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古堡就是張巨大的餐桌。
巫者有巫者的生存之道,雇傭兵有雇傭兵的戰鬥技巧……當然,在這沒有這麼多分別,只是食物跟獵食者的拚搏而已。
目標是那些藏在布幔後,為宴會準備食物的傢伙。
巫者之間總有一種不可言說的默契,像是他們的某種……「聞不到的氣味流動」?一時之間想不到形容的培根只知道那是自己聞也聞不到的東西,他實在感應不到他們說的什麼「魔力」啊「靈力」的,也聽不見那些「嘎嘎咕嚕咕嚕」裡面究竟隱含著什麼關於古堡的秘密或蘊藏在那個什麼法則、什麼萬物、什麼「嘎嘎咕嚕妙藥」當中的奧妙啥的……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啊。
培根簡直要哭了。
「給我仔細聽,別插嘴,聽不懂再跟我說。」
甚至姑方還是個不稱職的即時翻譯,逕自在烏鴉嘎嘎咕嚕的低吟與鳴囀中拋了一句:「你們仔細聽,聽不懂我再翻譯。」這種奇怪的話。
「乖女兒,那個鴉不是……」本想嘗試與拽著自己衣角的妮娜對話。
「……」妮娜湛藍的眼眸卻淌過一抹「不要打擾我」的光芒。
事情是這樣的,那個粉紅色又帶把的東方惡魔「姑方」居然在捧著烏鴉,現場當起了「即時人鴉翻譯」,一邊倒退著走,一邊捧著比巴掌大一點的成年烏鴉開始嘎嘎嘎地與他們一行正常往前走的人對話,妮娜待在他的身旁,拔舍巴則跟吉勒瑪保持了點距離,但還是走在一塊兒。領頭的粉色身影捧著烏鴉時,一直都與烏鴉連結的妮娜就需要拽著培根了。皮甲底下的衣角被專心的妮娜拽得皺起,他們緩慢前行。
結果「一整晚」過去(具體來說只是睡了一下,也不清楚過了多久,這過程中的培根沒辦法聞到時間流動),這裡睡得最有精神的反而是烏鴉跟姑方,那個叫拔什麼巴的反而看不出有沒有睡過。他整晚都沒睡好,只能暫且去浴室洗一洗身體,還在外面等妮娜跟烏鴉洗澡等了好久。至於吉勒瑪嘛……那股味道讓他不予置評。
「姑方閣下,可否請教烏鴉與你說了什麼?」
「……梅花,我也聽不懂。」
「啊,只有我聽得懂???」
在隊伍前方,負責告訴姑方接下來路線的吉勒瑪晃著那頭粗糙的金色後腦勺向對方開口,當拔舍巴也跟著附和時,培根倒是想起了在客房入睡到不知過了幾小時之後的情形。那時候,吉勒瑪是最後一個出來的,沒有說什麼自己是犯了睏、失眠還是如何,更沒有說她去了哪兒。吉勒瑪只是在客房裡換了件高領的黑色長裙──褪下了那身破舊、染血的女僕白衣,她是讓那股病懨懨的味道更明顯了。
病懨懨的,淡淡的屍臭味。
而且除了培根這狼人以外沒人能聞得到。
在前頭倒退走的姑方面對眾人,如此偌大的長廊上沒有半尊盔甲著實是讓人放心,可是旁邊還是有些裝飾用的花瓶、布幔和畫框什麼的,沒有蛇行到撞下來還真是奇蹟。
「……這小子(烏鴉)說:底下的藥草庫附近還有武器庫,也有額外可以通往地下室的密道,下面並沒有像樓上這樣『這麼多人』。而且,妮娜,下面還有新鮮的藥草園是不?有看到武器庫嗎?」
姑方還在「倒退嚕」,不過烏鴉已經振翅飛起,從拔舍巴與吉勒瑪之間飛過,落到了妮娜肩上。巫者讓人嫉妒的默契。
像是狼犬般伸了伸脖子的培根度過一晚之後就不用那根奇形怪狀的拐杖了,直接把它留在客房的他也試圖在這些巫者的談話裡聞一聞這片漆黑長廊盡頭的東西。
結論是,他聞不到。
已經從宴會廳那個僕人專用暗門出來,還在客房睡了一晚,一路走到現在,說是要「另外找到出口」順便一起調查古堡……
「沒有,到武器庫之前巨人就出現了。」妮娜凝神的雙眼倏忽在姑方的發言前眨動,並且在烏鴉落到肩上的剎那回神,「……除了存放藥草的地方與武器庫以外我就不知道了,原來烏鴉還有發現密道呀,我怎麼沒『看到』?」
