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線一:船夫的記名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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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線:仲秋
地點:港口
【幻世】結弦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走在浸染海潮氣味的街巷間,他又碰見了那道小小的身影。

橋屋幸乃蹲在路旁。垂耳兔妖本就嬌小,此刻縮成一團,即使街道裡人煙稀少,不至於掩蓋住一名妖怪的氣息,漸沉的藍月下,她的身形依舊單薄,彷彿溶進夜色當中,幾不可尋。

不過是偶然途經此處,幾乎與橋屋幸乃錯身而過,無意地一瞥,他卻留意到少女綠色的裙裾,式樣簡單,臥在她彎起的膝上,如同一汪靜謐無波的湖水。結弦停下腳步,這才察覺她正盯著什麼,目光落在地面,棕色長髮順著那樣的視線垂落,安靜地披在肩頭。

橋屋似乎時常停留於這近海的地帶。他不經意地想。
【幻世】結弦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付喪神有一雙敏銳的眼睛,站在對街,他能清楚看見地上掉落的事物。那是有些使用痕跡的記事本,樣式古舊,躺在人來人往的街角,實在不算起眼;總覺得有些眼熟,他回憶片刻,這才記起熟悉感的來源——船夫,那名總是擺渡於幻世海的妖怪,乘船時曾見過他拿著記名簿,也是類似的款式。

在他思索的時間裡,橋屋幸乃未曾移動半分,只是蹲在街頭,與那本容易被忽略的記事本一起。

結弦就這麼駐足望著,短暫沉默,卻也沒有停留太久。本就無所謂目的地,他越過不再熱鬧的街,走向少女,最終在一段距離之外停下腳步。

「橋屋。」

並未彎腰,他只是迎著漸趨黯淡的月光,微微瞇起眼眸,話聲一如尋常。「發生什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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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屋幸乃有時候會認為自己不過是一顆石子。

無論是現世或幻世都有無盡的砂石,幸乃認為自己是那在路邊野草旁,最不起眼的那顆。她足夠小,不會輕易礙著他者的路,大多時候目不斜視,平視世間萬物,日昇月落於她而言並無區別,與那些碩大的事物觀看如此渺小的她,大抵都是一樣的。幸乃每每想到此,就會平順地低下頭,去看那些比她來得更細小的、被踩在腳底的東西,就像如此一來自己也能受到某種垂憐一般。

所以當她又一次因類似念頭低頭時,她看見了筆記的一角。

這筆記的樣式很是眼熟,幸乃花了一小些時間才想起來:這是船夫的記帳本。她初來幻世時身無分文,山崖下是更深邃的裂縫,她在慌張的機械聲響裡奔馳進山頭,樹木倒塌,比天災來得更為驚悚,人類的叫喊喧鬧喚醒所有被索命的記憶,動物奔跑和飛走,更多垂死在遠處焚林的火光之下。
垂耳兔生出靈志,所以比那些山林裡懵懂的眼睛看得更為清晰,巨蟒與野犬的哀鳴,那本該身為她天敵的野獸們的瞳孔,翻湧著疼痛與恐懼。

這是幸乃很久以前就明白的恐懼。

與生俱來地、無法推翻的。她直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人類不會感到恐懼,又或是生為動物與妖怪的她無法理解人類還能恐懼什麼,他們屠殺的生靈用了更盛自然的力氣,倒塌的神社與山林的咆哮,幸乃全都記下來了,在無法比擬的恐懼裡找尋更幽暗的那一區塊,她走頭無路,於是躍下山崖,一如兔子輕巧地後腳使勁,一路跌入黑洞似的幻世海洋深淵。

她想:小小的垂耳兔死過好幾次。

死在那一窩被掏走的兔子洞穴中央、死在崩塌的神社巨柱與落下的御守之前、死在山林焚燒與推土機械的人類歡慶聲後方、最後死在浪濤聲淹沒她聲響的幻世海。
幻世 ⛩︎ 橋屋幸乃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她被船夫打撈起來的時候,目光哀戚,縮成一小團的靈魂顫抖,船夫慢悠悠地滑著船,她躲藏在最裡側的凹陷之處,因此也是最晚離開那次運行的,船夫抓著記帳本,不輕不重地問她名姓,她想起那一小小跌落面前的御守。於是吐出「幸乃」,這一個音節簡易的詞彙。

