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認為，自己是個冷漠無情的人。

情緒沒有不必要的起伏，表情沒有不必要的變化。很多事情僅是過眼雲煙，帶不走他的思緒，也留不下什麼痕跡。
慕遙商清楚銘記著小學成績單上那句「過於疏離，缺乏同理心」的評語，也記得期望班級和諧的一個又一個教師或殷切或不滿的要他多和同學互動一些，但他總是不明白，就如同不明白為何那些和自己同齡的人能為了影印在紙張上的數字喜悅與哭泣。

說來可笑，身為人類的少年卻是在走進滿是妖怪的世界後，才意識到自己並非只是會行走言語的機械罷了。
所有情緒不是一行行代碼，他也是會想向「同類」伸出手的人。

由左方而來的破風聲打斷了少年抽離的思緒。
咬著唇，臉色有些蒼白的他再度繃緊神經腳一蹬，貼在手中人衣服上的粗製符咒亮了亮，險之又險的避開了伴隨濃烈惡意的妖力。
繪上枯葉紋的紙蝶停棲在衣領內，慕遙商很慶幸自己先前無聊時做了這麼一張隱匿法術，跟隨閃現的靈光行事是有回報的，他很欣慰。

放輕呼吸蹲藏於盤根錯節的巨樹後方，少年暫且確認安全後小心翼翼的把拎在手中的孩子放下，輕輕推了推對方的肩膀。

「醒醒。」
低聲呼喚著失去意識的男孩，慕遙商越想越氣惱，為什麼偏偏注意到荒林中被幽火迷了神智的身影，又偏偏沒留意到藏在早被妖氣浸透的樹蔭中的惡意與貪婪。

他從沒想過有一日，自己會後悔沒有多瞭解這些妖怪，沒能做出最準確的判斷。從那個男孩行走在荒野而毫髮無傷開始，他就該意識到這是為了捕捉更加美味的靈能者的陷阱。
眼尾的弧度漸趨鋒利，少年的臉繃得冰冷，捻起隱匿的蝶放到了迷失夢境的孩子肩頭，接著輕攏起拳放到對方耳旁，緊握了下。

呼喚遊人的清脆鈴音在剎那響起。
有如劃開了籠罩心靈的簾幕，將清晰的真實攤開在眼前，陌生的男孩方自虛幻的假象回歸，而慕遙商沒能給他更多清醒的時間。

「拿著這個，去桃花村。」
將匆忙摺好的小小燈籠放進了有些失溫的掌心，少年豎食指叮囑。他們不是歸人，這裡沒有守候來客的燈火，他只能尋找認知中相對友善的區域，那裡肯定有人會伸出援手，而他的法術會指引出安全的道路。
他可以徘徊在月下荒林，但受人所愛的孩子必得歸鄉。

沒等對方回答，藍眼的靈能者立刻結了手印。冰冷而溫柔的風夾著鈴聲送離了迷路的人，而下一秒，他所躲藏的巨木便碎裂成片，伴隨迸發的強烈妖氣，險些將少年整個掀飛出去。

「找到了……嘻嘻……人類……」
刺耳的雜音像是指甲刮在了黑板上。慕遙商仰起頭，鑲嵌在黑色霧氣中淌著暗紅液體的巨大眼珠們倒映出生人的身形，而後裂開了縫，彎起貪婪的、愉悅的、興奮而滿足的惡意。
卡著不明肉塊的尖牙碰撞出難聽的笑，少年的視線則越過了表象，那妖體內充斥被撕碎的靈魂，人與非人在其中毫無分別，也一樣填滿不了無止盡的飢餓。

「不逃了嗎？不逃了不逃了逃不了吃飯了了了了了了了」
「吵。」

湛藍眸光明暗，慕遙商微微皺了下眉，抬起手。無數紙張疊成的動物自指間與衣袖間躍出翻跳變化，落在地上便成了真實般的狼與蛇，飛翔空中即成如生的鷹與鴞。
青色的紙鶴停在手背，靜靜地散發出柔和的光，驅散動搖人心的低語。

