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os florescit, rami se pandunt, amor perficitur, etiam “cor” facultatem pulchritudinis desiderandae recuperat… Credimus diem floris florescentis eo modo adventurum.”
「花朵怒放、枝枒開展,愛意得到成就,甚至連『心』都恢復了想望美好的能力……我們相信花朵怒放之日就會用那種方式來臨。」
「嘿嘿嘿,看看妳這小姑娘半夜一個人待在這兒,我要把妳抓去賣掉,做成最好的人皮娃娃,給妳戴上閃閃發亮的寶冠,點綴為城堡無上尊榮的貴夫人。」
「呀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神啊,請庇佑我、庇佑我,我只是迷路了,這是無心之過,不、不……!」
鑼鼓聲、笛子聲,笛子聲的後面來個琴聲飄揚。風笛轟轟,奏起慶典戲劇開始的小調。木製戲台上的劇目剛好到了「有不聽話的女孩在宵禁時出來森林迷路,結果被一個來制裁女孩的傢伙綁去『處罰』」的段落,樂聲在那個變裝成畸形怪物的演員出來的瞬間奔向高潮,但凡持票的「參加者」都能知道,那就是「狂化的居民」。
「……嘖嘖,演這種戲,領主不是巴不得持票誤入樂園的傢伙快點被回收掉嗎?怎麼偏偏挑在慶典時搞這種做作戲碼暗諷人啊。」當梅花在他耳邊如此推理時,雖然大略知道對方的意思,脾氣本來就沒有梅花那樣爆的拔舍巴並不為這種「暗諷」打抱不平。
他的目光聚焦在那個飾演「樹」的演員身上。
這戲劇的舞台長而不寬,森林布景前方巧妙地用幾位「活人演員」點綴出了居民眼中「神像森」的層次感,現在,佇立於前方的那棵樹正在搖晃,臉色死白。
「梅花,那個演員,臉色──」
「啊!?」
在這種大好時候──豐收慶典──上演「樹倒了」這般荒謬的戲碼。
「梅花──」
「我沒事,你沒事嗎?」
「沒事。」
樹倒了,舞台上的演員陷入昏迷,被莊園裡看上去就很像庸醫的傢伙湊上去診療了。拔舍巴先是確認梅花沒問題,旋即湊上前探視演員的情況,按他的知識,起碼能分辨出一些外傷。喧鬧當中,穿著樹木裝扮的演員身體摸起來很是冰涼。
幫忙脫下繁複的戲服,掌心一面護著自己腰腹上的繃帶。演員看起來無外傷……諸多訊息在他僅剩半邊的視野當中飄盪之時,感覺站在身後的梅花好像要被人群吞沒的拔舍巴馬上轉頭。
梅花呢?
「拔舍巴。」
「!」 就在他身旁。
「這個演員也是來打雜的參加者,我可以治,拔舍巴──旁邊這庸醫,給我退下。」看著梅花的掌心相合,湊過來趕開那個慌張到罵罵咧咧的庸醫後,三色梅花(粉、白、紅)的光芒從梅花的前臂攀上。
「哎,你幹什麼,王八羔子,搶我生意挑這種時機出風頭!」先是那個庸醫開口。
「是啊!?噢、噢……天啊,他怎麼這麼冷。演戲前明明還好好的,該不會,該不會他身上是有印記的──」再來是在台上飾演綁架犯的居民。
「這也是團長召進來的臨時演員啊!團長應該不會忘記確認臨演的身體狀況才是,恐怕是有什麼隱疾?」最後則是那個尖叫的姑娘。看似做出了睿智的猜測,但要是這猜測落空,她反而會成為人群中最醜陋的唯一。
「梅花。」
遍地的罵聲當中,拔舍巴抓住了同伴的前臂,梅花卻仍低著頭,專注地看著那個正在受苦的參加者。
他是唯一知道,梅花狀況已經很不好,急需休息的人。除此之外,周遭人看見的是一個讓人難以接近,嘴皮子聒噪的「姑方」。
”Nihil est, noli audire. Bathsheba, sustine me.”
