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事態非得走到這個地步呢?或者說,為什麼在這種地步時,愛才能正式成立呢?小說中,清顯並不是沒有意識到聰子對他的感情,他也承認聰子的美麗與才情,但他有一種扭曲的態度,小說內,聰子剛出場時,是清顯與好友本多在自家庭院遊玩,當時清顯並沒有第一時間認出聰子,以為那是個不知名的美人,卻在認出那是他的青梅竹馬後,瞬間掃興。
清顯甚至連語氣都表現出輕蔑這個名字。對岸的聰子確實是美女,但少年擺出一副絕不承認她美麗的態度。因為他十分清楚,聰子喜歡他。
清顯有個不好的傾向,會輕蔑愛他的人,豈止輕蔑,甚至冷酷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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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清顯對於聰子的態度非常敏感,他對於聰子詢問:「如果我突然不在了,清少爺,你會怎麼辦?」率先浮現的是氣憤,他氣憤於自己會這樣被聰子動搖,又氣憤於自尊堵住了他回應、探問的路徑。當謎題揭曉(至少他自認揭曉時),他寫了封羞辱的信給聰子,之後又匆匆反悔,打電話請求她不要直接燒掉。而這封信也成了兩人之間的角力戰,是爾後情節的轉折,也是兩人之間,相互威脅,以「不坦承」作為「坦承執著」前提的支點。那些欺瞞、謊言、要脅,反而使得兩人能坦率相愛,這跟以敬重與誠懇為前提的一般人愛情觀相去甚遠,清顯與聰子兩人能誠實面對「我愛著他/她」的前提,是層層謊言與脅迫,是在「不得以」的掩護下,才能坦然對對方的執著與愛。兩人之間,沒有欣賞、沒有關懷、沒有為彼此著想,反而越是不在乎對方處境、越是自私妄為,越顯現執著與狂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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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必須要說,對於這兩人之間的感情互動,我時而能理解,又時而理解不能。時而理解,是因為我稍微轉換情境,似乎還是能懂清顯的矜持自尊,好比有次他快快同意了聰子要求他帶她去賞雪,事後又對於自己過快同意的這件事感到面子掛不住,後來冷落多日。這狀況,似乎等同於曖昧的男女,有次太快秒讀秒回,彷彿自己太過在意對方,要晾個對方幾天才能平衡回來。但不能理解,又或許在於,兩人之間的拉拔,有時確實是過分過了頭,好比清顯那封信是真的很羞辱人,難以想像正常人看了會無動於衷;又好比聰子明知道清顯要脅她的「信」其實根本不存在的狀況下,仍假裝信了那謊言,兩人仍持續不可告人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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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當我以一位現代女性,感受到清顯如此以肉體與性去羞辱對方後,更是覺得聰子還能在探聽到清顯並未真的破處、那些話語不過是逞強吹噓後就「放心」了,覺得委實不可思議。等等重點不是這個吧!!至於聰子不戳破清顯謊言這點,可能也是在戳破後,兩人之間的共謀交易就停止了,為了這份扭曲的愛,而不得不假裝被脅迫下去。也可以說,比起信任,聰子那時已經是執著到無可救藥了吧?至於清顯,坦白說他的心情,其實在這段情節就描繪地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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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優雅就是觸犯禁忌,而且是至高的禁忌。」他如此思忖。這個觀念,首度疏通了他長久以來被堵塞的真實肉慾。回想起來,他那總是飄浮不定的肉慾,一定是在暗自尋求這種強烈的觀念支柱。他為了找到真正符合自己的角色,付出了多大的心力。
「現在我才真正愛著聰子。」
要證明這份感情的正確與真實,光是它成了絕對不可能的事就已足夠。
就某方面而言,對於清顯這思維我也只能用性癖去理解了(欸)他們一度純純戀愛過,但那份純愛,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走不夠久,總是浮動著、不穩定的,而且仔細一想,即使是在聰子的婚約之前,兩人像小情侶般甜蜜美好的時刻,也還是存在著謊言與欺瞞,兩人的約會也還是要在脅迫其他人配合協助下,才能成立。