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是個玩笑。雖然他歸心似箭,但假如床上真有一個陌生(或不陌生?算了)的女孩,他一定會立刻選擇奪門而出。總而言之,如果沒有其他因素限制,艾胥黎只想趕緊回房休息、越快越好。
起因是約莫十分鐘前的賞鯨活動。即使他盡可能的迴避掉前線,仍被虎鯨濺起的浪花濺濕了部份。儘管向工作人員借了毛巾,視野所及之處也再不見那鹽水黏膩的痕跡,但真正澆熄的恐怕是他的內心。萬劫不復。
所以他連去交誼廳排隊領甜點的心情也沒有,毅然決然的打算回別館的房間內,好好的利用在Netflix上下載好的《怪奇物語》以撫慰自己受挫的靈魂。
說時遲那時快,於轉角一處撞上了以拔山倒樹之姿前進的龐然大物(至少艾胥黎這麼認為),並讓他像六零年代的喜劇一樣以一種極其滑稽之姿摔在地板上。
一抬起頭,艾胥黎連想要喊疼的本能都被強行咽了回去。眼前的壯漢不動如山,一雙海藍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瞪視著自己,敞開的胸口大秀刺青。看來極其不悅的臭臉讓艾胥黎覺得連發抖都奢侈,假如他再多說句話可能艾胥黎要借的就不是毛巾,而是換洗衣褲。
此時艾胥黎的腦袋不合時宜的想到——他知道有什麼床上必然有免錢般的海量玫瑰陪伴。
沒錯。是棺材。
仍算新鮮的菸味與彷彿暴風雨來臨前的靜默滯留於空氣中,卡馬爾停駐於原地,原本端著小點心的手上只剩空了的紙盤。
斷了一截的眉毛皺起,他看著因撞上自己而後倒在地的青年,視線接著又轉到已在地上碎成小塊的鯨魚巧克力蛋糕,一旁還躺著像被用完而棄置一旁的小叉。他很懊惱,懊惱著自己不止浪費了蛋糕還讓人跌倒——萬一對方受傷怎麼辦?現在他該先致歉還是先伸手把人兒扶起來?啊不,他才剛抽完菸,對方說不定受不了他指尖的菸臭。
果然還是得先開口道歉吧?
卡馬爾瞇起雙眼上下打量對方,皮鞋隨著無聲的規律輕踩著地板。他在腦中斟酌用詞,原本微開的嘴又因找不到合適的詞彙而抿成一條嚴厲的直線。究竟是「對不起」還是「你沒事吧」比較好?認真而言這算是一起意外,他應該不需要主動說抱歉;果然還是該先關心青年有沒有受傷比較正確吧?
「你⋯⋯」他實在不擅長做這種事,略微發顫的尾音卻亦可讓人誤以為他正氣到發抖,但事實上卡馬爾只是單純地緊張罷了,畢竟他可不想害人花了大把鈔票抵達此度假村後因自己而摔個骨盆裂開;因此而被要求賠償的話也足夠害他頭痛。
壯漢打量著他,像在打量要折斷他的哪根骨頭。
壯漢欲言又止,像在尋思要索多少賠償金。
艾胥黎並不喜歡種族歧視,但他不免想到紅髮人整齊劃一的暴躁個性,像是有人抽走空氣中的氧氣,讓他感覺到窒息。他原本連大氣都不敢多喘,本能卻在對方開口的剎那替他做出反應。
「我很抱歉!我非常、非常抱歉。」他趕忙的從地上爬起,一個沒站穩半跪在地,而左腕也是隱隱作痛。但他沒時間在意這些,他注意到與地面歸於一體的蛋糕以及叉子以及沾在衣袖上的殘骸,絕望程度上昇了一整個檔次,正式突破了天花板,「我沒有注意到你,我很抱歉,我會收拾好這些東西,也願意賠償⋯⋯」
