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 仲秋 . 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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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荒唐得很,不是嗎。
涼城第一次自現世歸來時,對小楠花奈這麼說道。太荒唐了,進入幻世就不能不落海裡嗎?那時年少的狐妖逐漸褪去稚氣,留了長髮,容貌長了開來,身高抽了好大一截,發起牢騷倒是一如既往,為了他回幻世時掉落的各種寶貝們打抱不平。更悲慘的還在後頭,他興致勃勃來給友人遞伴手禮,結果自己本就丟失大半的香料收藏被喜愛製作衣飾的朋友抽掉各式織紋的外包裹,剩孤單薄透的紙包著歸還回來。
一年七百多次潮汐,在漫長無邊的記憶之海而言,太細碎頻繁難以計數,與月升月落同頻,呼吸似地吞嚥下帶不走的與記不住的。而今他倚在門前,沒去看花奈正忙些什麼,自顧自翻看手裡一本陳舊破爛的紙冊,指腹磨搓有帶灰的鹽粒,刮花墨筆字飛白的尾字筆畫,粗糙地勾動記不清晰的很久以前。
「來的路上找到些好東西。」涼城話音裡雜著笑意,一副是想鬧點事情的頑劣心思。
厚毛髮的陸地獸類能多喜歡海呢。
花奈將手中的信紙一把燒去。
來自小楠家傳遞訊息的術法,有些事情花奈不由得承認,存活時間越是久,習得的術法便更加多,而她雖然並不認同那樣的家族,但該學的、該流傳到她身上的那些卻一樣也沒落,以小楠花奈的話來說:總不能已經給他們佔便宜,還什麼都不拿吧?
在潮湧的聲響裡,她和約好前來找她的友人碰面,並漫不經心地做著事情,看向這片海,她會想起自己前往現世的、寥寥無幾的經驗,無論是美紀小姐,還是涼城,她都實在無法理解那處人類繁多的世界有什麼好的。也許是她從未喜愛過人類吧,包括那一切物事,她於是將視線落回涼城的本子上。
「那是什麼?」
花奈微笑的問,聽不清她是否真心在問,或只是簡單接續了好友的話語,那本紙冊有幾分眼熟,但花奈想不太起來那是什麼了,認真思考大概想得起來,但問話會更快一些。
「那個船夫的,上回找妳們帶食物給他的那個。也是奇怪,快餓死也守著船的傢伙,怎麼東西掉在街上?」他在浪聲裡回答,一本冊子隨手翻翻很快見了底,卻又從第一頁重來。
「妳猜小爺有沒有在裡頭?」
有數不清的妖怪都被曾畫在其中,他一邊翻頁,煞有其事地研究起來。那些陳舊的筆跡在欠款兩清後劃去,卻又因乾涸的墨留下水跡而若隱若現,像沿岸石土與地面殘留的浪痕。
「真記仇啊。」翻翻找找的狐狸發出喟嘆,不再發出翻頁的動靜聽上去是找到了,又嘀咕著抱怨,就是沒有要反省一下自己欠錢的錯。
他也不是每回欠錢,只不過偶爾身上沒剩下夜判罷了,財物在紅狐狸眼裡幾乎算作身外之物,去現世玩得久了,那裝錢財的小布袋總被他扔去不知道哪裡,或是回程落海時離他而去。涼城又前前後後翻了會,才抬起燦亮的眼眸。
他想花奈能猜出他的意圖。他們相似,有部分大約是同為狐狸的關係:狡猾、任性、美麗而自負,熾烈的狐火會同樣順應他們的召喚而來,花奈柔軟的皮毛與眼眸明媚似花,是花啊,他與那雙眼交會時會想到,那何嘗不是植物最盛放的野心,色澤香氣嬌嫩柔軟,卻也恰如簇簇燃燒的焰。
涼城朝著花一般的眸光展開笑顏,將攤開的爪伸向她,掌心朝上。
「借一下筆。」
其實他可以自己變一支出來,這對兩尾狐狸完全不算什麼。但他就是說得坦然又無賴,要他的狐狸朋友將筆桿與手遞來,這樣他們就又成了共犯。