遠方似有白影一閃而過。藏起蹤跡的結界破碎，加上眼前的妖物毫不掩飾的妖氣，少年能感受到已有不少林中存在的視線被吸引了過來，也許是對他有敵意，也許是對黑霧忌憚，暫且沒有他人出手打擾這場狩獵。

早點解決早點離開吧，他想。
只希望被解決的不要是自己。

／

飄著紅葉的水潭蕩起陣陣波動。
在古樸庭園中舞著兵器的身影倏然止了動作，自遠方而來的力量餘波通過在層層結界弱的只能摘下一片半枯的葉，落在了劍刃而一分為二。
凌霄難得的斂起表情側耳傾聽，接著猛然探出左手一抓，握住了不屬於此處居民的力量。
紅楓記得這份力量。

早先被撕碎的紙鶴殘片飄浮於掌心，因太過微小而未被除去，卻又在這時被原主的靈力吸引。他能嗅到順著脆弱聯繫而來的血腥，甜膩、美味，令妖憶起腹部的空虛。
對了，白梓帶回來的烤魚也有這種誘人的味道。像是揉碎了花葉與蜜糖，澆灌仲秋的月光，埋藏在大寒的雪夜。

捏著僅剩的紙片思索了下，凌霄嘆口氣收回劍，轉身走進了一旁佇立的金楓。

／

慕遙商承認自己確實不擅長戰鬥。
原本能塞滿整間教室的妖被紙張們生生扯成了三分之一大小，卻仍舊有精力追著他跑，反觀自己手臂被無孔不入的黑霧與尖牙劃開了口，鮮血由汩汩至乾涸，總是窩在房間的體能幾近透支，每次呼吸都像是在燒灼自己的喉嚨。

啪沙，他一腳踩碎了失去水分的葉片，而後倒抽了口氣，是心頭若有似無的聯繫牽動了意識。
似有紅葉自眼前掠過，那是隔了不久卻彷彿一整個季節後重新接上的回應，是在初入此界時失去的眼睛與翅膀。
他離那個曾察覺威脅的地方太近了。

而捕捉食物的妖可不管人類究竟有沒有分心。
刮過玻璃的聲音再度傳來，動搖著慕遙商手中燃燒的青色羽翼。他能分辨出那是嫉妒與絕望的低語，像是身處泥淖的惡靈抓著他人沉淪，少年將唇咬出了血，滴在青色中泛起漣漪。

「一起、一起，約定好了，騙子」
「只有你能回家，憑什麼，為什麼，你說會幫我的，」
「我不是怪物，你是怪物，我沒有說謊，你在說謊」
「約好不可以亂跑的，我沒有，我只是，跟著你一起起一起一起起起起」

男孩、女孩、少年、成人在呢喃。慕遙商右手食指中指並起橫劃，數隻紙鷹俯衝入妖物偽裝成眼球的口，在消融於黑籠前散出微光，讓靈力驟然失衡炸裂。
他想起去年和家人一同觀看的煙火，剎那璀璨後消失。女子說他想成為那綻放光芒的花，卻只能留下一捧灰給他。

青色的光團在掌心收縮膨脹，像是心臟搏動，彷彿還能聽見血液衝擊瓣膜的碰碰聲。
他還差一點時間，就差一點。

四散又瞬間凝聚的妖霧發出尖嘯，不甘與貪婪構成的執著認準了藍眼的少年，膽敢反抗他的食物。流淌眼珠的血紅暗沉，鋪開詭異扭曲的網，每個視線都是沉積了歲月的憤怒，沉甸甸的，壓的人無法呼吸的詛咒。
人類單薄的身影又一次在黑紅交錯的霧氣間奔馳，慕遙商聽見妖力凝聚的刺扎在了他上一秒踏過的地方，無論是躺臥地面的樹幹或是他奮力避開紅葉都無一倖免。

