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月更明亮的是夜魁町一扇又一扇的窗。沿街掛著成串的燈籠，寫上店舖名稱與商品，形色的妖怪來來往往。熱鬧街區一端開著間禮品店，佔地不大，裡頭是令妖眼花撩亂的各種禮品，從吊墜、首飾到充滿特色的茶具、筆墨，什麼都有。

此時店裡客人不多了，值班的店員懶洋洋窩在櫃台裡頭。一名白髮的小妖怪已經在角落的展架前站了太久，半聲不吭，也不看其他商品，就盯著面前的扇子瞧。

阿芙自己當然是不怎麼用扇子的，尤其折扇，翅膀要扣好窄窄的扇柄都辛苦，更遑論甩開扇面。此行她只是打算挑個送朋友的禮物，好在禮品店貼心地將各款折扇平展開來，並不需要她自己動手。

但難題不在這裡。

少女圓圓的眉毛皺起，眼神彷彿要盯穿扇紙也無濟於事。她花了很多時間在人類與妖怪口中理解，貓頭鷹的眼睛不太一樣，是看不見所謂色彩的。光影明暗倒是能夠辨別，所以差距小的相近色看不見，差距大的深淺色分得清楚。此刻旁邊有誰靠近、投來的陰影她也發現了。

「能幫我一個⋯⋯」

話沒說完，對上目光的她稍顯錯愕地歪了歪頭，意識到錯攔了不是店員的男子。

「⋯⋯忙嗎？」一對上翹的鳥羽微動，她還是補完了整句話。

直到身旁的人出聲呼喚，結弦才垂下視線，望向小小的妖怪少女，彷彿第一次意識到這裡還站著人。

夜魁町似乎永遠不缺新鮮事物。妖怪們的店鋪林立，排列成喧嚷的街，偶有幾間吹熄燈號，立刻便有新的面孔補了上來；昨日的熱鬧不一定延續至今天，眼下的繁榮，與將來的繁榮也未必相關。於他而言，時間在此處流動得格外快速——或許有點太快了，在那些與自己無關的地帶裡，也顯得格外陌生。

在這樣的街道上，他不覺得有多少人會出聲叫住自己。

他低下頭，看見一張全然陌生的臉，從翅膀與鳥羽看來，大概是某種鳥類的化妖吧。結弦對女孩有著模糊的印象——自從他進到店裡，白色的身影似乎就站在這排貨架前，專注地打量著什麼，未曾移動分毫。

「嗯，可以呀。」

反正沒什麼事情要做，他點點頭，爽快地答應下來，望向那對圓潤的黃色眼眸，「需要我做些什麼？」

「我想找——」

女孩抬起的翅膀停頓在一把扇子面前，毫無徵兆地又卡住問句。

顏色對她沒有意義，同理顏色的名字亦是。那些無法生根的文字進入又離開腦海太多次，總歸有留點印象，卻只如水面浮萍，阿芙張著嘴，難以從錯雜的記憶裡抽出字來。

「想找，明亮的，花，輕盈，柔軟的。」

於是她翻找起全然不同的字彙。例如光，例如氣味，例如風與觸感，她以這般去填充他人口中的色彩，也充當難以言說時的另一種解。

「⋯⋯可能像陽光下的景象吧。你見過嗎？現世裡才有，陽光很亮，萬物都會醒過來。」五感拼湊起的字句顯得迷離，她想著晨光自葉縫裡穿行而入，輕風一過，透明的光束一搖一晃，好像狐狸尾巴輕輕擺動的頻率。

「我想找那樣的扇子。」

不知為何，她篤定為她駐足的妖怪曾看過陽光，可能是陽光下的人類多半會這樣笑，瞇著眼，比夜裡更平靜安心，彷彿足夠光亮這件事就能以撫平所有憂慮。

他並不介意女孩話聲的停頓，只是背著手，耐心等待她後續的說明。

關於她選擇這種描述方式的理由，結弦並未深究——儘管在他看來，以各種字彙來拼湊形容，實在不像常人尋求購物建議時，會採用的說法。女孩多半有自己的理由，而他無意過問；說穿了，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與妖之後，所謂「常」的定義，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他只是靜靜聽著。聽見那句詢問時，結弦垂下視線，望向正認真描述著這一切的小妖怪。

