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絕對不是他第一次和誰不歡而散分手，但卻頭一回這麼失魂落魄。

達米安回國後接下新的潛水教練工作，忙碌的生活卻沒有讓他的狀況好轉，反而在喧鬧沈寂後的深夜，那股無人可以慰藉的孤獨感會包圍他，令他更思念已經不在身邊的女人。

明明知道伊娜刻意斷掉聯繫，他還是會打開通訊軟體，留下一些簡短的文字，試圖喚起一絲回應的漣漪。

“伊娜，我們談談吧，不要這樣。”
“拜託，回我訊息，伊娜絲！”
“遊戲都不上了嗎？”

看著石沈大海的訊息，他憂鬱的坐在落地魚缸前，解開的白銀髮絲剛過一個月就已經泛起黑色。達米安無心補染，凌亂的披在肩頭。他拿著啤酒罐輕晃，還是忍不住留下新的文字。

“你過得還好嗎？”

他以為自己冷靜後，會有餘裕消化這段關係的結束，繼續一如既往的生活。畢竟他從來都是如此，就算被誰甩了也不是真正的在乎。本想隱瞞與伊娜的事情，卻被熟悉他的友人們猜透，雖然大夥兒積極邀請他尋歡作樂來忘懷傷痛，達米安都提不起勁只能找工作藉口回絕。

這一點都不像他。看著家裡每一個角落，都能想像伊娜坐在那裡回以笑容的模樣。曾想一口氣扔光女人留在自己這裡的物品，一隻口紅、一件外套，或者那張牙套妹的相片。但最後他什麼都沒扔，只和項鍊一起收進儲藏室最深的箱子。

他怎麼會如此窩囊？
達米安甚至可以感覺過去的自己正在嘲笑他喪家之犬的模樣。

他想要答案⋯⋯他需要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原因，這種不合理的分手讓他無法原諒，更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放下這一切。

「伊娜⋯⋯妳為什麼這樣對我？」達米安捏爛酒罐，扭曲的面孔只有獅子魚能窺看到。

達米安拿起遊戲貼片，想暫時逃開喘不過氣的現實，潛進夢裡。畢竟在那裡，或許可頌小貓會再度出現。

自從與米婭敞開心房後，伊娜絲那些過去的疙瘩順利的解決，她保持著運動的習慣，多次前往提菲蒂的家關心朋友的近況，時常帶著同事前往閨蜜的咖啡廳，看起來生活再那晚後已不再困擾著她。

即便卡米爾常常在遠處凝視著伊娜絲，感受著不對勁的氣息，也沒有上前打破伊娜絲刻意表現沒事的面具，她常常與美國的鄰居分享伊娜絲的情況，試圖尋找幫助她的方法，但最後卡米爾也只能從旁遞給他一杯免費的咖啡。

然而，用社交麻痺一切的伊娜絲，在工作上還是頻頻出錯，路易斯的幫助讓她在長官面前還算得上是優秀，伊娜絲能感覺得到自從那一週鐵塔下的照片後，路易斯不再與往常那般害羞，而是更直接坦蕩的用從旁協助的方式博得自己的好感。

但，她暫時不想直面感情，面對路易斯的體諒她感到感謝。

她時不時還是會思念起達米安，那份暗潮洶湧依然侵蝕她的靈魂，獨自在深夜時分拿著貼片思考是否該進入夢境，這是他唯一能夠與珀西連結的方式，但達米安阻斷了這份去路。

伊娜絲深呼吸一口氣。
她或許能夠與達米安好好的恢復朋友關係。
有一剎那間，她認為可以與米婭那般成為知心好友，時間的流淌能夠讓他們慢下來。

她是這麼認為的。
即便有許多不可參考的因素，但伊娜絲認為不需要恐懼這些。

她將貼片貼上，化為可頌小貓的那一瞬間看見新的世界，她在刀特地為自己佈置好的家中，指尖撫過他們曾在上頭激戰的床沿，收回了手，隨著數據庫的轉移來到了一間森林中的酒吧。

