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暮秋
地點:夜魁町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關於前陣子,自己在烤肉大會上搞出的事態,他完全沒有半點要反省的念頭。
原因相當簡單——雖然知道自己廚藝不精,但糟糕到什麼程度,他根本就沒有客觀認知。結弦屬於無須進食也能存活的那類付喪神,對飲食既無興趣,味覺更是鈍感;比起做料理,他把食材放在烤網上時,更多的或許是欣賞藝術的心態。至於引發蘑菇爆炸事故後,還感嘆某人廚藝退步的事情,結弦將其歸類為客觀評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因此,當他走在夜魁町的某條巷弄裡,看見狐妖青年迎面走來時,也只是很自然地微笑起來。他想:這麼說起來,上次兩名妖怪在紅葉之森碰面時,自己還說過要請對方吃飯來著。
「午安,呃,落殤風之類的。」
對自己先前所做的事情毫無悔意,他隨口把狐妖的名字糊弄過去,泰然自若地打了招呼。擇日不如撞日,結弦於是笑瞇瞇地開口,「你現在有空嗎?」
「⋯⋯你那到底是什麼鬼稱呼。」
涼城開口就與友善二字毫無掛鉤。他報以同樣弧度的笑容,看上去卻盡是嘲弄,更精確形容的話:大概是在生氣。
「找小爺何事?用過飯了?噢,不對不對,」狐妖伸出手來,半搭在結弦一側肩頭,骨節分明的大掌自然下垂,附帶著並不客氣的重量,話語裡陰陽怪氣:「用過烤土烤石頭了?那些比小爺做的飯好吃的多。」
唸錯名字他屬實不太在意,這回只是記仇的同時聽什麼都不順耳罷了。他能允許結弦每回見面都胡亂唸他的化名,但評價他廚藝退步簡直十惡不赦——顯然眼前笑瞇瞇的付喪神早將這些拋諸腦後。
【幻世】結弦
1 months ago @Edit 1 months ago
聽這狐狸說話的方式,大概是在生氣。
總覺得有些麻煩,他在「耐心解釋」與「直接走人等對方氣消」之間一番抉擇,最終還是選擇了前者。維持著一貫笑意,結弦倒也不著急,只是抱著手臂,就這麼站在路旁思索起來——他們上次見面時氣氛還挺好的,之所以生氣,肯定是烤肉大會的事情吧。
……雖然自己做飯有點難吃,但受害者也不是這狐妖啊。
「啊,有這回事來著。」
好在時隔不久,回想對話花不了太多時間。總算記起當時的發言,他稍稍抬眸,看向身旁比他高了一顆頭的狐妖,帶著點歉意笑道,「那還真是抱歉了。別擔心,我說的只是退步,沒有說不好吃的意思。」
——平時看著隨和,實際上相當我行我素的付喪神,毫無愧意地把「退步」兩字又重複了一回,甚至沒察覺任何不對。
「對了,所以你現在有空嗎?」
一開始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他逕自又問了一遍。
「退、步?」
音節從尖銳的獸牙間擠出,涼城甚至開始摸不清眼前的傢伙蓄意氣他還是毫無察覺,退步二字像兩記拳掄在狐狸一身傲氣之上,他向來不許誰批評廚藝的,要是有確切道理的或許能聽進半句,如此籠統的指責只會惹起怒火。
「沒空的話小爺也不會站這裡和你掰扯了,嘖,蘑菇殺手。」
原本要罵怎麼烤個蘑菇也能爆炸,但當他回憶起那慘絕人寰的夜晚——指的是對食材來說殘忍無比——烤蘑菇烤到爆炸的並不只有結弦一人。想起燒烤會的亂象他又眼前一黑,且這傢伙看起來快全忘了。
他單手叉腰,無力嘆息:「所以找小爺做什麼?」