賠償?但要賠償什麼?這是免費且一人一份的限量供應甜點,怎麼賠償?在艾胥黎腦袋兵荒馬亂之時,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尚未領取的那份甜點,他感激十分鐘前做下此決定的自己,「我、我剛剛還沒有領,我的那份能夠給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真的很抱歉。」
他預感眼前壯漢的憤怒已經到達了峰值,所以他將即將脫口而出的第無數個道歉吞回腹中,不打擾他定罪的心情,乖巧低頭等待壯漢的審判。
對方幾乎是眨眼間便已半跪在地,卡馬爾愣住了。
此情此景將他瞬間拉回到過去,金髮的少女以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地跪在他面前——不,那群嗜血的狼群面前——但和眼前慌亂道歉的人而不同,少女一言不發地以不止的淚水哭訴著她所受到的欺侮與疼痛。
不,不他不是他們,他也不是她。卡馬爾搖搖頭甩掉從過去悄悄伸出的黑暗。
「⋯⋯」方才吸入的尼古丁強迫他放鬆,但不善言辭的他忽地被如此大量的歉意淹沒時仍是難以控制地跟著緊張了起來,儘管他不需要緊張,他眼前的人兒更是沒理由比他緊張。
「⋯⋯我剛剛是要問,你沒事吧?」終於說出剛才沒講完的話,帶著一股刺鼻的菸草味,他稍微彎下腰朝對方湊近。「蛋糕,痾,蛋糕這樣是蠻浪費的。」他搔搔後腦,「倒是不用特別把你的那份給我,雖然我沒吃到⋯⋯」
儘管更近了些,他仍是看不出對方身上到底有沒有傷;從能正常爬起身和講話來看,應該是沒有骨折——他暗暗鬆口氣——但有沒有撞出瘀青又是另一種可能了,估計大概是被衣物遮擋住了。
「你自己站得起來嗎?我現在手上菸味很重。」結尾有些突然,但剛抽完菸的他實在沒信心伸手協助人兒站起;說不定反而會害他打噴嚏,到時候又因此跌跤的話卡馬爾可承受不了。
緊盯著的視線就像是在打量著從何處開刀。即使對方終於說出的是關懷而不是咒罵,在卡馬爾靠近他並向前彎身時,他還是反射性的向後閃避,直到腦子接上並發覺這很失禮後才趕忙的站起身,這次比剛才順利的多,至少沒有任何膝蓋再次受傷。
「不,我沒事,謝謝⋯⋯」他的謝謝只是出自於禮貌,並沒有帶任何實際意義,畢竟對方拒絕攙扶他。但實際上,對方拒絕跟他的肢體接觸對艾胥黎而言簡直謝天謝地。好吧、收回前言,這個謝謝涵蓋了全世界。
他困窘的抓著前臂分散注意力,視線還停留在那被自己毀滅徹底的巧克力蛋糕,完全不敢正視那名壯漢一眼。「我真的非常抱歉⋯⋯」他的語氣又緊張又喪氣,「我可以把我的讓給你,真的。反正我還沒領。」
「抱歉毀了你的心情。」
感覺對方的情緒比視線掉的還深,卡馬爾困惑地搔搔頭,尚未能理解為何對方會因為撞碎了一小塊蛋糕而如此沮喪又一直道歉;雖然有點浪費了廚師的心意沒錯,但那終究只是一塊可愛的小蛋糕,不是嗎?
「痾,我覺得,恩⋯⋯」忙不停的手轉而摸捊下巴修短的鬍鬚,卡馬爾思忖半晌後開口。「我的心情是沒有就這樣被毀掉,唔,所以你可以先停止道歉了。」
「至於蛋糕⋯⋯」跟著看向地上那一小片狼籍,他嘗試在巧克力碎塊中找出能平衡雙方的答案。「⋯⋯你拿到的,分一半給我就好?」
「呃⋯⋯好吧。」
對方要他停止道歉,於是他停止道歉——有什麼能比明知故犯還令人討厭?艾胥黎被撞的一空的腦袋頓時沒有其他答案。但考慮到他總是搞砸所有事(看,他連走路都能搞砸),所以乖乖聽話必然是最佳解。