還差一點。
黑色布鞋踩上了紙張殘頁的起始，道路直至終結。
在漫天黑刺落下前，他無風也無雨的眼倒映出了生於林中的紅霞。

「嘿，看看是誰在這裡啊？」
霞光漫過天際，壓迫人心的低語在一聲尖銳而難以形容的尖叫後靜默。
凌霄的舌滑過嘴角，踏入地盤的白目妖怪味道像是拌了香菜、黑胡椒、肉桂與芝麻醬的馬鈴薯泥，不是不能吃，就是不好吃。
看看他的紅葉都飄成委屈的形狀了，等會兒要是不把沒禮貌的傢伙打一頓他就是小狗。
「在我家門前玩得這麼開心，怎麼不叫上我一起呢？」
「我不想管你們之間有什麼爭執，但是打架不要波及他妖是基本禮貌喔。」

執妄的妖物翻成暗紅的身軀發出喀喀聲，像是骨頭撞上了骨頭。
「你壞！你壞！食物，我的！」
「小鬼回家睡覺去。我知道你的核心沒那麼蠢，出來說話。」
紅楓的主人懶洋洋的倚在深色樹幹上揮揮手，像是驅趕著惱人的蚊蟲一般。

而原先還在用稚嫩混雜成熟聲音吵鬧著的妖停止了磨擦骨骼與尖牙，霧氣中央轉出了深色的眼球，咧開了沾染紅色的笑。

「年輕的墮山神……拯救人類的戲碼有趣嗎？」
「你對我似乎有什麼誤解呢。」
偏了下頭，凌霄含著夕陽色紅光的眼笑得瞇起，長指拎住了片飛舞的葉，捏在手中隨性把玩，彷彿自己真的只是出來家門口看看一般，完全視外來的傢伙於無物。
「首先呢，我只是來看看是誰沒禮貌直接揍我家的樹而已，剛好抓到個把眼睛當嘴巴用的傢伙喔？」

「我可沒踏進你的領域，要怪就怪那個人類……」
「第二。」
紅葉在指尖轉動，發覺自己真的變成純粹出來看熱鬧的楓笑了起來。他一刻也沒放過對陌生方士的關注，那名少年也沒有費心對突然現身的第三人隱藏自己的動作。

「那個人類可不用我拯救喔。也許，現在是你更需要幫助呢。」
「什──」

清脆的鳥鳴劃破紅月籠罩的夜。
青色的羽毛紛飛，落在了葉面，落在了大地，陣雨般洗去了空氣中惹人煩躁的焦味與腐敗的腥。
黑與乾涸的紅消融成漣漪，蕩漾著靈力的紋路，緩慢而徒勞的淨化著充斥妖氣的天地。

凌霄覺得這畫面美的出奇，正適合配著淬了青蜜的梅酒飲下。驅邪的箭矢總令妖厭惡，但這人類溢散的靈力只讓他平靜而安寧。
衝著舒服的靈力這點，凌霄就決定不要跟小方士計較擅闖他的領域一事。
當然，該告誡的還是得好好告誡，不然到時什麼人都敢往他家闖，還讓不讓人休息啊。

心情很好的藉著楓木偷吃幾口不帶屬性的靈力，青年轉過身看向了趁著他與執妄的傢伙對話時爬上樹、拉開弓的小小朋友，正好對上那雙如深潭的藍。
「好了，輪到你啦，人類。」

此時的慕遙商正小心的蹲在樹枝上，離開地面的高度令早已消耗不少體力的他有些暈眩。世界像旋轉的咖啡杯，在桌子邊緣搖搖晃晃。
「……我無意闖入你的地盤。」
少年猶豫著，緊握著武器而未收起。他無法肯定對方的善惡，眼前所見的妖在紅霞般的妖力中夾雜著不染塵埃的神性，矛盾的另人不安。

