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後會去哪裡呢？

望著艾菲亞蒼白無血色的臉龐，戴因分神地想。她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只是不會再醒過來了。

他見過她無數樣貌，無論是彎起眼眸的親切微笑，還是為某些小事樂得開懷，又或是在陪伴她長大的愛犬死去時哭得喘不過氣，生氣時噘起嘴唇的模樣……回憶裡的每個畫面在佇於棺木前的此刻都成了不可復見的寶藏，就連最後——艾菲亞那雙失神的藍色眼眸與被血液沾濕的嘴唇，那樣的景象也都深刻烙印在戴因的腦袋裡。

戴因，你要好好活下去。

他可愛的未婚妻、深愛的女人，在嚥氣前最後一刻以微弱的氣音這麼對他說，然而戴因甚至無法牽起她的手，車禍產生的撞擊讓他的腦袋昏眩不已，變形的車體也阻礙了他們的碰觸，他只能不斷喊著摯愛的名字，告訴她清醒點、別昏過去了、救護車就快來了、我們會得救的……

艾菲亞，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殘忍的回憶深刻又鮮明，蓋住了過往他與艾菲亞的點點滴滴，緊接著是她躺在棺木裡的模樣；遺體經過專業人員整頓後不再令見著的人傷心，那些修復過後的痕跡則被藏在家人為她選擇的禮服下。

戴因的雙眼緊盯著艾菲亞，直到棺木闔上並置入墓穴，腳底下的土壤成了阻擋他們再次見面的障礙。立起的碑文刻著他在未來數年裡徹夜思念之人的名字，逝世的日期則提醒著那是他們最後交談的日子，他將來的妻子先一步安眠於此處。

戴因一時無法理解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他驀然抬首，艾菲亞的親族們正盯著自己。她的父親紅著眼眶朝戴因跨步而來，男人同樣蔚藍的眼底充滿了憤恨，他奮力跩起戴因的領子，那一瞬間戴因覺得自己好像被掐住脖子了一樣。

「如果那一天你們沒有約定要碰面的話……」

「艾菲亞就不會死去！」

「都是你！」

「把我姐姐還給我！」

「都是你的錯！戴因、你憑什麼還站在這裡？」

「你明明才是該死去的那個人！」

頸邊收緊的力道逐漸令戴因喘不過氣，痛苦之餘意識卻仍然清楚地聽到所有人的聲音。他在腦袋裡無聲無力地道歉著——對不起、對不起，該躺在那裏的是我，如果不是我，艾菲亞根本不會……

黑暗與眼淚攀入他的視線，戴因在一陣難以遏止的喘息中醒了過來，頸部的瘀青因為動作的關係有些發疼，但都比不上此刻心臟刺痛帶來的難受。

艾菲亞的親族根本沒有責怪他，他們甚至給了自己許多溫暖的擁抱和誠摯的祝福，這一切卻令戴因感到更加痛苦。他不但害死了艾菲亞，還讓自己的夢扭曲了他深愛之人的家人，到底為什麼、

為什麼我今天也醒過來了呢？

戴因蜷縮起身子，想抓住棉被覆蓋自己卻怎樣也碰不著；他抽離的意識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冰冷，胸口和腦袋卻像是被塞入一團跳動的火焰，他因此灼疼得想大叫，卻在發出聲音前閉上了嘴。

他有什麼資格呢？艾菲亞肯定是在難以忍受的劇痛中離開，苟活的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喊痛呢？

在一陣混沌中他聽見外頭門鈴作響，橫在床頭的手機也震動了起來，那些吵雜的聲音刺激著發脹的腦袋，他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現在的情況。