「取別名挺有品味的嘛。」
覺得蘑菇殺手聽起來蠻可愛的,見對方偃旗息鼓,他甚至順口稱讚了句,對於狐妖的內心活動全然不知。結弦此刻心情相當不錯,拍了拍青年還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笑瞇瞇地提議,「我是來找你一起吃飯的。你有空那就太好了,我們可以丟夜判決定——」
他沒有將那句話說完。以動物妖的敏銳程度,青年大概也不需要多餘的解釋。
那是人類與妖怪混雜的氣息,微弱而不安定,悄然在夜魁町的街道瀰漫開來。隨著並不規律的足音,那股力量產生了漣漪般的動搖,不足以造成威脅,群眾們卻早已蹙起了眉,有些妖怪甚至提前走避;明明仍是藍月時,城鎮四處都還熱鬧著,他們身處的地帶卻以一種微妙的默契靜默下來,只聞細碎耳語,如同落在磚瓦上的針尖。
在難得安靜下來的路口,他聽見了彷彿哭泣一般的悲鳴。
並不是多麼響亮的聲音——嗓門大的妖怪多得是,如此細微的呼喚,在平時喧鬧的不夜城,幾乎隨時都會被吞沒。哀鳴逐漸微弱下來,偶爾又在掙扎間驟然暴起,熟悉的人類語言聽在耳中,斷斷續續,只餘尖銳的刮擦聲。人類,或者說曾經是人類的眼眸,注視著群眾,以一種混濁而悲哀的目光,近乎祈求地看著;語言從已無法正常發音的喉間,一個字一個字被擠出,彷彿血肉被壓縮、骨骼被彎曲,成為無法細辨的殘骸。
那樣的呼喊,大概只有在群眾沉默的最後一刻,才得以被聽聞。
他的視線越過身旁的狐妖,從未移開目光,卻也不過靜靜看著這一切。
「居然出現在這裡啊。」結弦的語調很輕,如同自言自語一般。
「你喜歡這種稱呼啊⋯⋯?但小爺確實很會取名,稱讚得不錯。」
涼城在心裡給蘑菇殺手付喪神添上一條描述:莫名其妙。至於結弦對名字的喜好究竟是什麼,他搖搖頭放棄理解,全當那句是在誇獎自己的別名和對方的新稱呼——那麼這可是個不錯的誇獎。因此他神色淡了下來,暫時放過對於地獄料理手藝的憤慨。
但即便不是如此,這些事也得先擱一邊。紅狐耳顫動,直豎起來。
他聽見很細微的聲音,哀鳴,喉音的刮擦聲,低呼,嫌惡或惋惜的氣息,掙扎者的,旁觀者的,魂魄被妖氣撕扯破裂、七零八落迸出的雜音。居然出現在這裡啊,他聽見身旁的感嘆,勾了勾嘴角,神色略帶淺淺的嘲諷之意。
「怎麼不會呢。」他淡聲回應。
不夜城,實是永恆為夜。在此的哀歌不比笑語稀少,混雜的情感與思緒錯身而行,在燈紅酒綠裡看不真切。在此上演的故事被萬千過路者注視,顯得盛大又悲涼。他看過多少次魍魎的誕成呢,因為曾有人最後那麼哀戚地抓握他手,是以那種撕心裂肺會間接攀來,也有慟哭者,求助者,道別者,最後的結尾多半類似,紅黑交雜的指印向下滑落,直至意識徹底被扯散。再之後,魍魎什麼也不會記得。
那些片刻裡他會空前地寂寞。他不是憐憫的性子,更很少寂寞,卻意識到那個瞬間只留下他記著兩者的回憶,多狡詐的命運啊。第一回他愕然由著已失去理智的魍魎從掙扎轉為撕抓扯裂了他的手腕,鮮血大股噴湧覆沒了兩手;第二回他率先抽開了自己,注視著前一刻才陪他飲酒閒談的生靈變得破碎而猙獰;第三回他翻手將魍魎制服在地,嘴裡卻繼續說方才中斷的對談,無人應答。第四回,他殺了人,然後離去。
後來的呢,後來麻木了,混雜了,類似而記不清晰了。反正最後也都是他拋下看不出原先樣貌的黑色骨骸,或許也是這樣他會很難憶起原本的人類模樣。當然不是每個人類都如此慘死於永夜之中,他也並不會從此見到人類就彷彿見到他行屍走肉的未來,只是再目睹了一次,不知為何,他分明早已處之泰然了,可以視若無睹的,卻總似有無名的灼痛,自手腕處刺入、撕扯、割裂。