他們的感情從起初,似乎註定就是無法純粹無暇,必須要在違背倫理的狀態下方能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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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以下有超級大雷,拜託沒看過的人請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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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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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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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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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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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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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也因為兩人之間那個,要說很扭曲很淒美也不是不行,但仔細想又覺得,等等,明明清顯就可以正常追求聰子,卻又要瞞著雙方家長搞秘密戀愛,之後負氣冷落,等到聰子已經談妥與皇室的婚事後,才要挽回、開始了不正常關係,根本是自己耍任性。比起同情,更覺得這兩人自找死,這場悲劇虐戀根本是他們一手造成的,一直無法被說服有什麼好同情。卻在聰子懷孕、兩人秘密爆開,要如何隱瞞這件醜聞下,聰子選擇斷髮剃度、遁入空門後,感受到了,啊,原來所有的安排就是為了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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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聰子斷髮剃度,不只是某種決斷,某種解決方案,而是照亮了這對愚痴男女狂熱的貪嗔癡,他們自顧自的煩惱、甚至不惜將周遭人拖進來的任性妄為,都不過是世俗的慾望執著。藉由佛教這個框架,三島瞬間昇華了整個故事的高度,愛情不過是表象,對佛教的探討,才是整個故事的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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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某方面而言,《春雪》讓我聯想起高畑勳《輝耀姬物語》,輝耀姬在人世間的各種幸福與不幸是表象,養父母以愛意打造的壓迫、美貌所招來的男性追求,世間規矩構築的籠牢,都是觀眾第一眼可以看到的,能切身理解的,但深入來說,整部片其實探討的,是佛教的解脫,是心死、是涅槃。當月宮神仙來迎接時,為首的仙人宛若釋迦牟尼,祂引渡了在人間心傷累累的輝耀姬離去,也讓整部片不只是對於社會體制的批判,而帶著超脫於上的意圖,在人間受累受苦的歷程,都是讓月族公主清醒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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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地,《春雪》也在許多地方,不時穿插著各種宗教探問,例如透過兩位訪日的暹羅王子,述說他們對於輪迴的概念。又例如住持闡述佛教故事。而這些探問,大多透過清顯的好友本多之口,轉譯出來:
「住持提到唐朝元曉的故事,說他為了求佛法遍訪名岳高山,有一天天色已晚,便露宿在墳塚之間,半夜醒來,口乾舌燥,伸手從旁邊的洞穴掬水來喝。他覺得從未喝過如此清澈冰涼而甘美的水。喝完水後,他又睡著了,到了清晨醒來,晨光照出了他半夜喝水的所在之處。他萬萬沒料到,那竟然是積在骷髏裡的水。他突然一陣噁心,將喝下去的水吐出來。然而就此時,他悟出一個真理,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與骷髏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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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可是我感興趣的是,悟道後的元曉,同樣的水,他能不能再由衷地喝得清甜美味?純潔也是同樣的道理,你不覺得嗎?一個女人再怎麼世故狡猾,純潔的青年都能在她身上感受到純潔的戀情。但是,知道她是極度厚顏無恥之後,明白一切只是自己純潔的心象一廂情願描繪出來的世界,還能在她身上感受到清純的戀情嗎?如果可以,你不覺得很了不起嗎?自己的心靈本質與世界的本質,能夠如此鞏固地結合,你不覺得很了不起嗎?這不就是將解開世界祕密的鑰匙,握在自己手裡嗎?」
回顧這段故事,對照小說爾後發展,我也不禁思考起:聰子明明都是同個人,為何只有當她訂下婚約,變得不能觸及後,清顯才萌生出執著慾呢?所謂心靈、那些浮動的愛慾,本質到底是什麼?我覺得清顯聰子根本是自己找罪受,但他們的痛苦也是真的,我是不是也在將合格悲劇的框架,放到他們身上度量呢?
