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暮夏
地點:桃木村
他的小屋並沒有客房。考慮到讓傷患躺地上實在不太合適,送佛送到西,結弦最終還是把綾部隼人搬到主臥室去了。
說是主臥室,其實也只是個小小的房間,除了生活起居必需的幾樣家具,就沒有什麼擺設,簡潔得不像是有人住過。結弦替青年簡單包紮了傷口,畢竟對人類而言,他的妖力並不適合治療,幫忙除去戾氣就已經是極限了。在這之外,似乎也沒什麼能做的事,他坐在床邊發了會呆,而後起身離去,將綾部隼人獨自留在房間裡。
結弦見慣了人類,卻實在不習慣照顧人。這並不是謙辭:他獨居已久,在屬於自己的空間裡,甚至很難意識到其他人存在。比如今日,大概過了半天,他才想起臥室裡躺著一個陌生來客,此刻還生死未卜。
而當結弦再次推開房門,第一眼對上的,便是那雙米白色的眼睛。
他沒想到綾部隼人會醒得那麼早。青年的眼眸是溫潤的顏色,先前在月光下近乎通透,此刻襯著略顯蒼白的面龐,卻顯得格外鮮明。
「早安。」
醒了就醒了吧。結弦倒也沒多意外,隨手將幾顆蘋果放在床頭的小几上——或許有更適合傷者的食物吧,他沒有存糧的習慣,能找到東西吃就不錯了。「現在感覺怎麼樣?」
剛醒來的那一刻,綾部隼人的意識還未真正清醒,也許是這段時間都沒有好好休息,這一覺睡得很沉,靈魂彷彿脫離肉體抵達海洋的最深處,在那寂靜的空間裡沉眠,想要完全抽離,需要一些時間。
也因為如此,他本來是在水裡漂浮,沒有重力的施壓,身體輕鬆得不可思議,直至溫熱的血液再次流通全身,骨骼重新架構,他才逐漸找回自己的知覺,熟悉的負重讓他有些踏實感,卻發現四肢比想像中的更難以動彈。
除此之外,全身上下痛到不行,肌肉痠痛和大大小小的皮肉傷交錯提醒著它們的存在。
體溫燙得不像話,視線蒙上一層水霧,讓整個世界都是朦朧的,天旋地轉,頭也跟著抽痛了起來。
不適縮短綾部隼人恢復清醒的速度,他沒有輕舉妄動,而是躺在原地試圖分析狀況。
以往的經驗告訴他,自己正在發燒。
應該是這段時間讓身體太過操勞,一旦精神放鬆下來,那些早已透支的部分全部一起反噬,才會變成這樣。
綾部隼人調動體內的靈力,之前那樣大肆消耗,如今幾乎見底,在他失去意識的這段時間裡,以最低的功率在治療他的內傷,維持他的生命。
但再繼續燒下去,恐怕情況還是會不太樂觀。
他注意到傷口有被人簡單包紮過,所以自己可能是被人撿回來,而收留他的人目前並不在屋內。
他回想起昏迷前最後的對話,也許,收留他的人就是那名少年?
這時,把房門推開的身影證實綾部隼人的猜測,少年起先看起來有些訝異自己的甦醒,但很快又恢復平常,他向自己道早,並詢問自己的狀況如何。
「早……」過於沙啞的嗓音讓綾部隼人變得更認不出自己,他微微蹙眉,又繼續說道。
「實在慚愧,但在下現在動不了,因為在發燒,需要一些涼水降溫。」
那雙淺色的眼眸盛滿霧氣,水汪汪地凝視少年,像是倒映著月光的湖面。
「不知道能不能麻煩您幫在下盛來一盆清水和一塊能夠沾濕的布料?」
「……這樣啊。」
聽著青年有些嘶啞的聲音,結弦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對方,過了片刻,才不置可否地開口,權當回應了那句請求。他走近了些,先是垂眸看著,而後伸出手,貼上綾部隼人的額間。
他什麼也感覺不到。那是自然——人類的體溫與他本就相差懸殊,即使上升個一兩度,也很難僅透過觸碰察覺。綾部望著他,汗水將前額碎髮沾濕了些許,結弦在安靜的目光裡稍稍停頓,而後收回手,沒有多說什麼,轉身便離開了房間。
青年要求的東西不難取得,對他而言,也是生活上會用到的物品。過了一陣子,結弦便帶著水盆與乾布回到臥室——至少,比他先前想起綾部還在這裡的時間要短得多。
「東西放這裡了。」
雖然綾部隼人看起來不太能動彈,但對方沒提出要求,結弦也不打算插手。他只是把水盆放在床頭櫃上,這才開口說道。
少年的手掌像是寒冰,起先輕輕一點便能化開熱氣,然而沒多久仍是不敵高溫,漸漸染上綾部隼人的溫度。
若是在天氣炎熱的時候,少年的體溫摸起來肯定很舒適吧,待對方將手抽離時,綾部隼人昏昏沉沉地想著,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少年的手可以放久一點。