「『快餓死也要守著船的傢伙』,很準確的形容哦。」
花奈不置可否,只是微笑著給予她的好友一個回覆,她半隻手遮掩起自己打哈欠的嘴,瞇著眼睛,把那本簿子打量了一遍。那未曾記載過她的名姓。哪怕狐妖少女也曾去過現世,卻沒有欠過船伕半次費用,這本子大概長年被彎曲著,塞在腰帶或衣物之間,她不曾注意過那些,如今也沒什麼興趣,便收了目光。
「欠錢啊,你的話,聽起來倒是有幾分可能……」
聞言,花奈的微笑更大了,卻還是沒給個明確回覆,反正她向來揣著明白裝糊塗,她與涼城實在有太多不必要的對話,裝滿他們認識百年多的時光,而有時如這樣的問題,能從對方咧開的嘴角就察覺到。
小楠花奈可以一眼認出那樣的眼神:燦爛的、躍動的、驟然亮起的。她經常理解對方,不明瞭時也覺得有趣。要是全然理解另一人的腦子在想什麼,會是很無趣的事情吧。
「哎呀,我怎麼可能隨身帶著筆呀。」
少女嘟囔著抱怨起來,指尖卻是燃起細碎火光,動作裡沒半點拒絕的意思。如果連涼城都不曉得的話,誰會看透她那掩蓋在美麗外皮下的惡趣味呢,她可真是壞得徹底的一隻狐狸了,不怎麼親自動手,而是柔軟如花地眨眨眼,用著清澈異常的眼睛,隨手打開一隻摺扇,將虎牙掩在其後。涼城與她不同,是惡得明顯的類型,卻不介意她端著一幅善人作派,側耳傾聽她的話語,並送上一把扇。
所以,現在要求她遞上一枝筆,也是合情理的事情。
金光閃爍,她的兩指挾著一枝黑筆,在纖白的指尖上轉了一個圈,用指蓋輕彈筆管,筆蓋便應聲掉落,露出墨色的筆尖。她朝涼城勾了勾手,讓他把攤開的掌心更湊近些。這是一雙她曾牽過無數次的手,指節以上泛著黑,有些扭曲,一如青年怪異而執拗的性情。但掌心還是白的,她揚起另一隻手,將因低頭而掉落的髮播至肩後,再去輕放在涼城手背下方,面對他不解的目光,花奈衝著他露出笑容。
她拿著筆在涼城的掌心裡簽上了「花奈」。
一個未曾在記名簿上的名字。
「好了,拿去用吧。」少女做完自己想做的,隨意地放開筆,任其滾入涼城的手心中,落在自己的名字上方,像是宣告一些什麼般。
她用口型,無聲且緩慢地說:「如你所願。」
冰涼的癢意連帶筆墨滲入手心,如黑色的血跡,積在掌紋之中,彎繞撇捺出兩個字。涼城就這麼攤著手任由對方作亂,他們總也荒唐。
手心裡寫上她的名字,花奈,像是記載,像同意,像所有物,像也把名字給了他。記錄者將名姓留於紙張之上,契約者書寫代表應允的象徵,持有人在物品上標明記號,結識時人們將自我的表述遞交給對方。然後墨筆掉落在字樣之上,同出借予他的。
她無聲的允許,輕巧地止在咬合音的笑意裡頭,虎牙明亮尖利,舌尖一閃即逝。
如你所願。
他揚著被縱容便愈放縱的笑意,他總是笑,也從來放肆,但就是在小楠花奈面前瘋癲且惡得那麼坦然,確信他們同樣無畏,誰也不必承接誰,不過是相拉著手狂奔,提聲胡亂鬥嘴,他大可以笑著篤定花奈摔倒了絕對要拉上他墊背,誰叫她確實最開始就這麼做的,而他,百年如一地又朝她攤手,這回接下她的名。
就是如此簡單,沒有理由,也可以同是所有理由。漆黑的字跡倒掛在手心裡頭,指爪收攏時就包覆入裡頭的名,揭去那道橫劃其上的線段,由他領著豎起並運行,輕蔑又惡意地調轉去斬卻紙冊裡頭的自己。
行了,他笑語,往頁面上吹出一口灼燙的氣,夾帶很薄的火焰,催促殘留的墨漬乾透,與其他舊字與畫變得難以分辨你我。
他同樣吐息,這回吹向掌心未乾的餘墨,停斷了隨著時間暈染開來的可能。
「別四處沾、弄得小爺一身墨味。」狐狸輕佻的眼眉一揚,不過誰也知道,這頭野慣了的獸,根本不會在乎什麼淡薄的墨香。
當然,也不會在乎幾個夜判,如此只是偏不讓名字留在紙頁中的純粹惡意。不過他的真名,其實早已落在小楠花奈的掌之中,在她毫不猶疑地呼喚出他名那時。兩個截然不同的真假名同樣被她握著,張狂的他與確切的他;像她如雙月或異瞳般兩色的面孔,也從不對他掩飾。
