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什麼都看嗎？」
邊這麼問，Allen率先到藏庫滿滿的陳列架前掃視，要從分類標籤中尋找自己常看的類型。

　　像從海面步入寂靜的深海，門一掩，人聲便被阻卻在放映室之外；稀薄涼意，化作無響且無形的泡泡，飄散四周。

　　「……嗯。都看。」上次的鬼片屬於湊巧。他點點頭，目光跟在對方身上，把選擇全然交給人決定。
　　「挑你喜歡的就好。你喜歡看什麼？」

「我嘛……」
身為一名宅，首先是遊戲，再來是動畫。
對『動畫電影』保持高度忠誠的他，拿回來展示的自然也是。

「我都看這個。」
封面上是拿著吉他與骷髏共舞的小男孩，他們腳下橙黃的花橋由眼前蔓延至天邊，更是與後頭代表『亡靈世界』的暗紫城市做了鮮明的區隔，然而，他們都笑著。

「不會說我幼稚吧？」
Allen笑起，將碟片放進開啟的放映機，並在那道標誌性的星空城堡出現在螢幕上時，回到八尋透身邊坐下。

　　奇幻、詭麗、歡騰，鮮明色彩與豐沛的人物表情。
　　異國風采在眼前展現，是他格外陌生的電影類型。

　　「為什麼？」斜倚在沙發把手上，對『幼稚』的來由感到好奇，他搖搖頭，淡而無波的目光望回螢幕。
　　「……我很少看動畫電影，感覺會很有意思。」來自動畫盛產的日本，如此說著的他，似乎略顯突兀。

「喔？透對真人影像比較有興趣呀？」
「動畫的顏色表現跟音樂結合很有趣唷……希望你能享受我這戀舊的奔三哥哥喜歡的作品。」
簡單帶過自己的資訊，專注力便回到電影中。

男主生於氣氛融洽的大家庭，喜歡音樂的主角與討厭音樂的家人，他瞞著家人悄悄建築的夢想甚至被以『保護』為名義而摧毀，促使他不顧一切離家想證明自己，卻意外闖入亡靈的領域……
富含墨西哥文化色彩與黑色幽默表現的氛圍及音樂，都讓Allen再一次喜歡上這部作品。

——直到敘事走到故事的核心。

原本還會跟著劇情抱不平或發笑的Allen，一下子靜默下來。

　　「我想看別人眼裡的世界。」當別人舉起他們的『眼』，所想記錄的畫面，是什麼面貌？與他有甚麼不同？
　　螢幕的光亮散射，讓他栗色的眼，充盈著和萬壽菊花瓣相同的溫暖色澤。他說：「……？好。我會認真看。」

　　色彩、光影、構圖。表情、動作、互動。
　　動畫電影裡，也能看到與真人影像相似的考量。選擇、放大、發揮，最後呈現在人們眼前。

　　但又不同。他不會無意識地想著，畫面與他的鏡頭之間的差異，而是純粹地去專注於對白、故事、情感－－

　　……主角與那些，死去、卻也活著的家人們，通過音樂，兜轉了無數個十年的隔閡或羈絆。
　　他看著、聽著、茫然著，似懂非懂，淤塞擠壓著胸腔，迫使他呼出一顆無聲的氣泡，逐漸將他包裹其中。

　　直到身旁徹底無聲。他偏頭，望過去。
　　「……Allen？」怕透明的泡泡杜絕了他的聲音，他微微抬高音量，捏了一下對方的指尖，「你，還在嗎？」

若水滴有聲，那大概是回應八尋透的聲音。

貫穿整部劇情的歌曲響起，載滿情感的液體便不受控制的流淌。他仍是靜默，表情也沒有變化，直至父親飽含思念的樂曲透過男主角喚醒他的女兒，他才抬手想要拭去……

卻怎麼也擦拭不完。

「啊……真麻煩……」以中文輕喃，他皺了皺鼻子，一下子將自己摔進沙發，靠近八尋透的那側。

　　像是一場局部陣雨。淚液自人的眼眶，滿溢而出。
　　綿長悠揚的樂聲、娓娓傾訴的歌唱，與畫面共譜成溫馨的場景，深刻且溫柔的父女之情。可他看不懂那些。

　　更不明白對方落淚的理由。

　　他伸手，在溫度接近時，試著接起沒入深海、滲透泡沫的雨，無意識地用袖口，擦去臉頰滾落的淚水。
　　「……你流淚了。」從沙發旁抽來些許面紙，繼續輕緩地擦拭，聲音淡淡，「是因為，你也有這樣的家人嗎？」