本多這個人物,對我來說也是非常值得耐人尋味的,他既是貫穿「豐饒之海」四部曲的重要人物,他對於清顯行為的不批判、不糾正,純粹的陪伴與支持,也頗引人關注。他的父親是法官,他在貴族學校內,是少於不循著華族特有的保送制度,堅持要用應考方式考大學的優等生。他跟清顯之間,起初有著獨特的默契,清顯不喜有人莽撞地闖入他心扉,本多也就節制不探問,但當清顯述說他與聰子之間的私情時,他卻沒有照世俗所見,要清顯斷絕這段不正常的關係,反而說出這段話語:
「剛才我說了很奇怪的話吧。就是聽到你和聰子的事,居然想起日俄戰爭的照片。
為什麼我會做這種聯想?硬要說的話,大概是這樣。
那個轟轟烈烈的戰爭時代,隨著明治一起結束了。戰爭的往事,已經墮落成監武課那些倖存者的當年勇,或是鄉下灶爐邊拿來說嘴的事。現在已經不會有很多年輕人奔赴戰場戰死了。
但是,行動上的戰爭結束後,如今取而代之的是,感情上的戰爭時代開始了。這是一種無形的戰爭,遲鈍的人完全感覺不到,甚至不相信有這種事。但這種戰爭確實開始了,為了這種戰爭而被特別挑選的年輕人,一定已經開始戰鬥了。而你確實就是其中一人。
這跟行動上的戰場一樣,年輕人也會戰死在這感情的戰場上。這可能就是以你為代表,我們這個時代的命運吧……所以你已經有所覺悟,要在這場新戰爭裡戰死,對吧?」
這段話之所以奇特,或許在於,《春雪》的開頭,正是以同學們談論日俄戰爭,清顯想起家中題名「憑弔得利寺附近戰死者」的照片開始。而在本多發表評論的下一章(小說二十九章),則是他與家中書生去旁聽法院審理,聽到一位因爭風吃醋殺了情敵的女人的告白,他發覺自己沒有過女囚那般噴發如熔岩般的情念,也因此頓生了這番反省:
本多希望自己的理性能永遠像那光芒,卻也難以捨棄動不動就被熾熱黑暗吸引的心性。但這熾熱的黑暗只是魅惑,沒有其他,就只是魅惑。清顯也是魅惑。而且能從底層深處動搖生命的魅惑,其實未必是生命本身,而是與命運有關。
本多心想,原本打算給清顯的忠告,目前還是暫時按下,觀望一陣子再說。
本多在觀望什麼呢?在我看來,本多有一種遲疑,他在屬性上屬於「常識人」那一塊,這使得他知道該給清顯忠告,但另一方面,他似乎又有著不願隨意批評或咎責,不願輕易用「大眾常識」斷定的追究的心,如果用比較表淺的說法,他可能也對於自己所沒有的,熱烈的愛、狂熱的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衝動,有所嚮往,所以甘願提供協助。他對清顯的幫助,是混雜著義氣、好玩(例如他為了幫助清顯跟聰子私會,假裝是自己的秘密約會,跟同學借車,並對這整套謊言感到頗有意思),或者不願多加干涉的不批評不指教,又或者,他對清顯這份行動力,是用另一種崇敬的態度去看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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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飯沼對清顯的複雜情緒,我必須要說,如果換成某種詮釋,似乎會變成某種耽美題材。他對清顯起初是恨鐵不成鋼,埋怨清顯分明具備著資質與資源卻不肯上進,他的憤怒宛若某種飢渴,讓清顯下意識避開他。然而,當清顯成長後,卻用他意想不到的方式給他一擊,清顯利用他對女傭阿峰的私情,要脅他協助清顯跟聰子幽會。而清顯的成長,不只是利用,更是會精準踐踏飯沼珍視的事物,好比,明知道他對於家中書庫的敬畏有加,卻刻意安排此處作為他跟阿峰私會的地點,逼迫他親手褻瀆這處神聖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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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回想起來,清顯從美少年時期就常無言地威脅飯沼,靠的就是這股力量:冒瀆的快樂。當飯沼不得不冒瀆自己最珍視的東西,那種快樂宛如將一塊生肉纏在獻神的白幣帛上,或像古代素盞鳴尊好犯的那種快樂……飯沼屈服後,清顯這種力量變得無限強大。飯沼難以理解的是,清顯的快樂看起來都清純美麗,為何自己的快樂卻愈來愈汙濁且罪孽深重。這種想法,使飯沼覺得自己更加卑賤。
(必須要說,這段描述真的好耽美、好色氣!)