幸乃、幸乃。幸福的。

所以她記得這本子。並對於如何面對這本子感到無措。這上頭寫過她的名字,又在她後來拿著錢回去交予船夫時劃去。她沒有觸碰落在腳前的記名簿。這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就跟祈運帶來幸福的御守相似,應當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卻孤伶伶地落在這裡,不曉得是被棄置,又或是無意之間落下的。幸乃無從猜測,只好蹲下來,盡可能和本子待在一起,她今天的工作結束了,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守著這本子,直到她沒有辦法守著為止,就可以算是抵償船夫那一次打撈的情份了。
幻世 ⛩︎ 橋屋幸乃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然而,她聽見結弦的聲音。

「……結弦大人。」

她的唇齒比思緒更快呼喊出來,她其實不曉得,結弦身上並沒有海洋的氣味,不像是漁村或港口的住民,風塵也不掛在他的衣角之上,所以她就這麼覺得:結弦大概是走了很漫長的路過來的。

當然不會是為了遇見她。哪怕如此巧合地遇見好幾次,她也沒有升起半分對方因自己而來的念頭,他們只是這麼遇見了,接著度過一段不長的時光,又各自離去,幸乃維持著姿勢,仰頭看向少年,輕聲開口。

「船夫把東西掉在這裡,好像是這樣。」
他的目光低垂,注視著橋屋,與她那些幾無重量的詞句。少女並未起身,而是輕輕地開口呼喚,一如往常,以謹小慎微的敬稱,托起他其實無關緊要的名。

「這樣啊。」

他說,或許是應答,又或許無關對話,只不過複誦起她帶點不確定的語尾。

自然而然地,結弦在垂耳兔妖身旁蹲下,伸出手,拾起那本幾乎無人在意的記名簿。短暫的一瞬裡,他什麼都沒做,只是兀自盯著古舊的書封出神;但那也不過片刻,他回過神來,於是輕輕拍了拍簿子,似乎簡單的動作,便足以拂乾淨長年積累的塵灰。付喪神微笑著,語聲淺淡,彷彿自言自語一般,「連東西都掉了,這傢伙最近好像不太順遂呢。」
這上面寫過他的名字。結弦想。

一趟擺渡而已,如此久遠,當然不可能記得所有細節。但他理應賒過帳——付喪神活得久了,在現世度過數算不清的歲月,離開宅邸時,卻將一切遺留在身後,什麼也沒帶走。錢再賺就好了,食物根本不需要,他不在乎那些,也就無所謂擁有,索性孑然一身。

一對耳飾,一身傷痕,便是他最終擁有的全部;無論何者,都只是湊本結弦不值一提的犧牲。難以變現、毫無意義,早已湮滅於歷史,自然沒有足以充當船票的價值。

如今他不欠什麼了。就連帳務也遙遠得難以記起,結弦只是路過,順手拾起自己已然陳舊的名。
本子拿在手裡,他隨意翻看了幾頁——各種各樣的字符拼湊成詞,從眼前流水般過去。有些名字還清晰可見,有些則被線條筆直劃開,一切二分,彷彿隨著帳款結清,人與妖便被區隔開來,與海的另一端再無關聯。字跡還很新,儘管墨水已經乾涸,他仍能透過紙背摸出筆劃的紋路。

再往前翻幾頁,或許還能找到他的名字,但結弦只是合上了書本。

「畢竟也當過他幾次乘客,就這麼放著不管,總覺得有點薄情啊。」

他以一貫的笑意開口,目光轉回她身上,卻不覺稍稍一頓。他們蹲在街道的陰影中,身高不再成為差距,他得以平視橋屋幸乃的眼睛——那是純然的黑顏色,相當年輕,卻談不上幼小,彷彿早在許久之前,漫漫長夜便註定要落進她的眼眸。
【幻世】結弦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橋屋幸乃為何留在這裡呢?他沒有問出口。她靜靜地蹲在那裡,像是留守,也彷彿小心翼翼的陪伴。說到底,那其實並無差別,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如果真有妖怪想要出手搶奪,憑一隻弱小的垂耳兔妖,大概也無法做些什麼。

但少女始終不曾離開。長久的等待,足以讓妖怪們三三兩兩逛到巷尾,也足夠他停下腳步,越過並不熱鬧的街;棄置也好,拾起也罷,她有許多時間,可以做出任何一種選擇,卻沒有絲毫移動。

