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綾部隼人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時間線:初秋
地點:桃木村
等綾部隼人終於能離開床,已經過去十幾天的時間,雖然還沒完全好,但總不能一直躺在床上。
起初,他確實連站起來都有些費力,許久沒有伸展的身體就像老年人一樣僵硬,慢慢移動的動作也很搞笑,不過大部分時間屋子裡面只有他自己一個,也不怕別人笑話他。
而好心收留他的結弦,雖常常外出,但對方都會定期帶一些簡單的食物回來讓他填飽肚子。
綾部隼人也沒有太過勉強自己,因為他知道痊癒是急不得的,在得到結弦的允許下,他透過開火做點熟食,還有打掃屋子這些簡單的行動當作復健。
傷口在過程裡慢慢結痂,他的活動範圍也不再侷限於屋內,逐漸拓展至屋子附近,偶爾會出去透透氣當作散步。
不過他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體力還沒完全恢復的情況下,他不會走得太遠,以免到時候走不回來。
幾日觀察下來,桃木村確實和傳聞中敘述得差不多,是對人類相對友善的區域,若是遇上不怕生的妖怪,甚至會主動和他打招呼,也會熱情地招待他一些東西。
在個性有千百樣這點上,綾部隼人倒是覺得人和妖沒什麼不同。
散步的距離差不多了,他準備返程,而感知範圍裡卻有一個地方引起他的注意。
人類青年抬頭往某一棵樹上看,乍看之下本來以為是一團雪,但這裡的溫度並沒有那麼低,他在腦內推翻自己方才的猜想,一邊又朝目標樹木走近了一點。
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那小生物還是在他靠近時睜開牠的眼睛,一身雪白的羽毛,綾部隼人認出那是一隻貓頭鷹。
而對方好像才剛睡醒,在試圖認知周遭環境,還有他這個不速之客。
「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嗎?」人類青年垂眸表達自己歉意。
阿芙並不天天棲息在雪山的樹林裡頭。偶爾她會暫留在路途某處,儘管幻世永恆為夜,貓頭鷹晝伏夜出的習慣依然隱約存在,例如今日工作起得早了,忙碌完覺得有些疲憊,在路上隨便挑了處靜謐林木,把自己收攏回禽鳥之形,淺淺歇上一會。因此陌生的氣息輕易喚醒了她,但並沒有第一時間飛離。
人類,算起來有些熟悉又陌生,陌生是進入幻世以來遇見的頻率屬實不高,而熟悉是更久以前的歲月裡皆是生活在相似的氣味裡頭,只是她多半藏匿山林之中,也不常如此面對面地遇見。
她搖了搖頭,算是對於問話的回應,又才意識到青年沒有在注視自己。
「⋯⋯沒有噢。」小貓頭鷹發出孩子般的嗓音。
似乎也不是沒有,她的確因為這名人類甦醒過來,但這不是多大的困擾。阿芙偏著頭,打量著對方停留在自己面前,除了致歉以外還有什麼打算。
「那就好。」
聞言,綾部隼人便抬起頭看向小貓頭鷹,那雙揮去陰霾的淺色眼眸裡盛滿溫和的笑意,因為月光而閃閃發亮。
人類青年沒有再往前任何一步,而是佇足在原地輕聲細語,和她說明自己的來意。
「因為這裡氣候很暖和,遠看以為是雪,所以才湊近一點看。」
「妳有一身很漂亮的羽毛呢。」
他是人生第一次見到白色的貓頭鷹,這顯得小貓頭鷹在他眼裡十分特別,不知道這能不能算作他在幻世所見到的第一場「初雪」?
她原先不是白色的。阿芙靜了會,似在思考人類的話。不過原先的顏色對她而言沒有太大的意義,畢竟在自己眼裡從來是灰,後來不過變成大半的白羽。要說的話,就是在雪季以外的森林變得沒那麼容易隱身於枝葉之間。
青年又朝她說話,小貓頭鷹眨眨眼,覺得鳥型說話不便,輕輕躍離枝頭,白翼舒展,靈巧落地時化成一名白髮女孩,赤足站定於幾步遠的路面。
「謝謝⋯⋯?」
面前人類的眼睛顏色清淺,神色柔和,身上帶著些許藥草氣味,並不刺鼻。除此以外,他的氣息令小妖怪有些戒備,她見過類似的存在,不似平凡人,身軀內蘊藏著豐沛的靈能力。阿芙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樣,感官倒是敏銳,她也知道這類人的常見職業:巫者、靈媒、陰陽師。
她細細地去看他的神色,卻讀不出什麼。
「你打算留在幻世?人類先生。」阿芙偏頭,問了個與對話毫無相關的問題。
小貓頭鷹的型態變化在青年眼裡宛如慢速度播放,就像雪花從天上慢慢落下一般,落地時幻化成一名白髮女孩。
很難得能看見妖怪化形,他在心裡想著。
雖然綾部隼人有意收斂自己的靈力,但那顯然就和要妖怪完全收斂妖力一樣,很難做到,他只能盡量和女孩保持一些距離。
青年看著女孩像是小動物一樣觀察自己,他也任由她看,直到她向他發出詢問。
留在幻世。其實他也不知道對於妖怪而言,這個問題他們想要什麼樣的答案,人類想與不想的回答,他們又會有什麼不一樣的看法。
會不會覺得異想天開、不自量力,畢竟人類獨自在這裡生存,隨時都有可能喪失性命,如果想永遠留在這裡,代價便是失去自我。
不知道他是否可以這樣拆解問題,但他總覺得女孩想問的是這個。
「是,但總有一天我會回去。」
他是有留在這裡的理由,但並不是打算放棄生命,綾部隼人回望白髮少女,那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似有流光在裡頭打轉。