(沒事,別聽就好。拔舍巴,扶著我。)
那是慶典上突發的插曲,梅花以倏忽暈染磁性的嗓音向他應答。
/
樂土平原在上,進入這片土地的種族之多,就代表有多少張門票在外流浪──
慶典第一日的起始時間是傍晚,果園打雜便是同日的清晨,出貨作物這種在整個慶典流程來說屬於「準備工作」的「缺員徵收」已經完成,一會兒就是慶典上的事了。
姑方和拔舍巴待著的那間餐酒館雖然稱不上最大的「集會所」,但布告欄也提早有了不少手繪的宣傳單,預告慶典上會有戲劇、占卜攤位、賣餡餅的……還打了個大口號說:如果有想要擺攤的人挑空位,保持禮貌、彼此尊重就行,絕對不會剝奪大家掙銀子的權利。
呵,要是有宵禁,市集擺攤的人鐵定會趕著宵禁收拾攤子落跑……嗯?靈魂裡裝著一堆歷史記憶的姑方總覺得這畫面有點熟悉,他怎麼會倏忽想著攤位老闆被追趕的樣子,一時間又想不起要等到西元幾年才能發生這種畫面,姑方突然想吃地瓜了。
從果園裡出來以後,距離傍晚還有點時間,疲累地一邊分享自己做化妝品的過程一邊撓撓頭的姑方接著就翻出了「牧場」割羊毛的工作。兩人來到大草原,跟培根打招呼,順道去確認了妮娜的情況……兩團粉色的殘影迅速飛馳,在後頭安靜地乘羊走過的顯然是前面那隻爆跳粉色小羊熟識的「人」……?更具體一點來說是「血族」才是。
工作內容:割羊毛。一百磅就有一塊錢。
印有罌粟紋章的金幣沉甸甸的,一塊錢就夠買許多食物了。
「妳鱉跑、憋跑、別跑──啊啊啊啊啊啊!」
不好意思,那邊那位追殺我妹妹的是您認識的人嗎?嗓門大到發音扭曲的「梅花」奔馳的樣子是那樣荒唐啊,荒唐到粉紅先生他自個兒都沒意識到眼前追著的「粉色綿羊幻影的她哥哥」已經站到了拔舍巴身邊如此笑道。
他們在牧場遇到了活潑歡快的血族兄妹。沒有追到那壞笑的「粉紅幻影」,倒是「甩尾」往柵欄上撞去才知道自己認錯了「生物」,姑方很是不甘。
面對瞇眼微笑的兩個觀眾,方才聽過「血族」的存在就馬上邂逅的運氣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可是,他們還是交到了一對同樣也「持票入場」,在樂園中恣意搗蛋的血族朋友。
去過果園,來過牧場,從一大清早到日落時分,他們俐落地完成了很多雜活。
──至於割羊毛的下一個目標是如何?當然就是麥子了。但不是割麥,而是要替人駕車運貨,盡量在完成所有麵粉訂單的同時也把這幾噸重的麵粉分送到莊園各處。
要不是路上碰到了險些要被放上馬鞍的狼人,以及在旁邊幫忙解圍的狼人女士,姑方還差點把明顯就是路人的成年狼人當成培根,跑上去搭話說:「欸,別肖想這麼矮小又年幼的女士,你狼人的品德呢。」
沒想到旁邊那個「矮小又年幼的女士」也是一個會調藥的成年狼人呢,她差點卯起來把梅花樹整株燒了,若不是旁邊那位金髮的血族同伴跟她說「馬車上都是乾草,可能會變成大火哦」,那個聞起來有上好燃料的火瓶就要注滿天地魔力了。
如果從「平民」的角度來說,大抵是不想跟這種人(姑方/梅花)為伍的;從拔舍巴所知的「貴族」角度來說,這樣的「梅公子」普遍不受教會信徒的待見──一路上幾乎都是梅花在「到處跑」,拔舍巴則安靜地做好所有事情。
雖然疲倦時梅花也說過「他喜歡清靜的地方」,開始咀嚼這句話的拔舍巴卻一時不知道梅花這般性格當中,「聒噪」之於梅花的意義。