「橋屋呢?」望著這樣的橋屋幸乃,結弦微笑著,於是自然而然地問。「妳是怎麼想的?」
結弦撿起那本記名簿時,幸乃只是一如既往地以沉默姿態看著他,並無言語,她只是偏著頭看著他,結弦有一張堪稱俊秀的臉龐,並不全然白淨完整,左側臉頰有一道傷疤,能傷到妖怪物事可不多。那會是什麼呢?她很恍惚地想起來:其實她與這名擁有少年外表的妖怪並不相熟,種族或是其他,從哪裡來,又將走往哪裡。這一些,她一概不知。

她突然生起某個想法,上回的見面時就有了這樣的想法,於是幸乃趁著對方注視記名簿的片刻裡,努力去分辨那雙眼睛,在眯起的細長睫毛下方,眼皮蓋過了絕大部分的視野,她有一種隱密的偷窺感,注視那道被昏暗月光照射的瞳孔,幾近無法識別出顏色,此刻結弦唇角微笑起來,嗓音流入她的耳畔,正做著虧心事的少女心裡一個咯噔,匆匆挪開視線,心虛地不敢應答。
我沒有做錯事情。橋屋幸乃這麼在心裡小聲辯駁著。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眼睛。她想要直接這麼跟結弦說。

如果這麼說了,這妖怪大概是願意答應的吧,拒絕也不一定。幸乃有自知之明,她不擅長面對人心,妖怪的心也是一樣的,結弦實在不像她所知的任何動物妖怪,身旁也總只有溫潤淺淡的氣味,像是世界的印跡可以隨意地侵蝕至他身上,而他只會永久的微笑,無論焰火或水流,大概都無法磨損他的容顏。

她平靜地想,甚至遺忘了要回覆對方的感嘆,等她想起來的時候,話語已經被落在腳下,回覆已經沒有意義了,她大可以把結弦的話當作他個人的喃喃自語,幸乃是習慣這麼處理的。但她卻是將話拾起了,嗓音緩慢,好似她學著結弦的模樣,將落在地上的撿拾起來,輕輕拂掉上頭的灰塵。
幻世 ⛩︎ 橋屋幸乃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大概是吧。」她很輕地回覆,只是跟著感嘆,話題沒有被推進哪怕一分一毫:「上回還需要人給他送餐,這回又是掉了東西。」

「應該真的很不順遂吧。」

不少妖怪都當過他的船客,結弦也是其中之一,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她沒有跟著湊上去看記名簿上的字,翻開的書頁泛黃,紙質堅硬,躍動的潮水灑在上頭無數次,跟著那在海上翻湧著的硬朗身軀一起,被無數次的翻開來,記上名字。她就算不觸碰,也能想像那是什麼樣子的。

結弦這時往她身上看去,是平淡而不會驚動她的目光。但幸乃還是有些膽怯,她稍微停頓了幾秒,才回望過去。原來那是一雙淡金色的眼睛,彷彿暮靄的太陽本身。不是任何落下的光線,而就只是日。她在心中靜默地重複。
幻世 ⛩︎ 橋屋幸乃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她無法猜想結弦的眼眸,於是如今注意下來,也只覺他本身就適合這樣的眼睛,帶有一絲銳利和殘忍的,卻是無比平等的眼睛。幸乃生不出更多確切的比擬,而結弦開了口,打斷她的一切思緒。

「我嗎、我的話,我認為,」鬼使神差地,幸乃安靜地說出——又或是覆述了結弦先前邀約她時的語句:「……如果你有空的話。」

「也許我們可以一起把它送還給船夫。」
少女開口,輕巧的嗓音帶了幾分內斂,似乎還斟酌著言詞。他於是耐心地聽——結弦從來不缺耐心,他有的是時間,那些數百年前便已停滯,卻仍綿延無盡的時間。漫長的月落時分,他就這樣等著,直到垂耳兔妖看向他的眼睛,慢慢將那句話說完。

也許我們可以一起把它送還給船夫。橋屋幸乃這樣告訴他。

並未立刻應答,結弦愣了一瞬,於是在短暫的沉默裡,他便只是回望著橋屋。自己大概也說過類似的話,他想,就在不久前,與她在小店裡偶遇,一同行走至海邊的時候;上次是他出言詢問,現在再次碰面,由少女提出這樣的邀約,似乎也合情合理。