他大抵是仍然痛恨看見這一幕的。只是他仍笑著,倘若此刻能真實看見幻覺裡流湧的血,他看上去差不多像個瘋子。
群眾正在散去,沒有理會騷亂中央的黑影,像劇終離場的觀眾,對萬千盞燈之下上演的悲劇看完就走,稀落的喟嘆與回眸餘落,如座位間殘剩的垃圾。
他停留在席間,沒有移動。
「這樣活著,真醜陋啊。」他說,像對著身旁的結弦說,目光卻仍然穿透繁城裡的塵埃,在看漸漸失去輪廓的身影。
「是嗎?」他應聲,似乎是附和,又彷彿一句淡淡的質問。語尾微微上揚,那聲調與平日的笑意有幾分相似,卻顯得有些遙遠,難辨其中情緒。
他見慣了肉體的死,步入幻世後,得知魍魎的存在,也沒有多訝異,自然而然接受了精神的消亡。於他眼中,化作魍魎無異於終結生命——身不由己,經歷痛苦與掙扎,最終將記憶遺留在身後,神色茫然,成為大家口中不願再提起的名。人類的世界獵殺妖怪,妖怪的世界同化人類,死亡不過是平等地降臨,結弦立足其中,屬於早已無所謂的那邊。
生命總會迎來終結。他近乎漠然地想:既然如此,以何種姿態生,用什麼迎接死,根本無關緊要吧。
久遠到記不清的歲月裡,孩子們伏在他的膝頭,用平時誦讀和歌、詠唱童謠的聲腔,與他談論起死亡。他們繪聲繪影地描述——鮮紅的血液、綻開的皮肉,刀刃緊緊嵌在劈裂的骨骼裡,箭羽沒入咽喉,一射便足以剝奪所有言詞。他們才剛降生,就被教育了死,人命在孩童純然的語言裡,如同一個個灌飽紅色水的皮球,輕易就會迸裂,迸裂不過是尋常。
那是出身武家的孩子們。他們的眼睛從未見過那些,比喻異常天真,詞彙卻運用得無比嫻熟,近乎殘忍;孩童們聽說過父兄的英勇事蹟,即使懵懵懂懂,也多少知道自己將要走向什麼樣的未來。
結弦只是微笑地聽。
他是妖怪,不會像人類一樣輕易死去,力量尚未衰弱的日子裡,也不需要漫長歲月來癒合傷口。儘管如此,沙場瀰漫的煙硝,孩童們漫不經心的耳語,仍然被他看在眼裡,形成近乎本能的記憶。他始終很清楚:這世上有無數事物足以殺了他,和弱小與強大無關,不過是萬物終有一死。
萬物終有一死。他見過被歌頌百代的明主,見過無異於魍魎的行屍走肉,在他眼裡,更有無數不幸的嬰孩,連死亡這個概念都不曾得知,就在襁褓裡安靜地嚥了氣。最終,所有人都成為了舊時代的痕跡,不分貴賤,被後來的人群陸續踩踏而過。
既然如此,一條性命的泯滅,又能如何區別燦爛與可悲。
「也許是吧。」
時隔良久,付喪神又有了聲音,自問自答一般,遙遙回應了青年的話語。從頭到尾,他的話語都淺淡而無謂,只是街道一片死寂,他的聲音迴盪在其中,便也如同一聲平靜的嘆息。
儘管在他眼裡並無區別,但對狐妖而言,這份醜陋無庸置疑是他所見的真實。
結弦無意干涉這些,無意否定他人眼裡的意義。他知道一切無可挽回,更不打算出手拯救,卻仍然停在紅狐狸身旁,未曾挪動半步,默默注視著這場終結,彷彿行刑台下的觀眾,仰著頭,看那冷冷懸在陽光之下的刀尖。
那些輕易消逝的生命,無論心跳停止,或是喪失神智,死到臨頭,大概也不希望自己只是被漠然注視著的尋常。他想:至少,有人在乎過那樣的醜陋與可悲。
「你要是想做些什麼,我不會阻止。」
瞥了身旁的妖怪一眼,他抱著雙臂,只是淡淡地開口。
那甚至也稱不上真切的死亡。只不過把生命停留在死亡門前的一步,咫尺扭曲成天涯,魍魎蹣跚,在扭曲的長路裡終將迷失方向,於生盡數的意志與情緒全遭剝奪,於死徹底的解脫或釋然難成,生死之間,無所歸處。