逃過了變成梅木炭的危機,夕暮將至,豐收慶典即將開始,而他們的薪水已經到了難以估量的程度。
若不是在路上提前跟那些要出貨的貨品源頭便宜地買到了最新鮮的食物、衣服和藥材,否則可以塞到珠寶盒都無法蓋上的金幣量會徹底拖垮他們今晚的「慶典行程」──此時此刻,他倆都還不知道慶典劇目會打斷他們的美好夜晚。
一路上,為了「夜晚」裏側深藏的危機,梅花說了許多推理。
「按居民的說詞來看,今晚宵禁就會解除,可是那種一旦違反規則就會發瘋起來殺人的症狀不知會不會一起消失?我認為我們還是在『夜晚的變化』無預警地來臨以前待在一塊兒,我在古堡裡跟引渡人遇過,感覺他們就拿我沒辦法。」
梅花還說了很多事情。包含在古堡裡分散的他倆,還有在餐廳被綁架至地牢以前,看著人肉神情恍惚的自己。
但是拔舍巴記不起那段經歷了,只知道自己醒來以後就在地牢內。這樣看來,梅花說的事情確實有預防的道理。
「按梅花的推測,或許晚上,居民賣的食物會有變化?」
「可能會有──欸,你膽子大了是不是,居然要冒著會有人肉的危險找居民點餐嗎。」
「……為了調查樂園,也只能吃了?」
「……你非要讓我沒有吐槽的餘地嗎,拔舍巴。」
記不得自己說了多少話,只記得那氣氛、談笑,都是如此熱鬧,熱鬧地讓人要領悟「不捨」是什麼感受──放下這樂園裏側藏匿的真相,背過那些亡靈……即便他們早已飽受折磨。
/
在這兒,慶典劇目的插曲在拔舍巴的耳邊重奏,那些宏亮的罵聲與背地裡的碎語再次落下。回過神來……已經入夜多久了?拔舍巴忍不住想找附近的教堂尋覓時鐘,看看現在的時間,即便宵禁解除也依然要保持警戒是他倆之間的共識。
而且,戲台上的人正肆無忌憚地謾罵梅花。梅花無動於衷。
看著本來想要去旁邊的礦物攤位買水晶的梅花,粉紅色的他方才還欣喜而胡亂地用捲舌音說著:那邊兒的餡餅我估摸一定有藏人肉,不要吃,髒髒。
其實真的誤食了也沒辦法。這是他們都知道的道理。
就算在這裡拖垮了行程也沒關係,梅花要救人。但是,在這邊被罵的梅花怎麼辦?不滿梅花的人太多了,拔舍巴根本阻止不了他們這樣傷害梅花──
「是營養不良造成的暈厥,恐怕還有一點精神傷害,還混有一點東方血統……嘖,不知是怎樣,但絕對不是鯤島人就是了。」
拔舍巴聽得懂他的話,在早上的果園就知道「鯤島」便是梅花的家鄉。他仔細地聽著,緊緊地在居民的驚嘆聲中握住對方的手腕。梅花沒有甩開他,手上粉紅色如細根一般的紋路,輕輕在這位扮演樹的「參加者」身上濺起溫柔的漣漪。
就算只有剎那,他還是從那脈搏的跳動當中撫到了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氣息」。
我沒事。梅花反覆對拔舍巴說著,法術在那個受了內傷的參加者身上蔓延。
在果園見過的那種粉紅色的水花輕柔地在患者身上打出波紋,滴答、滴答──滴答。
有一聲水珠聽來特別清晰,落到了拔舍巴看不見的場所。
另一個氣息是什麼?也許是他的錯覺,現在還是阻止騷動才好……然而,拔舍巴還來不及出聲,就看到了梅花將發光的手插入胸口的小動作。
僅是稍許停留,梅花就喘著從帶著光芒的胸口中抽出了手指──是巫者的障眼法。太快了……梅花,怎麼了?梅花究竟做了什麼?