儘管如此,從她口中聽到我們這個詞,仍令他感到訝異。橋屋為何以這樣的詞彙開口?他們不過偶爾產生交集,短暫停留,很快又會錯身而過。如此細瑣、如此無謂,似乎很難被聯繫在一起。
【幻世】結弦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那樣平靜的注視當中,他不過稍加思考,並未深究下去。猜度沒有意義,結弦畢竟不了解橋屋幸乃——那樣安靜、謹慎的垂耳兔妖,攥著她湖水般的衣裙,連道謝的話語都不免顫抖。橋屋所生活的世界,所浮現的思緒,想必與他截然不同吧。

他只是在少女細微的聲音中,在自己不經意的垂眸裡,才窺見那樣的景色一角。

「好啊。」

他於是笑了起來。不僅彎起眉眼,更帶上了些許雲淡風輕的嗓音,付喪神蹲在港口最尋常的石子路旁,輕輕笑出聲來;他能感覺到氣息於喉間流淌,沁著入秋的微涼,於是幾聲淺淺的笑,也如同淡薄的嘆息。結弦托著臉頰,迎著橋屋幸乃安靜的目光,溫聲回應映在他眼中的沉靜夜色,「那我們就這麼做。」
我們。他重複少女選擇的詞語,自然而然,彷彿這並不寬敞的街巷,也足以形成她的回音。

決定了去向,結弦率先站起身,把記名簿隨意塞進外衣口袋,臉上又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笑意。拍乾淨掌心沾染的塵土,他思索片刻,便朝還蹲著的橋屋幸乃伸出手。

「這個時間點,船夫應該還在海灘那裡。」他說,「一起去找他吧。」
她敏銳地察覺結弦嗓音裡的變化與輕重,在語句的使用上人類和妖怪沒有差別,時至如今,她早已忘記還是一般野兔的當下是否擁有語言,她可曾聽聞同類的細語,她只記得兔子視野的世界如此廣闊而如恐懼一般無垠,模糊的雜音裡,她未曾停滯下來聽,記不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妖怪並不相同,生了情志而熟習人類的語言,進而能與之交流,所以語言對她而言並不是那麼重要,她所拾起的話語,全然是自己細碎的鏡裂。

她並不那麼嚴謹地挑選用詞,而是加以規律整合化,於是她使用時並沒有任何意思,她只是想用,便這麼用了。因此結弦在那樣的詞彙時有些微重音,她捕捉到了,便恍了神,後知後覺地思索:是呢,為什麼呢。

……為什麼要使用「我們」這樣的詞彙呢。
幻世 ⛩︎ 橋屋幸乃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她安靜地抬起腦袋,看向先行起身的結弦,對方遮擋住了絕大數的月光,所以她看不清結弦的臉,但那肯定是微笑著的吧,結弦擁有不算壯碩、卻也無法稱為纖細的體格,幸乃還是無法輕易地定義這名妖怪,他實在踩在模糊地帶,連稱其少年或青年都無法確切。但是,這果然是適合垂耳兔棲居的一處陰影。幸乃為自己的想法感到詫異,似乎某種時刻裡也曾短暫產生這樣的念頭,但她想不起來了。

如果你對「我們」這個詞感到困惑,又為什麼要朝我伸出手呢?
幻世 ⛩︎ 橋屋幸乃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幸乃想這麼反問,但最終只是溫順地微笑,那大概也是沒有任何理由的吧。就和她無意的使用這樣將兩者靠攏一夥的詞彙,結弦沒有拒絕那樣的詞,哪怕他為此停頓一瞬,甚至也許這都只是橋屋幸乃的錯覺罷了,但他終究是沒有拒絕。

幸乃在這片寂靜裡將手覆了上去,借了對方的力起身,她蹲得實在有些久了,小腿有幾分發麻,她有些緊張地把注意力放在腿上,於是,直到邁開步伐時,她也沒有把手放開來。
【幻世】結弦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橋屋幸乃沒有放開他的手。

原先只打算拉她起身,結弦不明所以,卻也沒說什麼,等著少女接下來的動作。橋屋總會鬆手的——至少他這麼認為,她畢竟不像是會主動靠近旁人的性格,一如那天取走船夫的贈禮,接觸到他的手掌,也不過輕輕一碰。但直到橋屋站穩腳步,似乎打算往前走了,她的左手仍留在原處,淺淺扣住自己的掌心。

