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ut illa flos, haec cotidiana, preces, vaga tempora, sicut nomades sine sede, finem habebunt. Ante illam portam paradisi somnii similem, Deus nobis dicit credere, ita credere debemus."
「與那朵花一樣,這些日常、禱告、飄忽不定,如同遊牧民族般居無定所的時光一定會有結束的一天。在那扇如同幻夢中的樂園之門當前,神告訴我們必須相信,必須這麼相信。」
但凡為「神性」之聚合,便擁有自己的領域。
那是一切偉大集合中的一隅,也是大道上無可取代的一寸天地。
「……哈啊!哈呃,咳咳,咳咳……」
拔舍巴在螢綠構成的大河一側醒來,這些色彩構成的種種支流粗細不一,形成如根系般的網絡。而離他不遠處──只要他挺直身子就能見到了──就是一座螢綠色,滿載哀號的「入口」(湖泊)。
直覺告訴拔舍巴,那個「入口」在邀請他。
梅花靠得他很近,甚至很有可能會跟著來這裡──太危險了……不能踏入沒有「看守」的入口。
「唔、痛……」
嗯,「看守」、「入口」?他在說什麼?那些讓人失控緊繃的螢綠色忽然佔據視野的感受險些讓拔舍巴失魂。這些影像,還有他控制不住的「轉達」……該不會是一種他未曾承接過的……「啟示」?
如果一切都有意義,那麼這一切變化究竟意味著什麼?記得自己上一刻還在梅花懷中顫抖,兩人有些愉快地決定要從「聖物」上取擷些許可以使用的「魔力」給對方,即使這麼做會有危險,當時的拔舍巴也完全信任梅花的實力。
「哈……哈……」
但意外還是發生了。最為矜貴,最為「特殊」且無可取代的青金藍血居然開始異變。明明箱型床內有光球照明,拔舍巴卻瞬間給這異變惹得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之後的綠光中帶著金黃,好似世上最閃亮的黃金;金黃中帶著璀璨的星,好似對「聖處子」的歌頌與恭迎。
這火焰跟焚燒雅妮的並不相同,這藏於深處的疼痛更與他一直以來承受的痛苦毫無關係。
是靈魂──那股一直引領著拔舍巴傾聽亡靈的直覺告訴拔舍巴,這火焰是向著靈魂來的。
藍色矜貴、粉色華麗、而罌粟大紅對「樂土平原」來說是如此美好──美好到毫無頭緒的拔舍巴一時痛得難受,只好在醒來時先是揮出手臂,想方設法地從這外來的色彩當中保護自己的靈魂……「保護自己的靈魂」?
巫者的意識總是強盛,他們能更快察覺到自己離開肉體的瞬間(暫時死亡)。
可對已經習慣,或者從一開始就沒有肉體的「靈體」來說,這模樣才最自在。
『不愧是我的同伴,還能在這種時候保住自己的靈魂……嘛,即便你……嘖,當我沒說。你別離我太遠,在我腳底下的梅花中間就不會有事。我坦承我想教壞你,教你一些奇怪的魔法,不過事態緊急,你還不習慣,別亂來。』
『梅、梅。』
在那螢綠色的羅網當中,「梅花」就那樣理所當然地出現了,就算大腦知道梅花正操著他聽不懂的語言,祂的一切話語也像是他重拾了自己遺失之物那般,清晰地進入他的腦海。
他想再像方才一樣使用與梅花近似的語言開口,卻因此咳嗽、口吃──只能在這整理嗓音的過程中專注將「祂」的模樣納進眼底。「梅花」披著一身半透明,如雲朵般的薄紗,粉色的長髮……就像花海,跟他曾經見過的姿態如出一轍。而這姿態的「梅花」少了一隻右臂,斷面猶若雲霧,表面看來並不影響「梅花」的活動能力。
眼眸眨動當中,拔舍巴的意識清晰地告訴他,那就是梅花一開始獻上的枝枒。
糟糕,梅花不能用這副「模樣」進來。
當拔舍巴還在適應時,已經開始牽動聯繫的「梅花」還是幹了他有些嫌棄的蠢事──把兩腳插到這種滿載屍山哀號,技法狗屁不通的堆肥桶裡頭了。噢,他沒說錯,這確實是至今為止最難聽的一次批評。
「靈肉分離」一技,對花君子「梅」來說更像是讓自己的真身歸位,脫離肉體的桎梏。可自己體內還有個靈魂要顧,「梅花」勢必得改變自己與肉體之間的聯繫。
把不可分割的絲線加粗,再藉由自己的特性分成如同紗線的網絡,這讓肉體實際上是裸著,神識實際上也裸著的「梅花」有了一套可以保障祂順利回到肉體,也能帶拔舍巴「回去」的法術絲衣。
頓時覺得自己跟個織女似的,披羽衣做甚啊,這不真的成了蓓塔口中的「仙女」了?