「好。一半。」雖然艾胥黎很想補充整份給對方,不過——沒錯,乖乖聽話。同對方一起看著滿地狼藉,艾胥黎立刻前往排隊的念頭打消了,他開口:「也許我得先去找個警告標示,否則可能有人會因此⋯⋯跌倒。」他像在徵詢對方的意見,畢竟多一件代辦都是在浪費對方的時間。
此時他希望他是閃電俠,能用三秒鐘處理完這兩件事,並花一秒回到四樓房間鎖上房門再不踏出。
「恩……聽起來沒問題。」不太確定為什麼對方是用提議的方式向他詢問意見,卡馬爾略是困惑地點點頭;總不可能自己是對方的上司吧?他不過是個單純的海洋生物學家。
「快去快回。」透藍的雙眼看著對方,等待其行動,而他佇立原地,這樣最起碼可以當個醒目的紅色指標;而若真有人因碎掉的蛋糕滑倒,他也能及時出手接住這倒楣鬼。
簡短的話語倒是明顯透露出他天生自帶的氣質,充滿冷漠與些許不耐──儘管他絲毫沒這些意思。
聽到對方的指揮,艾胥黎更希望自己是閃電俠了。
他三步併兩步的快速行走,找到工作人員並說明他遇到的問題(高大的紅髮男子除外),他們友善的告知可以先在廁所取得告示牌,以及他們稍後會協助處理,他彷彿遇到了破格的良善——甚至不用小費。
南極真好。地方美國人自暴自棄的想。
他到一樓廁所掃具間拿取所需,離開前傖惶一瞥就見到鏡中的狼狽模樣,至少有眼睛的人都能知曉地板上的狼藉是誰造成的。他簡單的剝掉碎屑將嫌疑指數降低約莫百分之五,才想起壯漢「快去快回」的囑咐。
於是他立馬扛起黃色塑膠板返回事發現場,令人意外的是對方還在原處等他,「我拿來了。工作人員說他們等會兒會幫忙收拾。」確實像在報告主管。
「噢⋯⋯」等的沒意料中的久,卡馬爾向帶著塑膠板回來的青年點點頭;值得慶幸的另一件事是這段等待期間沒有人路過此處,自然也就沒有人摔倒的可能性。「痾、那真是太好了。」的確,不是嗎?
「那我們去拿你那份甜點吧?」既然這裡看似一切已安排妥當,原本半倚著牆的卡馬爾站直身子,環胸而抱的雙手亦自然垂下。他看起來已經準備好往餐廳出發。
雖然嚐不到原本那份蛋糕這件事著屬令人遺憾,但不錯的事是對方願意分享——縱使他不確定青年是出自善心地而做此舉,又或是出於害怕而做。他由衷希望答案是前者,卻又不敢開口確認,不如讓答案存在於他美好的猜想中吧。
艾胥黎將小心地滑的塑膠板打開放好,確保從各個方向都能對潛在危機一目了然,除卻像他這種能做出平地摔的笨拙人類外將無人遭殃。
「呃、好。」壯漢卸下地方惡棍的備戰姿勢,艾胥黎鬆了一口氣,乖乖的當被狹持的人質去領取他的贖金(巧克力蛋糕)。見他仍是板著一張臉,艾胥黎自然沒有勇氣開頭提起任何話題。
於是他將冀望放在科技冷漠,拿出手機點開渡假村的官方網站,假藉要確認最新公告,然而糟糕的網路訊號讓確認訊息一事變得艱難又刻意,不停繞圈的符號全然是二十一世紀全新定義的凌虐手段。
南極真爛。地方美國人自暴自棄的想。
「⋯⋯」
整程路上都保持安靜;說真的,卡馬爾對這種彷彿扼著人脖頸的沈默沒有很喜愛,幾乎令人窒息。他抓抓後腦開口想找話聊,然而青年似乎也有自己的事要在手機上忙。手下滑到後頸,他便又將即將出口的字句嚥回。
他該詢問對方的名字嗎?問了之後要接什麼?雙方之間只靠著一塊蛋糕維繫,真的需要互相了解嗎?