好吧,如果她希望如此,那也未嘗不可。並未探問,結弦只是接受了現狀,於是輕輕握住她的指尖,彷彿也收攏自己無關緊要的困惑。

「走吧。」他坦然地說。
【幻世】結弦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他們並不是第一次結伴同行,大概知道對方行走的速度,便也沒什麼困難。紅月初升,原先就不熱鬧的街變得更加冷清,他雖能清楚看見前路,景物在漸弱的月光中,也不覺覆上一層黯淡色彩。

昏暗的街道裡,右手傳來的觸感卻愈發鮮明。橋屋的手不大,纖細而瘦弱,握在自己與死物無異的冰冷掌心,時間長了,便溫暖得近乎炙熱。那無疑是女孩子柔軟的手,比起這點,他卻先一步意識到掌紋中沉默的痕跡:沒有分明的骨節,依舊無法稱得上細膩,他能摸到藏在裡頭的繭,不同於自己,生長得更加廣泛,安靜臥於她的掌心與指節。那是一雙付出過許多努力的手。

生活大概沒給過她太多選擇。結弦總是隨心所欲的活,從未理解過迫不得已,但他見過人類,數不勝數的人類——渺小、迷茫,偶爾試圖掙扎,卻總是很輕易地死去。付喪神看著這些,自然而然記了下來,甚至早在他成為自己之前。
被陳列在湊本家廳堂的第一晚,也曾有那樣的手捧著他。男人的手揮過馬鞭,執過武具,如今握著弓,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觸感,卻生出微不可察的顫抖;沒有言語,他只能感覺到眼淚,或憤怒或悲憫,於呼吸間悄然滑落,浸濕殘缺不全的弓身。

人總有必須沉默著哭泣的理由。他想,也會有這樣的妖怪:苦難降臨,他們別無選擇,於是緘口不言。

結弦並不打算探問什麼。穿行在並無太大區別的小徑中,他只是仰起頭,望了望遠方暗紅的月色。

路程不長,沒過多久,他們就抵達了熟悉的海岸。他停下腳步,這才留意到:簿子方才被塞在右側口袋裡,而此時此刻,他的右手還留在橋屋幸乃的掌心。

「橋屋,」盯著兩人交握的手掌,結弦想了想,最終還是微笑著問,「手能還我一下嗎?」
因為錯失了放手的機會,所以她就沒有放開了。

她的生命好像總是如此,而如此能讓她活得更加平穩一些:因為錯失開口的機會,於是緘默不言。但緘默不言也沒有什麼不好的,隨遇而安就是最好的安排了,就像現在被牽著手走一樣。

當幸乃意識到兩妖的手仍然交握時,結弦已經收回視線,甚至握住她的指尖,手也像是心臟,她感受到那一抹抓握住她的力道,便失去了抽開手的想法,也許該鬆手的時候就會鬆手了。她想,有一些雜念翻湧:好冰冷的手,她感覺自己並不是在握著一雙手,而是一種工具、一個物品,與那雙眼睛相似。
是什麼讓你微笑的呢?像人類一樣,露出這樣融入群體的、禮貌性的微笑?她想這麼發問,而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便愣神了,一種好絕對的惶恐爬上她的心頭,萬蟻噬心一般,她背後有一層薄汗冒出,橋屋幸乃一顆心跳得更加劇烈。這是一種對未知的恐懼。

她是為什麼對這名妖怪開始產生如此多的困惑,那些她本該不在意的問題,是什麼時候被她拾起來認真打磨的?

這條路實在過於漫長了,昭示著她找不著答案。她的手掌有些僵硬,泌出細汗,像是代替她自己因不安而流淚。她看著結弦的側臉,努力鎮定下來,說服自己似:只是碰面的機會多了,難免感到好奇。
幻世 ⛩︎ 橋屋幸乃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有了解釋,心就能平順下來。幸乃將視線落在腳邊的石子上,小心翼翼地不從上方踩過。那些被牽著手的人或妖也是如此嗎,因為有了另一雙眼睛觀察四周,所以可以鬆懈下來。在混亂的思緒裡,她聽見海水打上灘岸的聲響,而停下腳步。