四周一片漆黑,若聚精會神便會被那些呢喃侵吞意識。
『我使用的語言要等你能真正發揮自己的力量時才可以順遂地用。』祂注意到一旁的拔舍巴發聲困難的神情,熟練地在絲衣底下裸足踏步,一瓣一瓣地加強了梅花陣的威力,『……不管出去後會發生什麼事,總而言之別看太多不該看的,還不是時候!』
還不是時候?不該來這裡的人是梅花,為什麼祂不但「下來了」,還有閒情逸致在這裡說這些?先是察覺到自己的意識暫時離開了肉體,再來便是感覺到肉體與靈魂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在拔舍巴身上的絲線形狀,長得又與眼前「梅花」身上那細如絲海的聯繫不同。
但,事實上,脫離肉體桎梏的不只梅花一人。
這裡最接近入口,不是真正的入口,是被人為堆積出來,淤塞、腐敗的──
哪怕只有剎那,脫離了「拔舍巴」這道禁制的「祂」也迎來讓他趕不上的劇變。
『……快離開入口,它們要來了,梅──!』
暴虐的亡靈正在嘶吼,它們是千人萬人的面孔,是螢綠詭譎的擁護,也是欲要用拔舍巴當作餌食,貪婪地將一切吞入的銜尾大蛇──前往樂園深處的「入口」之前,藍色幽火隨那聲清脆的呼喊大肆燃放。燭龍之音叩響虛假幽冥的大門,被縱身撲上的「梅花」這次竟是被保護的一方。
滴答──粉色眼眸在衝出螢綠湖泊的千萬頭顱面前瞪大、滴答──看著那些頭顱凝聚成一條大蛇,漁翁得利的時刻到了!
但「祂們」都不會讓那東西得逞!
螢綠色的支流中央,就是那湖泊,那一切詛咒的源頭,被禁錮的亡靈正激烈地渴求新神的到臨。讓祂成為它們的歸屬,成為它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食糧。
『──!($@)……!!!』
在那場轉瞬即逝的幻境當中,「拔舍巴」的暫時覺醒屬實是「梅花」的失算。
見證那抹在祂眼前變得巨大的幽藍。雙手強如利爪,眼眸看透黑暗,祂知道這身姿也是「拔舍巴」,不如說,這模樣才是「真正的祂」……
『──梅花,你不該在這裡,我們一起,出去──』
整身都被對方的氣場「捲起」,拔舍巴在這座「死者世界」穿梭的動作熟練無比,要說這兒是誰的領域,梅花也會識相地退下的程度。可是這樣的拔舍巴卻還沒恢復記憶,回去肉體後又會如何?祂仍是那個知情,但必須保密的守密者。
『可惡……』
避免再次進入肉體的衝力把自己弄暈,梅花錯愕地閉上眼睛。
「哈──咳!唔……唔、嗯……」
拔舍巴睡著了,那些意識遭遇的事情就像一場噩夢。
「嘖,有變回來嗎?嗯……果真沒有。」
他們一起見證了樂園深處的暴動,拔舍巴則在一陣衝擊後回到重傷的肉體當中,意識到自己可能在昏迷前側身倒到了對方身側避免壓迫,感嘆自己的厲害,卻無可避免地感嘆起拔舍巴的本能。
確認過拔舍巴身上的血液:沒有變回來,保持著詭譎,但沒有那麼亮堂的螢綠色。比起那種需要時間浸透全身的毒藥,這異變更像是「翻修」一樣,讓身軀本來就垂危的內容物完全成了樂園想要的樣子。
「唔,天亮沒……嗯──」