「⋯⋯你也阻止不了。」
他回答的聲音很低,並不是看不起結弦實力,而是他並不會因誰將念頭停歇,無論是結弦與否,全然無關。
火紅的身影往那一處走去,鬼門關前,戲台中央,鍘刀之隙,夢魘深處。
既然結局終究是死,那如此拖沓無味的終章便是至極的荒誕玩笑,不存不亡,非死非生。他知道結弦正注視著他,淡漠,所以同等於殘忍。但他又何嘗不殘忍呢,涼城想,獨斷替誰判決死生,張狂地逾越命運的轄區。
去你的命運,他心道。
詭譎的臭味襲來,混合黏膩如泥的正向下流淌的皮肉,空洞的眼窩卻交疊仇恨與祈求,滿溢而出,倒灌入大張的口腔,碎裂出更難辨的如嘔吐般的音節。來人刺激了原先只在原地扭動的黑影,魍魎探出雙手、應該說本是雙手的構造,漆黑乾枯類似死柴或鬼屍,歪曲著撲來。
涼城身形一晃,殘影碎成瞬息的焰,於魍魎身側重新現影,恰巧與遠處的身影面對,深與淺的金眸目光堪堪擦過,他在那一刻揚手,彎曲的爪是與幻世毒蝕於人身同樣的漆黑顏色,下個吐息時插入哀嚎的喉間。
暗紅亂濺。
赤狐兩手直按入街巷轉角陰影之中,眸光兇殘陰冷,夜影吞吃去一切,包含最後的哪怕一絲聲響或希望——倘若誰還留存希望。
靜寂裡,死亡遲來。
掌心裡不再有分毫屬於生的動靜。紅色的河流穿街牆之影,當青年終於向後撤身,自夜色最深重處拔出手來,落在燈火下是浸透的紅,於袖摺、腕飾、赤裸的皮膚與掌紋。此時光景與幻覺裡的灼痛終於重合。兩臂垂落,浴血之妖回過頭來,如早前那般,笑了。
他擅自扯碎死生交際處的迂迴足跡。生命不當如此,不,死亡不當如此,越俎代庖的殺戮者眼底竟劃過一抹哀戚,就似倘若世事或命運荒誕如這般境地、他將同樣了卻自己一般。但那笑顏又是近乎決絕的不羈,誓不屈從於命和死生,嘲諷地面對天地間泛濫的荒唐,虎牙畢露,斷裂的半截彷彿昭告著無止無懼的頑抗。
他邁步。
一切無所謂正確解答,旁觀成漠然,插手為僭越,落淚遭責為情誤事,平靜被議無心無愛。他未因結弦的平和感到慍怒,同樣,也不對先前的殘暴表現絲毫懺悔,舉世皆錯,是以對錯再無所謂,一念一步,構築成己,如此罷了。
血液並不可燃,狐妖指尖微動,驅動火舌纏繞住手,燃燒直至液體蒸散,恢復如初。他止步於付喪神前,神色如初,灼燙的焰與思緒淡去,好似殺生者並不是他,死亡亦留不下什麼痕跡。
「走了,」他只回,「去吃飯嗎。」
他短暫地望過那雙燦金色眼眸。
青年走得決絕,一如那句被低聲拋下的話——你也阻止不了。殺戮與他無關,魍魎也不可能有對抗狐妖的實力,但結弦習慣了注視,目光未曾移開,就這麼看著黑色指爪刺入咽喉,奪去最後一絲無意義的呼號。在那樣的時刻之前,對方的視線曾經掠過一瞬,與他交會,沒有絲毫停滯,立刻又轉回那不成人形的獵物上頭。
付喪神並沒有笑,神情平靜,未見喜怒。
那名魍魎作為人類的遺言,那句宛如骨骼破碎的哀號,也許是「救救我」。他不合時宜地想,卻也沒打算做什麼,抱著手臂,靜靜看新生的妖怪灰飛煙滅,死而後死。
與其說他選擇了袖手旁觀,或許從一開始,他選擇的就是不去選擇。這始終不是結弦該做的事——旁觀日久,他早已無意介入他者事務,轉動命運齒輪的可以是任何人,唯獨不會是疲倦的自己。狐妖走了回來,蒸乾半身鮮血,一如往常的搭話;他再次看見那雙銳利的金眼睛,於暗色中熠熠生輝,見證過一切,卻依舊桀驁不馴。
他想:大概沒有人能阻止得了他吧,自己更是如此。該如何用不作為來遏止作為,用從未湧流的泉水,去撲滅一場決絕燃燒的大火?
