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鐸上了榻躺平欲睡下,卻見葉剡依然站著,望向窗外好似正看著夜中明月。片刻後葉剡回視他的目光,然後揚起一個漫不經心的笑。
「你這榻借我躺一會兒?床上看不到月色。」見李鐸彷彿有些猶豫,葉剡又道:「就一會兒,晚點我就回床上睡。不然我跟你換過來睡吧?」
沒有開口應答,李鐸往裡挪了挪,讓了個位置給他躺。葉剡躺上榻後,枕著手一直看著窗外,有人躺在身旁李鐸也睡不了,瞅一眼葉剡的神色後,也跟著看向窗外。
玉盤緩緩上升,只剩一小半還能從窗看見。
這時葉剡忽然說起話來,「蘭兒時常在夜裡沐著月色仰頭望,我想她一直都想到外頭闖闖吧。她還小的時候,師父曾帶著我們一起走過江湖,她比我貪玩,有次被歹人捉了去,被嚇得魂不附體,那之後就一直待在山莊。」
葉剡眼中的眸光流轉,仿若又憶起什麼。
「早年跟著師父走南闖北,她成親之後不再理會江湖事,我便一個人在外闖蕩時常不在山莊,一直是蘭兒陪著爹。她替我做了很多事,若不是有她,我無法過得如此逍遙。她第一次這麼任性妄為,或許是被爹想安排的親事給嚇著了。」他頓了頓,轉頭對上李鐸的一雙眼眸,續道:「她自小無法自在地過活,我想她至少能在親事上自己做主,若是她喜歡的人,我至少要替她奪來一個機會。」
李鐸明白言中之意,然而此事不會因此而有轉圜,仍是直言道:「我與她並無可能。」
葉剡苦笑兩聲,移開視線繼續望向窗外,「我沒有要強人所難,若她真的喜歡你,給她一次表述情意的機會。」
「我會當面拒絕她,這樣也沒關係嗎?」
「若是真無可能,能斷了念想自是最好。」
葉剡忽然話鋒一轉,問道:「你那把弓用了很久吧?弓弦該換了。」
一時之間沒會意過來,李鐸須臾才給了回應,「嗯。」
「磨損比你那桿槍還嚴重,天策不是側重槍法嗎?」
李鐸沉吟半晌,如此靜默讓葉剡以為得不到應答,正想下榻回去床上睡,就聽人開了口。
「入將軍府之前已習過箭,以靜制動更適合我。」
葉剡下意識道:「君子六藝?」
李鐸良久之後才應聲,「嗯。」
葉剡不禁笑了起來,「我小時候也被逼著學過,射御書數也就算了,禮樂我是真學不來,有沒有哪項成為你的夢魘?」
李鐸聽後眼中的眸色一沉,不自覺低喃著,「夢魘⋯⋯」他很快恢復如常,回道:「練槍對我來說更像惡夢。」
此話引來葉剡興趣,「有沒有什麼趣事可以說說?」
李鐸閉了閉眼,回想道:「我們師兄弟一同入府,一同開始練槍,他們進步得很快,只有我怎麼努力也跟不上,連小小年紀剛開始練槍的李驥都使得比我好。將軍見我練槍不得其法,也有勸過我放棄,我咬牙堅持了下來,好不容易找到方法才有所進展⋯⋯」
說到此處,李鐸睜開眼,發現葉剡已經睡著了。
李鐸不由得笑了,「有如此催眠嗎?」他看著葉剡漸漸收斂笑意,「六藝⋯⋯君子⋯⋯」不是夢魘,所引來的一切更似夢魘。
翌日清晨李鐸醒來的時候,葉剡已經醒了,手上正拿著他的那把弓,見他起身,葉剡把弓扔回給他。
「弓弦替你換了。」
李鐸端詳新換的弓弦,雖看不出來是什麼所製,仍看得出價值不菲。
「我的俸祿有限。」
葉剡卻笑得滿不在乎,「勞你走一遭,謝禮。」
葉剡如此說,李鐸就收下了。
指指桌上的早食,葉剡說道:「不知道你喜歡什麼,隨意叫了些,吃過後就動身吧。」
來到城東四處打探,他們得到了一點消息。
葉沁蘭路過此處,正巧遇到強搶民女。
嗜賭的父親賣掉了女兒,母親不捨女兒落入窯子,在街上與來抓姑娘的兩個大漢拉扯,葉沁蘭路見不平拔劍相助,救下了姑娘。
然而救得一時仍逃不過,葉沁蘭離開後姑娘還是被帶走了,姑娘的母親找上葉沁蘭,求她再一次出手相救,於是她前往醉月樓。
葉剡感嘆道:「不愧是我妹妹,和我一個模樣。到入夜之前還有段時間,不如我們⋯⋯李鐸?」
葉剡的目光找著李鐸時,見他盯著一處巷子,面色幽寒眼神陰鷙。葉剡走到他身旁一探究竟,發現是一個男人蹲著跟一個男孩說話,臉上帶著笑意那對眼睛卻不對勁。