拿著杖斧的她俐落殺敵，鮮血噴出得效果讓她找回曾經熱愛這款遊戲的樂趣，她不再只是單純的法師，斧頭的銳利度極高，即便不需要物理攻擊玩家的幫助，他也能輕鬆過關。

或許是單獨一人讓她顯得沒有日常活潑，又或是線上遊戲的匿名性讓她不再需要遮掩自己扭曲又焦躁的模樣，伊娜絲的技能使用的比平常更加快速效率，甚至沒有發現杖斧的利刃差點劃開眼前獅子魚頭的脖子。

她拿著杖斧，與刀保持著一段距離，她沒有挪開武器，而是定格，眼罩之下的雙眸看得清，看得清⋯⋯甚至與水族館的達米安重疊。

「你在這裡做什麼？」

紋身攀附於那婀娜多姿的身材，面具下的伊娜絲卻動搖了。

當她以為能夠與達米安做回朋友的念頭，在一瞬間的出現重重的打臉自己，她的心還是破碎的，她完全沒有想像中的沒事。

她更甚至希望對方就這麼轉身離開。

刀才剛好解除私下交易的外掛房間，鋒利的刃風就朝自己呼嘯而過，一柄巨斧定格在前，熟悉的色澤和模樣，他終於在持斧的人身上見到日夜想念的身影。

伊娜⋯⋯

終於見到午夜夢迴的女人讓他怔忡，有瞬間分神的想這真的是她嗎？抑或早已賣掉帳號永遠的斷開關係。隨著女人的問話，熟悉的語調令他有如大夢初醒。

「伊娜！我⋯⋯好想你。」獅子魚的腦袋左右晃，他伸手想抓住女人的肩膀但又從對方的語氣聽出疏離。刀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壓制躁動的情緒。

「我在等你⋯⋯」雙手脫垂，比線上矮了一些的肩膀沮喪彎著。雖然看不見他的目光含帶多少複雜的情緒，但語氣是騙不了人的不穩。

「為什麼分手？」

來不及等到答案，一股巨大的力量灌在魚頭上，一名體型壯碩的大叔一腳踹在刀的臉上，生生把刀撞出酒吧的玻璃。啪嚓巨響爆出，木屑與灰塵飛散，玻璃碎片四濺噴飛，刀毫無防備被擊中，翻滾著跌在草皮直到撞到樹幹才停下。

「哈哈哈哈哈！臭刀！終於被我逮到你了，上次蹲我復活點是吧？看我不把你殺到裝備爆廢！」

刀嘔了一口血，誰會想到關鍵時刻突然有一個仇人跳出來，遑論他在遊戲瘋瘋癲癲整過不少人，眼前這個彪形大漢他還真的沒記住是誰啊！

大叔帶著另外兩位幫手很快與刀撕打起來，幾輪交手，刀很明顯處於下風，基本上就是被痛毆的份。

她看見外掛房間隱約透露的透明薄膜，眼罩下的她瞇起雙眼，對男子口中的思念就像澆了一盆冷水在自己身上似的讓人心寒，對遊戲多功能的外掛不怎麼敏銳的她，似乎還以為刀在與自己分手後依然事不關己的找人約砲。

她不太意外，卻也不再能釋懷。

退開一點距離想迴避這問題，一廂情願的難堪刻在自己的心頭，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處？

正當伊娜絲只想轉頭走人，卻看見刀直接被壯漢揍離了酒吧，直直往玻璃窗的方向飛去，戲劇性的撞上樹幹，讓可頌小貓錯愕的愣在原地，看著三人往死裡揍著刀，就彷彿替自己出了口氣似的。

