍李鐸,示意他不打緊,抽手後便到薛行端身旁,直接搭上他的肩膀。
「我又不是嬌滴滴的姑娘,兇一下也不會哭的。」葉剡緩緩神色,認真問道:「伯弼,你為什麼想要他當回薛行規?」
薛行端移轉目光,定定地看著李鐸,問道:「為什麼不願回來?」
李鐸道:「這麼多年過去,早已不復當年,又如何回?」
薛行端卻瞭然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持身不正,才不願回歸薛氏?」
李鐸好似被什麼纏身一般,僵在了原地許久都沒有說話,他抬頭看著薛行端,然後掃了眼葉剡,隨後邁步離開池邊。
薛行端望著李鐸離去的身影,略感憂慮,正想開口對葉剡說什麼,卻見他已然跟了上去。
「以渙?」薛行端不禁喊了聲。
「放心吧,有我在。」
葉剡頭也沒回,只說了這句話,很快也消失在薛行端眼前。
李鐸走得很快,葉剡跑了段距離,才在長階上發現他。李鐸坐在階梯上,背影顯得很是蕭瑟。葉剡走下階梯,在他身後也坐了下來,李鐸感知到他在身邊,剛起身想走,就被葉剡給扯住衣襬。
李鐸沒有回過頭,只是側目看他,葉剡面上沒什麼表情,忽然語調平板地說起話來。
「我費心費力找妹妹,好不容易找著,卻被一個男人拐了去,這男人還是我曾經喜歡的人。一下子失去妹妹跟好友,我這心拔涼拔涼的,正需要溫暖。」葉剡說著鬆開抓著衣襬的手,對著李鐸張開雙臂,「跟以前一樣,安慰一下哥哥吧?」
李鐸微睜雙目,葉剡沒等他給予回應,直接抱住了他。不是將他抱進懷裡,也不是投懷送抱,是彼此靠在對方肩頭的擁抱。
感覺到李鐸有所動作,葉剡立刻軟聲道:「你可不能推開我啊,我從小被呵護著長大,可脆弱了。」
李鐸抬起的手有所停頓,而後撫上葉剡的後背,漸漸收緊拳頭,攥緊他的衣料。
感覺李鐸不再緊閉心防,葉剡笑了笑,靜靜抱著他,任李鐸像是要與他相揉般,用力抱著自己。
李鐸輕聲嘆道:「你為什麼總是這樣?」
葉剡疑道:「哪樣?」
不著痕跡地溫柔以待。
看似是讓李鐸安慰他,卻是葉剡在給予溫柔。
知曉李鐸的逞強,明白會適得其反,葉剡總會用自己的方式,讓他無從拒絕。
李鐸鬆了力道,葉剡便也放開手,當兩人分開時,葉剡正想說話,卻被李鐸封住了嘴。
沒有意識過來的葉剡被胡亂親著,感覺嘴唇被親得有些腫脹才反應過來,用前臂抵著李鐸的脖頸,將人推開。
葉剡質問道:「你幹什麼?」
李鐸神色如常應答道:「不是讓我安慰你?」
「啊?」葉剡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又道:「在你看來這是安慰?」
李鐸審視著葉剡,忽而笑了,「怎麽,難道是第一次接吻?」
被看穿的葉剡一愣,揚起不甘示弱的笑,「你當這是吻?」
葉剡一拽李鐸又親了上去,以舌撬開他的齒關,與李鐸不懂回應的軟舌糾纏。李鐸沒有閉眼,看著葉剡專注吻著自己,淺淺一笑,把葉剡壓在臺階上,開始回應他的吻。
然而葉剡感受到回應反而匆匆退開,望著李鐸深邃的目光,心道:「完了,葉剡啊葉剡,你怎麽又玩砸了?」
李鐸輕笑道:「沒否認,真是第一次?」
葉剡舔掉唇邊的濕滑,撇嘴道:「那又如何?」
李鐸卻是又湊上前,也舔了他的唇,「我便收下了。」說完後,李鐸又抱住他,葉剡被背後的臺階硌得有些疼。
葉剡有些茫然,怎麼會這樣發展?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你在作弄我?」就算是他強行抱人,也用不著這樣吧!