「……當然。」

她垂著眼這麼回答了,這樣似乎可以使對方看不見自己的臉,她有些遲鈍地臉紅了起來,在對方轉身離去的時刻裡,自頸脖一路漫上頰邊,露出一片柔軟的薄紅。這確實是值得羞惱的一件事。她早該放手,而不是直到對方出言提醒,才堪堪放開手。

但她還是如上次似待在岸上,結弦拿著簿子走下去,步伐果斷而規律,是一小段和記憶重合的路,幸乃的視力只能見到她的背影,手上的動作就不明白了,對方耳上的流蘇被海風吹地跟著揚起,成為聚焦目光的一抹紅。

橋屋幸乃就盯著那樣的紅,見結弦轉過身,再一次拎著東西,出現在她面前。
橋屋在岸邊等待。他踩著潮溼海沙,走在回程短短的坡道上,仰起頭,於是見到她仍站在那裡,睜著溫順而沉默的眼睛。少女背後懸著一輪圓月,顏色深紅,襯得她白皙的臉龐宛如透明;月光昏暗,就連披在身上的陰影也是淺淡的。橋屋幸乃在那樣的夜色裡望著自己,靜靜地,彷彿從未移開目光。

方才的小插曲於他心裡早揭過了一頁。但結弦仍舊看著——海風揚起她繫著緞帶的長髮,色澤並不起眼,尤其容易被夜晚吞沒,他能清楚看見每一綹髮絲的動靜,於風中柔軟地起舞,而後無聲垂落。他注視著少女,不過淺淺一笑。

「久等了。」

他在垂耳兔妖面前停下腳步,語調尋常,一如不久前他們提著食盒走來,明亮月色之中,結弦朝她攤開握著貝殼片的掌心。晃了晃手裡的戰利品,他把袋子遞給橋屋,笑著解釋道,「船夫說要謝謝我們,所以給了這些。嗯,大概是一夜干之類的東西?」
【幻世】結弦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雖然不知為何,魚乾全都長了人類那樣的高鼻子,看著像張愁苦的人臉,但他決定略過這件事不提。這畢竟是妖怪們的世界,存在即合理。

無論如何,事情得到了解決。他想:歸還遺失物也挺好的,這港口總歸需要船夫,還有他那本並不厚重的記名簿。世上並沒有足以永恆安居的歸處,現世與幻世皆然,和平會遭動亂覆滅,故土亦因歲月風化;不管人類還是妖怪,都需要那艘小船,載他們抵達一片出走的地方,即使海洋另一頭,也未必是他們真正的淨土。

結弦只是望著這一切:黑沉沉的海,以及那些因為各種原因跌入海裡,同樣黑沉沉的眼眸。夜畢竟深了,幻世門也已經關閉好一陣子,港口顯得愈發冷清;有些門戶還亮著,作息規律的人家則早早熄燈休息,明暗之間,歸程的夜路顯得格外漫長。

「我送妳回去吧。」目光落回橋屋幸乃身上,他自然而然地開口。
幻世 ⛩︎ 橋屋幸乃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她沒有推拒,從袋子的數量中,她能推測結弦又拿到了兩份的謝禮,船夫人不差,結弦大概和上次一樣,提起了她,然後得到了多一份的禮物,她不輕不重地提握在手上,幸乃安靜思考著:也許他會偏過身子,向船夫示意他並不是單獨前來,又或是他會說出自己的名字,但船夫是個記憶好的妖怪,那她那偽造的姓氏會得到有些困惑的目光。

結弦總是喊她橋屋,而不是幸乃。

我接下來,大概會比較少留在這裡了哦。幸乃沒將這話說出來,她只是闔動著嘴唇,不曉得這話該跟船夫說,或是想跟結弦說,幸乃認為自己的性格其實稱不上彆扭,這不是不能說的感嘆,所以兩者都不是吧。

她在對話的間隙裡沉默下來,安靜地點頭回應了結弦,背對那沉默的海,彷彿窺見一隻垂耳兔的溺斃。她想:我大概是想跟海道別。

橋屋幸乃始終沒有駐留港口的理由,哪怕她只是偶爾注視這片海。
幻世 ⛩︎ 橋屋幸乃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這回她走在結弦前方了,誠如對方所言,只是護送她走這麼一段路,不需要深究太多緣由,就和他們相握的手相同,都是隨性而為的事。這裡離旅舍不遠,結弦跟在她身側,不疾不徐,有幾分並肩而行的模樣,幸乃的腳步突然遲鈍起來,她該往哪裡去呢?大概是旅舍吧,那已經不能稱之為旅舍了,但她也只有這麼一個地方去,所以她轉彎,再往前走了幾步,站在門口下。