女人從大門走出，望著這般景象，以往的她總是會樂此不疲的上去協助，但現在她只覺得自己變的不像伊娜絲了。

想起了米婭說的，別喪失自己。

可頌小貓揮起杖斧對著刀使出了營救技能，將遠處的他拉到自己身邊，隨即使出逃跑技能，連帶著刀前往不遠處的小村莊。

看著他身上持續性的流血，伊娜絲點起煙霧治療他的傷口，她一言不發跪坐在刀的身邊，望著這熟悉的愛人，伊娜絲原本沒什麼變化的臉看起來顯得寂寞些。

到底是什麼時候愛上這個人的？
她也不禁思考了這個問題。

「⋯⋯你想知道什麼？分手的原因？」
⋯ 「為什麼想知道？」

她不能理解，這段關係對刀而言應該是隨時能夠擺放在一旁的。

往常這樣的傷勢會讓刀興奮不已，但此時他無心享受，反而覺得重要的時刻被打斷，在伊娜面前被當沙包揍屬實有點丟人。他訕訕地沒有開口，任憑伊娜帶走他治療。

其實刀是有些暗喜的，伊娜並未撒手不管，甚至像往常一樣替自己治癒。煙霧魔法再熟悉不過，但那人卻沒有往日嬌豔可人的笑容，彷彿公事公辦一樣。刀張著帶蹼的手掌，看著撕裂的傷口一點點治癒，很想擁抱伊娜，希望他們不要就這樣分手，但他還是沒有做出這種衝動的行徑。

「我想知道為什麼我們好好的需要分手？」他抬起頭，沒有目光的魚首讓情緒不是那麼鮮明。
「還是⋯⋯你有其他喜歡的人了？」刀想了很久，也許只有這個答案讓他覺得現況是足夠合理的。「或者，我做了什麼讓你不舒服的事情嗎？」

刀坐直身，伸手輕輕蓋在伊娜壓在草皮的手背。
「伊娜，我很喜歡你，也想要你繼續陪在我身邊。我們不要分手好嗎？」

可頌小貓不能判斷他說的一切是逢場作戲，還是與自己前陣子的境遇相仿。她唯一知道的是，刀口中的我喜歡你僅是一種好感，他卻不懂這彼此來往的情緒裡，自己投入的一切比他想像的還要多。

他看起來小心翼翼，風吹過她長而細緻的髮絲，一切趨於平靜，意外的沒有排斥男人的試圖親近。

因為這雙交疊的手而相遇，因為觸碰這雙手而結束。

⋯ 「⋯⋯如果在我還是愛玩的高中生年紀時聽到這句話，我會毫無懸念的答應你。」可頌小貓低下頭，緩緩挪開自己的手，說：「我沒有喜歡其他的對象，你也沒有做錯什麼。」

「我只是想結束了。」

伊娜絲思考該如何解釋才好，她並非想讓達米安知道自己的心意，但只是想讓對方就此放下這種不需要堅持的執念。

「畢竟⋯⋯我們的交往從一開始就沒有包含永遠，更甚至連忠於一人都沒有，我其實不懂為什麼你會有這樣的反應。」可頌小貓試圖從他的眼裡得知點什麼，但就如他永遠摘不下的面具一樣。

她看不懂，而自己卻總是讓他看進眼底。

「難道你想和我有終其一生的誓言嗎？⋯⋯你可不是這樣的人。」她沒有給對方回應的機會，而是將自己認識的達米安闡述了一遍，她確實迷茫為何自己的通訊軟體有這麼多的挽留。

他真的想透了嗎？還是、他只是捨不得放棄這戀愛家家酒遊戲而已。

刀收回自己的手，抬起頭看著一樣看不見眼眸的女子，了然了這一切。有種迷霧散去的感受，抑或其實⋯⋯他本來就知道事實，只不過這個早晚會揭開的秘密必須由對方親口告訴他，才能真正說服自己不是猜想。

那時他答應交往，心裡明白伊娜當下的狀況並沒有很理想，對方比起衝動更有種自暴自棄的放縱。他卻因為自己的慾望，答應對方。只是他始終覺得時間還沒到，還不想結束這場夢。就像他們是在暱稱夢境的網遊裡相識，如同他們的交往，都帶著一種美好得不似現實的感受。

他異常的興奮，過份的投入。
是因為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嗎？

刀沒有反駁伊娜的話，甚至他認為對方說得精準。前前女友開始與他共譜未來時他就逃走了。他明明看過伊娜的傷痛，那張刻意撕毀的照片，一切清晰地向他展現這個女人不是可以隨意把玩的獵物，更不是會和他一起待在充滿謊言與薄情的世界。