少年離開的速度很快,綾部隼人還來不及道謝對方就消失在屋子裡,等待的時間因為沒什麼精神他又不知不覺地闔上眼睛,平穩的呼吸聲再度迴盪在這個空間。
他實在太睏,甚至沒有注意到少年的歸來,是對方的嗓音和水盆擺在床頭櫃上的碰撞聲將他喚醒。
綾部隼人又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聽到少年說的話也沒有反應太久,聽話地要從床上爬起來,完全沒有想起自己是個傷患,應該要請少年幫忙。
他動作慢吞吞的,好不容易勉強轉身撐起身子,在伸出一隻手要去拿乾布的時候,另一隻手的力氣根本不足以撐起他的整個身體,直接整個人脱力趴倒在床鋪,臉甚至砸在枕頭上。
這下他是真的醒了,痛到清醒。
因為疼痛他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眼眶發紅好像還分泌出生理淚水,他暫時不想也沒辦法再爬起來。
自己究竟在做什麼,未免也太丟人。
綾部隼人顧不得少年目睹全程,敏銳的聽力捕捉到那只是一瞬的笑聲,雖然不至於到生氣的程度,卻還是把臉緊緊埋在枕頭裡更不願動彈。
他們就僵在那裡,直到他沒氣為止,才緩緩地移動腦袋喬個角度讓自己呼吸,但嘴巴依然沒有露出來,視線也沒有轉向少年那邊,只是筆直地盯著那盆放在床頭櫃上的水盆。
他該慶幸沒有弄倒水盆嗎?那樣的話就不只是痛而已,情況會變得更加麻煩。
良久,都沒有等到少年說話,反而是綾部隼人清楚再這樣僵持下去,對他的病情並不會好轉,於是他保持嘴巴靠在枕頭上的姿勢含糊開口。
「……我。」
他講了一串話,但顯然少年沒有聽懂。
綾部隼人的肩膀垮下來,頭部再次調整一下角度,這次嘴巴沒再被任何東西遮掩。
「……我動不了,也沒有力氣,您可以幫幫我嗎?」
結弦覺得他有努力忍住——好吧,他不否認自己有笑出聲來,尤其是在感受到綾部隼人複雜的情緒時。尚且年輕的陰陽師趴在床上,似乎有些委屈,目光隨動作游移,卻始終沒有對上他的視線;過了一段時間,他才又聽見對方的聲音,由含糊而清晰,語調比先前多了幾分自暴自棄的意味。
還是個小孩子啊,他在心底自顧自下了結論。
「可以啊。」
笑也笑夠了,他本來就沒有拒絕的打算。很自然地在床沿坐下,他示意綾部躺好,而後將布料浸入盆中,微涼的水沒過手腕。該怎麼照顧發燒的病患,結弦多少有點印象,畢竟在人類宅邸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孩童多有傷病,他知道年長者會在試過額溫後,替他們輕柔地拭去身上汗水。他即使不曾親自照料,也旁觀過無數次了。
那並不是多麼困難的工作,直到他撩起青年的衣服下襬,指尖碰觸到些微汗濕的繃帶。結弦停下了動作——或許因為並未完全癒合,經歷過剛才的起身,腹部那處傷口似乎又滲出了血,染紅了剛包紮過的白色布料。
他不清楚綾部帶著這身傷走了多久,但從初次見面時,戾氣侵染的程度來看,少說也已經過了好幾天。先不論之後可能造成的後遺症,從眼下情況來看,這似乎也不是放著就能自然痊癒的傷勢。
「綾部,醒醒。」
青年似乎還昏昏沉沉的。結弦沒有客氣,直接伸手拍打對方的臉頰,讓他睜眼看著自己,「你身上有傷藥嗎?」
由於最丟臉的狀況已經發生,綾部隼人也算是破冰般地放鬆許多,或許用放棄這個詞更為貼切,比如不再執著於身為武士的自稱。
少年答應後,綾部隼人輕輕道聲謝就沒有再開口,很配合地再用兩隻手撐起身子,即使動作有些艱難,但他沒有讓對方等待太久,咬牙忍著疼終於順利轉回正面躺下。
簡單的舉動便讓他氣喘吁吁,再次意識到他的身體現在是真的很差,幾番折騰之下綾部隼人的臉又蒼白了不少。
雖然他方才在心裡給少年記上一筆,但不能否認的是對方給自己擦身體的動作很輕柔,讓他又默默地把那筆記號擦去。
由於兩個人現在挨得近,綾部隼人能夠清楚看見少年嘴上依然噙著那抹淺淺的笑,那雙幾乎快要瞇起的眼睛應該是在注視他的身體,而他的視線則是停駐在對方耳垂那一對紅色流蘇上。
他不自覺被吸引,看著流蘇隨少年的動作晃動,直到最後只看得見那抹紅。
好想伸手去抓,但殘留的理智制止他這麼做。
或許是汗被擦拭過人舒服了些,或是方才發生的一切讓好不容易恢復的精力又消失殆盡,綾部隼人的意識慢慢地消散。