「我問的是烏鴉本身,施在他身上與妳眼睛相連的法術,感知範圍沒有這麼廣。」老練的粉色惡魔表現地就像是位技藝超群的巫者,若在西方找個稱呼去論,大抵是專業的靈媒或者女巫吧,「蟲魚鳥獸豐沛的不只是魔力,更是本能感知,就跟狼狗鼻子靈一樣,這都是他們原本的天賦。」
「!!」仔細聽講的妮娜忽然被烏鴉蹭了蹭臉頰。
「!!」被「狼狗」一詞驚嚇的培根則險些盜出冷汗,他還沒打算對女兒以外的人曝露自己的身分呢。
在擁有肉體以前的「祂」可沒這麼多機會教人哪──姑方難忍得意地咯咯笑起,還用了「祂」曾在外為了與拔舍巴翻譯樂園守則而施的術法,讓粉色的光芒變成條狀,在行走狀態嚇湊到拔舍巴臉前晃了晃。讓跟著妮娜仔細聽講的拔舍巴睜圓了眼睛。
「萬物語言的最大根源之一不單是生死概念、山林風聲之類的東西,而是『波動』。」
那是在姑方往後跌進餐廳之前發生的事了。「祂」手上粉色的光文與聲帶裡所溢出的奇異聲響讓培根耳朵發癢,更是讓拔舍巴禁不住地朝面前的「梅花」靠近了些。這兩個關係匪淺,在妮娜眼裡已經是對情侶的人貼在一起時,妮娜也不忘注意那陣從姑方喉中溢出的,形似「咒語」的聲音。
「『……只要能讀透這個,還有什麼地方是去不了的?不要視文字為限縮思考的桎梏,而是一個沒有盡頭可言,得以在同一個框架上不斷改換定義的工具。』」
他時而說出蘇格蘭語。
「『容器固然使人難受,但沒有容器,哪兒都去不了。』」
時而又換到拉丁語。
其中的單字不只是本來就懂拉丁語的拔舍巴與吉勒瑪,母語是蘇格蘭語的妮娜神奇地從那目光中察覺到了些許意思──也聽出了其中的無奈。
──沒有容器(肉體),哪裡都去不了。
聽著梅花開口的拔舍巴輕輕挽起了對方的手臂;然而,拔舍巴的另一隻手與姑方空下來的那隻手很快就分別被烏鴉與妮娜佔據了。妮娜拉姑方,烏鴉蹭拔舍巴。
「唔、烏鴉?」
「欸?」
「再多說一點魔法的事──姑方老師,你知道怎麼用魔法壓制一頭狼人嗎?」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左耳是妮娜的問話,右耳是烏鴉在這麼問著:「欸,你(拔舍巴),跟姑方和好了嗎,有沒有相親相愛啊!」頓時大腦過載的姑方險些止不住他猙獰的表情。
拔舍巴可聽不懂烏鴉語啊!拔舍巴滿臉問號地逗弄烏鴉的樣子很可愛就是了!
烏鴉很喜歡他的主人。
就算主人聽不懂他的話語,方才那些瑣碎的對談裡,因此而知道了妮娜昨晚很擔心父親,也同時在懷疑吉勒瑪的事,這小傢伙會反過來關心那個有幫助主人(妮娜)的拔舍巴也是必然。只是明明跟這烏鴉說了「貌似除了我以外就沒人能跟你如此流利的溝通了」,烏鴉居然還湊到拔舍巴肩膀上磨蹭……
他難道要吃烏鴉的醋了?不過在那之前,反而是培根要吃醋了。
「啊──寶貝女兒──!」
「大老粗你叫什麼──啊!?」
隨著培根近乎能稱之為狼嚎的哀鳴,接著便因為歪扭隆起的地毯而往前向地面倒去的姑方。
以及臨時飛開的烏鴉、放開衣襬的妮娜,與來不及伸手攔住姑方的拔舍巴。
吃醋的統一跌倒吧──看著眾人歡鬧的模樣,中場加入一行人的吉勒瑪抬手托著臉頰,滿盈靦腆的笑意。
她沒辦法說出自己度過了怎樣的「夜晚」。畢竟……她早已……
「咳咳、咳……呵呵,我們到了,這裡就是餐廳……據說是『樂園』的領主與同等重要的賓客共同享用料理的地方。」
「諸位,應該可以在這裡找到一些線索……」
──與領主同樣重要的賓客。
聽到這關鍵字便馬上從餐廳地板翻身的姑方紅著鼻子,望向一旁的拔舍巴。
直至餐廳為止,他們說了很多事情,但始終都沒有說出此行的目的。
「蓓塔.巴托羅」的丈夫哪怕是這座樂園裡本來就存在的「居民」,從如此危險的怪物與隨之瘋狂起來的居民去看,「斯拉夫陶德.巴托羅」的信件內容若所言為真──他恐怕是少數接近樂園中心的「本地人」之一。
──拔舍巴,你睡了嗎?