伊娜值得被愛。值得更好的人，他自己這麼說過的。

刀嘆了一口氣，兩手一撐從地上站起來。傷勢幾近痊癒了，遊戲角色重新恢復體力。他滑開介面，看著掛上婚姻關係的二人，就只是一個名不副實的稱號罷了。

他按了解除，確認是否解除的視窗彈開在伊娜面前。

“是否同意與【玩家 🔪】解除結婚關係？”

「抱歉之前這樣瘋狂傳訊息。」他撓了撓魚頭的鼻吻，掩飾自己失禮的窘迫。

「原諒我，甜甜蜜蜜約會到一半，眼前的美女卻突然拋下一句分手就逃跑了，難免讓我打擊很大嘛。」他拾起開玩笑的口吻，用輕鬆揶揄淡去心頭若有似無的悲傷。

他要開始習慣失去這個女人了。刀在心裡淡淡的想，總感覺胸口的深處泛著陌生的酸苦，或許是伊娜太過美好，會讓他捨不得放手。但如果這是伊娜想要的，他會尊重對方。

「還是朋友？」

怎麼會期待眼前的男人與自己有等量的愛呢？伊娜絲望著意外的誓言，為彈出的提示瞪大了眼，不發一語的低下頭凝視著視窗，明明是自己提出的分手，卻在刀坦然的接受後感到前所未有的苦悶，好比在心頭裡狠狠的刺下並旋轉一刀。

垂下肩膀的女人緩緩抬起手，慶幸著她的角色在蒙上雙眼時沒有任何淚腺功能，猶豫三秒的她最終還是按下了解除。

全所未有的寂寞感像暗湧將女人捲入其中，那些現實蓄意的快樂像是在尋找情感的平衡，不由自主的悲傷在胃裡翻攪。

不能失去自我，但真的很痛。
她獨自起身，對刀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水裡無聲的音頻，明明該對達米安按照自己劇本的模式走而感到舒坦，卻只有酸楚。

⋯ 「還是朋友⋯⋯別叫我伊娜了？這名字，留給以前的我們就好了。」她試圖展露笑顏，說：「你可要習慣一陣子了。」

「好。」達米安看著眼前笑容黯淡的女人，強壓下心口翻騰。他能夠習慣嗎？但他也只能習慣了⋯⋯。

「下次見，伊娜絲。」他沒有耍賴，也沒有刻意再打趣。如同賭約隨著關係消失無蹤，當初他就不該奪走別人的名字，如今交還時或許就不會這麼痛苦。

但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早知道，也沒有後悔藥可以吃。

達米安道別後前往小屋整理裝備，魂不守舍沒多久就下線。麻痹的瞳仁在闃寂中睜開，他躺在沙發上，過去使用貼片從未有的暈眩不適感襲來，他把手背抵在額頭前，努力不去回想伊娜說分手的畫面。

那天一直重複在他眼前播放。
達米安走回浴室，白光打在刺青上有些炫光，他摸著下巴新生的鬍渣，摩挲著打量鏡中浮腫眼袋的自己。達米安抄起大麻煙，坐在曾經歡愛的浴缸壁上，一口一口吸著。

故作瀟灑解除後的疲憊感襲來，濃烈的不甘心包圍他，卻不知道自己在不甘心什麼？甚至也不知道將這股挫敗感投遞在何處。知道緣由後以為自己終於可以釋懷，好好把伊娜絲放下。

但沒有——他對伊娜絲說謊，也對自己的真心說謊。有種無處逃生的恐懼感，曠野下的乾草被漫天大火包圍，鋪天蓋地，他像野馬奔逃，卻無路可走。

手機鈴聲響起。
「⋯⋯⋯麥克。」
「我好像又搞砸了。」

伊娜絲摘下貼片，緩緩張開雙眼，從剛剛就未曾停止的眼淚弄濕了整張面頰，捲曲在床沿，希望能從自我的擁抱裡獲得一些慰藉。

她都忘了。
還有線上遊戲的一片簡單的誓言。

彷彿簽下離婚證書的瞬間比現實取消的婚宴更讓人感到痛苦。寧靜時，她總會體驗到寂寞，是刀填滿自己空下的那段時間，但現在空蕩的讓人恐慌。

女子埋在她白皙的雙腿之間，彷彿被折翼的女神，失去光彩，了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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