他說得很篤定。青年一雙狹長眸裡眼瞳淡得看不清晰,月光輕輕淺淺,穿透其中,留下更零落的光。總有一天,是哪一天呢,人類時常用上這類遙遠又不定的詞,隔著霧指向無數個明天的明天。
「為什麼?」她又道,像不滿足故事到此為止的孩子,淨提出難以回答的問句,甚至不說清是詢問為何留下,抑或是為何離開。
就像眼前人本身即是場迷濛的疑惑。
綾部隼人總是習慣去拆解問題,再次尋思起少女的這句「為什麼」是想要得到什麼面向的回覆。
他沒有讓少女等待太久,也沒有覺得對方這些問題問得唐突,正好他離家後從未對自己的一意孤行向誰解釋過,他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同時他也想知道身為妖怪的少女對此會有何看法。
「因為失去理智的話,我也將不再是我,從那一刻起我也形同死亡。」
「死亡不是我的目標,它只是我的終點,我也並不想這麼早就結束我的旅途。」
人類青年溫和地向素昧平生的貓頭鷹女孩訴說著,也許是在闡述他的理想,所以那雙眼睛閃爍著光芒。
「至於為什麼留下,因為時機還未到,我打算盡可能地在這裡多待一段時間。」
「現世那裡,我才將一切復原到最初,播下種子,距離發芽結果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當然也有可能沒能順利生長。」
「但也沒關係,畢竟我只是想要賭一把而已。」
「一旦陷入僵局,其中必定需要有誰去做出改變,才有可能突破現狀,我是這樣想的,所以才來到這裡。」
他將想法表達完,沒有詢問這樣的答案是否有滿足少女,只是靜靜地等待對方的反應。
死亡只是終點。
她還並不清楚幻世對人類的危害,只隱約知道並不友善,單論環伺的妖怪就是四伏的危機所在。可是眼前的人毅然留在這片夜色的大海之中,說著她聽不懂的如同理想般的言語,說出賭這個字——賭,賭什麼呢?
她只能從中挑出聽懂的幾個字語來,像只在青年身上看得出深沉的髮與輕柔的眸,想道,那麼,你真是勇敢的人,拿時間入了賭局。
他們誰也不曾完整見過一片森林的生成,發芽要幾天,成株要幾月,樹木所需的時光比動物更加漫長,用年歲去堆累出枝幹來。你在等你的樹苗嗎?她聲音細小,似問話,也不似問話。
小少女抬起一只袖,底下露出的並非臂膀,而是羽翼,平舉向前,遙遙地指在腰腹之處,看上去什麼也沒有的位置。她停在這般動作,沒有立刻言語。
雪季尚未到來,那才是最難熬的。
「⋯⋯等發芽後,還要等抽高,還要光和雨水,要有很多場春夏秋冬呢。」
樹木要十年百年的生成,卻能在一夕裡砍倒,是以她指著氣息裡似有缺口的那一處,以鳥獸的直覺,知曉是個傷口。但直到話語的最後,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打散了自己的聲音。
她抿了抿唇,補述道:「要好好保重,人類先生。」
貓頭鷹少女的嗓音輕聲細語,陳述的是事實,也是忠告,人類青年小心翼翼地將它銘記於心。
與妖怪相比,他注定是短生種族,在他們的面前談論時間或許有些自不量力,但他卻從對方那裡得到不算太壞的回答,這是讓他驚喜的。
這也許是他們唯一的一次見面,若是沒有特別相約,下次見面可能便是再也不見。
綾部隼人從兜裡掏出一個用紅白線編織而成的水引結,五枚花瓣環環相扣在一起,就像花開一樣。
「謝謝妳,我會的,如果妳願意收下的話,我想把這個送給妳。」
「善良的貓頭鷹小姐,願妳能夠獲得善緣。」
對人類的脆弱只能旁觀,只能如此淺薄地以語言祝福,是善良的嗎。
飛鳥靜默無語。
但她仍是伸出一翅,平舉至恰好落在人類手掌正下,繩結遞在她翅羽的尖端,在這一刻裡,林地裡的影短暫相疊。
「⋯⋯謝謝您。」她在收翼時小心地回答,因而沒說出帶著歉意的心緒。
貓頭鷹女孩願意接受繩結,讓那溫柔的目光裡笑意更甚,人類青年在夜裡臉色雖然蒼白,但眼眸絲毫沒有半分渾濁。
他想,貓頭鷹也能算是一種飛鳥,不提歲月帶給女孩的閱歷,當她張開那雙翅膀,在天空中飛翔時,所看見的視野必定是非常遼闊的。
身處在幻世,這也許是他最想問身為妖怪的他們的問題,在他們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
而女孩是否就如同現在這樣沉默地注視著一切?
她是最貼近故事本身的旁觀者,是命運的見證者。
自己會不會也成為她所注視的幾分之一呢?
他到底還是沒有問出口,將那一點點想望給吞回腹中。
「若是有緣分的話,我們下次再見哦。」
綾部隼人微微傾身和貓頭鷹女孩做道別,往返程的方向緩步走去,雖然傷勢未癒,但他仍然筆直地往前走。
無論是他還是她,都該繼續前進了,隨著時間在往前走,他們注定不會佇足於此。
對話停留在青年的道別。
人類緩慢離去,如他最初所表現的,就只是來此散步而已,他們在期間萍水相逢,又將各自散去。阿芙沒有急於離開,卻是靜靜地注視遠去的身影,水引結頂端留著繫物的繩段柔軟勾在白羽之上,因而沒有墜落。
而贈與者正緩慢地前行,如身負肉眼無法看見的重量,也如萬事萬物也阻擋不了那樣的步伐。
小妖怪站在那裡很久,直到緩步而行的身影漸漸由薄霧與塵沙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