看上去是對靈魂出竅的不適應,拔舍巴的身體溫熱,如同激烈運動之後的反應讓他在急喘後緩和下來,呼吸回穩。也不知拔舍巴是不是第一次這樣,自己恐怕要用新手的標準,事先設想偏壞的結果:這燭九陰醒來可能不記得自己幹了什麼,也不記得梅花有多高興他這次的「飛撲」不為別的,是為了保護他倆。
先讓他睡一會兒吧。姑方起身確認時間。
「啊,黎明咧──這窗戶幾多年沒開!?混帳東西,靠。」姑方梅花,今年歲數不詳,有著精神不好時就乾脆放置所有社交或者言詞邏輯徹底失衡,方言髒話樣樣來的習慣。被窗縫碾碎的黎明晨光如何啊,那個箱型床的通風度就夠憋人了,使勁扳開窗戶的姑方成功讓陽光充滿室內那刻,傳來的便是早市的吆喝聲。
咚咚噠噠,那是姑方走路的聲響。
晚上沒有下樓看過情況,又在箱型床裡佈了陣,不知道夜裡酒館有沒有出現癲狂起來的居民?咚咚噠噠地踩著只能容納一人寬度的樓梯到一樓來了,想著要去早市買點東西,先問一下時間吧。
「喂,早上好,現在幾點啦?」姑方湊上去問最愛錢的那個服務生,這種性格的人雖然也會因為梅花的花朵魅惑而對他產生好感,主要還是會為金錢與私慾向人傾倒,是姑方會喜歡做朋友的好傢伙。
「啊──搖錢樹閣……咳咳咳,方才黎明,早上六點呢。」勢利眼又精明的牆頭草服務生像是沒事人一樣告知時間,期望今天也是盆滿缽滿,他還可以從酒館老闆那兒分到羹的一天。沒有夜晚的影響。哪怕這是一場「幻覺」也罷,至少人們能在這兒選擇自己想體驗的幻覺,「今天傍晚慶典就開始了,咱們老闆說,能不能請你再留一點那種貼標,傳授一點『包裝技巧』給我?不僅二樓房費全免,還可以給兩位在入住中,免費喝麥子酒喝到飽。」
啊?雖然他很想反駁說「你們麥子酒半夜鐵定又變成人肉釀的了,我喝個屁」,但是,眼前有好康不拿實在不合乎姑方的性格。耳朵同樣也緊鎖「慶典傍晚開始」的消息,他湊上前去。
「聽說你們這兒午間時段也有賣熟食,那兒也能吃到飽嗎?有的話──」
雖然拔舍巴現在這身體大抵是吃不了太多飯,自己本來也不是什麼能習慣「食慾」影響的人,如果能有個蔬果沙拉或者簡簡單單的烤羊肉也好,不吃白不吃。
想起昨天一路上聽來自己一副沉浸在翻譯守則當中的樣子,還是那個在暖爐旁邊睡翻的小兔子成了拔舍巴每日散步購物的伴侶,今天就輪到他出去蒐集情報吧。
聽到這搖錢樹居然還是想把錢吸回去的魔樹,服務生露出了「有兩把刷子」的眼神。
「吃到飽啊,要看看進貨狀況,不如等老闆回來以後再問問吧!我畢竟是這酒館的第二個老闆了,來,這裡有麵包與火腿。還是您要來點甜口的?這兒也有杏仁糖。」
「噢,來點杏仁糖,我出去一趟。」
拎走一個放在小碟子裡的杏仁糖,露出了「今天打死我我也不吃肉」的眼神,姑方大搖大擺地往酒館門口的公佈欄走去。
咚、咚、咚──那是拔舍巴緩慢的步伐。
「嗯唔,不好意思,請問有沒有看到粉紅色頭髮的、那位?」二樓的寢室沒有時鐘,時鐘這種東西也通常都是在教會大殿或者較為奢華的才能看到的。醒來時窗戶開了,箱型床入口的小縫讓陽光喚回他的意識──沒想到自己竟能在陽光之下如此平靜地甦醒,拔舍巴的身體意外輕鬆,思考如映射陽光的片片灰塵一樣空蕩。
好像做了個夢……?