戴因紅著眼眶吃力地從床上爬了起來，痠疼的四肢令他的動作變得遲緩，他拿起依舊響個不停的手機，儘管上頭顯示著安托萬的名字卻難以將資訊輸入進腦袋。

「……你好？」

「戴因？你還好嗎？你在家嗎？」

他聽見安托萬這麼說，語氣裡有他不明白的緊張，但戴因現在無法多做思考，他費了一點力氣才擠出聲音：「我在。」

「你在啊？太好了，呃，你能來幫我開門嗎？你聽起來……」

「等我一下。」

為什麼安托萬會過來？戴因切斷電話下了床，才發現方才搆不著的棉被落在地上，但他現在除了開門後再躺回床上以外的事情都不想做，於是他沿路扶著桌椅或牆壁慢慢走到門口，途中不慎掃落了擺在桌邊沒收起的杯子，一陣清脆響聲後他轉頭看向成片的碎瓷，感到麻煩地嘆了口氣。

意識在行動中逐漸清晰，替安托萬打開門的時候他察覺到自己大概是發燒了，也總算想起安托萬會過來是因為他們約好解決D/s需求。

按了好幾次門鈴都無人回應，安托萬等不到約好的人第一個反應是確認訊息有沒有看錯時間，或是戴因改約他卻漏看了。

總是準時的英國人從沒失約過，確定時間是現在的當下讓安托萬有些擔心，他打了幾通電話，終於接通後聽見戴因疲倦的聲音，像是剛睡醒的茫然語氣反而讓安托萬鬆了口氣，雖然睡過頭也不符合戴因的性格，但能確認他沒事就好。

然而房門打開安托萬看見戴因的時候又皺起眉頭，戴因的狀況看起來糟透了，他蒼白又頹喪，雙眼底下掛著消沉的黑影，站不直的姿勢看來虛弱無力，安托萬凝重地緊蹙眉間。

「怎麼回事，你看起來好糟。」他一臉擔心。「你生病了？吃藥了嗎？」

隨後他想起戴因原本跟自己有約，生病的事應該是突發狀況。

「……嗯，應該是發燒了。」戴因回答他的聲音比平時更小了一些，模樣雖然看起來難受語氣卻保持著冷靜，他低下頭道歉：「我剛醒，等等就會去吃藥了，所以……今天先取消吧，等我好了後會再聯絡你，很抱歉讓你白走一趟了。」

「你今天有吃過東西嗎？」被戴因請離的安托萬動也不動，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家裡有食材嗎？你確定有藥嗎？」

不願留下狀態不好的戴因獨自一人養病，安托萬往屋內看去試圖表示什麼，正巧看見地面碎落的杯具。

「你有東西摔碎了。」說得像是擔心戴因沒發現似的。

「我可以幫你整理，你現在這樣沒心力弄吧。」

安托萬趁戴因正虛弱著，用理所當然的氣勢進入他家替他清理地上散開的碎片。

「踩到就麻煩了，你先去躺著，等等我拿藥給你。」

「我自己會處理，安托萬……」戴因現在確實沒什麼力氣阻止對方闖進自己的空間，連想厲聲都提不起勁，因此他走向正在清掃的安托萬，抓著他的手臂皺著眉頭說道：「你先回去吧，拜託了。」

「真的嗎？但你看起來虛弱到無法自理。」連放在他臂膀的手都輕柔得像是棉花，安托萬不信任地看著戴因。「我人都來了......不做點事再回去也很奇怪。」

他把整理到一半的碎片先擱置到角落，手搭在重病的人肩膀稍微使力推向房間。

「你如果把跟我客氣的時間拿來休息，病就差不多要好了。」還一邊碎碎念吐槽他。

安托萬在將戴因按坐在床上時也替他撿起落在地板上的棉被，當他詢問藥品收在哪時，戴因抿著唇沒有回答。他看著安托萬，抗拒的意識有些混濁了起來，卻仍抓起對方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說，別管我——」