數不清的問題從腦海如窗外的白雲般飄過,卡馬爾苦惱地摸摸自己的下巴,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他不介意交新朋友;抑或該說,他應該要多交朋友,在這裡度假並多社交,好讓他的菸癮能暫時閉上嘴。
但從小到大的經驗都在告訴他交友這件事實在是太難了。
✑ 厭世漫畫家
3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空氣中的靜默讓這段路像一輩子這麼久。
眼角餘光瞥見壯漢不耐煩的抓著後頸,艾胥黎幾乎要連呼吸一起憋起來。他只是想要取得他的巧克力蛋糕、別說多餘的話、別做多餘的事、別怪咖到讓人想欺負。艾胥黎使勁的在心裡說服自己沒事,但強烈的罪惡感卻好像在叫他走著瞧,今晚鐵定不讓你睡。
成功抵達了餐廳,但排隊的人潮尚未全然散去,艾胥黎探了探腦袋,換算下來約莫要三輩子才領得到。於是他懷抱著不安與焦慮,略是扭捏的搓著手指,主動開啟他們啟程後的第一句話:
「看起來要排很久,你要不要在外面等?」
一開口就趕人離開。好樣的艾許。
「痾、我可以一起等。」畢竟那蛋糕一半終是要分他的,若就這麼丟下青年一人排隊,卡馬爾總感覺有些不好意思。「我不介意一起排。」他明確地錯過了對方想暫歇一口氣的想法。
他率先一腳踏入排隊中的隊伍末端,然後看向對方,藍眼裡流轉著清澈的期盼與等待,簡直像是個在冰淇淋車前乖巧排隊的小孩子。
但是我會介意。艾胥黎心想。
目送壯漢率先踏入排隊人潮,艾胥黎頓時有了起身拔腿就跑的意念,但他深知這個南極渡假村就這麼丁點大,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且後果恐怕更慘,於是後腳跟上,不情不願的賠上三生在領取他的贖金上。
艾胥黎左右探了探腦袋,原本還期待前面的人會因為壯漢的嚴肅力場摩西分海,可惜他忘了考量前面的旅客不是膽小怕事的書呆子,是有正常思維的正常人,所以計劃非但沒有得逞,他還親眼目睹解壓縮現場。
眼看萬念俱灰,艾胥黎只能欣然接受。他從隨身包中拿出衛生紙,再次整理身上的蛋糕殘骸——事已至此,他還是不想被認為是吃的亂七八糟後再重排一次。
卡馬爾一邊排隊一邊看著青年拿出衛生紙清理自己身上的蛋糕碎屑,不過對方似乎有一些漏網之魚——
「嘿,你這邊。」毫無前兆地,他忽然朝對方肩膀伸出手,拉著沾有一塊巧克力屑的衣服要對方看,絲毫沒有注意到此舉非常帶有侵略性;畢竟他真的用手越過相互接觸的界線,直直扯起了無辜的衣物。「還有一點,沒擦乾淨。」儘管他只是單純地想提醒對方這地方沒擦乾淨,而非抓著對方衣領打算將人兒整個拎起來。
眉頭因認真地盯著可憐的蛋糕屍體而微微蹙起,旁人乍看的話大概會評論那表情摻有幾分怒氣,但他沒打算打人,他發誓,那念頭完全沒有出現於腦海中。
艾胥黎被此舉嚇的愣直。
他幾乎不敢呼吸,凶惡的目光更使的他寒毛直豎。他下意識的閉上眼睛撇過腦袋,直到拳頭跟疼痛沒有隨之跟上,他才敢把體內即將耗乾的死氣吐出,膽大包天的在對方面前換一些新鮮氧氣進來。
「⋯⋯謝、謝謝。」艾胥黎無法控制自己顫抖的嗓音,他就是這麼不爭氣。直到壯漢放手,他才敢蹲下去撿起剛剛腦袋一陣慌亂下掉落的紙巾——要是想動手他早就想動手了,不會特別挑在眾目睽睽的場合;他有能力替自己提告也有錢請律師,他能為自己發聲⋯⋯艾胥黎不停說服自己,連上帝都搬出來供他祈禱。
他蹲了好一下沈澱因故而生的恐懼(他此時此刻不管對方在不在意,但去你的,他就是需要),直到終於不會一說話就哽咽,重整旗鼓回憶書展前的訓練,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起身整了整衣服。
注意到青年就這麼維持姿勢蹲了好一陣子,卡馬爾更是滿頭問號。在猶豫的他即將伸手問對方是否需要協助時,對方才終於站直身子。