無聲的悲鳴滲入纖維，化開後凝滯。
似乎他總是如此，即便有宣洩的機會也只會點到為止。

尤其在八尋透的問題面前。
他吸了吸鼻子，看著那寫滿好奇地眼神：
「為什麼這麼問呢？」

好像你沒有一樣——

　　「……『親情』，是什麼？我不明白。」
　　電影裡，主角與深愛的家人相擁；電影外，他微微揚起細眉，語氣輕的落地無聲。如他，無跡、無蹤。

　　「所以，對為此掉眼淚的你，還有，你的家人，感到好奇。」稀鬆平常的口吻，恍若道著雲淡風輕的日常。
　　對方在吸鼻子，他便用面紙蓋上人的鼻尖，輕壓兩側。

「……」

他感覺八尋透來自與自己完全相反的家庭環境，甚至在這基礎上存有違和感，這在回話中特別明顯。
那像是……『完全沒有體會過』所以對這方面無從聯想。

「……那是很麻煩的東西。」
說著， 他皺著眉頭笑了一下。

　　伸手輕戳蹙起的眉心，「……麻煩會讓人流淚嗎？」

　　他不明白，對方何以這般笑著。
　　一張沾著眼淚色澤的笑顏。

　　又來了。他想，一顆又一顆，他摸不著、看不透，晦澀不明的泡沫，讓眼前變得模糊不清。他不明白。
　　「能不能說的更多一點？」緩緩眨眼，他注視著對方，問的很是認真，讓他看起來像個好學的孩童。

「就是麻煩才讓人流淚……」
拉過一直替自己整理儀容的手，一下一下揉著每個指尖，低垂的睫毛上還殘著濕潤的亮光。

「被血脈牽連……彷彿咒詛……但又甘之如飴……」
「即使人已不在，但無形的羈絆仍然存在。」

Allen頓了一下，雖然他對『親情』的感受是這樣，但這不代表每個人。
八尋透與『家人』的關係是怎樣的呢？

「透，」目光再次移往面前，「你家是怎樣的？」

　　殘餘的淚光，像是清晨遺留的露。
　　低下頭，注視對方搓揉自己指尖的動作。聆聽時的他，總是很安靜，如水氣凝聚成層雲，將一切吸收殆盡。

　　「……不是因為麻煩。是因為在乎，所以流淚。」似懂非懂，他輕輕呢喃，「聯繫著，不會割捨的那些。」

　　而在問題響起的同時，反射性地，他握住對方的手，細眉因困惑皺起，茫然四散，「『家』？我沒有『家』。」
　　「……我該有嗎？」

被回握的手，反皺起的眉頭，八尋透的疑問倒是讓Allen愣神片刻。他抬起另一隻手，換他替對方揉散皺起的眉心：

「……沒有該或不該，」對現在的他們而言，都已經不重要，「我也沒有『家』。」

要是一個家裡需要誰作為核心人物才能存在……

「已經沒有了。」——從那時候起。

　　他主動向前傾，任由對方揉開眉心。
　　實體的曲折被撫平了，可抽象的疑惑依舊。

　　「……你曾經有過，但沒有了？」無波的瞳眸注視對方，他小小聲的提問，像是一種交換秘密的低語。
　　稍微鬆開緊握的力道，轉而輕輕牽著Allen的指尖。他垂眸，思忖半晌：「那－－我們現在，是一樣的。」

「一樣的……」
指尖撩開看起來細軟的冰藍髮絲，尾端因重複漂染而顯得粗糙，摸起來的手感他不討厭。

一樣的……？
指腹滑過耳殼上一只又一只的銀色扣環，穿上時會痛嗎？還是那些感覺也無所謂？如果像八尋透一樣能夠讓那些感覺不留在身上……是不是羈絆扯裂後的疼痛他也能不再在意？

