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著蛙鳴的指引，找到那間老房子，
支付相應的代價，萬事屋會解決你的煩惱 。

她曾經聽人類小聲討論過不可思議的傳聞，
然而，她不曾將這種不知真偽的流言看作希望或是出路，
那是因為當時的她還尚未下定決心要離開那間屋子的緣故。

小鈴在夜魁町尋到了某間規模頗大的旅店，即是在藍月白天底下依舊燈火粲然，她墨色的眼曈一眨也不地盯著出口，屏息以待。

直到「他」現身，身上掛著的銅錢與金絲刺繡的褂衣，吐露著某種與居所相稱的貴氣。

她趕緊將飛到一半的紙鶴拉回袖子裡，碎步走近那道背影，拉高聲音呼喚：

「請問⋯⋯是『白水』先生嗎？」

在現世，早晨的陽光既刺眼又灼熱，彷彿一離開陰影就會無法呼吸，因此白水的活動時間通常是在日落的黃昏到黎明，
但幻世就不同了，高雅的藍月取代了刺眼的烈陽，果然是適合妖怪居住的地方。

白水習慣在藍月升起時出去外面吃些東西，比如座落於小河附近的茶樓，點些糕點再配上一壺茶，搭著潺潺流水聲，美哉 樂哉。

走出旅店，吐了口煙，
正要走向茶樓之際，一道聲音拉住了正要邁出的步伐，他有些詫異的轉頭確認聲音源於何妖。

只見一位約莫十六的少女，如夜的長髮披肩，身著鑲嵌白花的墨色和服、披著雲白羽織，長得像人類卻有著如紙一般淨白的膚色，且眼睛正直直盯著他看。

「這位小姐......知道我？」

小鈴看著男子呼出的煙，於空中裊裊，隱約形成銅錢的形狀，掂量著袖內信封的重量，心底有些不踏實，她謹慎地思索著話語的排列：

「我名喚作小鈴，從旅行的妖怪那兒聽聞了白水先生的傳聞。」

抬頭望向白水，卻難以琢磨男子墨鏡底下的心思，小鈴心一橫，將自己的心事托出，說話也隨之急促起來。

「我聽說白水先生是『萬事屋』，能夠解決人們的煩惱。
「我有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請求，現在實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能拜託只有白水先生了，請您聽聽我的話也好，拜託您了！」

「小鈴小姐，幸會。」
白水打量著眼前面色如紙一般白的少女，毫無疑問的，這位名為小鈴的少女並非人類。

妖怪與人類不同，
無法從穿著、氣質看出是否能支付委託費用。

依白水的個性，他是不會放棄任何賺錢機會的，即便他現下不在萬事屋、沒有接委託的打算，但若是錢給足了，便是在烈陽下交易也沒問題。

「小姐先別著急，有什麼煩惱請慢慢說來。」

靠近煙桿，吞吐外型如錢幣的煙霧，
白水漫不經心的安撫焦急的小鈴。

「不過我這邊的委託是需要先行收取訂金的，還望小姐海涵。」

白水先生意外地好說話，但這個說話的前提或許會讓小鈴非常煩惱。

她順著白水悠悠的語調做了幾個深呼吸，接著將視線投向遠處，像是在回憶。

「我有一個正在尋找的人……不，他應該是個『妖怪』。
「他名叫做『夏彥』，我不論如何都想和他見上一面。
「我為此來到幻世，但還是一點他的線索都沒有……。」

她拿出那只裝有錢幣的雪白信封，卻沒有直接交給白水，而是緊緊捏在自己的手心裡。

「這裡面裝有一些現世的錢幣，我不確定這些數量夠不夠充當您需要的訂金。

「我因為對他的思念而化成了妖怪，只能用無窮無盡的時間去追逐他的背影，錢的部分要是不夠，我會再想辦法！」

「拜託您了⋯⋯。」

待小鈴說完，
白水並沒有被她所說的思念之情感動半分，
只迅速的從話語間捕捉了委託的關鍵點：
『要找的是妖怪』
『名字為夏彥』
僅此，沒有其他線索了，
而且這兩點也稱不上是線索。

這會是件麻煩的委託，但接與不接還是得看最重要的——訂金。

白水看著小鈴從袖中拿出一封信，
注視著她手中攥緊的信封，沒了方才的微笑，
萬事屋過去所有的訂金可從沒少於一麻袋的量。 「不夠呢，小鈴小姐。 你手中的信封，最少還需要50封， 而且我無法等你所謂的『再想辦法』。」