「你身體不舒服嗎?」雖然看著青年沒事似地開始整理衣服,他方試探性地開口;他可沒漏看對方方才顫抖的手與不穩的吸氣。即使有些人對本身的病症感到難以啟齒而不願說出,卡馬爾仍是提出疑問,他可不想看到青年等等排隊排到暈倒。「你昏倒的話我應該接得住你⋯⋯我需要這樣擔心嗎?」
將襯衫的袖子稍微往上拉一些,做好準備的紅髮的男子問道。
「抱歉,但你不需要。」很好,他成功的控制住一度失控的情緒,嗓音裡既沒有顫抖也沒有嗚咽。對方的問候無法全然打消那些負面念頭,至少有點幫助。
他自我修復的時間顯然是久了,回過神來他們落後隊伍一大截,幸虧他們已經是最後一組旅客,沒人在後方催促或用怪異的眼神直盯著他們看。此次艾胥黎率先邁出腳步,跟上散去至少二分之一的排隊隊伍。
他重新擦拭被對方拉扯過後些許皺摺的外套,確認視野所及之處不留任何渣滓,才暫離隊伍,扔掉那團承載他過多玻璃心碎片的紙巾,與焦慮重歸舊好。
「謝謝。你很慷慨。」他道謝,為對方時日至今看似敵意卻沒有實際出手甚至提供關心的寬容。
聽到對方禮貌地拒絕他的好意,卡馬爾反而鬆了口氣,畢竟這代表對方是健康的。
跟上青年前行的腳步,他臉上看似帶著幾分猶豫。
說真的,能成為一名海洋生物學家有不少功勞得歸功於他喜歡亦擅長觀察與提問的性格;然而面對他人,他的聊話態度總是顯得過於消極,不然就是過於積極。而此次顯然是屬於後者。
「那⋯痾,我可以問你⋯⋯」他摸摸後頸,有些不好意思地接受對方的道謝——或簡直稱得上讚美。「⋯⋯你剛剛為什麼蹲在地上那麼久嗎?」不說他大概會以為對方突然腹痛或頭暈之類的。
因為我差點被你閃尿,我在壓制我的膀胱。
艾胥黎腹誹。不過他自然不會將這佔八成的理由開誠布公,尤其在被揍可能還沒完全歸零、而對方也還沒成功取得贖金之前。他斟酌其詞,說話小心翼翼、不去激怒對方的同時確保自己不要恐慌發作。
「我只是容易緊張⋯⋯」艾胥黎的音量很小。在他成功將問題內化到自己身上時,他才意識到確實所有問題全部出在他身上——應當歸咎於他的多慮、他的被害妄想,「因為你剛剛突然靠的有點近,我緊張了。」
「雖然你說過不想聽到,但是、抱歉。」
「……」雖然無法與對方感同身受,但卡馬爾已經不是第一次得知自己的存在、外觀或氣質會讓人感到有壓迫感,從高中開始便是如此,一路到職場,他都聽過有人認真或半開玩笑似地說他該多笑笑,或他該多說點話,沒事別擺出那麼嚴肅──儘管他只是面無表情──的神色。
他嘗試改過,但已經習慣糾結的眉頭與維持一條線的唇似乎不贊同他的改變,久而久之他也就放棄了。他終究是無法隨他人一句話就改變自己的人。
「沒事、痾,或許該是我道歉才對。」撓撓頸側,卡馬爾斟酌字句後開口。「我剛剛應該先問的,先用說的,而不是、對,直接動手……」
「嚇到你我很抱歉。」
先錯在他,他理所當然應該道歉,而不是接受對方僅因本能而做出反應所道出的歉意。
對方的反應倒是出乎他的想像。
「不、你不需要道歉⋯⋯真的。是我的問題。」他才剛離開緊張的最高峰,那段話卻迫不及待的意圖將他逼回高點。他清楚自己總是緊張驚懼,小事催化後更容易神經兮兮,尤其在對方因此道歉時,更顯得一切都像他一貫的過度反應。
即使艾胥黎真心認為壯漢錯的不多,不過還是選擇接受致歉——一方面艾胥黎不喜歡與人爭辯,另一方面在肇責比例上爭論不休沒有意義,勝者不會獲得獎狀表揚。時下他們應該著眼於趕緊領到蛋糕並趕緊逃避這巨大的尷尬。不論對誰而言。
「如果之後你能先提醒我那更好了。」就像蛋糕一樣一人一半,對雙方而言顯然最為公平。
「當然。」雖然暗自希望之後不會再發生同樣的蛋糕慘案,但卡馬爾做出承諾,「下次我、恩,動手前會先提醒你的。」這回覆聽起來有些怪異,他也有注意到。微微皺起眉,他尷尬地在自己心中吐吐舌。希望青年有了解到他的意思。
隊伍又往前幾步,卡馬爾亦然跟上。
「話說,你賞鯨活動時,痾,有看到什麼嗎?」兩人周遭安靜的空氣維持不到幾秒又被打破,卡馬爾模仿其餘同樣在排隊的人們,嘗試像個正常人般隨意地提起話題,儘管搭在後頸上的手充分表達出了他的緊張。「鯨魚之類的⋯⋯」聲音變小了些。
廢話,賞鯨不特別看鯨魚的話難道是要看浮冰像汽水上的冰淇淋一樣漂浮嗎?