周遭的人只能知道那個演員沒事了,人流、罵聲都在拔舍巴模糊的意識中遠去。下一刻恢復意識時,他便在箱型床內睜開雙眼,梅花也在他的身旁。
他的頭部劇烈地疼痛。
「……頭還很痛嗎?」
「嗯……」
他們的夜晚也因此泡湯。
梅花在隱瞞什麼。直覺清晰地給了拔舍巴這個假說。還沒看完戲劇,四周那些無法遏止的聲浪就推著他們提早回餐酒館休息。
梅花一如往常地看透了他的身體狀況。但是,梅花呢?梅花隱瞞的事情呢?拔舍巴一旦試圖去想梅花在舞台下形同障眼法的小動作,下意識認為那種動作並非初次的拔舍巴要更進一步猜測時,頭就會難忍地陣陣疼痛。
慶典第一晚就這樣騷動大起,回到酒館的當下哪怕弦月高掛也能聽到外頭的樂聲與騷動。今天站台的是酒館的服務生,不是那個想要搖錢梅花樹的老闆,這讓梅花有了在二樓給拔舍巴「看診」的空閒。
待在那麼多人的地方還只有頭痛,你也挺厲害的。等我一會兒,我弄個東西給你。
當他躺在床上,看梅花一邊這麼說,一邊從行囊裡拿出一袋路上採買的「材料」時,不明白那材料用途的拔舍巴還苦於頭痛,痛得額前沁出汗液。
箱型床的門被稍許闔上,要不了多久,一顆明亮、深棕、甚至能在月光折射下隱隱透出青金色亮光的眼珠子出現了。
「……?」
梅花,是從哪裡變出來,這個?一直在盡力呼吸的拔舍巴喘著粗氣,感覺得以視物的自己反而在死期鄰近時掌握不了「死亡」,如果在這裡死了……他要死了嗎?頭好痛、好痛……飄忽的思緒,還有,粉紅色的……樹葉?
看著經歷第一天就已經開始顯露症狀的拔舍巴──姑方將痛苦隱忍於心。
「……這是為了補足你身軀的『義眼』,盡力貼合你的體質做了,今天路上買的那些材料就是為了這個。」
樂園(Elysium)是一座承載安逸的幻境,巫者一生都在與這種可歌可泣的「幻覺」爭鬥,感官劇烈地承受可視與不可視的每寸變化。
想像固然能滿足人心,但區分「不可控制的幻想」與「滿足私慾的妄想」之間的界線……又該由誰來闡明?
嘴上說著沒有把那些罵聲放在心上,但是愈與這副人軀相合,「宿主」的靈魂又不是單純靠「保護」就能恢復的現在,斷然將注意力放在拔舍巴身上的「梅花」以自己溫柔的語調掩飾他眼中的幽暗。
「梅花、唔,哈……唔。」
不行,我不能收,梅花。
「……做這東西沒有耗費太多靈力,你大可放心,反倒是我要求你……」
雖然拔舍巴這麼想,朦朧當中,慢悠悠地湊上來替他掀開瀏海的梅花眼裡倒是映著一張臉色死白的面孔。那是他自己,是快要死去的自己。
「樂園裡不存在真正的死亡」──拔舍巴忽然想起了這句話。本來,拔舍巴的思考是那樣混沌、迷茫,是因為真的到這句話「派上用場」的時候才倏忽浮現嗎?他卻無法保證自己能不能順利在死後,安然復活於黎明之下。
明明感覺身體很燙,那股火是從體內深處來的,熱到僅剩的視野正在扭曲,甚至連熟悉的傷口(腿間)都忽冷忽熱。
彷彿又要溢出那異樣的鮮血,將他拖入萬劫不復的夢境。
在這過程中,梅花的話語是那樣溫柔,觸碰他時感覺起來是冷的。望著陌生的眼珠,拔舍巴覺得身軀正在與那眼珠相互吸引,彷彿擁有它就能因此看清那片幽藍,也能因此做到更多事情。
拔舍巴也很清楚,他的血液正在改變,有什麼無法阻止的事情正在發生。這時候要是再拜託梅花……?不,一直都是他難以行動的關係,梅花很溫柔,一直都會……
混亂的思緒當中,帶著花香味的掌心輕撫著額頭。
「接受它吧。」
剩下來就要等到視野恢復才能繼續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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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刻,姑方在旋繞的粉色光芒當中,將自己用心製作的造物放入拔舍巴的眼窩。
