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初秋
地點:紅葉之森
溪裡有狐狸正在抓魚。
穿過落葉滿地的林間,步行至溪畔時,映入眼簾的就是這一幕。結弦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那是隻毛色美麗的大狐狸,佇立於淺淺溪流中,似乎正在等待著什麼。沒過多久,狐狸敏捷地一撲,再次仰起頭來時,一條魚已經被叼在口中;水珠落上它鮮豔的紅色毛髮,映照出柔和的月光,很快又被甩乾。
水花四濺,沾濕了鞋襪,他只是縮了縮腳,並未出聲打擾對方。
【幻世】結弦
2 months ago @Edit 2 months ago
還真是愜意啊,他想。儘管化作原形,結弦仍然能感覺到狐狸身上散發的妖力,與那身毛色一般張揚。看來是某個妖怪興致大發,突然想變回原形玩玩吧?畢竟當一把弓也沒什麼樂趣,他已經維持人形有百年之久,但對於動物妖而言,偶爾以這種姿態奔跑於山林間,說不定挺愉快的。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狐狸有點眼熟。
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結弦很乾脆地放棄回想——在幻世的時間一長,眼熟的人事物簡直隨處可見,要是還得一個個記起來,那得耗費他多少力氣。比起挖掘回憶,他欣賞這幅畫面的興致還更高一些。
反正閒來無事,他索性蹲在岸邊,隔著一段距離,笑瞇瞇地看起狐狸捕魚的場景。
溪石上的木桶裡魚影翻動。
狐狸鬆蓬的兩條尾巴緩緩擺動,任由水珠滑落,牠口裡肥美的獵物落進桶中,出水的前爪搭在石緣,愈接近腳掌毛色愈黑,在淺溪裡彷彿被水浸濕的色澤。
暑氣未散的時節,浴水的涼意特別喜人。妖狐閒散地擺耳,瞇起的雙眼與上揚的嘴角無不昭示著好心情。
牠緩慢地望向「觀眾」。
回眸裡萬籟無聲。
視線可以無聲宣告的太多,比如牠顯然不多麼在乎來者。年齡在妖類之中多半牽涉一定程度的實力,更退一步來說即便普通狐狸也有長幼之分,然而赤紅色的妖狐舉手投足裡看不到一絲類似的念想。
金色是太冰冷的暖色。輕笑聲自牠喉裡溢出,字句如擺動的長尾緩慢,透著慵懶之意。
「是你啊。」
牠在水中央轉過身來,漣漪盪漾開來,每一起伏皆泛著焰火般的色澤。
「想吃魚呢,還是——看著小爺想跑票了?」
妖怪開口,是略顯散漫、彷彿不受拘束的嗓音。
「……啊,是你。」
沒有回應對方的任何一句話,他眨了眨眼,總算想起熟悉感的來源——就在不久之前,狐妖們曾經在夜魁町將人攔下來,問他究竟誰的毛色更好看一些。當時不過短暫停步,他未曾與紅髮的青年交談,但投票舉辦得挺熱鬧,遠遠地,他也聽見過如此自信的口吻。結弦只把那件事當作散步中的小插曲,轉眼便忘得差不多,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當事人。
即使沒有刻意回想,記起一些瑣事的感覺還是挺不錯的。他不討厭這般張揚的性格,於是笑了起來,打量著那雙有幾分銳利的金色眼瞳,「花奈的朋友?」
「跑票就算了吧,雖然你的毛色也挺好看的。」這點倒沒什麼好否定的,他爽快地承認下來。換了個姿勢,他在岸邊找到一塊還算乾燥的岩石,盤腿而坐,仍然是愉快而悠然的語調,「嗯,你叫什麼來著?」
狐狸笑得恣意,沒有繼續深究跑不跑票的問題,當然遊戲早已結束,也並沒有這個選項。火紅的身影忽又一翻身,縱躍後往流水下撲去,水花漫天,得勝的狩獵者仰起頭來,口中是一條更大的溪魚。甩了甩腦袋,毛皮表層的溪水飛濺開來。
「聽好了,小爺名為落涼殤繁華風城凌亂!」扔下魚,大狐狸精神抖擻地大喊。
牠叼起桶子涉水上岸,走到對方身邊的動作一副他們是多熟稔的關係,狐狸身形晃了晃,變回高大的男子,隨手抓了點附近乾燥的落枝,也坐了下來。
紅葉林中的妖怪多半親善草木,此言不假。看似尖利兇狠的大手盛起些許清水,往身前平坦的青石面灑去,大桶拖拽到身旁,林溪邊儼然就成狐妖的廚房,石板為案,草地為墊,席地而坐,堆柴成爐。涼城今日披散著髮,想著沒有要做多少大菜,不過是臨時嘴饞烤魚,便也不管一頭長捲的紅髮,捉起魚來去鱗、除臟、撒鹽、插上長棍,目光游轉在骨與肉間,堆好的柴卻也同時憑空點上了火焰。