✑ 厭世漫畫家
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廢話,賞鯨不看鯨魚的話難道是要神經兮兮的盯著海平面,祈禱沒有會將船撞成兩半的大冰山嗎?
——噢、他確實有約七成的時間都在這麼做。
「這個嘛。我們這艘賞鯨船看到的是虎鯨。」據他所知,向其他方向出航的賞鯨船似乎有不同的收穫,甚至有些人分享了他們看到身形巨大的藍鯨⋯⋯若不是電影情節想必十分駭人,「當他們像海豚一樣浮窺(Spyhopping)時是挺可愛的。不過當他們把賞鯨船當成獵物競速時,就不這麼回事了。」
艾胥黎盡可能去忽略壯漢說的「動手前會提醒」這酷似殺人預告的死亡威脅,不去想是字面上的意思還是開玩笑——不如說假設他真有意「動手」,艾胥黎會希望對方別廢那麼多功夫給他個痛快,畢竟他很怕痛。
「虎鯨!你知道嗎,牠們會形成穩定的母系社會家族,」彷彿突然被打開什麼開關似地,卡馬爾原本帶著尷尬與不確定、微抖的聲音突然穩定了下來,抑或該說多出了一絲青年未曾見過的熱情。「我們仍然不確定能不能把牠們單獨分類成種族和亞種,但牠們真的很有趣,我一直想親眼看看牠們對其他小群的致意方式,能遇上牠們真的很棒!」
一旦提及海洋生物便難以打住,卡馬爾熱情地講了一大串後才後知後覺地頓了頓,偷偷瞄了對方一眼,這才稍微止住如泉水般源源不絕湧出的、更多鯨類相關事物。「噢、然後,我搭的那艘船看到的是藍鯨,牠們的心臟重近400磅!」用的當然是美國人與他們與眾不同的單位系統。
他乾咳了下,這才讓自己稍微冷靜下來。
⋯⋯噢?
艾胥黎眨了眨眼,對方的話匣子如超級跑車,由0到160英里的加速度只需要5秒,然而冷卻速度也是異常的快,熱情如同曇花一現,乾咳是一種信號,剎那間便戛然而止,徒留尷尬瀰漫於此。
艾胥黎幾乎還沒來的及反應對方已然熄火,這讓他對這名壯漢有了新的認知——海洋生物迷⋯⋯根據對紅髮人(Ginger)的印象,艾胥黎還以為他會有興趣的只有菸、酒、娛樂性藥物或者賭博諸此之類,這教導他:人不可貌相。
「你是這方面的研究者嗎?」壯漢剛剛開過話題,這次由艾胥黎起頭是種禮尚往來。但他只敢詢問一些幾乎確定的問題,以免事情朝更糟糕的方向發展。
乾咳毫無預警地變成一連串的咳嗽,他可憐的呼吸道系統。紅髮男子將頭別了過去,將嘴埋進臂彎。
「我是一名海洋生物學家。」好不容易止住喉嚨乾癢的抗議,卡馬爾這才緩過氣回答,「研究、寫報告、做實驗,做這行是興趣也是工作;你呢?」與稍早相較,他的字句明顯變得較為流暢,彷彿提到工作相關事情並不會使他遲疑似地;全然相反,他聽起來挺自豪的。
將問題反手拋回給對方,他覺得他們終於有話題是成功搭上線的了。
而事情不如艾胥黎預想的順利。
如果是個更擅長表達的人,他會開始興致勃勃的介紹起他的工作,大談海洋生物的美好——儘管只有短短十五分鐘的認知,艾胥黎清楚壯漢多半不是這種設定,卻還是因為一己之私寄予厚望,最後撲一個空,話題又回到他身上。他應該慶幸至少氛圍不再僵持。
「上帝保佑你。」出於禮貌,艾胥黎首先關心了壯漢由乾咳衍生出的過度咳嗽。「至於我,算是一個藝術創作者吧⋯⋯跟南極毫無關聯。」他露出苦笑,自行點出其矛盾之處,也許對方會因此推測他的這趟南極之旅是出於興趣,但看在上帝的份上,全然不是。
隊伍又默默的往前了,距離被釋放僅止一步之遙,「所以你是來做研究的嗎?是哪種生物?」他確實好奇是否會得到一些驚人的答案。
「謝了。」點點頭算是謝過青年禮貌的關懷,在對方提及藝術創作者時,那名詞不經易地勾起卡馬爾過去的回憶,包含忙碌的大學、青澀的戀情和獨自在大雨中走回家的記憶。但他沒多說什麼,只是再次頷首表示理解——即便他沒有理解什麼特別的事。