靜靜地在旁邊觀察適應狀況,拔舍巴並未有上一次夜裡突來的掙扎。排斥反應如何?眼窩周邊的鬚根生長,沒有腫脹;有要被樂園吞噬的現象嗎?摸了摸拔舍巴忽高忽低的體溫再觀察腿間的血液──嗯,沒有發光。
拔舍巴先是說了「頭痛」;這還要考慮到拔舍巴的耐痛程度去判斷他口中的「痛」到底是女子的分娩痛,還是痛到忍不住,那種千刀萬剮的折磨?觀察下來,拔舍巴還是會對瀕死疼痛感到恐懼──「從人造人的角度來說」,生理反應的表現應當是沒問題的。
……姑方知道「人造人的生理反應並沒有異常」這件事對這個時代的魔法來說是多麼詭譎的神蹟。
人類造物怎麼可能表現的像個生理機能正常的孩子呢?那之中必當是存在著許多失敗品,失敗的反覆堆積致使「拔舍巴是一個能感受到疼痛的存在」這般事實,聽在「鍊金術師」耳中想必是複雜的吧。
但拔舍巴是鍊金術界的奇蹟,值得被拿去解剖實驗這種事,他本來就不會讓之輕易發生;想見昨天那陣血液變色的燒灼,拔舍巴明顯就已經痛到忍不了了,守在身旁,看著拔舍巴錯愕地在接受眼球後閉上雙眼,向後倒去……直到呼吸慢慢平穩,姑方這才放下心來。
雖然暫且在那場只有他記得的「夢境」中脫離了樂園輪迴,可是,拔舍巴身上的危險還未解除。
還有他自己表明樂園纏上的「聖物」,血液的顏色……對了,這座樂園的居民清一色都不知道現世(外面世界)的情報,而他這個跟引渡人深度接觸過的「梅花」又得到了一定程度深入樂園的力量,那麼,問問看這裡的居民「螢綠色酒液」的情報呢?
「賜酒一杯」的「酒」到底意味著什麼?
不用直接說酒液會造成的現象,幻覺,火焰……直接問在哪裡「見過這個顏色」,這樣就能知道居民眼中是否存在過這種顏色,對他們來說又代表什麼?
不論寫下這個《參加者守則》的人究竟是誰,起碼目前唯一的線索只有守則中的「賜酒」了,「酒」這個字眼祂一介梅花還算是了解。因為在諸多法術、儀式當中,「酒」都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
「嗯?先生,您的臉色看起來很糟糕,發生了什麼事?」
「服務生,你來得正好,我有事情要問你,給我來杯麥子酒吧。」
沒有入睡,甚至把暖爐邊那隻吃飽了撐著的兔子放到拔舍巴身邊「陪睡」。姑方撫著拔舍巴的額,也撫了撫那小兔子的額頭,在溫柔地說了一聲「拜託了」以後,拖著沉重的步伐下樓來到吧台前方。預先在口袋裡放了一枚「情報小費」的他,如期見到了那個充滿心機的服務生,待服務生送走了餐酒館內最後一個客人後,姑方泰然自若地打了聲招呼。
解除宵禁對每個享受樂園的人來說都是好事,對一位愛錢又疲累的服務生來說倒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部分,這服務生的表情看起來更想要快點結束工作去慶典上尋歡作樂。
幸好他看到這個給他錢包添了不少報酬的粉紅色客人沒有當場拒絕服務,依舊用那種索然無味的態度揚起他的營業用笑容。
「我記得我只叫了一杯?」
在兩杯玻璃杯盛裝的金黃麥子酒上桌的那刻,姑方開口:「打擾到休息時間了?」
「剛好在休息時間碰上了好客官。」服務生回答他。
真不知這樣一個「幻影」究竟本來有什麼身分?姑方往前靠近看看,這服務生恰巧就是東方面孔,黃皮膚、黑頭髮,但輪廓微妙的有些西方人那樣分明的感覺。
但服務生突然兩眼無神,像是被什麼人釘在那兒似地,等待姑方回應。
就算解除了宵禁,這些居民也會這麼「不自然」嗎?望向服務生倏忽少掉的小拇指與無名指,眨眼、斷面出現,又眨眼、手指長回──有幻覺在影響這個服務生,還是在影響他本人?已經發自內心,懇切希望不要在這時候發生什麼自己被樂園盯上的「後遺症」,姑方眉頭皺了皺。