「喔？很難想像呢。」
凌霄挑起眉，回憶了一下紅葉林告訴自己的故事，只覺這孩子聰明得過分。紅葉之森的妖多脾性古怪或領域性強，尤其很多傢伙是打妖不手軟的，若人類能從雙方對撞的第一波攻擊中存活下來，趁機溜走也不是不可能。
「你的行為讓我以為，你是刻意帶著那團霧過來的呢。」
「讓兩種妖彼此爭鬥，再從中得利，這不是你們慣用的手法嗎？」

慕遙商愣了愣，終於意識到對方將他的身分劃到了哪一區。當然他也無法否認，自學的靈能者也終究是個靈能者。

「我……」
模糊的音節才溢出口中，他便瞧見有白色的影子飛躍而來，踏過枝椏與林葉，像是個毛絨的流星。

「小朋友，看在這次你──」
估量著差不多了，青年稍稍放軟了語氣準備收尾，便察覺有股熟悉的氣息自身旁掠過，直撲向還握著蒼色破魔弓的少年。

「很會烤魚的人類！我們來了──」
「喂！你們，小心！」

就算是自覺見過許多大場面的前山神也沒能反應過來，探出的手只來得及抓住幾隻落後的灰毛松鼠，眼睜睜看著領頭的白狐一個煞車不及，直接撞上了同樣錯愕的年幼人類。

事情發生在一瞬間。
慕遙商不確定自己在受到衝擊時有沒有很戲劇化的吐出一口血來，只明白自己在不科學的世界裡非常科學的受到了慣性的影響後仰，任由地心引力拉扯沉重的身軀。
在最後一刻散去長弓的決定讓靈力跟不上飄浮法術的施放，他唯一能做的僅有環抱著柔軟的襲擊者，試圖讓傷害減到最低。

有人說在墜落時一秒鐘如一世紀漫長，也有人說那是沒有辦法思考任何事物的空白時刻，一切經過的太快，唯有逐漸窒息的空虛是真實。
也許答案是以上皆是，正如此刻的他一般。

最後，少年落入了紅葉的懷抱。
淡淡的香灰味夾雜鐵鏽的甜，以及燃燒枯木後的溫度繞過鼻尖，由遙遠天空傳來一般。
耳畔的聲音模糊嘈雜，慕遙商的眼疲憊的斂成一線，裝不下夕陽與紅月的光。

「……人類，你……」
吵雜的、寧靜的，如抽芽般的聲音與風送來的曾聽聞過的輕呼逐漸遠去，沉入深海消失無蹤。
啊啊，對了。他意識到了那麼一件事。
他果然，還是有點想回家的呢。

花了超長時間才遇到的兩人
想把前因後果寫完整一點，結果字數就爆了

其他人的相遇：唯美、可可愛愛、戲劇性
凌霄和遙商的相遇：凶暴打架、被踢暈
抱歉了兩位

看前面的時候真的都捏一把汗 好好奇之後的發展…！！！看到想回家還是有點感傷QQQ

heat_:
放心遙商的實力還是很堅強的 其實原本打算只寫他被追著到處跑的，沒想到他會打架打這麼久
非自願進幻世的人類大部分應該還是想家的吧 至少不用擔心會不會哪天在樹下睡覺突然就被樹嗑掉了（？？？

遙商被力道衝擊都要吐出一口血了快住手不得不說我要再次讚嘆青紅中的文字描寫有夠美麗，明明氣氛很緊張，但在青紅中的筆下卻又優雅而美麗，有一點古樸典雅的風味
好在最後凌霄出來轉移注意力讓遙商能夠順利脫險，不過感覺最大的傷害是白梓的力道衝擊了
我特別喜歡遙商認為自己能夠徘徊在月下荒林，但受人所愛的孩子必得歸鄉那段，希望遙商也可以早日找到自己該回去的家，不用在繼續在荒林之中徘徊

tobi_youya:
中之覺得白梓那一擊大概扣了80%的血量
不太常寫打架覺得打起來好停格動畫，謝謝鳶中喜歡！凌霄在這篇裡的功能真的只有負責出聲而已，很關鍵但是戲份很少，小小事情大大功勞
遙商他可以的，而且紅葉林也有空屋出租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