所有委託的訂金都是不同的，就以現世尋人委託來說，前一人與後一人的訂金也會不同，端看白水心情，
但一封小小信封，真的太少了。

而賒帳的部分則是最無法接受的，早之前就有先例，那人還一輩子也無法還完，妖則是不停逃跑，最後虧的還是白水，至此他不再給予賒帳機會。

「既不夠，那就恕我無法接下這件委託了。」

小鈴不意外白水能用目測估出信封袋的價值，但五十這個數字還是有點嚇到她了。

看男人的笑容逐漸失去溫度，她知道她不趕緊想點辦法，這事多半就要搞砸了。小鈴快速運轉自己的大腦，編織合適的話語：

「我願意將在幻世得到的所有資產交給白水先生！」

「幻世與現世不同，也許會發現很有價值的物品也說不定。
「我是妖怪，在幻世走跳也比較方便。」

「我其實很擅長找人！我就是用這項能力找到白水先生的，說不定可以幫上白水先生的忙！」

先想辦法提高自己的價值，然後——

「至於委託的部分，不需要確切找到他人在哪裡也沒關係的。」

「只要白水先生在幻世的期間有得到任何關於他的消息，告訴我就好。」

「我想知道的，是『他有沒有身在幻世』，只是這樣而已！」

降低委託的難度。

小鈴雙手將信封袋遞出，試圖把它放到白水手裡，眉眼被不安籠罩，等待著男人的反應。

「擅長找人？」
白水聽到此話，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是他百年來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太可笑了，你若擅長找人還需要來委託我？
你說只想知道他是否在幻世，你不是妖怪嗎，
既然在幻世走跳方便，怎麼會找不到他？」

橘棕色的眼眸盯著小鈴，
目光猶如利劍，貫穿眼前狼狽的人。
白水嘲諷似的朝著小鈴呼出煙霧，
化為銅錢形狀的煙霧襲向她。

「你甚至沒有他的一丁點確切線索。」

給予客人的基本禮貌已經不需用了，
一切的哀求在白水聽來都是為了達成委託的拉扯，他在小鈴的急切中聽到的只有笑話。

「『夏彥』到底是誰，你也不知道吧。」

這句話不帶疑問，是白水單方面認為的，
眼前的少女如此急切的想見他，卻不知道有關『夏彥』的任何事。

白水用手中的旱煙將小鈴遞的信封壓回去，隨後轉身向著茶樓方向走去。

她瞪大了雙眼，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比起白水眼底的不屑，他話語裡的事實更加劇烈地打擊她。

『夏彥』⋯⋯到底是誰？

必須要將他留下來，小鈴這樣想，然而使役的手和腳卻不聽使喚，拉不住他遠去的袖擺，再也織不出動聽的話語，對著背影倒出的，只剩下緊抓過了頭而扭曲的心聲——

「我⋯⋯比任何人都還要了解他。」

他的心思。他喜歡的人。他的願望。

他所有的執念輪迴轉世造就現在站在這裡的她。

只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從來都不回應我呢？」

紙造的她不曾知曉淚水的味道，沒有實體的幽影也是感受不到疼痛的吧。

然而，彷彿把重要的東西弄碎了那般，無法再把心緒拼回原本的形狀。

她嗚嗚噎噎地說不了完整的句子，就像人類在哭泣一樣。

聽著身後傳出的哭泣聲，
白水的腳步再次頓住。

不是因為可憐、同情，
是因為太像了，跟現世拜託尋人的人類太過相似，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妖怪發出與人如此相似的哭泣聲，
明明她所謂的『夏彥』聽著也不像是她的親人，為何會有如此執著的 『感情』？

僅因為思念？
何種思念？

「我說，你為何執意要找到他？」

白水側過身，詢問小鈴。
好奇總是來的突然，
可能是嗚噎哭訴的小鈴與過往白水談過交易的妖怪差異太大了，
他開始好奇，
小鈴是為何單方面知道夏彥的，甚至不管如何都想要見他一面。