「喂,你呢?付喪神。」大狐狸沒看身邊的妖怪,只是直接開口,散漫的話音簡直像此時只在關心他的魚有沒有至臻完美,「名字?」
柴火劈哩啪啦燒著,燻起屬於木頭的香氣,涼城終於抬頭,卻是在看不遠處半截斷裂倒下的樹,端詳一會,驅動術法拉過來幾塊,豎插在近火處。又挑了兩支有分岔的細枝,掰折成同樣長短,一手一側,穩當插入土石裡頭。
第一隻魚總算架上柴火。
涼城伸了大大一個懶腰,乾脆向後仰躺下去,溪岸處林木較疏,月光清澈地灑落。
……名字好長,也許不該開口問的。大概聽到第五個字就放棄去記了,結弦撐著臉頰,仍舊是那副帶笑的神情,語調平和,應答卻顯得有些敷衍,「嗯,涼什麼凌亂的,我記住了。」
青年大概壓根不在乎距離感,他並不介意,只稍微挪了挪,給對方騰出一塊方便坐下的地方。紅狐狸變回人形,他隨之仰起頭來,望向頗為高大的身影——這下確實眼熟多了,與夜魁町那時的淡薄記憶逐漸重合起來。當日並未多留意,此時細看,從眼瞳到指爪,青年的外貌似乎仍保有幾分野性,與他給人的印象倒是挺吻合的。
「結弦。」
狐妖的問句簡短,他答得也乾脆。結弦的目光在對方身上短暫停留,不久便又移開,也沒多說什麼,笑瞇瞇地觀察起對方俐落的烤魚手法。他向來隨遇而安,無論捕魚還是料理,都能欣賞得怡然自得;不過,畢竟本體是竹木所製,雖然看著,他倒也沒靠得更近,與憑空燃起的柴火保持了一段距離。
這並非結弦初次見到狐火,術法隨著青年的心意發動,卻多了幾分散漫與隨興,似乎生來便該如此。他們在飄落紅葉的森林中席地而坐,火焰攀緣枝幹,吞食空氣,彷彿連月光也染上如此鮮豔的色澤。
「啊,你看起來很擅長料理嘛。」
習慣了在野外生活,但這樣從自然取材的烹飪方式,他倒是沒什麼經驗。瞥了眼已經隨意躺倒的狐妖,結弦笑著說道。
「可不只是看起來,小爺做飯超——級好吃,夜魁町的知名餐館還不一定比得上。」
躺了會又爬起來,瞧瞧魚桶裡頭,幾眼就定好了料理方式。挑了塊夠薄的平石充當煎台,他今天就是衝著吃魚來的,油鹽調料攜帶齊全,升起第二把火,切分開魚肉魚骨。隨後,是魚頭與骨塊上了石板。
「這一帶活動的妖怪少,魚倒是多,」青年叼了根野草,露出側邊那顆斷過的尖牙,草莖隨著說話上下搖晃,「不過你看起來不是來抓魚的,附近有什麼好玩?」
骨塊沒過多久就煎得金黃,燒了點泉水,鍋子總算不是就地取材,而是從包袱裡拿出小鍋,放入魚骨、沖上滾水,添了少許野菜,放在火上持續熬煮。魚肉片等到湯熬成乳白色時下鍋,最後只需等待煮熟就好。
烤魚不時翻個面,香氣在魚肉逐漸烤熟後逸散開來。
「雖然妖術能更快弄熟,但柴火慢烤還是比較香,不是嗎?」狐狸湊在火堆邊聞香,好心情體現於後倒的的狐耳朵上頭,把幾塊立久了已經乾燥的木頭扔進火堆。
「給。」
一小碗魚湯,像只是隨手一放般,落在結弦坐的大石邊角上。
「只是受人所託,來這裡走一趟而已。」
反正不是什麼有趣的工作,他說得輕描淡寫,幾句話便帶過了。結弦仰起頭,望向面前高聳的林木——言談之間,又有幾片紅葉無聲飄下枝頭,於空中短暫飛舞,最終隱沒在早已堆積似被褥的落葉堆中。柴火燒得正旺,在木紋爆裂的聲響中,他依舊能聽見溪水潺潺,一如錯落音符。
再入秋一些,這片紅葉美景大概會更加艷麗吧。雖然如此,當下也沒什麼不好,畢竟人跡一多,就難以享受到如此靜謐的時光了。他愉快地想,話音悠然迴響於山林間,「不過要說好玩,秋天本就適合到這裡散步呢,就算不是為了工作。嗯,妖怪少一點也是好事。」
狐妖的烹飪手法相當嫻熟,光是看著便很有趣,他換了個坐姿,屈起雙膝,就這麼支著頭,看對方熟練地起鍋燒水,處理各種各樣的食材。
「真是講究啊,美食家。」瞇起眼睛,結弦笑著回應青年對烤魚方法的評點,語氣不帶半點揶揄,倒有幾分讚許的意味。他是不懂料理,但這種對細節的講究還是挺令人欣賞的,他總歸不討厭認真的傢伙。
魚湯還蒸騰著熱氣,狐妖遞得順手,他便爽快地接了。並未添加太多香料,湯碗捧在手裡,仍能聞到食材天然的香氣;淺淺抿了一口,他不覺微笑起來——看來對方並不是在吹牛。