李鐸默默放開了他,看葉剡好一陣,忽而笑道:「是啊,在你趁人之危之前,先下手為強。」
葉剡愕然道:「⋯⋯這種事,你也太滿不在乎了吧?」
李鐸卻是一副安然自若的模樣,「你不是知道我一向無所謂這副身體會如何嗎?」
這話讓葉剡的臉色沉了下來,不由得想起過往。
承諾薛行端會幫著收拾那些小人,葉剡在某次拜訪薛府時,假藉上茅房,去往薛行規的院落。
還沒走近,就聽到碗碟碎裂的聲音,伴隨著一聲聲打罵。葉剡從門扉往內探看,見著薛行規被抓著手臂,奴婢裝扮的女子用藤條一下一下打著他,然而小小的人兒一聲不吭,只是受著,彷彿身軀並不是他的。
似是因為薛行規沒有反應,女婢停下手,將他推搡在地。
「下回再擺些勞什子在門前,就別想吃飯了!」女婢罵完,轉身就見到葉剡,嚇得一哆嗦,藤條都掉在了地上,「葉、葉少爺⋯⋯」
葉剡一笑,「哎呀,想上茅房迷了路,這是行端的弟弟吧?不小心打翻飯菜了?還不重新送來一份?」
「是!奴婢馬上替小公子再送一份飯菜!」
女婢落荒而逃,葉剡走進院落,看著有些破敗的地方,最後才將目光放在薛行規身上。
薛行規爬起身,拍掉身上沾染的灰,淡然道:「沒用的,他們得了母親授意,只會變本加厲。」
葉剡走上前,蹲下來往被打得紅腫的地方一掐,沒有預料到他會有如此舉動,薛行規痛呼出聲,驚疑地看著他。
「這不是會痛嗎?」葉剡鬆手撫了撫,又道:「怎麼不哭啊?」
薛行規的眼眸沉定,用少年的聲音,說著不該從他口中而出的話,「我不會疼,也不會哭。」
葉剡卻嘲諷一笑,「剛才喊出聲的是誰啊?我再掐久一些,你肯定就哭了。」如此說著,葉剡正要上手,薛行規卻是主動送了上來。
「來啊。」薛行規毫無畏懼地說著,拉起褲腳將腿上的傷痕露出來,「不過是一副軀體,死不了,就能活。」
葉剡盯著薛行規瞧,明明是一副剛強的模樣,卻讓人無比心疼。葉剡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罐藥膏,直接扔在了薛行規臉上。
「過段日子你要參加書院的入院藝試吧,別讓人瞧見這身傷痕,丟了薛氏的臉。」葉剡又從懷裡掏了樣物什出來,是把小巧的弓,還有幾隻沒有箭頭的箭矢。「行端的箭藝極差,你拿著多練練,別跟你哥哥差太多,要是覺得那些人討厭,把他們當靶子射,也死不了。」
葉剡走前又道:「我沒打算幫你,也幫不了。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薛行規疑惑道:「那你跟哥哥說的話?」
葉剡聳聳肩,笑道:「我不過是哄哄他,只要行端不哭了就行。」
薛行規臉色一變,拿著弓架起箭對著他,「離哥哥遠點!」
葉剡看著射出的箭飛出一個弧度向下墜,嗤笑道:「那你得先把箭術練好。」
葉剡在下一次看到他時,便是薛行規來參加藝試的時候,開試前被拱上場試箭,薛行規所射出的箭已然凌厲無比,是他人望塵莫及的。
那雙堅毅不屈看著靶心的雙目,葉剡至今仍清晰記著。不禁想,這是有多討厭他靠近薛行端。
但那一天,葉剡待在池邊心殤的時候,薛行規卻出現了。葉剡坐在池邊,站著的薛行規難得能俯視著他。
薛行規張嘴就是一句,「不能哭。」
葉剡失笑道:「我沒哭啊。」
薛行規又肅然道:「不能難過。」
葉剡一陣無奈,「難過也不行啊?」他揚唇一笑,「這樣吧,你喊我一聲哥哥,興許我就不難過了。」
薛行規一張臉皺了皺,似乎很是抗拒,葉剡正想說逗他的,薛行規忽然抱著他的頭往懷裡塞,說話的聲音軟糯,好似有些羞赧。
「哥哥,不難過。」
葉剡不禁笑了,「好,不難過。不過都是哥哥,你怎麼分啊?」
薛行規放開了他,那張小臉紅撲撲的,很是可愛。他道:「好看的哥哥。」
葉剡收斂神思,看了眼李鐸,腹誹道:「還是以前可愛多了。」
伸手掐著李鐸的下顎,葉剡左右擺動他的頭,仔細端詳著。
李鐸困惑地看著他,就聽葉剡感嘆道:「不愧是將至而立之年,這安慰人的方式,真是差多了。」葉剡驀然邪氣一笑,「下次要安慰我,你會怎麼做?」
李鐸笑了笑,問道:「你想我怎麼做?」
葉剡鬆開手,笑道:「我什麼都沒想,十幾年才需要被安慰一次,再過十幾年應該有別人安慰我了吧?」
葉剡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沒注意到李鐸驟然沉下的臉色。
「冷靜了嗎?」葉剡問著,看一眼也起身的李鐸。
「回去吧。」李鐸越過他走了回去,看也沒看葉剡。