「……就送我到這裡吧。」幸乃如是說。

她沒有解釋什麼,比如這裡其實不是她的家,接下來即將離開這裡,旅舍的招牌已經被拆卸下來,凜子小姐不曾趕她離去,仍然縱容她蝸居在那樓梯下挖空的小小倉庫中,幸乃發現凜子小姐盯著自己的臉龐,像是一道淬毒的譴責目光,在暗示她得趕緊離去。幸乃心知肚明,並用她那與生俱來的長耳朵遮掩住聲音,視線也能輕易合攏。
幻世 ⛩︎ 橋屋幸乃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但她跟結弦終究是連朋友都稱不上的關係,她可以肯定自己對這名妖怪產生了一定的安全感,能夠在對方平等的目光裡鬆下一口氣,但她是那一類敬小慎微的存在,每一步棋都得認真思索,於是她沒有朝結弦訴苦——這真的能算是苦嗎?這分明是她的現實。幸乃聽見心中傳來微弱的聲響,很模糊,她卻能辨識其義:結弦大人。她心底的聲音極小,可以被任何事物掩蓋。

如果哪天我告訴你關於名字的事情,那我就完全相信你了。

「再見,結弦大人。」

莫名地,她有種直覺,下次就不是在這裡——她指的是,下次應該不會在與海如此靠近的港口,與這名走過漫漫長路而來的妖怪見面了。
停下腳步,他點了點頭,算作對少女沉默的應答。

結弦不是話少的類型,也並非厭倦了交談。不曾開口的時間裡,他只是仰起頭,看向房舍入口處上方的大片空白——那裡大概懸掛過什麼,即使紅月高懸,他仍然能清晰分辨出與周遭牆面不同的顏色,以及幾處碰撞過的細微痕跡。他想,那或許會是一塊招牌,屬於自己早已忘記名字的旅店。

他大概曾經到過這裡。

結弦不常於近海地帶逗留,數年前返回過現世一次,那之後更是如此;港口聚落是普通的小鎮,他也不討厭潮濕的氣味,只不過覺得凝視那片海,似乎早就沒什麼意義了。幻世海有存在之必要,但那不是為了他,即使乘上渡往彼方的小舟,他也不再有想要抵達的終點。

然而,僅有的幾次,他途經此地,也曾走進旅舍當中,為一名陌生的小妖怪停下腳步。
昏暗的紅月之下,相當久違地,他瞇起眼,認真梳理起自己漫長的生命,彷彿尋找一顆滴落於海洋的水珠。橋屋的聲音總是很輕,那令他想起數年前,在長廊裡收下的贈禮——花鈴鐺缺損一角,被他收進小小的布包裡,失去了響鈴,是以從未發聲。

記憶實在遙遠,回想也不過是片刻間的努力,結弦於是垂下視線,去看站在眼前的橋屋幸乃。少女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聲與他道別,聲音不大,一如他們每次碰面。

「再見,橋屋。」他微笑著回應。

就讓猜想作為猜想存在吧。他留下少女,獨自走進如墨般漆黑的夜色當中。
唉⋯⋯真的很好吃⋯⋯ 快被你們氣死怎麼一個個這麼會寫真的超級無敵好吃

蹲在街邊到看眼睛的一段真的好好⋯⋯喜歡結弦和幸乃待在一起就顯得很漫長的時光,互相對眼睛的想法「彷彿早在許久之前 漫漫長夜便注定要落進她的眼眸」和「帶有一絲銳利和殘忍的 卻是無比平等的眼睛」兩句超好的 在每一回的遇見裡窺視到彼此的更多一些、在每一次淺淺的交集裡並行更久一點點,很細膩的兩人互動差異真的⋯⋯每次看都覺得心臟跟著震顫TT牽手我真的是 我不會說 牽手⋯⋯
fu0606: 阿芙中……最好的……感覺真的是一點點推進的淺淺交集,相關篇目的步調比較慢一些,相處的時光也就格外漫長,我跟幸乃中寫的時候也覺得好漫長一定是寫太多了吧
牽手是很好的!我也想牽幸乃醬的手! (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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