「我來南極也不是要研究什麼,雖然這裡的活動真的很棒。」又是賞鯨,聽說之後還有看企鵝與觀星,他可真是等不及。「我是來這裡、痾,戒菸的。」帶著滿身菸味從吸菸室走出,他的說法可真有說服力;卡馬爾不禁暗暗自嘲。
「目前進展不怎麼順利就是了⋯⋯」
某方面來說,這確實是一個驚人的答案。
「這個嘛、那還真是遠赴重洋。」他沒有戳破對方渾身菸味的模樣,那確實不具任何說服力。艾胥黎更傾向相信壯漢是來自蘇聯政府或德意志、某種訓練有素的暗殺菁英,要在南極悄無聲息的抹殺某位權貴人士——倘若如此,那對方的說謊技巧勢必有待加強。
當話題卡在艾胥黎這邊之前,前面那組情侶領了造型餅乾離開,讓他們也成功對接,正式的與工作人員面質,準備領鯨魚巧克力蛋糕換取他的苟活。艾胥黎為此慌了手腳,支支吾吾解釋事件的起承轉合。
會不會鯨魚巧克力蛋糕早就領完了、會不會被認為是想要重複排隊的無賴、會不會造成工作人員的困擾,腦內萌生的負面想法讓他說的越來越沒底氣,頓時有了乾脆放棄這條爛命的想法,那他也樂得輕鬆。
工作人員聽完解釋後點了點頭,雖然懷著歉意與惋惜,他依然只能將一份鯨魚巧克力蛋糕放在紙盤上遞給艾胥黎,並附上兩支叉子。
在旁的卡馬爾看著附在一旁的叉子眨眨眼,他摸摸覆著鬍鬚的下頷;雖然不能再領一份,但看來他還是能吃到一半的蛋糕。他樂觀地想著,嘴角亦不經意地微微揚起。
不過這時的他倒是尚未開始煩惱要怎麼拿兩根叉子分一塊鯨魚狀的蛋糕就是了。
不幸中的大幸是,他們還是得到了一份蛋糕;不幸中的更不幸是,他們現在得想辦法分屍它。
他小心翼翼的端到最近的桌上,確保不會再有撞上一堵人牆的意外發生。看著卡馬爾摸著下頷似在欣賞,艾胥黎也開始左右端詳,尋思如何下刀才能將一份造型蛋糕完美的一分為二。而在約莫三秒之後,他發覺自己無法在醜陋的完美對分及美觀的大小不一中做出抉擇。
於是他抬起頭,將兩個叉子都遞給對方。
「這個嘛⋯⋯我想蛋糕還是全給你好了。我現在不是太餓。」這可是大實話,他現在需要的是一場熱水澡及舒服的床,最好配上一瓶白酒。
但蛋糕?算了吧,為了這份蛋糕夠他受罪的了。
「恩⋯⋯咦?真的嗎?」眨眨眼,卡馬爾沒料想到青年會如此乾脆地放棄享用蛋糕的機會。「可是這是你的蛋糕⋯⋯痾、我覺得你起碼還是吃一口試試?」
也算是給做出這份蛋糕的廚師基本尊重,他只拿了一根對方遞予的叉子。
雖說他只是提議,但低沈的聲音與面無表情讓這項建議聽起來彷彿威脅。
⋯⋯這算是一種「動手前會提醒」?
艾胥黎的腦內警報在壯漢提議後驟響——他怎麼就沒有考慮到這個可能性,包括威脅的標準與閾值。不過看對方的面部表情與眼神,艾胥黎認為安全為上,既然有機會重獲新生,就不要再和死神過不去。
「好吧⋯⋯我明白了。」艾胥黎點了點頭,挑選片刻後從鯨魚的尾鰭下手,不多不少剛好是一個湯勺,符合壯漢「提議」的最低標準,作為嚐鮮綽綽有餘。
吃下那口蛋糕,艾胥黎除了「背脊發涼」外沒有其他的感想,但還是硬擠出了:「很好吃,謝謝。」來感激壯漢的施捨,即使他根本沒必要這麼做。
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他真心祈禱。
「好吃嗎?那太好了。」絲毫沒有發覺青年勉強擠出的感想有絲毫不對勁,他慶幸自己的堅持讓對方嚐到了一口美味,卡馬爾暗暗自我稱讚。「那⋯⋯剩下的就都歸我囉。」看著那盤僅失去尾部的鯨魚蛋糕,他興致盎然。
「也、痾,謝謝你願意來排隊領這份蛋糕——」話到嘴邊了卡馬爾才赫然發覺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詢問對方的名字(青年竟也沒有問)就算話題已經擴展到雙方的職業,這個最基本的東西倒是完全沒問。「你的名字是⋯⋯?」
艾胥黎點頭,壯漢可以接受蛋糕的讓賢莫過於是最好的事,尤其在他退一步嚐下那一口的前提下。艾胥黎一度以為自己功臣身退,直到壯漢提出疑問。
但上帝,為什麼?