「不是仇人，應該也沒有血緣關係......
總不可能是寵物吧？」

「居然說是寵物⋯⋯白水先生真是不解風情。」

少女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轉而小小聲地斥責起對方來。

她虛擲於漫長時光裡的感情裡出現了回音。即使不是答案、即使不是夏彥，光是如此就足以令她一轉淚雨為笑靨如花。

她十指交錯置於唇邊，眼神朦朧地遙想心上人的姿態仿若情竇初開的少女。思及白水的問題，她純黑色的眸子轉了半圈，俯瞰那不知情為何物的妖，用浸泡於幸福之中的甜膩嗓音開口：

「那當然，是因為『愛』啊。」

原本還在哭泣的少女準瞬間便像沒事人一樣，彷彿方才的嗚噎哭訴從沒發生過，情緒轉變之快令白水略感驚訝，

更令白水驚訝的是，這道題的答案是『愛』

白水不是不知道愛的強大，
他呼出煙霧，帶出外人看不見的，
曾經在萬事屋的記憶——
為情所困、所傷的人們
期望愛情不被阻擋的人們

但從未有現世的妖因為愛前來委託他，
許是前來的都是些重利益不重感情的妖，

因此他以為，
只有人類會對 愛 如此執著。

白水的注意力已然不在金錢上了，
原本以為小鈴就是想找人但是沒有錢的妖怪，
但漸漸的，
小鈴道出的話語與人類委託時說的話語微妙的重合......

他開始好奇 愛 對妖怪的價值為何？
為什麼會有這些價值？

「方才是我膚淺了，這邊先跟小姐致歉，
小姐不介意的話，我們到茶樓坐下細聊。」

白水將手朝著茶樓方向，
引導小鈴的視線看向遠方的茶樓。

「我很好奇，你與夏彥的故事。」

小鈴又重新看向白水的臉，老實說，她並不明白他心裡究竟是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然而事情往她所期待的方向傾斜，她優雅地笑了。

「樂意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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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又重新開始變得喋喋不休。

她談論起夏彥與鈴子的回憶，就像自己親身經歷過那般深刻。在靜謐的庭院裡眺望著月亮、一起去看鄰鎮的煙火、在寒冷的山上等待日出……不論哪一個都是極其平凡的往事，但說著話的少女總是非常幸福的樣子。

從往茶樓的沿途、等待茶點的席間、點心上桌之後的時間，都被她的細語及銀鈴般的笑聲填滿。直到第三盞茶涼去，她忽然嘆了一口氣。

「不過白水先生也真敏銳，我其實也沒見過他本人吶。」

接續方才的語調，她依然快速地編織話語。

「我剛才說的，是一個人類的女孩子和妖怪的男孩子相戀的故事。

「但是，那個人類的女孩子因為身體不好，所以一次也沒能和妖怪的男孩子出去過。

「而我是擁有這些記憶的妖怪……我真的花了很多年很多年思考，終於找到了答案。

「我一定，是為了成就這段戀情而誕生的。」

茶桌上的不是酒，而小鈴也一點都沒喝，她卻彷彿醉了那般恍惚地笑了。

「如果是白水先生的話，一定能夠理解我的心情吧！」

——只有那雙漆黑的眼睛始終盯著白水瞧。

「小姐謬讚了，談不上敏銳，
不過是些自以為的推斷罷了。」
白水笑著應付下小鈴的稱讚。

小鈴接下來的故事從『我』翻轉為『她』

這時白水才算意識到，這裡的妖怪與現世遇到的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在幻世生活的妖怪就如同在現世生活的人類：
有家人
有夥伴
有戀人