就在男人的手快要碰觸到男孩時,李鐸拿起弓架上箭,葉剡意識到他要做什麼時,已經來不及阻止,隨即抓起重劍朝著箭矢去的方向揮出一道劍風。
箭矢穿過男人的手掌,在見血之前劍風襲向男孩,使他閉上了眼未見血腥。葉剡立刻衝了上去,擋在了男人與男孩中間,這時男人倒地抓著自己的手,打滾喊痛。
「哎呀,這個叔叔突發疾病,我們要小心不被染上,走走走,哥哥帶你去買糖吃。」葉剡牽著孩子就走,回頭瞥了一眼李鐸,有些擔憂。
那樣的神情,不同尋常。
給孩子買好糖,目送他離開後,葉剡發現李鐸自己跟了上來,神情有些陰鬱。
葉剡玩笑道:「怎麼?一起躺了一晚,也染上我這壞毛病?」
李鐸只是道:「你考慮得周全,是我莽撞了。」
葉剡不甚在意地擺擺手,「舉劍之勞,不足掛齒。走吧,時辰也差不多了。」
葉剡表現得一如往常,李鐸知道他肯定注意到異常,本以為他會問上幾句,沒想到卻是絕口不提。
他們來到醉月樓前,一群姑娘就圍了上來。
葉剡自然地攬著姑娘進入醉月樓,回頭看到李鐸神情尷尬地被簇擁進門,唇邊掛著一抹笑。
葉剡進門後環視一眼身邊的姑娘,略顯嫌棄地讓她們放手,「本少爺有錢,不要這些庸脂俗粉,有沒有什麼新姑娘,未經人事的更好。」
在一旁盯著他一身榮華的老鴇連忙迎上前,「有有有,當然有,快帶少爺到上座,把姑娘們都叫過來!」
他們被帶到樓內視野最好的位置,往下就能看到胡姬獻舞,眼見即是富麗擺設,滿桌全是好酒好菜,沒一會兒便有一群姑娘來到他們眼前。
葉剡掃了一眼這些姑娘,朝老鴇招招手,低聲道:「這些都調教過了,不好玩。有沒有那種尚未調教過的姑娘,本少爺就喜歡馴服野馬。」
老鴇會意點頭道:「自然有,少爺且等著,立刻就來。姑娘們,伺候好少爺!」
姑娘們又一次圍了上來,有姑娘給葉剡倒酒,他嫻熟地讓姑娘親手餵酒。一旁的李鐸看著他這副風流的模樣,擋開了姑娘遞過來的酒水,眼神有些嫌棄。
葉剡自然注意到了,喝下酒水的時候,略帶調笑地看著他,心思根本沒放在姑娘身上。
老鴇沒有出現,來了另一個姑娘,讓葉剡身邊的姑娘退下,自己貼了上去,湊得離他極近,彷彿就要親上。
「少爺怎麼喜歡雛呢?像我這樣的美人伺候,不好嗎?」
葉剡看著她魅惑的神態,勾人的雙目,似是被她給誘引,緩緩湊上前,就要吻上之際,姑娘退了開來。
「少爺,這吻可是不賣的。」
葉剡笑了笑,「美人規矩多,雛便可以任我調教。」
姑娘嫣然一笑,喚人拿來一壺酒與琉璃杯,「既是貴客,飲下這杯葡萄釀,姑娘立刻就來。」
葉剡看著搖曳的酒液,抬眼看向李鐸,「葡萄釀可是稀物,將軍喝過嗎?嚐嚐。」
李鐸回視他的目光,無法判斷這是真的讓他喝,還是另有含意。就見葉剡起身到他身邊,拿起琉璃杯湊到他嘴邊,硬是親自給李鐸餵酒。
略帶紅色的酒液沿著嘴角淌下,葉剡拿開琉璃杯後,低聲道:「這可不能浪費呀。」伸手抹去李鐸唇邊的酒液,手指摩挲過唇角,輕輕拂過唇瓣,指尖甚至擦過舌頭。
李鐸避了開,看著他的目光帶著質疑,葉剡卻當沒看到,以舌舔掉指上酒液,再拿起自己那一杯飲盡。
「現在可以喊姑娘上來了吧?」
那姑娘臉上的笑容一變,腳下一踏向後躍起落於頂上的繡球。
「少爺不是來尋花問柳,而是來找人的吧?」
葉剡笑了笑,他早看出來不對。
「既然知道,乖乖把人交出來,我就不拆了你這醉月樓。」
「醉月樓豈是你說拆就拆!你們已經喝下摻有軟筋散的葡萄釀,只能任人擺佈。」
葉剡一笑,舉起劍飛身上前,「那可不一定!」
姑娘揚笑,沒有避讓,只道:「少爺回頭看看身後吧。」
葉剡落於欄杆上,回頭看向李鐸,他身邊的姑娘退得很遠,手上拿著弓弩對著他。李鐸的手拿著弓,還沒架上箭,已然不敢妄動。
「妳識破了還看著我給他解藥?」葉剡瞟她一眼,舉起輕劍直指。
「我想看你怎麼不動聲色給他解藥,真是演得一齣好戲,一點都不嫌棄呢,少爺該不會喜歡男人吧?」
姑娘語帶調侃,葉剡卻回得直白。
「陪妳們演得都累了,妳怎麼不早點發現我喜歡的是男人呢?」