他們回到池邊時,薛行端依然待在亭下,正看著那張琴發愣,注意到他們後,他笑了笑,對葉剡道:「以渙,讓我們單獨談談。」
葉剡瞅一眼李鐸,見他沒什麼表示,便依薛行端的意思離開了。
亭下僅他們二人,微風拂過池面,引起片片漣漪,薛行端看著一池春水,面上帶著淺淺笑意。
「春曉吟,是第一次小馬駒請教哥哥的曲子。起初你總是錯那一個音,怎麼練習還是會錯,但你就是想練好這一曲。」薛行端收回目光,沉定道:「音會錯,你不會錯。」他停頓片刻,續道:「你沒有錯。」
這般的話語讓李鐸有所動容,他低垂眼眸,眼前浮現那些不堪的過往。
「錯的是這世道,錯的是那些弄權之人。錯的是父親,母親,還有我。唯獨你,沒有錯。」薛行端抓住李鐸,直視著他的雙目,「你並非持身不正,是他們持心不純。即使被拖入泥潭,你還是你,身過而不染。」
李鐸笑了,笑得淒楚,「怎可能不染。」他握住薛行端的手掌,同樣篤定地對他說,「你也沒有錯。」
薛行端牽強笑著,沒有認同也沒有反駁,「你不會再喊我哥哥了嗎?」
李鐸只是道:「我不再是孩子,該喊兄長。」
薛行端默然看向葉剡離去的方向,「在你心裡,他比我更像哥哥吧?他到母親面前露臉,讓母親不敢再過於苛待你。予你自保之力,不再隨意被僕婢欺凌。」
李鐸安慰道:「兄長不要自責,葉剡能做得到,正因他是外人。若不是兄長,他又怎會出頭?」
薛行端卻笑道:「他會。他是葉剡,所見不平,他不會放任不管。」
李鐸笑得落寞,「是啊。僅是如此。」
無論是誰,葉剡都會幫的。
薛行端緊握他的手,情真意切道:「你不願回來也不要緊,只要你記著哥哥說的話,你沒有錯。無論你是薛行規,還是李鐸,都是我最珍視的弟弟,無論何時都可以回來。」
李鐸發自內心地笑了,「好,我知道。」看著笑得如從前一般的薛行端,他不禁問道:「兄長,你真的喜歡二小姐嗎?」
薛行端一陣愣然,似乎想起什麼而靦腆一笑,「她是個特別的姑娘,直率可愛,又會耍點小心思。她說被輕薄,其實是她主動的。」
李鐸遲疑片刻,仍問:「那時你允了與楊氏的婚約,是因為父親說與葉剡有所往來壞了薛氏名聲,對嗎?」
薛行端聽後有些惆悵,似是憶起當時,「只有定下婚約,與以渙的交往才不會被穢語所污。」
「但你不是⋯⋯對他有意嗎?」李鐸的話,得到薛行端的一臉詫異,「我聽到你在房裡的自語,說無法回應他的情意。」
薛行端的目光有所躲閃,閉眼沉吟片刻,再度睜眼時,他直面李鐸,「我是薛氏嫡長子,必須讓薛氏傳承下去。如若我不是,或許,我會試著回應他。不過都已經過去了,以渙心悅之人已不是我。雖然有些微妙,不過如今我也有了心儀的女子。」
李鐸有些持疑,「你喜歡二小姐⋯⋯和葉剡無關嗎?」
薛行端鄭重道:「怎會有關,他們雖性子有相似之處,但一個是男子,一個是女子,終究是不同。我也不會將他們錯認。」他說著,忽然狐疑地看著李鐸,「小馬駒,你在顧慮我嗎?」
李鐸一愣,「什麼?」
「你們剛才⋯⋯」薛行端頓了頓,一清嗓子續道:「我都看見了。」
李鐸一聽急呼道:「哥哥!」
薛行端不禁笑了起來,「沒想到能換來你一聲哥哥。」
李鐸面露窘迫,視線飄忽,最後還是躲開薛行端的注目,「兄長,非禮勿視。」
薛行端淺笑道:「哥哥道歉。」
薛行端仔細瞧了瞧他,被瞧得不自在的李鐸稍微側身以避,惹來薛行端的一陣笑。
「小馬駒從前說過以渙好看,春曉吟也是因為他對我說過不錯,你才努力學的吧?」
李鐸淡聲道:「⋯⋯我只是想以曲作謝。」不過沒有機會罷了。
「我覺得你做得很好。」薛行端說著,莞爾一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以渙雖然喜歡嘴上佔便宜,依然算得上是克己復禮。若非確認對方心意,他是絕不會冒犯他人,所以才會被你收下第一次。」
李鐸沒想到素來端肅的薛行端,竟會讚賞這樣的行為,一時傻愣著反應不過來。
「兄長此言⋯⋯我不顧他另有心悅之人,作此小人之舉,實不該再以朋友自居。」
「他心悅之人不是你嗎?」薛行規訝然,「以渙他⋯⋯也吻了你不是?」
李鐸搖搖頭,笑得牽強,「他心悅之人,顏若霜月,柔似秋水。同你一樣,如玉般的君子。」他垂下眼眸,「而我,不是。」
薛行規一聽便知李鐸並未聽進他的話,「小馬駒,聽哥哥一言⋯⋯」
李鐸打斷了他,「兄長,他不可能對我有意,我亦是如此。」
薛行端不解,「那你為什麼⋯⋯?」
李鐸不以為意道:「與他們同流合污那些時日,我早已心浸惡潭,自是無法正身。我對他做了什麼,或許與我的心意並無關係。」