很有趣的是,飯沼對阿峰的粗暴侵犯,某方面而言,似乎與清顯與聰子的初次性經驗,有著雷同之處。那都是無言的交流,在粗暴中有著奇怪的接納與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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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飯沼因幻想而變得殘酷,雖然深深憐憫阿峰,卻也更殘暴地對待她。當他察覺這種作為潛藏著對清顯報復之念,又覺得自己悲慘無比。由於不能發出聲音,時間又很短,阿峰也就任他擺布。但這種率直的屈服,使飯沼心靈受傷,因為他感受到同類者的溫柔與無微不至的理解。(十四章)
聰子一語不發,也沒說不可以。分不清是無言的拒絕,抑或無言的誘導。她是無限地在誘他深入,也是無限地在拒絕。只是清顯覺得,此刻在和這個神聖、這個不可能奮戰的力量,不僅是自己一人的力量,還有其他的什麼。(二十七章)
兩人的初次體驗,似乎都是某種,對鏡自覽,因為對性愛對象在想什麼一無所知,所以摸索著對方肉體、探望的卻是自己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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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而值得注意的,是清顯對飯沼的反感,他厭惡於飯沼彷彿了解自己在想什麼、厭惡於飯沼對自己的期望、厭惡於因為需要飯沼協助安排他與聰子的約會,兩人之間被迫變得親密。厭惡於飯沼即使被趕走了,也認為這是一種忠心的犧牲。飯沼跟本多,似乎有著某種對照性,清顯對本多無論是親近或疏離,本多都是抱持著某種尊重,不強迫、任他來去。而飯沼總是希望清顯改變,起初希望他上進,成為令自己服氣的主人,爾後又投射過多的忠心與犧牲於其上,那份親密,儘管是事務性的必要,卻令清顯下意識地拉開距離,令兩人邁向別離。
飯沼在清顯的少年期幾乎如影隨形,簡直像落在清顯旁邊,一個髒兮兮藏青碎白花紋的深藍黑影。他那無盡的不滿、無盡的憤怒、無盡的否定,清顯對此愈是裝作不在意,心情愈是沉重。但另一方面,也多虧了飯沼陰暗鬱悶眼裡隱藏的這些情緒,清顯才能免於少年期難以避免的不滿、憤怒與否定。飯沼追求的東西,始終只在自己心裡燃燒。他對清顯愈有期望,清顯就離他愈遠,這或許也是自然的發展。
當清顯將飯沼收為自己的心腹,將他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壓力化成無力時,清顯可能早就在精神上,朝向今天的別離邁出一步了。主僕之間,原本就不該這樣相互理解。
其實我有點不太清楚也多虧了飯沼陰暗鬱悶眼裡隱藏的這些情緒,清顯才能免於少年期難以避免的不滿、憤怒與否定,是什麼意思?是因為如果沒有去抵抗飯沼的失望,清顯就會去責備自己嗎?抵抗飯沼,反而讓清顯不會將心力放在自我質疑、自我否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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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很有意思的是,除了本多與清顯、飯沼與清顯的對照外,聰子與蓼科也是另一個對照組。我本來覺得,蓼科就是常見的忠心耿耿的老女僕,卻在爾後的情節中,揭露了她的謀算,她與聰子的父親綾倉伯爵有過私情,知曉房事,她幫助聰子與清顯不當的幽會,貌似是對聰子的忠心,但其中也蘊含著某種控制與幽微報復。綾倉伯爵曾因為松枝侯爵(清顯父親)的貶低之語——聰子好漂亮,伯伯會代替(你那無能的)爸爸幫妳安排一場好婚事——刻意要求蓼科讓聰子在婚前與喜歡的男人共度一夜,以非處女的身分出嫁。儘管這囑咐是真的,但時過境遷,綾倉伯爵認為當年這命令早已不算數了,而蓼科拿這是他當年的命令要脅說她只是照做而已,令他啞口無言。這是陰奉陽為,拿他的命令當劍使,去報復他爾後不再溫存關心他。
飯沼與蓼科,貌似忠心,但都有著自己的私心。他們都在某種層面上,試圖控制、改變主人,而他們所服侍的對象,都在某種層面上不願任其擺佈。我覺得回顧起來,會發現三島真的很會安排各種對照與比較組合,非常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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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最後,嘗試對小說內本多的發言,加以對話吧,本多曾慨嘆道「個人」與「時代」之關係:
「但是,百年後會怎麼樣呢?無論我們是否願意,到時候都會被歸納到一個時代的思潮裡,被當作思潮的一部分來看吧。美術史各個時代的不同樣式,毫不留情證明了這一點。當我們活在一個時代的樣式裡,誰都無法不透過這個樣式來看待人事物。」