「……我改變主意了。」
他不以為意地開口,稍稍抬眸,一把抓住青年劃過皮肉、浸過鮮血的手腕。
狐火方才褪盡,仍殘留著餘熱,結弦不喜火焰,痛楚竄過皮膚,那令他的手掌彷彿也要燃燒起來,焚盡早已枯槁的竹木之身。指尖轉眼喪失了觸覺,他彷彿緊握著死亡本身,面色卻絲毫未改,只是揚起了眉,毫不在意地笑道,「去喝酒吧,我請客。」
想來對方不會拒絕,他也沒留給紅狐狸拒絕的餘裕。付喪神個子不高,手勁卻大得驚人,乾脆地拉著狐妖,隨意挑了個方向,踏上他也不記得通往哪裡的道路。
疼痛、厭惡、恐懼、死亡,再怎麼不堪的現實,總有一天都會習慣的。他生來就是人類的所有物,即使難以無動於衷,向來只有接受,談何習慣;至於這傢伙,大概屬於不會屈服的那種人,哪怕有一天,必須被按著頭面對命運,恐怕也會不屑地咧嘴而笑吧。就像世界永遠習慣不了他的熱烈那樣。他無從理解,卻不吝於為此而笑,笑聲清亮悠遠,幾乎泛起從未存在過的眼淚。
但他終究是有血無淚的器物之靈。直到止住笑意,結弦都未曾回頭,淡金色眼眸始終清明,遙遙望去,只盛著天際冷冷的夜色。
「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傢伙。」
踩著生命凋零的餘燼,他握住不滅的焰火,邁開步伐,並不為什麼,只是走過這條一如尋常的街。
涼城的神情閃過一抹錯愕。
手腕上傳來抓錮,從來佇立一切之外的付喪神伸手來拉住他,在餘火褪去的時刻猶如冰霜按在發燙湧血的傷處,力道穩而重,分明冰涼得足以刺痛,卻堅定得不容置喙。一身氣焰與憤懣難以止熄,往胸口回撞來,有些發堵,他垂眼在相扣的手與手腕,眸裡有些看不清的困惑,卻是半個字沒吐出來,就這麼被拉著,望向削短的鬢髮、紅耳環與依然平淡的側顏。
你不憤怒嗎,分明必然看過更無數場悲歡死生,如今全都無謂或無味了嗎,這是妥協,是習以為常,或是屬於你的解法呢。涼城在不解與彎折的行路裡,聽見結弦清越的笑音,在月色黯淡的、生靈墜死的夜,在只有鬼火點燈的街弄,在他至今無法淡然處之的悲劇裡,兀自那樣發笑。他沒能理解眼前人笑的理由。
他索性徹底卸去手上的力道,任由那道冰涼始終存於脈搏處,將目光也投回夜色之中,萬家燈火流轉,成一場永恆又倏忽即逝的平和美景。
「這是你今天最中聽的一句話。」
他想起來自己早就放棄理解身邊的傢伙,他們終究不來自一路,生於長於毫不相同的地方,或許結弦更早地看清,是以不曾干涉哪怕他當街要奪取誰的性命。狐妖發出低低的笑聲。但他抓住自己,在晃眼的街燈繁火裡隨亂地要找一處喝酒。
「比起你,小爺還算信任夜魁町店家的選酒,所以都行吧。」
那麼,某個片面裡,他們又極其相似。
光圈與人煙錯雜,恍然如夢,樓棟招牌與桌椅,凌亂撒一地亂影,無數光與無數場夜,而他們踩踏著,逕自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