「啊,搖錢──黑頭髮的小姐,他剛才拿了這些打雜文件過來,說你可以去外邊攤位上找他吶!」
因為方才清醒而搖搖晃晃,實際上的儀態好似因為腰腹處的繃帶太緊而起到了貴族女子束腰的作用,直挺地讓拔舍巴有了幾分他「非自願的妖嬈」(重心不穩)。上前過來攙扶拔舍巴的,是昨日恭送他倆上二樓的酒館老闆,身上還有濃烈的鉛粉氣味。
「打雜文件?他去找工作了?」
「嘿嘿,客官,是啊,他就在咱們對面擺起攤呢,聽咱服務生說他還給您爭取了不少餐點跟『服務』,這邊已經按照時間準備好了餐食,您可以來吃一頓早餐。」
得到攙扶的拔舍巴接過羊皮卷軸:果園、牧場、慶典攤位分布圖……樣樣都有,甚至還在紙面上看見一搓粉色的髮絲與一小段,細的只有他才能看見的拉丁語密文。
上頭寫著「昨天酒館來過人了,你安靜點慢慢出來,現在看來暫且還沒有危險,咱們保持低調。」
「不用──」
來過人?是誰?頓時拿著紙張抬頭的拔舍巴忽視了酒館老闆的諂媚,立即朝矮門之外望去──好像不曾仔細看過樂土平原的天空,今日早晨的陽光竟是如此的……陰晦。對此,本想要說「我吃不下」的拔舍巴轉頭開口:「……不好意思,幫我包起來,放到這個行囊裡,可以嗎?」
──從遠處看著僻靜的餐酒館入口,這種地方還是晚上人流較多。
昨天宵禁當中,有一個聲稱是「姑方」老友的高大男人在酒館留下了一本用老舊的羊皮紙包起來的書籍。不用打開包裝就能知道這本書來自古堡的藏書間,姑方費了好大勁才在服務生面前忍下自己猙獰的表情。
開了一個占卜攤位杵在那兒,隨便寫寫就找理由坐在那邊曬太陽,穿在身上的衣服也都曬暖了,還是擋不了姑方閱讀這本《鍊金醫書》時,臉上百般艱難的表情變化。
關於「鍊金術」世間有很多說法。人類盲信的「點石成金之術」與許多帶有劇毒的金屬配方是大眾對「鍊金術」的普遍印象。在東方,類似的技術則叫作「煉丹」,做藥用的。相同稱呼一上來,實際翻開卻完全不是一回事;不只人類有人類用的、血族有血族專用的鍊金術,甚至連狼人裡都會以極低機率出現那種拿生肉來鍊東西的職業。
「『囊括了所有定義的鍊金術,甚至不單單是這個時代的技術也在……完全就是鐵打的禁書,也不會被載入人史。』」
但這本書是真的。專注在閱讀當中,不認為自己隨便亂擺的占卜攤位會有客人上門的姑方連自己注入靈力的「本音」都沒有遮掩,他自言自語,一屁股在隨地找來的破布上左右搖擺,像極了不倒翁,也像一株隨風搖曳的梅花樹。姑方可以分辨這些文字的真假,這是參透了「書」之本質的種族都能做到的事,沒什麼好奇怪。
「『有沒有什麼比啟示九夜幹的蠢事類似的鍊金術?』」
沒錯,就算他可以命令書本翻到他想要的那一頁,讓書像條生命一樣自己回應他也都「不奇怪」。
當他如此開口,被粉色光芒包圍的《鍊金醫書》就恰好翻到了繪有眼珠子的頁面。幸好拔舍巴跟這座樂園出身都是同一片土地,要找相近派系的鍊金法陣並非難事。
「『眼睛……拔舍巴現在除了體內那根『鬼東西』以外,還缺了一隻眼睛。』」
但回想起來,不僅是昨夜的經歷,甚至在古堡內與引渡人對峙時,姑方只能感覺到自己的枝枒,找不著拔舍巴的眼珠──這個偷偷把禁書從夜晚的餐酒館轉交給他的傢伙究竟是誰?是古堡裡那個斗篷仔,還是那個「斯拉夫陶德」?他沒死嗎?諸多疑問縈繞成團,這本書的降臨無疑是一大幫助,也是個讓人費解的訊息。
「『斯拉夫陶德.耶羅米尼斯.巴托羅……沒死嗎?嘖,這狗屁樂園如果想要一點傀儡員工為它做牛做馬,應該不會那麼輕易就裁……噢不不不,對這座樂園來說,異常居民的存在可能也是種肉瘤吧。如果是雅妮,可能早就被殺了?嗯……時間會修正一切,表示其實不用當事人親自下海,這座樂園自己就有一個機制存在。』」
用的不是蘇格蘭語、拉丁語、更不是中文。
他甚至蹲在那兒仗著沒人懂他在說什麼,嘰哩咕嚕地念著明顯不能跟一般居民說的機密事項。
「『鍊金術啊……嗯,陶瓷、金屬,什麼東西……土、礦物……』」
難在他一個處於自然法則裡的梅花樹要怎麼用一點材料就憑空造物?不耍點什麼花招,怕不是當場斃命,連樂園都救不回他的身軀。先把鐵棒的事情放到一旁,煩惱眼睛吧。
他要做能給拔舍巴使用的義眼,基底材料要用什麼才對?
樂土平原的土來做眼球鐵定會有問題,姑方思忖著。對了,是不是可以用天然火山玻璃來當眼睛?如果拿水晶來做眼睛的話理當是最好的選擇,或許在瞳孔中加點青金石增加眼球與拔舍巴的相性也行?可他要從哪裡搞來這麼些礦石呢?難不成要先土法煉鋼地做出來,之後拿到材料再往拔舍巴的眼睛上加?想想就覺得可怕──不只是拔舍巴被撐著眼珠子會不舒服,姑方也不敢確信自己擅自捏塑鍊金術的定義會有什麼後果,只能在傷害之前盡量努力了,像往常一樣,做盡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情。聽說晚一點會有慶典是不是?那會賣這種玻璃工藝的原料嗎?