他腦袋昏昏沉沉的,就算被少年不客氣的拍臉也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蹙眉含糊地說。
「在……包裡……」
得到想要的回應,他也沒再為難傷患,視線落在被暫時丟在房間角落的包上。
那是個樣式簡樸的帆布背袋。裡頭物品不算多,結弦伸手進去,沒多久便摸到了一個絨布做的小束口袋,隱隱約約透著植物香氣。
好吧,至少還有認識的藥草——他原先以為全都會是丸狀或粉狀的新藥,先前去現世時見過幾次,要是沒貼標籤,那些東西在他眼裡全都一個樣。束口袋裡還放著紗布,省去了尋找敷料的麻煩,結弦取了幾樣曾見過的植株,簡單處理後,便重新替綾部隼人包紮起腹部的傷。
或許是藥物作用,青年原先紊亂的呼吸逐漸平復了下來,看起來沒有那麼痛苦了。不至於就這樣被毒死吧?他半是好笑地想。
「好啦。」
被拜託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結弦隨口說了聲,權當告知,也沒在意昏昏沉沉的綾部是否聽見。並不打算多逗留,他收拾了東西,於是起身朝臥室門口走去。
換好傷藥後,綾部隼人的情況好轉許多,至少沒覺得自己依然在開水裡等著被煮沸,疲倦的身體提醒該繼續閉上眼好好休息,他卻強撐起精神盯著少年準備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應該要道謝才對,但事到如今才想起自己並沒有問過對方名字,會不會太失禮?
不過他已經給對方增添不少麻煩了,好像也不差這一件。
若是之後有能夠報答對方的事情就好了。
綾部隼人半瞇著眼,趁自己還有意識,少年也還未走出門外的時候再次啟唇說道。
「給您添麻煩了,真的非常謝謝您。」
少年已經打開房門,外頭的月光也因此滲透進來,那輪紅色的月亮再次讓綾部隼人意識到自己身處異世,而方才照顧他的這名少年,在一日前和他還是陌生關係。
「我可以⋯⋯問您的名字是什麼嗎?」
他聽見綾部隼人這麼問。
結弦停下腳步,即使並未看向對方,仍然能想像出那雙幾近透明的眼眸,正有些謹慎的望著自己。青年知道面對陌生人,應該展現什麼態度才算合宜,是以方才明明已露出狼狽的一面,身體狀況恢復些許後,又開始慎重地道謝。
從初次見面時,他便猜測綾部是陰陽師家族後人。從恭謹的說話口吻,以及能在幻世獨自流浪的能力看來,大約也是受到良好的家族教育,被一路培養長大的吧。
「我叫作結弦。」
半靠在房門上,他盯著綾部隼人,最終也只是淡淡說道。由於還在病中,綾部的反應並不明顯,他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得到想要的回應了,還是根本沒來得及聽見,便再次陷入夢鄉。
他不需要知道那些。
稍顯黯淡的月光披落,離群已久的付喪神佇立於臥房門口,短暫垂下視線,注視著人類的孩子。
我來了!我帶著大大的飯碗來了
結弦看著隼人(不論是前面的坐在床邊還是最後逆著月光的注視)都讓我有種神靈注視凡人的感覺⋯⋯不是力量上的神與人,而是看盡人間、經歷無數光陰的存在,去注視年輕、柔軟的靈魂⋯⋯這樣的目光每一次都好打動我TT
分明外貌上都很年輕(結弦看起來還比較小嗎⋯⋯?)就是可以從兩位的描述裡看見目光的差異,然後恍惚地意識到兩者靈魂與壽命上的天差地別,情緒波動的程度也很好地相映著長生妖怪與年輕人類ㄋ⋯⋯
隼人傷病mode好好看
(什麼結尾)
fu0606: 阿芙中……!怎麼這麼好阿芙中
唉你真的好會講,我覺得以結弦的身份(長年住在現世、家族的旁觀者)而言,看著人類真的就有那種……被他注視的對象永遠年輕,只不過代代相隔的感覺,好喜歡人類與妖怪無從逾越的年齡差異!有讓阿芙中讀到這個部分就太好了
結弦看起來真的比較小吧他是偽DK fu0606: 阿芙中,太好的阿芙中
我也覺得人類跟妖怪最有特色的點就是那個年齡差異還有閱歷豐富多寡,發生的事情會成為記憶,而記憶並不是無形的,它會呈現在一個人/妖的身上,行為舉止、個性、作風等等,它都會影響一個人了,更何況是跨越過更久時間的妖
隼人他在現世也是一直在注視著身旁的人,現在來到幻世遇到結弦,他在看著結弦的同時也成為了被注視者,我覺得他會很好奇結弦眼裡的世界/他自己是什麼樣子的
非常謝謝阿芙中的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