「可是當今這個時代,有什麼樣式嗎?」
「你是想說,明治時代的樣式已經瀕臨消亡吧?但是,住在樣式裡的人,絕對看不見這個樣式。所以我們一定也被某種樣式包圍著,就像金魚不知道自己住在金魚缸裡。
你是個只活在感情世界的人。看在別人眼裡很奇怪,但你也只是忠於自己的個性而活吧。可是,沒有東西能證明你的個性。同時代人的證言沒有一句可靠。說不定你的感情世界本身,就是一個時代樣式最純粹的型態。……不過,也沒有證據能證明這一點。」
「那什麼才能證明呢?」
「時間。唯有時間能夠證明。時間的經過會概括你和我,殘酷地抽出我們沒有察覺的時代共通性。……然後將我們歸納於『大正初年的青年,都是這樣想事情,穿這種衣服,這樣說話』。你很討厭劍道社那些傢伙吧?非常瞧不起那些人吧?」
「嗯。」寒氣逐漸透過褲子滲進來,清顯覺得很不舒服,將目光落在涼亭欄杆旁的山茶花「上,看著積雪剛滑落的葉子閃著豔麗光芒。「嗯,我很討厭那群人。我瞧不起他們。」
清顯這種愛理不理的應對,事到如今本多也不詫異了。於是他繼續說:
「那你可以想像一下,幾十年後,你和你最瞧不起的那群傢伙,被混在一起看待的情況。那群傢伙粗俗的腦袋,感傷的靈魂,用『文弱』這個詞來罵人的狹隘心胸,欺凌低年級生,瘋狂崇拜乃木將軍,每天早上清掃明治天皇親手栽種的楊桐樹四周而感到無上喜悅的神經……這些種種和你的感情生活,會被粗糙籠統地混在一起,等同看待。
後世的人們,就這樣輕易地掌握,我們現在活的時代的總體性真實。就像攪動的水平靜之後,水面忽然浮現清晰的油光彩虹。沒錯,我們這個時代的真實,在我們死了以後,會被輕易地分離,誰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還有,如果這個『真實』在百年之後,被認為是一種完全錯誤的思想,我們就會被統括成某個時代,具有某種錯誤思想的人。
你認為這種概觀,是以什麼為基準呢?那個時代的天才的想法?偉人的想法?不是喔。後來為這個時代定義的基準,就是我們和劍道社那些傢伙的無意識共通性,換句話說,就是我們更為通俗的一般信仰。所謂時代,總是被統括在一個愚神信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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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我自己在閱讀《春雪》時,對於那些我無法理解的感情、想法,往往只能歸咎於:啊,就是那個時代呀!好比說,我很傻眼於綾倉伯爵竟然將女兒(聰子)的貞操,當成某種復仇的手段,意圖暗地享受著女兒風光出嫁,但所有人都不曉得,新娘已非處女的勝利感。覺得是我搞不懂那個時代的親子關係嗎?但某方面而言,我也往往記掛著本多這番話,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粗糙地,將人物一概而論。畢竟,雖然綾倉伯爵把女兒貞操當成籌碼的選擇我不懂,但享受著「只有我知道」的幕後贏家的小心思,又多多少少可以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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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但某方面而言,我也確實認為,某些感情、概念、認知,確實具備著時代性。那個時代性,不完全是概念有著本質上的改變,不如說是「編織」的方式不同吧。我近期想要在重看村上春樹描繪奧姆真理教的書籍,是因為我意識到,村上在1995~2000年對於邪教的看法與探討,與今日我們看待邪教,有種絕對的差異。在村上的時代,這些邪教到底是有什麼思想成分去吸引這些菁英份子去參與?這些年輕人內在有什麼空缺?這些他所探討的東西,在近年來我看到的邪教報導中,似乎已經不再是被探討的議題了,取而代之的,是邪教操弄人心的手法、組織有系統性的吸收與洗腦,旁人該給予的關心與支持。村上所在乎的東西,似乎隨著時代已然「沉澱」,不再是關注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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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而同樣的狀況,也似乎出現在很多議題上,就好比,我私心覺得在2017年林奕含自殺後,全台灣就進入「後房思琪」時代,大眾對於權勢不對等、誘姦、師生戀,有了新的認識,那個掙扎困惑,有如陷在迷霧之中的糾葛,在此都有了明晰的解釋。