──……還沒。
──我想跟你說這件事很久了。其實……我覺得蓓塔是個可憐的女人,她值得被她的丈夫所愛,但她什麼都沒有,不過只是幫傭而已。但是……從那封信來看,他是個極度聰明的傢伙,那些內容,不單單只是在勒索他的妻子而已。
──嗯……
在小客房熄燈入睡的夜晚聽著梅花如此開口,拔舍巴雙眼微瞇,餘光看向枕邊人若有所思,睏到不行的表情。
──那些內容意味著這男人從一開始就為了維繫他的生意,而選擇了這個極好控制的女人當作道具,哪怕在街坊當中,他也絕對是大腦好到媲美貴族階級的那種。若是必要時刻到來,我大膽猜測……他會殺了蓓塔,就差在不知道他是為了愉快而殺,還是為了其他原因。
──梅花,有想到可能的原因?
拔舍巴並未因初見的恩人可能會死的推測而陷入慌張,倒是很專心在聽梅花的推理。
有,他當然有想到原因。
不再需要、不再貪心、不再如何如何……言而總之,蓓塔之所以會在那兒救了他與拔舍巴,起因勢必是因為有人需要他在那屋裡待著,照顧整個家。而蓓塔學會的許多技能──保養金屬、整理工具、統整許多「紙張」、按顏色分類物品,還有一些制式化的處事方式……
讓她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得力助手。
只是,不明白她學了這些技能究竟是要協助什麼「工作內容」。
當姑方從地上爬起,罵罵咧咧地要培根起來,順道與拔舍巴說自己沒事之後,他望向了杵在一旁,神情恍惚的吉勒瑪。
如果蓓塔的丈夫只是為了一些感性原因──貪婪、勢利眼、用完就拋棄什麼的──去殺死她那倒是「還好」,怕的就是他另有目的。
這世界就最怕壞人動腦袋做事了。
「唉,開始調查這鬼地方吧……等等,這是什麼味道……嗯?」
而且,剛剛那一瞬間從餐桌底下閃過去的是什麼東西?
躺在地上的姑方眉頭深鎖,視線沒能追上那道埋於紅色桌巾底下的殘影。
斯拉夫陶德·巴托羅是個極度聰慧的男人,年過四十當初,娶蓓塔.羅西娜為妻。
其實他不記得具體經過的時間了,也只是將那一頭金髮的小女孩從罌粟花裡牽出來,帶回自己家中就這樣養了好一陣子。轉眼間大好年華過去,蓓塔就像每位女性一樣老去了。
她今年幾歲?好似在回應先生如此思緒那般,蓓塔的樣貌也停留在這兒,豐滿、皺皮、笑起來擠眉弄眼,長得愈是讓人覺得她很慈祥,就愈容易有人覺得她滑稽。
「妳來了,羅西娜。」
沒有婚紗,沒有祝福,但是對外介紹彼此時依舊會上報「巴托羅夫婦」當作表態。一位身形高大,腳踩高跟的男人走到房間門口。在他旋開門把以前,蓓塔就從內打開了房門,站在門口招呼她心心念念的「丈夫」。
這丈夫都人高馬大了,踩著高跟鞋,身形就看來更高大了。整齊偏長但還未及肩的髮絲與整齊的鬍鬚皆是如雪的蒼白。
她很早就到了相約的位置,手中拿著一包藍色行囊,打開來,裡頭皆是晶亮到發光的黃金剪刀、白銀鉗子與多罐常人極難見到的玻璃罐與藥劑,前端塞著的軟木塞已經被液體弄得有些舊了,果醬罐那樣大的玻璃瓶表面卻還是很新。
她自始至終都該是這樣的。
衣食無虞,心懷感恩,覺得幸福,也不必在乎丈夫為什麼不歸來。
因為即使這樣,她也擁抱著這近乎能稱之為愛的感恩。
面對丈夫直呼「羅西娜」的聲音,她低著頭,按命令保持沉默。
只因她口齒愚鈍不堪。
「慶典」之喜悅還未褪去,笑顏逐開的老婦與站得筆挺,身高五英尺那麼多的男人站到一塊兒,兩者的外貌差異就明顯起來了。
站在門前的他肩膀魁武,但身形仍偏瘦長,是那種即使在這個年紀仍能得姑娘圍觀的俊俏。像是呼應他的職業那般,他一身漆黑,雙手也戴著黑色的皮革手套,就連脖子上用於束頸的荷葉邊領巾也是黑色的。唯一較為明顯,可以辨識的顏色是他領巾上的罌粟花胸針;也不知究竟是用硬幣打製而成,還是真的由大人物賞賜予他的勳章呢?