「走,小爺把這還回去。」他揚手,紙頁刷啦地響,指尖與墨痕同色,逕自決定了同行。
花奈在把筆遞過去時,就挪開視線,像是撇清了自己跟這事的關係,又像是純粹對這毫無興趣。她向來任由涼城在眼皮底下作亂,而她不願干涉,不曾干涉,最多就是在犯下無法面對的舛誤時攜上那隻手。她畢竟曾經那樣做了,拉過對方的小臂,已經相握的掌心,狐狸不是什麼慷慨的性格,所以那雙手接受她的干擾那刻起,就可以說是她小楠花奈的了。
偶爾花奈會認為自己的確是小楠家出生的狐。如此自私自利。
友人對著自己寫下的字跡吐氣,毫不介意她給予的烙印。也許哪天她心血來潮,想在對方身上刻下自己的名姓,對方大概也只會露出笑容,伸出小臂,縱容她拿起最銳利的刀具在肌膚上塗畫。涼城始終不在乎一切,又有什麼可以在那雙鑄金的眼眸裡長久呢,她聽聞過太多他的故事,包括那些人類,一切他尚且年輕的不解,涼城最終總會看向她,然後露出張狂的笑容。
你理解我,對嗎?她自笑容明瞭了對方未盡的話,但涼城不說出口,她也不喜愛作為強勢方自顧自地答,她只會將酒杯抬起,啜飲一口,剩餘地全然又倒入涼城杯中,濺濕他的指節。成為一種不需言說的契約。她想:她如此自由的狐狸摯友,最終都會將目光投射於她。彷彿一種加冕,彷彿她是他妖怪生涯的唯一敗筆。
而青年總算劃去記名簿上的名字,花奈突然有點想去看,那上面記載的,究竟是冗長的化名,又或只是他如普通妖怪身分的真名呢?
但涼城闔上了書頁,揚起手,紙頁依舊完整,只是某筆欠債被劃去了,筆逕自落進草叢,與那本該在上頭的筆蓋相似,消失在荒野之中,唯有她滾燙的字跡清晰地留在對方掌心裡,花奈微笑起來,率先邁開步伐。
「反正不遠。」她的腳步輕快,精緻的面容上露出很漂亮的笑意,她甚至將唇角揚起,是一抹能被稱作可愛的善良笑容,她順手就奪下青年沒怎麼拿穩的書冊,略施巧技就在指尖旋轉起來,往上一拋,又穩當地接住,她體貼地說:「由我來還吧?這樣比較方便,不是嗎?」
她是那樣善良的狐狸。對誰都是。花奈幾乎無法自制地笑起來。
黑色的浪聲響起。
往碼頭的街他走得散漫,對書冊被奪走一事毫不計較,索性順著調轉過身來,倒退著踩踏一街附著濕氣的石磚,背向海潮,面對著小楠花奈。破舊的本子遭奪去後旋了幾圈,在滯空時微掀開書頁,百千個往日與舊字翻湧,又吞沒在狐狸漫不經心的笑顏裡杳無聲響。
「那麼,善良的狐狸小姐,妳請吧。」他垂眸笑得玩味,歪著頭,髮間鈴聲輕響,捲曲如起伏的浪,步步地後踩,像正跳一曲舞。
那個和善又友好的小楠花奈,怎麼會和那種不三不四的狐狸來往啊?他第一回聽見這話,也如此戲謔地轉述給傳言的另一位當事人。至於壞不壞的碎語批評,狐少年顯得不甚在乎,笑著搶了那些說閒話妖怪身上的值錢東西,被追了幾條街,狠狠打了一架,最後這些也全說給了花奈聽。
燎原的繁花與野火,不很相似嗎。
鞋跟止在下方空心的棧板木上。紅狐狸負手而立,背後是無際的黑海,身影籠在友人之上。他攤開手,正好是寫著字的那手,展向身側的過道,示意再過去便是海面上的碼頭棧道。這時節裡港口冷清,海風呼嘯,蕭瑟的秋意正濃,小船繫在遠處的棧道矮樁上頭,隨著浪動一起一伏。
「倘若那傢伙有給謝禮,討上小爺的一份。」他說著沒心沒肺的話,不要平分,也不要花奈讓給自己,他撿到、花奈歸還,理應各得一份——自然是狐狸自己說的理。
他轉過頭,於是浪聲成了實質的海,倒映黑夜,往腳下湧來。