「……真的很好喝。」
他向來不是吝惜讚美的人。結弦捧著碗,目光轉回不見盡頭的森林,輕輕吐出一口氣,「今天還真是來對地方了。」
「你是識貨的傢伙。哦,也是幸運的傢伙,今天現抓現做。」
涼城愉快地閉起眼,湯碗的熱煙蹭上臉龐,又被呼氣吹開。
「秋天確實適合來這裡。」他道,剛咽下熱湯的嗓音比平時沉一些,成了比其他時候安穩的感覺,姿態一腳支起,另一腳盤放,身軀慵懶歪斜著,依靠沒拿著碗的左手在身後撐地,愜意如正在賞溪飲酒。
好湯也不比美酒差。林中有風,在枝葉間吹來得曲折所以婉轉柔軟,水流慢淌,連炭火也燒得平穩,如此情景信步慢走也不比奔馳來得無趣。他垂眼去看少年容貌的付喪神,眉目寧靜,似是什麼也驚動不了般。
「你原來是什麼?」他沒頭沒尾發話,未留下空隙給結弦回答,又自己接住話:「好沉靜的氣息。」
他腦中第一個浮現的是茶,和穩,安寧,溫潤,又想到古玉,或墨筆,涼城喃唸著逐個比對,最後落在頰側的傷疤,不知為何,淺淡的傷痕就這麼翻覆所有猜想。
「都不是,」他喝口湯,思考間咬完嘴裡的魚肉,「如果是器皿或用具⋯⋯」
他想起捉魚時感受到的目光。在平靜以外,在閒適以外,碗緣輕碰在唇角,追憶著一閃而過的直覺——像萬物終不關己身的旁觀者般的目光。
「有種距離感,」狐妖的湯已快要見底,暫時放下,去抽起烤魚,連著裡頭的長樹枝折成兩段,靠近魚尾的較小一半遞過去,卻沒有連同著答案,「太廣了,你提示個類別。」
【幻世】結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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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啊?」
青年總給他飛揚跳脫的印象,話題驟然跳躍,雖然落在未曾設想過的角度,卻也沒有多令他意外。
那並非什麼不能聊的隱私,狐妖自顧自起了頭,結弦也只是微笑著等待。順手接過烤魚,他拿在手裡,聽見對方關於提示的要求,於是爽快地答應下來,「行啊,讓我想想。」
——兵器,他應該那麼說,沒有更好的表達方式了。結弦想:又或許他該用上過去式,沒有主人的弓,被保養得再好,充其量也只是擺在廳堂裡的古玩。他曾是某人的兵器。
但那也並不準確。早在化形之前,他做為武具的生命便已經走到盡頭;主人替他繫上紅繩,紀念那道劈裂弓身而非人類背脊的刀傷,彷彿也象徵了此後數百年的榮譽與仰望。人類早已不將他視為武器,既然如此,他又該算作什麼的化身?
他想起小楠花奈曾說:人類對武器似乎很執著呢。
兩名妖怪站在竹屋門口,那幢潦草地被搭建起來的住處,花奈停留於細軟草地,而他踩著竹木砌成的台階;他甚至不記得花奈為何說起這句話了,金黃狐狸咧嘴而笑,付喪神在其中窺見野獸的利齒。那是他們共同的朋友,遠離人類世界長大的少女,向他談論起人群,結弦卻覺得沒什麼不對。
人類執著於殺,執著於死,彷彿非得堆積起累累白骨,才算是在世上活過一遭。而他是人類伸長去觸碰死亡的手,理應秉性如此——張揚、血性、銳利,作為武具,他或許曾被賦予這樣的期盼,一切驕傲卻在化形之前,早早地被幾滴淚水磨滅。他被先一步剝奪了生命,卻因而長久存活下來。
也許他是為了那些沒有意義的眼淚才活到今天。結弦想著,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
「……兵器吧。」
那些思考並不長久,說穿了,這也不是值得費神去想的問題。望著手裡的烤魚,他笑著開口,「嗯,我算是兵器一類的付喪神。」
他咬著烤魚,視線停落在結弦思索之時,低頭時些微顫動的髮絲。
目光擁有重量,他自然心知肚明,又總是毫不避諱地直視,沉黑的碎髮像被他目光挪動了些許,再由清風撩起,類似細而薄的葉片,為每一絲再細微不過的風輕舞,又淡然地停回原處。
於是萬物皆可觸動他,於是萬物皆無可撼動他。於是他收回了視線,像狩獵者在注視後排查裏側並不藏有小獸的林木般。無趣的——他稍作更改念頭,或許是種太無趣而有趣的存在,誰不會想看看神色恆常如一之人露出其他表情呢?