能知道的是,至少就連蓓塔.巴托羅也換上了染滿炭灰的布幔編織而成的包巾與長裙。
「另外這包是什麼?」
在她卑微的視野中,男人伸手指了指旁邊的皮革袋子。
蓓塔沒有回答,反而主動將袋子挪到前方,打開乳白泛黃的釦子,主動展示裡頭的東西。是幾本書,一些從沒看過的雜物,還有些許明顯是額外用布跟薄羊皮紙包起來的東西。
什麼?男人顯然有些困惑。
書本是她為他拿來的;為自己拿來指定顏色的書本這點還能理解,但是另外這些東西,一直待在暗中的他卻從沒看過。摘下皮手套,伸手碰上包中那亮色的薄羊皮紙。
它是淺棕色的,帶微溫的,上頭還有些油脂。
他縮起了手,看向書與書之間細心地夾有東西──這是羅西娜家保存布匹的習慣,她們家中甚至有一面美如名畫的蕾絲圖被裱框裝飾──平靜地收起手指,戴回手套,瞥了一眼他們相約的「寢室」內部。
躺在床鋪上的身影還沒有動彈,是他們能對話的時間。
斯拉夫陶德旋即下了命令。
「說話。」
「噢……!是兩位流亡者,他們會來參加儀式,先行在慶典與各方大人同樂。」
聽到命令,蓓塔聽話地將頭抬到了能看見丈夫胸口的位置,但她擠眉弄眼的樣子還是像她小時候一樣蠢笨。其實她是明白這點的──她不識字、單純而無邪,亦能面帶微笑地舉起她手中的蕾絲帕子,向她心目中的「大人」悉數奉獻自己嘔心瀝血的結晶。
儀式尚未開始,而這個時間點,宴會應該早已在城堡一樓處開辦了。
但是,男人所認識的羅西娜卻有些古怪,因為這份應當空無的狂喜裡頭竟多了分他從未見過的溫度。
「他們是兩位很好看的仙女,像鮮花女神那般漂亮的仙女,他們授予我許多東西,我也拿過來送給您……『陶德』。」
當她憨笑著向他抬眸,口中喊的「陶德」也顯得特別平板而生硬,「T」這個自然發音給蓓塔笨拙的舌頭加上了滑稽的重音,「D」這個尾音更是讓她發起來更像「迪」。因為她太長念歪成了「蘇拉費陶迪」這種古怪的名字了,第一次見面,他就知道這姑娘沒辦法好好說話了。
那老去的面孔也在男人身前擠出了過去的模樣。
彷彿又回到了某一日清晨的屋簷下,罌粟花方才盛開的那陣子。
他撐著漆黑的陽傘,在傘下看著她摘取新鮮的罌粟花來贈與自己的模樣。轉瞬間他就選中這孩子了,牽起她的小手,擁入懷中,然後……就這樣止於牽手,接著便都是最溫柔而絕對的命令與她最為純粹的服從。
所以,在她拿出一條黑色的蕾絲帕子與一包豆渣、菜根塊和一點點麵粉煎製成的奶香澱粉塊獻給他的當下,他端看著這些「禮物」良久。
這些是「外人」送給他妻子的禮物,「流亡者」這個稱呼也是他從羅西娜小時候就教給她的,從小開始訓練這一個孩子到如此完美,甚至能與之順利簽訂結婚契約的地步了,他可不想輕易在這裡──
「……可憐的流亡者,可悲的流亡者,妳記得我是怎麼教妳的,顯然妳在幫助他們。」
──被影響重要的工作進度。
「他們給了妳這些?」他語調平靜地問。
「是。」她則以細柔而嘶啞的聲音回答。
他摸索地用指尖輕碰手帕,上揚的嘴角意味深長。
但是斯拉夫陶德.巴托羅的聲音很是沉穩。命令蓓塔端起放有多種剪刀的盒子,他低頭確認了每件器具的乾淨與銳利程度,存放藥劑用的玻璃針筒也充滿了油亮的光澤。
他又看了一眼額外送過來的蕾絲手帕,那些不必要的食物已經被他忽視。