什麼斯拉夫陶德可能已經復活,而且還自稱是他的老友湊過來給他提供書本、還是引渡人在暗中監視他們、領主是不是能在樂園裡面放入新規則?《參加者守則》的撰寫者究竟又是何方神聖?姑方暫且放棄了擾得自己心煩意亂的推測。
那種螢綠色的血液不斷在影響拔舍巴的靈魂,這種近乎能稱為「變質」的腐敗方式竟讓他莫名地……「反胃」。又是怎麼回事?在已經知道拔舍巴的真身是與亡靈相伴的「幽冥看守者」(燭九陰)之時,理論上「祂」是不會被什麼「生死兩界互斥」之類的東西影響來著。
「不瞞您說,我酒量不好,能不能給我點水果什麼的?加著,好入口。」
大地之上,動靜同在,生死共存,才沒有什麼勢不兩立互不相干那類只存在人類幻想的傻事。這種多餘的「反胃」想來不是因為他的內傷,就是因為他正面對上了自己丟失的「枝枒」而成……再來還有什麼?為什麼那種血液會讓他這麼難受?明明連見證拔舍巴存在的當下姑方都沒有因此噁心──倒是非常火大──嘖……無力判斷的事情別太過糾葛了,先做能做的事情要緊。
如此心想的姑方,改變了自己的聲音向服務生開口索要水果片,盡量掌控與對方相同的頻率引起好感,方便情報手到擒來。
「好,客官,今天剛好送來了新鮮橘子。」
「……」看到橘子切片的他扁了扁嘴(這讓姑方整晚都沒有動到這杯麥子酒),然後問道,「敢問你有沒有見過這種顏色?」
藉著麥子酒發揮自己古靈精怪的絕活,讓想要溜出去參加慶典的服務生看到了酒液中的螢綠,渾噩地杵在原地。仔細觀察對方的反應,姑方腦子還念想著自己比較喜歡東方小酌用的酒器。
「什麼、事?嗯、嗯……?這顏色,如此昂貴的東西,我們酒館沒有哦。」
捕捉到關鍵字的姑方皺眉,似乎自己噁心的源頭就在眼前,「昂貴」?這些東西哪兒昂貴,在居民眼中竟然還能用買的嗎?
「昂貴?何來昂貴?」
不過對服務生來說,姑方就像是來鄉野問上等美酒或黃金珠寶有沒有販售的客人一樣讓他錯愕。如果是一般客人來這樣問這種傻問題,擔憂那些麻煩事的服務生一定會撢走對方吧,不過眼前這個是替他「加薪」的老爺子,他可以回答:「這是『神酒』,是只有城堡裡才會有的酒啊?有錢也買不到,相傳在很久以前,領主就在晚宴上提供過這種酒……但也只是傳說了,實際上還有在哪兒賣過,我也不知道。」
原本半是倚在吧台上的姑方不用多想,下一刻就直接起身來,更換了他的問法。
文字遊戲語言遊戲這種事情他最會了!不必在這兒浪費時間了,他現在就要情報,啟示九夜那個還不知要怎麼解決的東西就算了,這個「神酒」就是在奪去拔舍巴靈魂,甚至奪去所有人理智的東西!
「這裡的『傳說』都是從哪兒來的,是誰說的?還有,告訴我,這附近你認為『最瘋狂』的傢伙是誰!?」
不管自己翻倒的那杯麥子酒與碎裂的橘子片,姑方憤而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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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命運女神親吻了拔舍巴的額,使得他以「聖處子」的身分誕生。
這一個吻不僅讓他誕生,也讓他得到了名為死亡的入場券,即便原先不用承受這種痛苦,「啟示九夜」的呼喚還是讓「燭九陰」之魂應聲降臨於此,日日承受著瀕死之痛,忍耐地咬緊牙關,苟延殘喘。
他是生於奇蹟的「聖處子」,是當代巫者集會甚至鍊金術師協會都想不到的成功案例。他擁有自己的靈魂,還成功與最為矜貴的藍血完美相合;他是擁有感情的生命,彷彿哈布斯堡王朝有多麼強盛,「啟示九夜」也會隨之茁壯。
那麼,當拔舍巴死去時,帝國的永恆統治也會就此結束嗎?