不過涼城沒有立刻嘗試這個想法,只是繼續吃他的魚,冷落在旁是對美食的大不敬。
「兵器。好意外的類型,不過範圍小了真多。」他舔了舔木棍上殘留的魚肉,「一瞬間想猜那種柳葉狀輕薄靈巧的藏身小刀,但不是。」
「你顯然不是遊走其中的。」
模糊的字詞像只是思索間無意散落出的。你顯然不是遊走於血肉之中的,山林養育的獸再清楚不過,因他便是撕開魂魄、沐浴腥血,弱肉強食的山林裡生的。
人類本無任何武器於身。然後他們逕行鍛造出勝於利爪或獠牙的利器,以絕對脆弱的筋骨琢磨武鬥之式,甚且在生殺面前貪婪。他雖是獸,也熟稔人形搏鬥與握持刀刃的技巧,而他想,人啊,才最是癲狂嗜血,更恐怖地還能在殺戮裡不沾染分毫。
你就屬於血肉搏鬥那方最灼燙的範圍之外,連他只用來拆分魚臟的短刀都帶有更厚重的血氣。
「⋯⋯是弓吧。」他道,「雖然小爺覺得你的氣息還更像只是一株植物。」
【幻世】結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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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確。」付喪神笑了起來。側過頭去,結弦望向一旁高大的紅色身影,淺金色眼眸中,笑意與思緒皆因那樣的顏色顯得淡薄,「嗯,評價和回答都算是。」
青年說他是弓,而非弓箭,雖然也可能是無心之言,但這實在是太過精確的猜測。狐狸都擁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嗎?他望著對方的眼眸——燦燦的金顏色,瞳孔銳利,亮在漆黑底色當中,彷彿燃燒的星點,又如刀尖的寒芒。那樣的色調,與他自己有幾分相仿,卻又截然不同。
狐妖有著那樣的眼睛,總是坦然地看向他,不加掩飾,彷彿生來便該帶有如此鋒芒。他畢竟曾經征戰,對於旁人的注視相當敏銳,卻並不討厭那道灼灼目光,張揚而野性。
紅狐狸說:你顯然不是遊走其中的。
也許吧,他想,比起捅進誰的腹腔與胸膛,長弓總是被握在手裡的。結弦為了傷人而生,卻離真正的殺戮太遠,所感覺到的盡是人類的手,生滿厚繭的,溫暖厚重的,毅然舉起的,無力垂下的。無論如何,紛爭與硝煙都已經離他很遠,那些未曾沾染的血氣,最終也化為冰冷鮮血,流淌於這具仿造人類而生,卻不再屬於塵世的軀殼當中。
也許就像狐妖說的,他更像是一株植物,長久地凝望著歲月,不予干涉,未置一詞。
「謝了。」晃一晃還拿著的烤魚,他比了個肯定手勢,算是謝過山林間這場偶然的餐會。結弦率先起身,朝青年笑道,「作為猜對的獎勵,下次換我請你吃飯吧。」
「如果還有下次見面的話。」
畢竟,兩名妖怪不過是在紅葉之森中萍水相逢。但結弦也只是微微一笑——既然是花奈的朋友,他想,與這狐狸總有再見面的時候吧。
「小爺厲害吧。」狐妖得勝般揚眉而笑。
他找到很輕淺顏色的眼眸,比他那雙來的冰涼,似人而不似人,淺如稀疏的微光。不過在此處與人類相似與否早已不太重要,林木茂密,能默許太多似與不似的存在,對形色的訪客一視同仁。
狐狸的視線回到餘火之上,拿殘枝撥弄邊上的柴塊。
他答:「那麼,必須是足夠美味的。」
至於能否再見,是不必過問的事,留予命運定奪。也不去問其他細小的雜問,譬如來自何方,譬如更多過往,他只是一時興起,和捕魚的念頭並無二致,猜盡興了就此收束。殘餘的溪水澆滅火苗,涼城仰面朝天躺下,將其餘拋至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