繁雜的思緒當中,一雙腳、一個客人、一塊寫著「鐵口直斷,一次一金」的破布地攤。
還有一個埋頭苦讀醫書的粉紅色先生。
「?」
「欸,我不見客。」
「梅?」
「我不是說我不見客了嘛!自己的命運請自己改變啦,鐵口把你玻璃心嗆破了才在那邊怪人沒說好聽話,想聽好聽話不會花錢找妓女或回家找媽媽喔……」
「梅花,占卜一下今天要去哪裡打雜?」
框啷。是一金落下的響聲,清脆地到了旁邊的破鐵盤上頭。
「欸?!唉呦喂呀我去他媽的一千六百代老祖宗我的天──拔舍巴,你怎麼自己起來了還不說,嚇到我凋了怎辦?!」
沒想到半路沒有殺出程咬金,沒有殺出來叼走鐵盤的狗,預期之外的「客人」就這樣來到眼前。差點魂都嚇沒的姑方馬上收起書本,不忘在驚魂當中踉蹌地掩飾自己對那枚金幣的驚惶。
他在塞維亞港的時候都沒有開過業啊,這拔舍巴不就成了自己第一個客人了?出來前不是也留了文件嗎?還是他長得不夠俊,設計的包裝不夠多,這樂園貪命貪魂就算了,現在還往人家錢財頭上貪了,是嗎。
「……是梅花太誇張了,梅花剛剛在看什麼?」
「呃──咳咳,算命書。」
「『算命』?」
「呃我是指……東方世界的『占卜』。」
古堡的藏書間之中有不少偽典,想找出禁書對做過基礎修練的巫者不是難事──畢竟無論能不能讀,「能感覺到這本書有多可怕」的傢伙看到這些文字,非死即傷──但,要從中挖出一點「能用的東西」還要自己也能「看懂」又是另一回事了。拿起拔舍巴手中那張羊皮紙,索然無味地打開來,壓低聲音、交頭接耳。
「嘖,今天還是去果園打雜唄,聽說還有辦什麼尋找金蘋果的活動,可以付錢入場,他們還缺『售票員』來著。酒館老闆跟培根一樣好色,我強硬還有其他絕活賺錢就算了,怕你被綁架,唉呦,怕怕……」
通往莊園市集的道路上,粉色與黑色的背影平靜地並肩。
傍晚就是慶典了,樂不可支的居民們也在用各種方式為慶典做足準備。等著人流來海撈一筆、提前收穫要出售的農作物……要說沒有生意頭腦活不下去,更像是值得一展拳腳,各自表現的時刻。對樂園居民來說,平時就已經能體會自己安穩的生活,「慶典期間」更是能變得比以往放縱……荒淫無度也好,仍要保有領主想要的「互相尊重」。
「梅花擔心我被賣掉?」
「對啊,廢話!你被欺負怎麼辦!」
「唔唔、梅花,太激動了……頭髮,打結……」
用膝蓋想都知道這種「尊重」絕對不可能領先四百年,湊在拔舍巴身邊的姑方甩動紙張的聲響是那樣熱烈,伸手上去對那黑色髮縫就是一陣撸弄的手馬上讓接下來要負責清點數目的「售票員」頭上多出幾根翹毛。
「打雜」內容:果園經營。
莊園中有一座蘋果園,是餐酒館蘋果釀與零星各處蘋果派的來源。為了慶典上那最大的蘋果派能滿上最完美的蘋果果醬,小麥田與蘋果園現在急需人手。
「門票,一金──門票,一金──唔……」但是圍上圍裙,叫賣好久的拔舍巴始終沒有得來客人,「梅花,該怎麼……」該怎麼辦才好?其他入口都有人了,要是這些票沒賣出去,拔舍巴明白走旁門左道也會有被「樂園」本身反擊的危險。
「我想到一個方法……拔舍巴,我知道你很漂亮,但還是站在我身後。」結果,梅花馬上讓他見證了生意頭腦與樂園規則的對立。
駝著行囊來到進出口量最大的蘋果園入口,東西南北林林總總共八個方位的大果園北邊那會兒,聚集了一大群高矮胖瘦、年輕年邁通通「包辦」的姑方正在用一種過於奇怪的方式與拔舍巴「搏鬥」。
一些成年,身材好的女子皆往姑方那兒去,為的是與姑方大吵一架;年幼的女孩與老婦往拔舍巴那兒前去,為的是與拔舍巴這樣優雅的青年說上幾句禱詞,並嘗試在交付收穫果園作物押金(參觀費用)時摸到拔舍巴那香氣四溢的掌心。
「喂,你到底用什麼化妝品,剛剛我的客人一直在看你!」
「老天,妳也覺得他的化妝品很奇怪嗎?身上還有一陣沒聞過的味道……」