「那透會寂寞嗎？是怎麼度過的……？」
「我想知道。」

　　雙眼閉闔，像是藉由黑暗，感受更加鮮明的觸碰，指尖的熱度宛若流星，一一細數，劃過那些琳瑯的耳飾。
　　「你也想要這些嗎？」他問。

　　「世界睡著的時候，有一點。」莞爾。
　　回應間，他緩緩睜開眼，「……以前，會努力睡覺，現在，有相機、有電影，有早晨慢慢到來的聲音。」

　　「你呢？」清澈的嗓音叩問著、徵求著、注視著，「你想知道我的寂寞，是因為，你正在感受寂寞？」

想要這些嗎？要是它們能夠成為情緒的出口，可以減少心裡的痛楚……
「想要。」

他靜靜聽著透的回話，緩慢的日文一字字咬出，像是深海中一顆顆飄起的氣泡，而溺水的他早已頻死，連這麼一點氧氣他都貪婪的想汲去。

所以他點頭，將自己的情緒展現在能『看見』他的人身上。
「對……我很寂寞，也很冷。」
「很冷的時候怎麼辦呢？透感受過嗎？」

不知不覺，本該是解答者的那方，倒是將位置調換了。

　　他沒有急於回答，而是鬆開相牽的手。
　　張開雙臂，給予眼前訴說著真實的人，一個擁抱。他的身體其實並不溫暖，反而冰涼，像是陽光照不到的水域。

　　氣泡緩緩吐露，邊輕拍對方的背部：「……你可以，把寂寞和寒冷都交給我。這麼一來，就不會難受了。」

　　「……假如，你真的『想要』，我可以給你。但是，Allen－－」有意無意地，他微微拉長聲調，形似哼唱。
　　「即使留下痕跡，也……無法改變什麼。」

　　實體的傷口總會癒合結痂，在馳暉中褪色。
　　痕跡敵不過四季的光害，日復一日的更迭與汰換，最終，什麼都會蒸散、什麼都會消失，無法留下。

　　他很清楚。因此，他僅是擁抱著此刻。

撲鼻而來的是清冽微涼的氣息，像『透』之於他的本身，像這個南極，彷彿他躍進冷冽的冰海卻為窒息感到舒暢，他想做的事不過是一種慰藉，但那有什麼關係，——這跟他奔赴到至南之地的理由，不是差不多嗎……

「呵呵……你像在勸我……」
笑聲埋在對方胸前，微微震動的雙肩倒像在啜泣，他抬頭將下顎靠在透的肩上，望向對方身後無盡的黑。

「透，我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
「你帶走我的聲音，我帶走你的痕跡——」

「我們就都不是『一個人』了。」

光是這樣，就已經『改變』了。

　　原來哭與笑的本質，是如此相似。
　　「……？我不會勸你。」恍惚間，他停下拍撫，感受肩膀多出的重量。在對方看不見的角度，雙眸低垂。

　　我不會勸你。只是，他逐漸明白，鮮血在皮膚底下，仍叫囂著痛，可癒合的傷疤，誰也看不出痕跡。
　　相擁著、依偎著。對方的聲音響起，原先深不見底的黑暗，似乎就多了一點光。因而，他沒能說出口。

　　他想起剛才的電影。想起那些被銘刻、惦記的姓名，都會在萬壽菊的彼端微笑，不會消逝。他輕輕點頭：
　　「好。我會一直記得你。我們，都不再是一個人。」

　　想了想，自一旁的外套暗袋，摸出與他耳上相同的銀質耳飾，他握起Allen的手，將之沒入掌心。
　　「……我，原本，想再留一個痕跡。但現在有你，所以，不用了。」他微微皺起眉，似乎在努力組織。

　　「它可以陪著你嗎？」噙著極淺的笑，他問。
　　－－就像你的聲音，會同我從雪白走向絢爛。

他注視掌中的銀色圓環，彷彿填滿氧氣的氣泡，化為實體。
「……氧氣瓶……」不自覺地輕喃。

將它緊緊握在掌心，他揚起燦爛的笑容，淚痕在微光下閃爍，看來像是喜極而泣。
「謝謝。我回去後，會讓這個痕跡留在我身上。」

「在那之前的時間，你能再陪陪我嗎……」
語尾沒進人的胸懷，他牽引對方的手再次環上自己。

被允許的自私將變為貪婪，溺水的人勾住浮板，就不會再鬆開——

救命救命救命我大喘氣！！最後怎麼這樣！！八尋透大人！！您怎麼這樣！！！我都跟著溺水了！！阿！！！

謝謝八尋中陪我游泳（游泳），真的好喜歡八尋中的文字……像能解渴的活水，透涼舒適，好好看 救命更多感言在私下已經說了好多只剩下感謝了！！啊我謝謝您我謝謝！！！！！

哪樣！您才是怎麼可以這樣！Allen大人！氧氣瓶什麼的！啊！啊啊啊！我要沉進海底永眠！
整個過程真的好像在游泳，載浮載沉的氣泡感，都是Allen中的功勞，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我才是要謝謝您發起這麼棒的交流點子，以及讓我拖回覆拖了這麼久，謝謝您我愛您
再說一次Allen哭哭真的有夠好看

我真的太喜歡你悶兩個交流的氛圍了…..有種輕靈細緻的感覺，歛在水面下悠悠蕩蕩浮沉著的情緒彷彿都帶著某種說不清到不明的小心翼翼，在這輕柔如水的氣泡湧動之間沉入了最深刻的心間，心心相映著在海底相擁，又隨著氣泡輕輕柔柔的扶起，在過往傷痛的水面之間浮沉著依偎，汲取著可以呼吸的空氣以及相伴。
ㄟ冷感情的湧動與淚流的觸動都是那樣讓人心碎著
但因為過去而恍然未覺傷動的清冷的八尋也同樣讓人心傷

在理解與不理解之間，剎那成永恆，最終透徹了彼此，輕柔的在相擁之間融合……太美了………我在背後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