「抱歉，做不到。」安托萬拉開他握住自己的手用同樣的語調回敬。將人放倒在床並用棉被包緊他，確認戴因嚴實地蓋好被子才離開去忙。

他清理碎片，打開戴因家的冰箱用所剩無幾的食材做方便進食的蔬菜湯，顧慮戴因可能沒食慾不想動口所以盡量把食物切成碎塊，趁鍋子在爐上燉煮的時候翻找了下可能放藥的抽屜。

幸好戴因家不凌亂，東西大致都依照屬性歸類在一處，他試圖翻找跟藥品或傷藥有關的地方，途中找到一個看起來很適合集中收納的盒子，安托萬打開一看入眼的東西卻讓他心跳漏了一拍。

他沒有窺探戴因隱私的意思，打開其他櫃子時若沒看見正在尋找的東西就會果斷關上，沒有趁機打量戴因的私人物品，但是那個顯眼物品在第一眼看見後幾乎停滯他的思考能力。

是項圈，純黑的低調色系很適合戴因，品質看起來是訂製的高級品，Dom的眼光告訴他這不是用在遊戲裡的情趣道具，而是能代表關係的「真的項圈」。

戴因家裡為什麼會有......

安托萬忍不住盯著盒子裡的項圈焦慮各種可能，他發現這件被好好收著的項圈上有使用過磨損的痕跡，理性讓他想到這也許是過去式的紀念品，戴因曾經擁有而他沒參與到的部分。接著才注意到項圈旁有個小盒子，下方則是壓著成堆的信封，把那些都拿起後又會發現底層的相片，全都是一位年輕女性的個人照或與戴因的合照，這名陌生女子的身份不言而喻。

他不是沒想過戴因曾愛過某人，只是清楚地看見戴因深愛某人到珍惜地收著與對方的回憶不禁讓安托萬感到心酸。這盒裝滿戴因感情的回憶像是有了沉重的重量壓在安托萬心頭。

好想知道這個人是什麼性格的人，照片中的女性有著溫柔的笑容與文靜的氣質，但那只是安托萬幾張畫面裡感覺到的形象。不知道她曾經怎麼稱呼戴因，而戴因又是用什麼樣的態度跟她相處，他們會談什麼話題？他們的Ds關係是怎麼相處的？

安托萬的手放在信封上在私心與道德之間拉扯，最後屈服在良心之下把信封維持原樣放回，至於另一個小盒子──不用打開也能從外觀看出是戒指盒，至於是單純的禮物還是別種含意他就不想深思了。

彷彿打開潘朵拉的盒子被絕望侵蝕內心，更糟的是即使掏空了盒底也找不到希望存在，安托萬嘆口氣把盒子收回原處，他在下個抽屜找到真正尋找的東西。

雖然情感上遭受打擊安托萬卻沒忘記原本的任務，他將煮好的湯裝入碗裡，回到戴因休息的房間輕輕搖醒對方。

「戴因。」一開口就注意到自己的語氣透露出消沉，他提起精神裝作沒事，表現出與以往同樣的輕鬆語調。

「起來吧，來吃點東西，吃完再吃藥。」

戴因順從地起身進食，小口而緩慢地吃完那碗湯，安托萬看著他把蔬菜湯與藥都吃完才放心。

「湯還有一點，我幫你放冰箱，到了吃飯時間你用微波爐多少熱一些吃完再吃藥，一定要吃點東西才有體力。」看見他點頭回應安托萬繼續說：「好了，我不吵你休息，你要完全好了再去工作。」

他離開前將戴因使用過的碗洗淨，收拾剩下的湯並確認過感冒藥剩餘的數量，如果只是普通的感冒發燒應該兩、三天就會好，不過想到大病初癒的戴因應該沒精力去購買食材，他擅自決定明天幫他送食物過來。

為了不打擾病人休息安托萬默默離開，隔日帶來已經料理好的熟食與新鮮的食材，戴因應門時抗議「我說過不用」，但安托萬塞了東西就跑，連續兩天都沒辦法好好跟戴因說上話。他希望戴因早日康復，他們才能再約時間見面。

然而事情卻未如安托萬所想的順利，他在一個禮拜後收到了戴因的訊息——

『謝謝你前段時間的照顧，不過我想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安托萬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