來人有已婚婦女、有男友的女子、有男友的男子,也有因為被梅花身上那股味兒跟殘留的靈力影響,想發脾氣,結果一靠過來又發現當事人情緒異常穩定而找不著地方鑽。姑方內心百般抱怨,可又上演了古堡內「梅公子」瀟灑的儀態。
「幾位女士,我是『梅公子』,好奇我為什麼會有這身香氣,為什麼能有此般面孔──現在就走進這座蘋果園沐浴大自然的氣息吧!只要付錢入場,幫忙收穫,累積到──」
砰、砰!「梅公子」的儀態在這兩下拍擊中破功,姑方誇張地拍了拍旁邊寫有「果園工讀標準」的看板,除草一金、採果十磅兩金、幫忙送貨(每趟三金)更是能分到一枚金幣那麼多。為了給果園攬生意,姑方豁出去了。
「──『這些數量』,回來跟我報告,我就送你們這些『贈品』!看,這是『蘋果身體乳』,保濕、芬芳,羊油打底,專為女性與有需求的『美人』設計!」
擺了個假占卜攤子在那兒還真的只是擺著而已。早就想好今天要多做點可以海削人一把金幣的「小東西」過來,愛美是人的天性,不只女人,哪怕是這時代的男人也都會想要在陳列架上找到自己喜歡的「表面」,怎麼可能拒絕的了現在的「他」(帶來美麗的梅花)?
然而似乎是因為害怕那性格強勢,過於「光鮮亮麗」的梅花,一旁買票,慢慢帶著孫女、女兒的「客群」都有些困惑。她們的步調與梅花的光亮都太過不同──換到拔舍巴這兒,他便與老婦和一位怕生的孫女溫和地談話。
果園門口,兩個世界,是安靜還是吵鬧好?兩邊的生意「戰爭」不相上下。
「那邊那位先生,是您的朋友嗎?」
「……是,他,嚇到您了?」
作為果園北邊入口的「售票員」之一,拔舍巴接應了不少家庭和那些抱有警戒心的人。喜歡湊熱鬧的人就不斷往梅花那邊倒去,覺得他這邊更「平靜」些,從一開始就有目的的人便會安然地給他交了押金,取票拿筐──票券的存在大抵是經營這座果園的主人為計算人數而印刷的。
──不瞞兩位客官,這座莊園裡靠果園發家致富的家族事業多如繁星!但是不用管橘子園,特別就是橘子園!就屬我們這塊地是最好的一畝地了!
但拿在手中,心情還是有些複雜。
沒想到就算橘子園的生意在這時已經沒落衰敗,蘋果園的老闆還是異常鄙棄橘子園這個生意上的敵人。看著梅花面色凝重的背影,要不是他聽見了,他們兩人還無法知曉蘋果園勢利眼的商人老爺討厭的就是雅妮的家族。
「不、不是的……只是覺得那樣光鮮亮麗的,不知活力是從何處出來的呀,我老了,看不清楚,今天是帶孫女過來,結果,遠遠地就看到您……」
「他叫……『姑方』,可能有點吵,不好意思。」
被一場大火準確地燒盡的橘子園,周邊的蘋果園、檸檬園、橡樹林、小麥田都在擔心這場大火會波及到其他……可這場大火又是如何來的,是什麼時候來的?好像他們在古堡那陣子,大火就已經發生。
某一個「曾經不用淪落至此的妓女」,下落不明。
甚至還來不及投身於其中,甚至連故事的觀客也算不上,拔舍巴回眸望向「姑方」。
啪噠。蘋果落到筐裡,金幣落到兜裡。
接著抬頭,便是表現優異的兩人,以及一棵高度適宜,讓他們伸手就能摘到果實的蘋果樹。一顆、兩顆、三顆……現在低頭看去,那兒有十三顆蘋果了。
「所以,你只參加過戰爭,並沒有插手太多這種……『商業東西』,也沒管過帳簿,沒收過黃金,卻能知道你價值幾顆珍珠?」
「嗯。」
「真誇張。」
提前解決了打雜內容的「梅花」與拔舍巴現在正在這棵樹下免費摘果子吃。蘋果太硬了,拔舍巴只能嘗試小口地啃咬,本來就偏好吃水果的梅花沒了原本的儀態,誇張地兩腿張開,用拔舍巴這輩子絕對做不到的姿勢蹲在那兒,雙手手肘托在膝蓋上。
先用下門牙施力、再用上門牙摘下,熟練地咬下果肉。
「……很誇張?」至踏足樂園開始,拔舍巴像這樣困惑了好幾回,他的語調平靜,卻往往會在這時候向「同伴」表現出好奇,「發生什麼事情都不奇怪的話,這樣應該也、『不誇張』,不是嗎?」