「……呼……呃……」
凝結為條條觸手的黑霧竄出地面,在餐酒館二樓的寢室中,拔舍巴的喘息也在隨那觸手的活動起伏著。它們愈是興奮,就愈容易擠榨出床上人的呻吟。
甚至連樓下的「梅花」都尚未發覺這兒的變化,這些細小的觸手就在如棺槨的床鋪旁愈發粗大,期待著一開始允許放進來樂園的「存在」能為它們帶來點變化──它們開始試探,飢渴地試探,更多的試探。做著在古堡中,只有「梅公子」做到的事情。
「唔、嗯。」
箱型床裡仍有那些光球。又或者說,是這些光球讓黑霧構成的觸手沒有進犯到已經損傷的身軀裡頭。正躺在棺槨當中的「聖處子」四肢抽搐,讓原先繃帶緊裹的腰腹硬生生被擠得鬆開。
樂園不可能讓沒有門票的人進來,從來都沒有例外,就算來自異域的小神用祂法力無邊的語言向它們求情,也是因為拔舍巴身上有「它們」想要的東西才會乾脆地答應──圍繞在樂園的黑霧只是牽引,它們會出現在古堡裡無人問津的屍山、出現在靜止的神像森林,還會同蠕蟲一樣,悄悄地在歡騰的慶典之下爬行。
它們開始撫摸拔舍巴的足尖,試探地想逃過那看似溫暖,實則帶有殺傷力的粉色光輝。
「唔、嗚……梅……」
細微的嗚咽響起,拔舍巴沒辦法在這些黑霧前掙扎,只能用如同雛鳥初次哭啼般的力氣努力演示「我還活著」的證明。看似相仿,實則相異的漆黑相互交疊,有生命的黑霧期望能將拔舍巴融為樂園的一份子。它們是樂園的流動本身,想要走過那些「死胎」曾經待過的空間,鑽進去,試探那些死灰血肉停留過的影響有沒有讓這副軀體變得比一開始更接近「樂園」?
然而它們遲遲得不到結果──作為一切黑霧的源頭,她明白這種狀態最符合「領主」的期待。
「唉呀……你們怎麼在這兒呢,快跟我回去吧。」
越過了那姑方的感知,提著花籃的女性身影笑吟吟地望向箱型床,上頭佈滿了黑霧,蔓延的皆是她守望過來的樂園之愛。
花籃裡的罌粟是那樣豔,跟她的紅唇一樣鮮豔,她知道這些可愛的黑色觸手就是滋養這片慾望之地的根源,更知道這些無形之霧總有一天不會單單只是黑霧,定會凝成腐爛而漂亮的模樣。
到時候,這座樂園會反過來吞噬那些貪得無厭的結果,是嗎?一切都會在貪婪之下消逝,哪怕渴望的只是能與愛人一吻……定奪這些願望是否為那般讓人鄙棄,必須抹消的「貪」之標準,又該從何而來?
唉,自己沒有的,就不想要別人也有,那個自負的人哪,怎麼完全不瞭解他口中所謂的「庸人」都想要什麼?曇花一現的美麗是那樣讓人陶醉,如果沒辦法創造永恆,那先前不斷死去的慾望又該如何得到拯救?
就只能獻花哀悼了,不是嗎?
一同歡喜,一同凋萎,然後在最終成為永恆的美……
「呵呵,抱歉,這些孩子們實在太想要你了,我的喜好單純只是觀看,不是入戲……畢竟入戲太深的話,就會難受到沒辦法在每個劇目結尾為演員獻花了。」
像是徵詢認同似地,她的語調溫和,聽不出半點諷刺。負責地將那些黑霧帶走,如看待孩子一般看著似活物的黑凝到了她的腳邊,穿著白色斗篷的女性微微一笑。
狗兔三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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