「你在說什麼!一言一行,如何能與心念無關!」薛行端說得急切,猛地抓著李鐸的舉動使他踉蹌一步。
「以心斷情,以身斷欲。若非如此,我不知道該如何苟活。」李鐸將抓住自己的顫抖雙手拉開,對著薛行端不斷笑著,卻是無盡的悲傷,「那場大火,薛行規死了,我已經死了。」
薛行端看著放開自己的那雙手,再度緊緊抓著,一刻也不敢鬆懈,「你活下來了,你用李鐸的身分活下來了,不是嗎?」
「我是李鐸。然而,李鐸是誰?」此刻的李鐸很是平靜,「將軍收我為徒,給我容身之地,讓我匡正先鋒營將行之道。然而我的路又在哪裡?」他低頭看著薛行端握著自己的手,「我是薛行規時,於父親而言是無足輕重的庶子,在主母眼裡是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即使是我的生身娘親,也從未將我視為親子,她待你比待我更好,毫無猶豫推我去做吉遐的伴讀。」
這些話讓薛行端的手險些握不住,李鐸繼續說了下去,「哥哥,我依循著別人給我的路,不停向前死在了司馬府,遵從著將軍指引的路 ,不斷拼殺僥倖活到了現在。我不想做薛行規,也不想只是李鐸,我回來是為做個了斷。」望著薛行端,他堅定道:「我想見主母一面。」
「見母親?」
「在司馬府時,我與她見過一面。我想再見她一面,讓她看看如今的我。」
青翠的柳葉隨著風搖曳,葉剡躺在樹下仰望著綴在其間的絮白,被風拂過,緩緩飄下,落在了他唇間。
葉剡呼一口氣,將柳絮吹開,鼻子搔癢難耐,很快打了個噴嚏。
揉揉鼻子,葉剡長嘆一聲,想起方才的吻,「我到底在幹什麼?」
他坐了起來,瞧見飄在眼前的柳葉,隨手抓下,捏在手裡轉動葉片,思緒就像柳葉一樣,轉呀轉,定不下來。
把柳葉叼在嘴裡,他高抬雙手伸展身體,躺了回去。剛貼到草地上,手就打到了什麼,抬眼一看,是李鐸正俯視著他。
此時已近西落,餘霞揉成碎光散在李鐸身上,有些透過額前的髮落入葉剡的眼簾,可以閉上眼避開,但他只是微微瞇起眼,不曾把目光從李鐸身上移開。
李鐸問了句,「在想什麼?」
葉剡自然答道:「想你。」
李鐸笑了笑,只當是聽了個笑話。
葉剡也沒在意,一邊站起身,一邊問道:「談得如何?」
「留宿一晚。」
葉剡再度抬手,接續剛才沒伸完的懶腰,「終於不用守著你睡了。」
李鐸淡聲道:「還是一間房吧。」接收到葉剡疑惑的目光,又道:「薛氏主母若是收到了消息,也許夜裡就有刺客擾眠。」
葉剡無法理解,「你已經不是薛行規了,為什麼非要你死?刺殺將軍可不是小事。」
李鐸望著逐漸沉落的暮色,如同閒話家常般說起,「她篤信命格之說,德高望重的道士在我出生之時恰好上門,說兄長的命格有缺,我這個庶弟的命格正好能夠相補,本該在那時殞命的我活了下來。那道士還有一言,說兄長命中有一死劫,唯有我能替兄長擋劫。若是我不死,兄長就得死。」
葉剡聽著,默然握緊拳頭,咬牙道:「無稽之談!」
「無稽之談世上還少嗎?」李鐸的目光回到葉剡身上,「不過是信與不信,做與不做。」
「活了下來是什麼意思?」
「我父親不只有一妻一妾,你當為何只有我與兄長兩個子嗣?」
「真是陰毒的婦人。你父親不曾有疑嗎?」
「枕畔之語最是迷醉,她用命格之說哄得父親深信不疑。」
葉剡呼一口氣,把胸中的氣悶呼出,「來幾個刺客,我就用重劍拍幾個出去。」
李鐸勾唇淺笑,「我的槍很久沒有見血了。」
「你的傷沒問題嗎?」
「對付幾個刺客不成問題。」
葉剡用手勢示意李鐸跟著他走,一邊問道:「伯弼知道此事嗎?」
「知道。在我死了之後。」
葉剡眉頭一抽,用肘拐了李鐸一下,得到一聲悶哼後,很是滿意。續道:「話說回來,你受傷後,似乎就沒見過你拿起弓箭?」
「既拿不穩,我便不會用箭。」
「你對此道還真是珍而重之。」
「不過是有所堅持,畢竟當時練箭,是為了射穿你伸向兄長的手。」
葉剡不禁想起在洛陽見識到的「箭穿掌心」,精準狠戾。
這傢伙,果然從那時起就很討厭我。
沒再聽到葉剡說話,李鐸略感疑惑,側目一瞥,沒見著人,迴身才發現他停下了腳步。葉剡感覺到他的注目,回視一眼,很快看向了別處。
「心虛?」李鐸揚起笑,揶揄道:「原來你會怕?」
「誰怕了?等你練好都晚了。」葉剡說著跟了上去,「再說了,我現在不會對伯弼做什麼。」
「你要是做了什麼,會先被二小姐收拾吧。」
葉剡瞄了眼李鐸,見他直視前方,將手掌放到了胸前。
為什麼想到他討厭我時,胸口如此不痛快?