「我是在說一種私情意義上的『誇張』,性格使然,唉……不然就是這樣說?『價值觀問題』。」梅花的嘴還在果肉上,他還沒咬下去,「……至於你剛剛說的那些,噢,那是真的嗎?你不只在『會晤』上給過血族血液,才覺得給我吸血也沒關係?還在戰場上給一堆狼人……咬、咬過?」
「嗯。」梅花會性格使然的話,對拔舍巴這般性格來說,一個點頭就是最好的回應了。
「真誇張。」梅花又重複道。看上去是沒力氣再生氣了。
先是血液變色的事情,又是雅妮的事情,方才在果園入口那陣喧鬧,拔舍巴在路上就問過梅花是否無恙。梅花的笑容與蹲在攤位邊那專心翻書的情狀告訴他暫且可以靜觀其變,耳聽八方。
不過東方也有狼人嗎?那兒也會有血族嗎?還是說拿著從未見過的武器……雖然拔舍巴方才負責了他那兒平靜的客人,可是他多少還是受到梅花影響,問起了「種族」的事情。
才剛用「新款化妝品」瀟灑過一回累個半死,這次的他可是看那鉛粉看得很不爽了,直接仗著自己有魅力就推薦起自然款化妝品。這番自然保養品「傳教」下來,梅花郎君也沒有少受人質疑,但他還是抬眸,眉頭放鬆下來,嘴裡「唰啦刷啦」叼著蘋果,像隻歪頭說著「幹嘛?」的貓兒。
「你問我東方有沒有種族……又是怎麼知道西方這兒大多都是這些種族?嗯……」
「梅花有什麼『稱呼』嗎?」
十三顆、十四顆、十五顆──十四顆、十三顆……一個個採果子吃,中途被梅花拿走一顆以後,拔舍巴也拿了一顆。不得不說,方才「姑方」宣稱進來果園走一圈就有益身心健康、養顏美容這事確實是對的。
哪怕這只是樂土平原製造的幻覺也好,涼風徐徐,暫且在「幻境」中獲取休憩也是一樁美事。
蘋果拋擲,梅花對這番「稱呼」若有所思,選擇用一詞道盡自己的「代用身分」。
「……『土地神』。」
姑方欣然一笑。
廣袤的大地之上,樂園門票的傳聞是一場他倆都未可知的插曲,合理推測在這之前也曾有「樂園門票」出現,卻無法判斷具體時間。
明明不必在乎,卻還是在甦醒時分顧慮這兒顧慮那兒,東摸摸西摸摸,滋潤著花朵小草,捎來陣陣滿載靈力的清風。在那裡,形形色色的花兒睜眼了:會叫石板菜的花兒黃得鮮亮、被喚作倒地蜈蚣的小草也會緊緊地窩在他喜歡的地方,開出漂亮的紫花。
是那樣美麗的家鄉。
「很漂亮吧?戰爭還沒發生,我敢說,無論之後的人怎麼想,對我來說,它都是一片無可替代的天地……」
「……嗯,好漂亮。」
雖然從進入樂園開始就一起聊了很多事情,還是第一次這樣坐在樹下。無非會在「坐下」這樣簡單的動作上耗費不少力氣與時間的拔舍巴坐在隆起的土丘上方,雙腿輕輕併攏,腰桿挺直,唇瓣碰著蘋果,碰著自己好不容易咬出來的果肉小坑──蘋果……好硬。
說了自己是「土地神」之後,「梅花」開始在拔舍巴眼前畫起畫來。
對,畫畫。他認得這個法術,知道這就是梅花用來翻譯守則時凝聚出來,專門給能看見魔力流動的人「寫字」的基本技法之一。但是,拔舍巴倒沒想到這能拿來畫圖。
像果凍、像天鵝絨毯,摸起來也軟軟的。
青山綠水,梅花盛開,還有很多未見過的動物、白色的大貓、鹿、那個是會爬樹的貓?才想著「怎麼都是貓」,下一秒就從粉色光芒繪製出的角落那兒跑出一隻朝樹上撞來的野豬。
是拔舍巴從未見過的風景。
「好多……動物。」
「對啊,幾乎每片土地都有『看得到的』跟『看不到的』部分,你要不要戳戳看?我弄好了,你可以試試也想一個自己常常待的風景。」
「唔?」
那是一片帶著梅花香的「魔力畫」。
要問他總是能最先想起哪種風景,率先就會憶起黑教堂的拔舍巴沉思半晌。風景、風景……有沒有除了黑教堂之外的風景呢?看著「鯤島」的模樣,就覺得自己該找一個更加開闊的影像出來,拔舍巴凝視著慢慢暈開的粉色水池。
「怎了,想不到嗎?嗯,不用擔心,畫個圖而已哪會耗多少力氣,而且我又……」