艾胥黎不明白,不明白壯漢究竟還有哪裡不滿意。隊也排了、蛋糕也拿了、更是如他所願的嚐了一口,為什麼偏偏到最後一刻還要擺出一副不滿服務不周,不只不給小費還要無情客訴的態度來詢問他的名字——艾胥黎自詡漫畫家生涯沒傳過多少醜聞,但毀了別人的免費蛋糕?聽起來不只微不足道甚至還有些淒涼。
「安柏、艾胥黎·安柏⋯⋯」艾胥黎眼神死,不論公平與否,他有錯在先,他得接受社會的譴責,再視被調侃及網路霸凌的程度決定要不要自殺。
「艾胥黎·安柏。」卡馬爾認真地重複一次,特別注意自己的重音沒有擺錯位置。他接著朝對方伸出手,因重訓而在掌心上長有幾處厚繭、皮膚整體而言偏乾燥而體溫偏低的手。「你好,艾胥黎,我是卡馬爾。」他停頓半晌。「痾、就只是卡馬爾。」
事情發展到此兩人終於相互交換了名字,紅髮男子露出有些尷尬而僵硬的微笑。他應該早點問的,不是嗎?「很高興……終於認識你。」搭上兩聲乾笑。
這樣他們應該算朋友吧?他們算朋友嗎?卡馬爾想不定,但既然兩人都經過閒聊了一陣,又花上不少時間一起排隊等著領蛋糕,他們應該算得上是共患難的朋友?(暫且不提會衍生這一堆事情是因為對方迎面撞上他的關係)
「這個嘛⋯⋯叫我艾許就好。」跟卡馬爾出自友好的出發點不同,艾胥黎會提出呼喚小名的要求純粹是因為對方直接跳過姓氏親暱的稱呼他的名字,而艾胥黎不喜歡別人用這個名字叫他——在這方面他一視同仁,只是卡馬爾如何解讀這番行為就不得而知了。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卡馬爾。」艾胥黎伸手回握——多虧職業因素,握手這事於他如行雲流水。艾胥黎希望將握手解讀成「和解」,但看到卡馬爾的尬笑後他又不這麼想了⋯⋯對方的「終於」讓他寒毛直豎,像是某種喜歡搜集被害者姓名的連續殺人魔。
在卡馬爾理解他更多之前,艾胥黎率先開口,「那我不打擾你,先回房休息了⋯⋯」他也乾笑一聲,希望對方大人有大量,寬恕他的罪過,放他一條活路。
「喔,好,掰掰。」見新朋友似乎急著離開,也是,他們剛剛排隊可是花了不少時間,說不定還打亂了對方本來預定的計劃。思及此,卡馬爾心中不由得產生些歉意,但他真的很想吃蛋糕。
一邊向新朋友——艾許,是小名嗎?看來青年也認為雙方已達朋友關係——離開的背影揮揮手,直到那身影終於消失於轉角後,卡馬爾才將注意力轉回缺了尾巴的鯨魚蛋糕上。
他一邊享用巧克力的美味,一邊不由覺得有時緣分真的是挺奇妙的,就如他們的友誼居然是源自於一塊蛋糕的犧牲一般。
謝謝卡馬爾中,他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了
天ㄚ這兩個人的互動真的超好笑超好玩
大感謝艾許中願意找我玩,他們現在是共患難的朋友了
真的非常感謝卡馬爾中陪我對這個艾許很想死但我從頭笑到尾的交流
簡直就是兩個頂級I人的頂尖對決,各種腦補加誤解我真的是會原地笑死,卡馬爾每說一句話艾許都覺得是死亡威脅卡馬爾你還說自己不是流氓
太好了ㄋ兩個人都在南極交到朋友
希望友誼長存(艾許: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