白水嘆了口氣，果然在不能一直待在萬事屋中，往後得時不時出來走走開眼界。

在小鈴訴說的故事中白水收穫不少，可能是開了眼界，又或者說是發現了除了錢以外自己還挺喜歡聽別人過往的故事。

「說笑了，理不理解心情不一定，
但我能看到妳想找夏彥的迫切。」
白水閉上雙眼，品嚐杯中茶水，再拿起一塊精緻的糕點放入口中享用。

隨後視線回看小鈴，
「那麼，若你找到他，要做什麼？
僅是對『他』訴說那位女孩的愛嗎？」

找到他……要對『他』訴說那位女孩的愛嗎？

是的，當然，這不明擺著嗎？她心中快速閃過肯定的話語，但將要說出口時又梗在某處。

小鈴的衣袖裡有多到數不清的紙鶴，有的是幾乎浸滿思念的黑紙，也有僅是突然思念起他而隨手寫下的名，也有用正式口吻書寫的信紙鶴，然而當中沒有一隻紙鶴飛得起來。

沒有任何的想念能夠傳達到他身邊。

她閉上眼睛，想像自己與夏彥見面的景象，她可以輕易地編織無數關於愛的話語，但或許對他而言，她的一切都太過淺薄和廉價了。

小鈴嘆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但總得先找到他。」

「講了這麼多，小鈴小姐先喝點茶吧。」
白水重新倒了一杯溫度剛好的茶水遞到小鈴面前。

隨後拿起煙桿，沒有點燃的動作，卻見一個個錢幣從煙鍋中飄出，
白水向桌面吹了口煙，煙霧散去，一隻看起來像擺飾的金色小青蛙出現在桌上。

「先前你說擅長找人，是使用什麼方法找的？」

「謝謝白水先生。」

不好解釋自己的狀況推拒白水的好意，小鈴看著那杯子裡的水一會兒，旋即接過話語開始說明。

她在袖子裡摸一摸，找到那只帶她找到白水的紙鶴，將它放在桌上離小青蛙稍微遠一點的位置。

「知道名字最好，如果可以見上一面就更清楚了，
「但是都不記得的話，也可以把擁有的資訊都寫上去試試看。」

她用指尖推著紙鶴的尾巴，讓喙部指向小青蛙的方向。

「我可以將信寄給他人，
「只要跟著紙鶴，就能夠找到對方。」

看著小鈴並沒有拿起茶杯正向詢問是否不合口味之際，
一隻紙鶴被小鈴放到桌上，
伴隨而來的還有這隻紙鶴的功能解說。

「紙鶴？真是玄妙的方法。」
白水盯著桌上雪白的小紙鶴眨了眨眼，沒想到這樣的小紙片還能引路找人，怪不得說擅長呢。

「醒來！
聽到了吧，線索不多，要找到是位妖怪，叫『夏彥』。」
白水朝著小金蛙說著，用煙桿敲了下牠。
原本看起來像擺飾的金蛙手腳開始活動，蹦跳了下似是在活動筋骨，
朝著白水呱呱叫了聲，隨後轉頭看向紙鶴身後的小鈴。

「牠是我的手下，會在幻世找找看夏彥，
但由於線索不多，是否能找到不保証。」

「能接受就在這裡簽名吧。」
白水一說完，桌上的小金蛙就吐出了一個卷軸，
卷軸攤開與茶桌差不多寬，上面直向依序列出：委託項目、風險評估、責任歸屬、金額，
而金額項目下寫著兩個字：閱歷

還來不及對紙鶴的感想做出反應，她詫異地盯著那金蛙彷彿擁有生命那般活動起來，她與金蛙對看了一會兒，除了好像很貴以外看不出個所以然，但她覺得白水先生的使役比她的能力厲害多了！

接過金蛙嘴裡吐出的卷軸，明明像是焦急地連一個字都放不進心裡，然而本能驅使著她以指尖引著目光走過一行一行條文，默記至身體裡。

最後，代替筆墨的食指染上黑色，在簽名處落下名字。

——小鈴

將契約返還白水之際，少女深深低下了頭。

「真的……非常謝謝白水先生。」

白水接過卷軸，確認簽名處後將卷軸放於金蛙嘴前，讓金蛙吞下收回。

「道謝就不必了，
畢竟沒有把握能確實找到。」

白水向後靠著椅背，從口中吐出了幾個錢幣似的煙霧，突然又直立起身子，朝著金蛙瞪了一眼。

只見原本直盯著紙鶴瞧的金蛙嚇了一跳，加快速度來到靠近小鈴的桌面，吐出了一個翡翠玉雕青蛙：


約一個銅幣的大小，半透明質地參著一絲絲翠綠色紋路的料子，在翡翠中算數一數二的精品。

「這個翡翠，
是方便有新訊息時能直接通知小姐，
當有消息時小青蛙們會找到你。」

整件事情對小鈴來說，還是少了一點真實感。她起初只有期待著能夠拿取一些小小的情報，而現在竟然演變成如此正式的委託。

她依著白水的指示小心地接過那只精貴的翡翠玉雕青蛙，小小的，卻有些沉甸甸，她把它和紙鶴一起放進袖子裡。

儘管白水推辭，在分別之前，她仍是不斷地向白水道謝。

或許對男子來說，這只是工作的一個環節，然而少女而言，這些承諾的話語就等同於希望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