妳說的是什麼樣的陽光呢？他並未問出口，不過是兀自想著，目光順著思緒，落在一排陳列開來的扇面上。他見過太多的陽光，或照亮笑容，或暈染煙硝，或是無關這一切，只是靜靜地穿透樹葉間隙，灑落在空無一人的庭院。那不是屬於他的景色，但結弦終歸是見過的，漫長的歲月伴隨著光芒落在肩頭，不存在重量，自然也無所謂放下。

「我見過的。」他最終如此回答，語調和緩，彷彿自言自語一般，「我見過現世的陽光。」

好在她給出了更多詞彙，連綴起來，讓選擇變得簡單許多。結弦取下一柄摺扇，展示在女孩面前——那並不是多麼顯眼的款式，扇面潔白，金線繡著細小的花穗，一簇簇鋪展在柔軟的綢緞上；幾處地方妝點著碎花，在整幅畫面中並不搶眼，顯得輕巧可愛。他不了解植物，自然無從確認花穗的種類，只覺得一眼望去，就像是某次穿行過田野，遍地隨風搖曳的麥浪。

「我想，這上面繡的大概是花吧？」他笑著說道，或許是受女孩影響，敘述方式也夾帶了些許比喻，「雖然不確定這是什麼花，至少感覺起來，氛圍還蠻明亮的。嗯，就像陽光下的麥田那樣。」

「花⋯⋯與麥田。」

她慢吞吞地複述，像在消化對方的話。阿芙剛才有看過這把扇子，大概是抽離掉色彩的關係，她實在沒什麼辦法辨識其上的花紋繡了什麼，只有一片白的扇面與淺灰色的紋路；部份的繡線反射燈光，更是白花花一片了。

花朵，麥浪。女孩沉思許久，淡淡的陰影落在扇面。花或襯葉，麥或荒草，是類似的，糊成整團無味的灰。

「⋯⋯聽起來很適合。」這回聲音些許悶悶的。

但至少，男子不是用顏色敘述給她聽。大概是類似於付喪神的種族嗎？阿芙沒有多擅長辨別妖怪類別，只知道這位看上去脾氣很好，不僅幫忙還說明自己的見解，她在腦袋裡就著文字畫出一朵一朵無色的簡筆小花，開在灰灰白白的扇面上。

她說：那就這個好了。阿芙微微一笑，選擇相信對方的審美，潔白的雙翼前端併攏，好讓這位善心幫忙的客人能把扇子放到上頭。

女孩的聲音落在耳裡，聽起來有些悶，他對此不過是淺淺笑著，並不深究，也未置一詞。

無論對方是出於什麼理由，才需要向素未謀面的他尋求建議，說穿了，那都不是需要過問的事情，畢竟他也只是恰巧路過夜魁町，又恰巧在禮品店停下腳步而已。結弦無意干涉旁人，比起出言建議，他更習於等待，此刻亦然；女孩可能需要更多選項，也可能需要考慮的時間，他總之停留在原地，握著那柄扇子，彷彿捧起一束陽光。

經過短暫的思索，對方決定接受這個選擇。結弦將摺扇收起，放在她併攏的羽翼前端——他沒有什麼相熟的鳥類妖怪，不曉得翅膀該怎麼抓握東西，但對方既然朝他伸出羽翼，想來應該是有辦法的。好在摺扇並未掉落，他也就收回了手，仍舊是往常那副笑瞇瞇的樣子，看著眼前小小的妖怪。

「如果適合就太好了呢。」他說。

現在她羽翼上躺著一小束花了。

它成了與眾不同的一支，掙脫同樣無色的所有陳列品行列，阿芙打不開闔上的扇，但似乎也沒必要打開。她描繪好了，有陽光的溫度，有花香，麥田被風吹過沙沙的輕響，等到她送給朋友的那天，她也會這麼告訴對方。

「謝謝你，先生！」阿芙雀躍地墊起腳來，轉身之際報以燦爛笑容：「謝謝你——的故事！」

貓頭鷹妖怪輕盈的步子往櫃台而去，不多時便踏回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