孤月逐漸隱於雲影之後,夜風自寂靜的院落中呼嘯而過,日間喧鬧繁華的薛府,此刻竟有一絲森然。
葉剡走窗離開自己的房間,驟然襲來的風讓他抬頭望一眼夜空,不禁搓了搓臂膀,「怎麼如此寒涼。」邁出幾步後,他挑了個窗子,剛推開就被槍頭直戳門面。
葉剡偏頭對著神色凜然的將軍一笑,輕輕推開槍頭,俐落地跳進房內,蹲在窗邊的桌上。
「瞧你這樣,守得滴水不漏,李銳闖延悅房間可是輕輕鬆鬆,你就不讓一下我啊?」
李鐸沒搭理他的話,收槍之後,對葉剡伸出手。葉剡盯著那隻手看了會兒,握住他的手跳下來,落地後使勁將李鐸拉向自己。
葉剡嘴邊噙著笑意,戲謔道:「這麼邀請我,不怕我也是來採花的?」
李鐸冷言道:「此處無花。」
葉剡鬆開手,低頭一嘆,「沒意思。」
葉剡環視房間,只有一點燭光照明,從窗外照進的月光反而更亮。
「你之前不都說自己能行嗎?這回怎麽開口讓我跟你待一間房?」
葉剡隨意說著,卻見李鐸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讓他仔細聽。一靜下來,一些細碎聲響變得清晰,似乎是從牆後傳來。不一會兒,刀劍出鞘的聲音此起彼伏,緊隨其後是嘈雜的聲音。
好傢伙,居然是先衝著他來嗎?
葉剡遞一個眼色給李鐸,便聽他輕聲道:「她認為你帶歪了兄長,正好一塊除了,也免得節外生枝。」
「不怕刺殺將軍的罪名,也不怕得罪雲淵山莊嗎?」
「你一路與我一起,只要說你是被我牽連,葉莊主也不好說什麼。」
「真是好謀算啊。」
葉剡的話語剛落,一柄刀穿牆而過直朝他而來,才握上劍柄,忽然被一扯後領,險險避開。他笑了笑,原來不是讓他保護,是要保護他啊。
刀刃從眼前劃過,葉剡便被另一道光閃了眼,穩住身軀後,拔出輕劍幾下揮擋,利器應聲落地,「小心暗器。」葉剡瞥向身後,李鐸以槍也擋下數個,「他們躲在暗處,別離我太遠。」
李鐸只道:「顧好自身。」
他們守著彼此身後,退到了屋中央,葉剡瞥一眼將滅不滅的燭火,忽而笑道:「我們真像甕中鱉啊。」
「不是。」李鐸的目光堅毅,「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葉剡一聽便明瞭了,難怪李鐸什麼舉措也沒做,就只是待在房裡等他來。面臨這般境況,葉剡收起輕劍,轉而舉著重劍擺出防衛姿態。
「以己做餌,你不會常用吧?」
李鐸豎耳傾聽,喝道:「箭來了!」
箭矢劃破夜空的聲音隨著話語而至,葉剡站到李鐸身前舉起重劍擋下數箭,然而破風之聲未曾間斷,他抵擋得越來越吃力。
「葉剡!別硬撐!」
葉剡一揮重劍擊落箭矢,回頭說道:「我像是會硬撐的人嗎?你那柄長槍能擋多少箭?」他雙手握緊重劍,一邊蓄力一邊道:「你後退一些,別被掃到了。」
以自身力勁帶動旋轉,手持重劍帶出一陣劍風,葉剡擋下了數波攻勢,箭雨漸歇,他也停了下來,不斷喘息著。
李鐸扶著他的後背,擔憂道:「還好嗎?」
葉剡臉上帶著笑,好似沒受影響,但說話的聲音還是曝露端倪,「太久沒用這招了。」
就在此時,又有數箭襲來,葉剡要舉起重劍已是來不及。李鐸上前揮槍擋開右側的箭矢,漏了一支從他左側朝葉剡而去,憑手中長槍已是擋不下,李鐸往左一步以身接下了箭。
「李鐸!」葉剡見狀急喊出聲,然而又是幾箭將至,他伸長手拉過李鐸護在身前,用背受了兩箭。吃痛道:「伯弼再不出手,我們得交代在這了。」
李鐸扶著葉剡不穩的身軀,讓他往自己肩上靠,「有我在。往地府的路,我會先替你探過。」
葉剡笑了起來,扯到箭傷哼了一聲,「你倒是樂得我給你殉情啊。」他將額頭抵在李鐸肩頭,低聲道:「真疼。」
李鐸聞言,將手掌放到了葉剡後腦勺,輕輕揉了揉髮,在安撫著他。
葉剡微微一笑,道:「是不是沒來箭了?」
「嗯。兄長應當控制住局面了。」
「你們軍中之人是不是很耐疼啊?」
「也許是吧。」
葉剡輕笑一聲,「忘了你不會疼。不過你那些師兄弟,李鋼壯得蚊子叮都感受不到,李銳也是個喜歡硬扛的傢伙,李驥也差不多⋯⋯」
李鐸聽葉剡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虛,不禁喊了聲,「葉剡?」
「我從小金尊玉貴,最怕疼了⋯⋯」葉剡鬆了手,重劍落地發出很大的聲響,他抓住李鐸後背,在他耳邊說道:「我懷裡,有個綁著紅緞的白玉瓶子,是延悅製的清毒丸⋯⋯」
毒?