稀鬆平常的談話,還有昨日箱型床裡邊那柔軟的粉色光芒。雙眼溫如砂土、暖如大地,但現在有一個更適合的詞彙形容拔舍巴的眼瞳──那是他座落於幽冥的「遙望」。
遙望生者所在的疆土,佇立於這片……
「青藍色的大地……」
──「幽冥」之上。
採蘋果聊得盡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結果就不自覺跟拔舍巴介紹起自己的家鄉,樹蔭下很是涼爽,蘋果吃起來暫且也沒什麼問題,想要對方也跟著試試這種「新魔法」時,那指尖朝粉色的光芒一碰,他倆的眼前便開展了一片被青藍覆蓋的世界。
即使尺寸連一片床單都不到,這掌心上的青藍無疑就是那片陪伴在「燭九陰」身旁的空間。接受「聖處子」碰觸的粉色水墨畫就像一片青藍色的薄紗,連帶裡頭逼真的花朵也都在搖曳。
姑方知道,藍色只是一個「著色」,意味著拔舍巴的魔力顏色──他方才畫的鯤島表面看起來也是粉的,要靠很近才能看到一點綠色──可他還是呆愣半晌,如同一個人類幼子般尋覓拔舍巴的說明。
「……」
「拔舍巴?」
拔舍巴直勾勾地凝視著那片風景。看著這樣的他,姑方開口的音量是那樣微小,聽來與細雨無異。
「……唔。」
「……拔舍巴?」
「梅花」嗓音細柔,沒有傾注半點靈力,就算他知道那片空間代表什麼,對拔舍巴讓他無從置喙的反應還是有些恍神──這單單只是恍神嗎?祂知道,自己本不應在此空白的思緒確實是空白了一陣。甚至還因此有了自己成為人類的錯覺。
「唔。」拔舍巴緩慢眨了眨眼,「這片空間,一直都在我的記憶裡。」
對姑方來說,這是預期中的回答。也是至今為止最為聒噪,老是會毫無邏輯地用自己的話語霸佔空間的他全然無法回應的陳述。這不是什麼詰問,不是什麼關鍵的命題,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事情。他無法因此任性,更無法因此強求……
就算一開始理所當然地交付了自己的果實(最初安定發情症狀的吸血)。
就算在之後的險境中下達了賭注(不論命運如何,都選擇帶拔舍巴進入樂園)。
就算解讀了他的真貌,決定守候他,延長他的生命(像現在這樣與拔舍巴待在一塊兒)。
他也無法向命運強求;上天要奪祂就奪,上天要收祂就收,哪怕今日一切命運源頭的「啟示九夜」性情大變,如同他們所有物(聖處子)的征服者那般宣示:「聖處子是你的東西了,隨你怎麼處置。」他也只能在這裡愣神,垂下雙眸,傷神地看著世間百態頑固地對所有生靈降下制裁。
有時,姑方很羨慕那些總是覺得自己能征服某些事物的人類。那多少也是他想要肉體的原因──他想要這種「錯覺」。這是對一朵花兒來說罕有的慾望。
君子高潔,心明如鏡,無欲無求,一片冰心。他……上天到底是哪隻眼睛看到他一片冰心了?他現在可是自顧不暇,滿底都是污濁與貪心啊?
「……梅花?」這次,換拔舍巴關心他了,看著那雙溫暖的眼眸,還有微微蒼白起來,襯著青藍的面孔。本來就已經很蒼白了,現在更是死白,若這張臉的血色是世上最珍貴也最繁複的藍,他又該從哪兒拿來這種顏色呢?姑方伸手輕撫拔舍巴的髮絲,握起髮梢,柔笑起來。
「這個地方真美,你記得這兒是哪裡嗎?」
他仔細看著拔舍巴的眼神,看著對方的眼眸,生怕自己漏讀半分情緒,或者少看到一絲一毫的變化。千言萬語之中,姑方也只能說出這句話了。
微微瞇眼的拔舍巴沒有拒絕同伴的撫觸,轉頭看著那片風景。
「……我、不記得了。」
眼底流露出細微的惆悵。
狗兔三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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