少女微笑起來,十足的善人作派,換作是他者,大概會被涼城如棄敝屣似地扔開吧,她初見少年時便有所知,他有著太獸性的眼眸,墨色的潭子裡綴上了金色的墨水,讓她想起第一次在幻世海前方,她對倒影上金色的狐狸身影露出笑容。美紀小姐才不在意小楠花奈是否調皮,又是否被鄰里稱為善良的孩子,但她不知從誰身上學來微笑,在所有人面前漂亮而從容。花奈小姐、友善的花奈小姐。她在這些稱呼裡穩住腳根,成為夜魁町紀花屋的第二產權人。
在紅葉之森裡,街道不再條條框框,森林的路是被人踏出來的,沒有確切的道路,在這之中,小楠花奈與紅狐少年相碰,並抓起他的手,共走了一段歪路。我是你恣意生命中的一處敗筆,涼城。每當花奈微笑著這麼想,就會不由得看著對方的眼睛,裡頭閃爍著細光,映照出黃狐柔軟的皮毛。那麼,你又何嘗不是我偏軌時擇的路。
而面對涼城帶有一絲揶揄意味的話語,花奈直率地接受了,她始終不認為直線是唯一的理,小楠花奈指向的道路才是真理,引領著熱愛騷動的狐狸脫離追捕是正確,在紅葉之森燒起火來度過中秋團圓夜也是正確,理所當然的,在摯友掌心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將其直接歸納於自己的所有路。這當然也是正確。於是花奈為了自己所言的正確微笑起來,一抹心曠神怡的笑容,某些妖怪會說:妳是多麼美麗的狐狸。微笑時向春風一樣。
所以,向春風一樣的花奈小姐怎麼會做出擅改記名簿的事情呢,她甚至不曾被船伕記上名,就算她在船上時身無分文,也只會彈指消去自己身上的水份,讓對方將船靠岸時再記名字,美紀小姐會守在海邊,傾聽浪潮的聲響,並支付銀錢,牽過她不再瘦小的手,兩隻狐狸微笑地朝船伕道謝。因此花奈將簿子從涼城手裡接過,大有好學生要以此欺瞞老師的意思。
她想起無所謂的流言蜚語,沒有人會朝她訴說不該和涼城那樣亂七八糟的狐狸相處,他們甚至沒有辦法記下涼城的化名,他們只會看著她,再度誇讚她的人美心善,彷彿與涼城交好是她的一種施捨。但需要他的人是她才對。花奈不予置評,如若大家都這麼認為,那才是好事,她可以愜意地躲在涼城身後,也可以讓某些事情因她的加入而變得有趣,比如現在,她一手拿著簿子,月光照射在其上方,而更大多的小楠花奈置身於狐狸青年的陰影下,影子拉得冗長,唯有她的一雙眼眸清亮。
終於,他們駐留在港邊,涼城停了步伐,靠在欄杆邊,兩條尾巴肆意地擺動,狐狸少女頷首表示同意,沒再多言,也不走階梯,自上方就翻身跳至海灘前的巨石上,輕快地蹦了幾下,找到了船伕的身影,她站穩,露出笑容,溫聲地解釋了與友人撿到記名簿的事情,翻看過了,猜測應該是船伕的東西,所以前來歸還。
船伕倒是大方,花奈還未提,就遞給她兩個袋子,是一夜乾,從魚的模樣來看,大概是某種妖怪吧。
花奈朝船伕揮了手,三步併作兩步地走上階梯,裙擺在海風吹拂時飛揚起,她抬起頭來,正巧碰見涼城正垂頭看她,於是得意洋洋地舉起手中的袋子,半分對船伕的愧疚都沒有,她加快了步伐,腳尖在青年面前落了地,她將兩袋子都塞進涼城手裡。
「船伕的謝禮!」她簡單地解釋道,伸出手來,主動牽住青年擺放一邊的手,半脫半拽地往前走起來,步伐有些大,前幾步更類似跑起來,她催促道:「是好吃的、好吃的,做成料理給我吃吧,我好餓喔!」
我好餓喔——她總是如此直白地說著,再笑盈盈地叫狐狸好友做飯給她吃,不要蔬菜,肉多一點,海鮮可以。嬌蠻又任性,像這樣率性地牽起手晃也是常態,似乎是累了,她由跑改為走,然而還是愉悅地蹦著的,她的字跡滾燙在對方手心裡,這樣長的時間,大概早就乾了。但花奈還是極其欣喜地想,現在她和她的狐狸朋友共握著她的名字了。
既然你握著,就得負起責任來,一直做我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