李鐸扯開葉剡的衣領,查看背上的箭傷,其中一支箭頭被燭火映照冒著青光,淬了毒。忽然葉剡身軀一軟,李鐸連忙環住他的腰,低頭一看,人已經失去意識了。
抱著人緩緩坐下,李鐸讓他靠在自己懷裡,先是將箭矢拔出,暫且止住血後,伸手往葉剡懷裡掏東西。
這一掏,掏出了不少東西,幾塊金餅,一袋貫錢,一包飴糖,大小顏色不一的藥罐,還有些零雜的東西。從藥罐中找出葉剡說的玉瓶,倒出一粒,往他嘴裡塞。
李鐸碰觸到柔軟的唇瓣時,不自覺用手指摩挲,「既怕疼,為何要擋?」他移開手指,將唇貼了上去,沒有駐留。李鐸吃了一粒清毒丸,轉而拉下葉剡的衣衫,用嘴將毒吸出。
薛行端進來時,看到的就是葉剡衣衫不整,躺在李鐸懷裡被輕薄的景象,連忙用衣袖遮了視線,讓跟在後頭的死士退下去。
薛行端遲疑道:「小馬駒,你⋯⋯你怎麼⋯⋯」
李鐸鎮定道:「箭上有毒。」
薛行端放下手,果然見到葉剡的背上有著觸目驚心的兩個血洞,「來人!去請秦醫師!」
將葉剡的衣衫仔細理好,李鐸輕觸顯得蒼白的臉,看著他,卻是對薛行端說話,「主母如何了?」
薛行端靜默片刻,神色黯然道:「調動所有可用之人,只為殺你。已將那些人全數關押。」
「如此一來,你掌管薛家不會再受到掣肘。」
李鐸將葉剡抱起,放至床上,然後折斷左胸前的箭矢,「我去見她。」
看著緊閉的門扉,李鐸閉眼片刻,重新睜眼時,目光沉如寒潭。
推開門走進房間,地上四散著碎裂的瓷器,李鐸跨過一片狼藉,繞過屏風。頹然坐在床上的女人,正是薛家主母,裴淑容。
裴淑容抬眸看向他,唇邊緩緩勾起一抹笑,從容地撥整散於鬢邊的一縷髮絲,目光流轉在李鐸身上。看到胸前的斷箭,她忽然撲上前,抓住斷箭,用盡力氣將之推入血肉之中,不管箭末不平整的斷痕刺入手掌,甚至將李鐸推倒,雙雙倒在了屏風之上。
「一條賤命豈敢危害我兒性命!」
李鐸的面色沒有絲毫變化,看著雙眼佈滿血絲的女人,他抓住裴淑容的雙手,輕易將她拉開。
「妳是薛家主母,高高在上,把控著薛氏的一切,輕賤位於妳之下的所有。但我的娘親乃是崔氏出身,正經良妾,論出身甚至高過於妳,何談賤命?」
裴淑容奮力相抗,想要掙脫再去抓那截斷箭,已然沒有了半分昔日的雍容嫻雅,髮髻因她的舉動而盡散,被散髮遮去大半容顏只露出一隻眼睛,看起來瘋癲可怖。
「崔氏那個賤人⋯⋯私下收買道士,我受其蒙蔽,留了你幾年性命。若不是恰好你得了藝試魁首,她向夫郎諫言,讓你頂了端兒去做吉遐的伴讀,何能再讓你多活兩年!」
李鐸聽著她的話語,雙目圓睜,似是無法聽懂裴淑容的言語。
「那賤人是崔氏出身又如何?夫郎一心只在重振薛氏,再如何喜歡她,仍是娶我為妻,她一個命格有缺的賤人,還不是只能給我敬茶!若不是端兒體弱,若不是崔氏出身,你一個庶子⋯⋯夫郎怎會考慮立你為繼!」裴淑容驀然笑了起來,尖銳又淒厲,「你以為篤信命格的人是我嗎?錯了,是你父親!我利用命格嫁予他為妻,崔氏也利用命格保下你,致使夫郎以為你更適合繼承薛氏!」
「若非我讓夫郎相信,她與你命格相剋,讓你們始終不能相伴相親,否則這薛氏還不被你們母子弄得翻天地覆!」裴淑容鬆了力道,用那隻眼睛睨視著李鐸,「晚了,如今你知道又如何?夫郎走後,我已讓崔氏喝下鴆酒,將她挫骨揚灰,不能再與夫郎相守,哈哈哈——」
李鐸一腔憤恨凝聚於胸,怒急攻心,拔出胸前斷箭,調轉箭頭對著裴淑容刺下,卻在與眼珠僅剩一寸之距時,停下了手。
半晌過去,李鐸才顫著聲音說話,「那日大火,我救出了妳,救薛氏於危難,妳卻告訴我,我活著就是給哥哥抵命。」他直視著那隻眼睛,悔愧與憎恨交雜,眼神晦暗不明,「妳騙了我,他並不知情。妳讓我以為,他對我的照顧都是虛情假意,我愧對哥哥,沒有相信他對我的真心,沒有資格再喊他哥哥。」他頓了頓,又道:「妳是兄長的娘親,我不會殺妳。我要妳看我活著,不受過去牽絆,不被挾制未來。」
李鐸扔開斷箭,推開裴淑容,起身要離開。
裴淑容卻對著他吼道:「殺了我!殺了我,端兒才會殺了你,不能讓你這卑賤庶子阻擋我兒的路!」