這手帕上卻縈繞著一股讓他為之沉醉的氣味。
「羅西娜,去提水……」
當他一下命令,蓓塔馬上提裙敬禮,帶著寢室內的水桶出去了。
他其實有些同情流亡者──或多或少是作為曾經貴族的品格?還是一介富有學識素養的理髮師該有的特質?更多佔比的還是他當上理髮師以前就有的性情。
關上寢室房門,他將手帕湊到自己的鼻尖,如同在陽光下呼吸的人類那般吸吐。
「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一樣』了?」
「哈……吸──」
他將手帕整片壓在自己的臉、唇瓣與鼻尖上大口深呼吸──一股與眾不同的血香竄入他的鼻腔。
這香味竟有些讓人懷念起此一偉大的「城堡」尚未荒廢的時候……
古堡的餐廳內部傳出了喧鬧聲,當然,喧鬧多半是姑方、培根和烏鴉製造的,相比之下,聽課的妮娜、拔舍巴與吉勒瑪都安靜了些,三個生性吵鬧,三個沉默寡言,比重剛好,倒讓場面多了一種彷彿地獄裡難有的和諧感。
對一個已然半盲,需要依賴使魔(烏鴉)視物的少女來說,能見到姑方這種人絕對是稀有的。讓她難忍地在此刻多問點魔法,甚至主動把培根老爹送上桌去當「魔法教材」的程度。主題當然是「認識狼人」了。
培根的壓箱底牌在這些聰明伶俐的魔幻傢伙面前根本值不了幾個錢。讓他甚至都想找拔舍巴跟旁邊一身屍臭,暫且看上去還沒什麼危險的貴族小姐求救了。不過他們正在調查餐桌上的食物,而他這「扶桌翹臀」的姿勢更是激起了陣陣糟糕的回憶。
哎,他、他是不是有搭訕過這種在桌邊對他翹起臀來邀約的美女來著……之後發生什麼事了?
他記得好像是那個女的反過來把他壓在桌邊……啊,頭好痛。
「原來妳爸是狼人。」
「是啊,我以為『姑方老師』看得出來?」
「看是看得出來,但,他是不是很習慣憋在人形不變回去了?」
「也沒一直忍著,偶爾還是會變回去找地方睡覺。」
眼前是長到左右可以容納好幾十人的餐桌,桌巾是罕見的鮮紅色,前後兩端則擺放著主人專屬的坐席。賓客享用餐食的位置之間間隔很大,可以容納一個培根的屁股與兩個盯著他屁股看的巫者……允諾他只是要藉由觸診來向妮娜說明「狼人變形時,骨折的肋骨與其他骨頭會有什麼變化,人骨與犬類骨骼之間又是否會因為變形而渾身劇痛」之類什麼吧啦吧啦的道理。
他們確實在「講課」。還詳細到培根都會驚呼為什麼這個東方來客居然能知道這麼多的程度。
「其實不是所有變形過程都會因為骨骼延展而發生劇痛,還是要看身體狀況,從你老爹的身子骨來看,我猜測,有時變回去反而是爽,是一種解放。」
「『爽』?」
「喂!」
培根被這粗俗到有點過火的用字嚇到了──妮娜這端莊形象與清澈嗓音說出「爽」字的聽覺衝擊更是狂暴。惹得培根難以遮掩地低吼了一聲,但又生怕後面這粉紅混蛋打他屁股,把他弄得嗷嗷亂叫。
「呵呵呵呵,好好好,『舒服』。」
就算葷話愈描愈黑,姑方還是慢悠悠地用蘇格蘭語解釋起來,這樣對孩子來說更好懂一些。
「反正……言而總之,妮娜,妳仔細聽好。」