葉剡得意一笑,姑娘怒意竄升,他見隙突進上前,劍抵喉間挾制於人。然而有位圍著李鐸姑娘手下失準,一支弩箭沒入他左臂之上,葉剡一見在姑娘頸上劃出了一痕。
姑娘冷笑一聲,「還真是緊張他。」
葉剡冷聲道:「閉嘴。我妹妹進了醉月樓就不見蹤影,把她交出來,讓我們離開,否則妳這條小命得交代在我手裡了。」
「哦?是那個姑娘啊,她早就不在醉月樓了。」
葉剡一聽將劍逼得更近,血已經沿著劍流淌,絲毫不憐香惜玉。
「她就在這裡,交不交人?」
「哼,無人可交。姊妹們,不用管我死活,放箭!」
沒料到她會有此一舉,葉剡顧不得她立刻到李鐸身邊,旋身揮劍將箭矢盡數擋下,趁著下一波弩箭還未襲來,環過李鐸的腰帶著人破窗出逃。
他們逃出沒多遠,李鐸便不支倒下,葉剡這才發現他的箭傷流著黑血。
「有毒⋯⋯」
葉剡讓人靠著樹幹,要撕開傷處的布料將血擠出,卻遭到李鐸制止,不容猶豫的情況下,葉剡根本不理會這一舉動,撕開後擠壓傷口讓黑血排出,這才瞥見露出些許的一塊紅色。
「不過是塊胎記,你擋什麼?」
李鐸皺著眉頭,咬牙忍著痛,沒能開口回話,只是瞪他一眼。
「我就當沒看見。」葉剡說著,見血轉紅後,把李鐸另一隻手搭到自己肩上。「先回客棧,得給你找個大夫。」
他們回到客棧,發現紀昀就在房裡等他們,見到他們這副狼狽模樣,幫著把已然昏厥的李鐸弄到床上後,就離開去尋大夫。
葉剡讓小二弄來熱水,擦拭李鐸身上的血污,即使他因身上被冷汗浸透而難受地皺眉,也沒有再去動他身上的衣物。
張開眼所見盡是陌生,李鐸一醒便警覺地起身,隨即因扯到傷口而疼得動作一滯,這才發現葉剡倚著床柱正睡著,因他的動靜眼睫顫了顫,緩緩睜眼看向他。
葉剡雖看著他,但人還不是很清醒,張口就是解釋,「衣服是大夫跟紀昀給你換的,我什麼也沒看到。」
李鐸一聽便向下看,確實換了身衣裳,他看一眼打著呵欠睏得很的葉剡。
這是有多怕他誤會?
葉剡打完呵欠又道:「紀昀是隱元會的人,沒人買消息就不會洩人隱密,應該沒人打探你身上有什麼沒什麼吧?大夫更不用說了,什麼都見過,不會放在心上。」
李鐸不由得想問:「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葉剡一頓,看向別處,「這不是怕你介意嗎?」
李鐸定定看著他,片刻後道:「我不是介意你。」
葉剡回看他,有些愣然。
李鐸又道:「我不介意你喜歡男子,你不用刻意避諱。」
此話倒讓葉剡覺得尷尬,顧左右而言他,「毒不難解,只是需要費些時日,等你好些我送你回先鋒營吧。」
李鐸卻沒讓他引開話頭,「就算喜歡男子,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看上吧?你心儀燕大夫,不是嗎?」
葉剡嘆了口氣,沒再迴避,「我是心悅他。」
李鐸笑道:「你不是真那麼風流吧?」
葉剡眉頭一抽,反駁道:「我一次只喜歡一個人。」
李鐸抓到了話間隱含,「以前還喜歡別的什麼人?」
「人總會喜歡點什麼,喜歡人有什麼問題?」
李鐸好奇問:「什麼樣的人?和燕大夫一樣?」
「這世上哪還會有人和延悅相像,再說了我又不是在找誰替代誰⋯⋯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
見人後知後覺被套話,李鐸笑了起來。
「把我送回先鋒營,不找二小姐了?」
葉剡看著他碎念道:「中毒剛醒來心眼就這麼多⋯⋯」念完後揚聲回應,「蘭兒確實不在醉月樓,是我著急找她才帶累你。紀昀還在打探消息,你現下不宜奔波,鍛造處之事也不好再拖。」
李鐸淡然一笑,「我以為得找著二小姐,鍛造處之事才有著落。」
「等我找到蘭兒,到時候你要是不去見她,別怪我拿劍逼你去。再不然,我找延悅要點東西,肯定能把你弄走。」
李鐸挑眉問:「君子之風呢?」
葉剡冷哼一聲,「我沒有。」
李鐸又笑了起來,越笑越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