李鐸冷眼瞪視著她,道:「阻擋兄長的人,是妳。妳把控薛家,讓兄長這個家主僅有半數權力,如今妳的羽翼已被剪除,兄長想做的事,不會再受妳阻礙。」
李鐸邁步離開,關上門,將那一聲聲淒笑隔絕在房內。
好疼。
映入眼簾的是一道鮮紅的傷口,他低頭對著傷口吹了吹氣,卻覺得傷口更加燒灼。被呵護著長大,鮮少受傷的他,憋著眼淚不讓它落下來。
忽然一隻小小的手掌闖入他的視野,他抬頭一看,是剛才撞倒他的男孩。
「沒事吧?」
他握住那隻手,笑著說:「沒事!小傷,才不疼。」
男孩對他說:「那走吧,再晚就看不到縣令千金了。」
他跟著男孩,還有其他幾個小孩,一起到街市上,與其他百姓一起看著新上任的縣令,與在縣令懷中,嬌小可愛的小千金。
「縣令千金真好看。」
「娘說看到好看的姑娘就要娶回家!」
「那可是縣令千金,哪輪得到我們?」
「快看,縣令千金笑了!」 他看著眾人的目光聚集在縣令千金身上,但他的目光卻在看男孩們臉上洋溢的笑。
「給你。」
他看著眼前的縣令千金遞給自己的錦囊,輕輕推開並拒絕道:「不能收。」
「為什麼?你跟他們一起來偷看我好幾回,也喜歡我吧?」
「我不喜歡妳,我不喜歡女孩。」
縣令千金訕笑道:「不喜歡女孩?難道喜歡男孩?」
他笑了笑,坦率道:「對啊。」
縣令千金立刻露出嫌惡的表情,轉身氣呼呼地離開了。
那天開始,那些小孩就再也沒來找過他。後來,他想也許是縣令千金不准他們來找自己,便自己去找他們。
「娘說那是斷袖,千萬不可以靠近他,也會變成斷袖!」
「男孩都喜歡女孩,哪有喜歡男孩的,真噁心。」
「要不是跟他一起有糖吃、有得玩,我才不想靠近他。」
「長得白白嫩嫩,跟女孩一樣,沒想到這裡也跟女孩一樣,真可怕。」
他看了看男孩指著胸口的手,也摸上了自己的胸口。
好疼。
比摔傷的傷口還疼。
原來心也會疼,心疼是這般的疼。
可不可以不再疼?
不想再疼了⋯⋯
葉剡甫睜開眼便疼得緊閉雙眼,他趴在床上,氣都喘不勻,忍著痛側過身,呼吸才順了些。
葉剡忽而笑了,「人在脆弱的時候,總會想起些不堪回首的事。」
「什麼不堪回首的事?」薛行端從屏風後探頭看他,見葉剡注意到自己,才湊上前幫著他起身。
葉剡不以為意道:「就是人人喜歡的縣令千金喜歡我,結果我被其他小孩討厭了的無聊過去。」
「哦?原來以渙小時候還有這般趣事?」
「一點都不有趣,你是不知道那個小千金有多高傲,那些小孩又是如何趨之若鶩。」看著薛行端饒有興趣的明亮雙眼,葉剡嘆氣道:「待在這裡是很無聊,但我真不想聊這個,聊點別的?」
「以渙想聊點別的?」薛行端故作思考,談笑道:「聽小馬駒說,你喜歡的那個人,顏若霜月,柔似秋水,我想聽你說說他。」
「他⋯⋯怎麼會跟你說起這個?」葉剡疑惑著,平時也沒見他們有多少接觸,「短短兩句,倒是形容得確切。」
「是我問起的。」薛行端說著,坐在床邊,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葉剡微揚唇角,想了想,徐徐說起,「他名為向燕亭,字延悅,師從萬花。初次見他時,我被綁在狼牙營中,是他與李銳一起救下我。」見薛行端有所疑惑,他補了一句,「李鐸的師弟,李銳,先鋒營主帥。李鐸還是排行為二,他還有個師弟叫李驥,師兄叫李鋼。」
「比薛家還熱鬧。」薛行端笑了笑,似乎有些落寞。
葉剡對他一笑,續道:「他那時還不是先鋒營的軍醫,我被狼牙餵下毒,他要替我解毒時,我發現他就是我爹一直在找的人,向世叔的兒子。」
「還有這層淵源?」
葉剡點頭,笑道:「他總是一副難以接近的模樣,饒是如此,卻更想親近他。得到他一個笑顏,便不自覺傾心於他。他的心腸雖軟,卻只對身邊人溫柔,若非有此淵源,我不見得能與他成為朋友。」他低垂眼眸,接著說,「我認識他時,他與李銳已經兩情相悅。」
薛行端聽著,目光看著他處,似是在思忖著什麼。而後看向葉剡,轉而問道:「以渙還記得,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喜歡我嗎?」