那甚至不需要看過小說,而是在大量的報導後,「概念」已深入人心,成為人們在理解、認識此類案件時,做為參考的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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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我也跟朋友討論過,大學時代的我們曾經一度對「後設」這個概念如此費解,但今日有太多穿越到作品內,要與作者的意志拉拔,吐槽作者的設定,闡述著「作品」正是「人為」的創作,曾幾何時,「後設」變得很易解甚至高度娛樂性。而在各種作品的洗禮下,我也忘掉了,為什麼大學時會糾結於那麼多理論中難以理解呢?我就像是個,已經知道正確答案的學生,看著解答後的題目後,難以復返回當初看著題目,不曉得要選哪一個選項的迷茫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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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某方面來說,三島的作品所保留的時代性,是他在那個年代對於這些概念的思索歷程,而今我們對此類概念的思索,是站在他,以及他的同代人跟後輩的思考之上。有些時候,某些概念似乎變得更易懂明白了,但因其「明白」似乎反而難以回到,那尚且是朦朧模糊,甚至連概念本身都尚在長成的年代。就如同,我對於本多口中的「感情的戰爭」到底是什麼東西,也有著,似乎要追溯回去的「回不去」。因為說到底,我們看待那些概念的方式,早就有了差異。那些進步,造就了我們編織此類概念時,織法早已不同,所以也難以理解「以前的人」是如何編織、構築那些想法的,或許有某些織法延續著,也有某些織法已經消失、省略了,也有某些織法被新發明了,就如同「自我」這個概念,在過往的年代與今日有所不同,我們無論多麼努力要趨近過去,終究要在「今日」的濾鏡下去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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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這也是我覺得,有時讀所謂「經典」很有趣的地方吧。我覺得經典不見得要寫得好,很多經典的寫作手法,甚至到今日已經不合現在人的審美了。但它往往有「碰撞、反應或啟發那個時代」的特徵,要不衝撞了那個時代而獲得巨大迴響,又不是那個時代所認可的產物,要不是啟發並引領後來的作品。去回顧那個時代如何思考這個作品,而我們今日又該如何對話,就算是吐槽也行,真的很有意思。
#紀錄
2024/09/20 晚 20:00-22:30
三島由紀夫《春雪》讀書會
位置:DC語音聊天室
參與者:小步(我)、時、D子(半旁聽)
#詢問
話說我後來用讀墨的紅利點數兌換了領書額度,換了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會有人感興趣想一起讀嗎?
個人常把『豐饒之海』和戲曲『癩王之台』聯結,總覺得其有相通之處。
闢由三島曾論及『癩王之台』:
隨著肉體的崩壞,大伽藍 (सँघाराम)漸趨完臻。
那恐怖的對照,洽如將自身一切存在委讓于藝術作品而毀滅的藝術家人生之比喻。
有生殄滅之餘,如巴戎(Bayon)之無上奇怪的藝術作品,在壓倒的太陽下,極其靜寂而存續。
當人訪問吳哥窟時,不得不體感其藝術作品上、或超人永生之厭嫌,為其所震撼。
壯麗而詭異。極盡崇高的同時,亦寓有令人作噁的特質。
其後又見三島的書信中有這麼一段:
「――有關柬埔寨的巴戎大寺院,雖然我一度在戲曲『癩王之台』言及,但這部小說(『豐饒之海』)才是我的巴戎。」
以一靈四魂的概念來說,『春雪』堪稱「和魂」。講述著夢幻般的「南朝忠義」。
清顯對聰子的情感,也在觸了禁忌之後真正發酵。其中有著近乎殉教者般的痴狂與恍惚。
『高雅是即犯禁,殊以至高之禁忌為尚。』
就如南朝將領,或是226事件皇道派青年一般,他們既是忠君愛國的有志,但同時也是萬劫不復的朝敵。而這樣的雙重身份,更加重了一意孤行的陶醉。
同樣的清顯在2月26日,於月修寺門前吃了決定性的閉門羹。隱射皇道派青年們在226事件中不得天聽。清顯殞逝之後,本多繼承、追尋著美好憧憬的幻影,奉獻一生見證探詢這場「貴重流離」的證據,卻在天人五衰的最後,被次代月修門跡(聰子)下達了「人間宣言」。
三島自述,他的人生經歷了兩場神滅的事件,便是226與人間宣言。
在以兩者為藍本的『英靈之聲』
「吾等即三十年前,興起義軍,反蒙叛亂汙名,含冤身死者也。卿等莫忘。」「萬歲陛下詔如茲,己寔凡人同世俗。宸旨晴天霹靂時,爲神殞命英靈等,一世忠名遭褫奪,當祭祠社不復在。今尚空虛胸懷中,碧血汩汩流不止。雖在神界莫安寧。」可見其怨嗟。
試譯 三島由紀夫『英靈之聲』 - 久遠の絆FS はてな+相較於漢氣充盈的『英靈之聲』,愛義相交的『憂國』,『春雪』用極為優雅的文字與唯美的敘事,似乎亦透漏著相類的糾結。
修一下小弟上文誤植的錯字(跪)
闢由->譬猶
探詢->探尋
貴重流離->貴種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