葉剡一愣,回望薛行端清澈的雙眸,有些困窘,「怎麼⋯⋯問起這個?」
薛行端笑著,不容拒絕道:「說說看。」
葉剡思考良久,猶疑道:「⋯⋯三年前?」
「以渙。」薛行端喚了他一聲,糾正道:「是我定下婚約之時。」
葉剡一陣訝然,不由得避開了薛行端直視自己的雙目。
薛行端溫和笑著,緬懷道:「我們剛相識那時候,你總是會尋各種機會碰觸我,不過都是些無傷大雅的舉動,我並沒有過多在意。日後我想起時,認為你是因為喜歡我而不由自主。如今想來,你是在試探我。不是試探我會不會喜歡你,而是試探我會不會討厭你。」
葉剡怔怔看著他,無法言語,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的雙手。
薛行端又道:「但我感覺得出來,後來你是喜歡我的,但是我定親之後,你就不再喜歡我了。」
葉剡自嘲道:「伯弼這話像是在說,我就是個薄情浪蕩之人。」
薛行端正色道:「並非薄情。正因你重情重義,才不敢輕易交付真心。」
既然薛行端將自己看得如此透徹,葉剡也不藏著掖著了。
「伯弼,我怕疼,我自小就怕疼。」葉剡直視著薛行端,誠摯道:「我真心喜歡過你,也真心喜歡延悅。但我還是怕疼。」
「真心多一點少一點,都是真心。」葉剡笑了笑,似是淡然,卻又傷懷,「但少疼一點,我釋懷得快一點。」
薛行端看著他,不知道該對葉剡說些什麼,默然許久,提及心中疑問,「但是我不明白,你為何這麼多年來,一直表現出喜歡我的樣子?而且不是只對我,而是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喜歡的是我。」
葉剡默默移開視線,然而什麼也看不進眼裡,「如果我喜歡的不是你,又是以什麼身份珍視著你?」
「身份?」
「我不想似我爹那樣,君子之誼終成慕,夫妻之情斷於義。我喜歡你,便能堂而皇之地珍視你。」
葉剡父母之事,薛行端也曾聽他說過,多少能理解他的顧慮,但不能苟同他的想法。
「以渙。我視你為友,與你相交,卻非以心相慕。難道如此,我便不能珍視你嗎?」見葉剡看向自己,薛行端續道:「我自小與你相識,除了母親和小馬駒,我最珍視的人是你。」
葉剡扯了扯嘴角,最終還是沒能笑出來,「伯弼,我一直沒問過你,那時你為何與我相交?」
薛行端朝他伸出手,將手掌貼在了葉剡胸口,「我見過你與乞兒來往,絲毫不嫌棄。也見過你扶助被權貴迫害的百姓,從來不畏難。他們知你有龍陽之好,便說你心思污穢不堪,但在我看來你的心無比澄澈。即使是我,也無法比擬。與你相交,時刻歡愉,心靜自在。」
葉剡笑了,「我哪裡當得起你這般言語?」
「你當得起。」薛行規收回手並收斂笑意,凜然道:「該換我問你了。你為何吻了李鐸?」
葉剡一怔,沒想到薛行端會有此一問,「你⋯⋯看到了?」
「看到了。」
「那你應當也看到,是他先親的我,莫名被奪走第一次,誰都會想奪回來吧?」
葉剡說的最後一個字還沒完,薛行端已經拽住他的衣襟。
「你又要以這副輕浮的模樣,用這些飄忽的話語來搪塞我嗎?」
「伯弼。」葉剡直視著他,收起臉上的笑意,「我在先鋒營第一次見李鐸時,就知道他討厭我,他自會防備我,所以我與他的相處,從來沒有避諱什麼。後來我知道他是薛行規,我對他也沒有改變,因為他對我的討厭只會更甚。我怎麼可能對一個討厭我的人有意?自找罪受?」
「那你為什麼吻他!你自己說得清楚嗎?」
「我剛不是說了⋯⋯」
「葉剡!」薛行端怒吼一聲,一拳揮向了葉剡,「那是我弟弟!」
葉剡的後背撞上了床圍,疼地倒抽一口氣,也沒示弱,「你不也輕薄了我妹妹?」
「正因如此,所以我知道情不自禁乃因有情!」
「我混跡江湖這麼些時日,或許早沒了那顆澄澈之心,盡是污濁不堪。」
這話讓薛行端怔愣片刻,忽然笑了起來,「好,很好。」
薛行端說完負氣離開,葉剡看著他的身影,默然閉上了眼。
「我早已決定,不會再混淆不清。我與他以友相交,便只會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