「因為對這種類型的『變形者』(泛指所有會改變形態的種族)來說,人形就是桎梏,是額外新增的,不必要的形態,導致在這之間所做的並不是變形,更像是習慣強迫自己,把自己壓成另一種形狀。所以定期開展筋骨是必須的,但是,如果在人形時受傷,變回去可能會有很多不同情況。看妳老爸的身體,變形回去大概是增加恢復力?也難保變狼時忽然骨折惡化什麼的,最直接的方式還是用摸的,至於簡易觸診的部分,就像我教妳的那樣,把魔力聚集在掌心,旨在妳要了解那魔力從指定患部打回來時的『觸感』是什麼,去讀懂它。」
這教材的成年版,直翻而來就是:狼人要是性慾上來,哪怕沒在床上變回原樣,狼叫與狼性也多少會有的。就算實際上內容聽起來沒什麼問題,這黃腔一開,葷話一來,培根對姑方的印象也是徹底汙了。
實在怕別人教壞女兒啊,可是他又不會魔法,這種事他又教不起。
「打回來是『反彈』的意思沒錯吧?可是要讓魔力瞄準患部,自動追蹤就算了……以這種前提放出的魔法,要怎麼想像才好?」
姑方懂她的意思,除了拔舍巴情況特殊之外(其實連他也一樣特殊,這種通常得先看老師能不能摸透學生現有的天賦),哪怕東方法術一流,靈力使用與功夫也都著重些許思想與靜心。觀察整體情況,洞悉局勢,該做的事都還是要做,東西兩者在此並無二致。
「『探索』。」姑方說,「……妳已經做到了,孩子,就像妳平時傾聽周遭,藉由烏鴉視物一樣,失去雙目視力的挫折將無法打倒妳。」
他在妮娜的眉心上晃動手指──以餘光與敏銳過度的五感察覺這一切的培根彷彿見到了新綠的雛鳥仰視起花朵的樣子。妮娜倏忽一愣的同時,映到她視野中的……是姑方密實無比,流淌在三種花朵顏色之間的「魔力」(靈力)。
紅梅如血、白梅如霜、粉梅新奇而嬌嫩,是現在的姑方顯露之色。
就像拔舍巴看到的靈魂光輝那樣──
「……!」
──卻在手臂處斷了一截。
狗兔三窟
4 months ago @Edit 4 months ago
「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沒那麼擅長打架,巨人也是拔舍巴趕走的。做這種事情就是需要得天獨厚,唯我獨尊的自信,呵……至於要如何控制,就憑經驗了。」
姑方這話裡確實有讓妮娜清楚看見自己內傷的自信,已經咬定妮娜有「看見」的他泰然自若地繼續接話。
他其實還用不大慣「魔力」這個名詞。
「喏,這就是『診斷』,也是基本功的延伸,想像的基底之一則是奠定於妳熟不熟悉。要熟悉狼人如何,妳聽到這裡也是有點感想了?畢竟如果用靈……『魔力』看不到的話,我合理推測妳平常都是直接把頭塞到狼嘴裡拔蛀牙的那種『物理類型』。」
聽到這兒,明明眼睛不靈光了,妮娜還是施力眨了眨眼,彷彿是個仍能正常視物的女孩似的。
「魔藥還是要給患部做直接影響,所以確實有。」妮娜一面開口,一面將食指抵在下唇呈思考狀的當下……
──餐桌一旁,是事先被提醒「少動飯菜,保持警戒」的拔舍巴與不安的吉勒瑪。
提醒的人當然是梅花──但是,低身發現疑似領主坐過,紅金配色的天鵝絨主位還有些溫熱,拔舍巴旋即在貴族與貴族之間常有的對話氛圍中分神,他還是被桌上的料理吸引了,明明這坐墊的溫熱與桌前乾淨如新的餐盤對不到一塊兒(那意味著坐在這裡的人在離開前沒動過半點飯菜),小巧的鼻樑還是不經意地吮吸到近處,鮮肉冷盤外溢的腥香。
至於他身旁的殿下……
「殿下,您在這裡當女僕多久了,您還記得嗎?」
吉勒瑪輕咳兩聲,搖搖頭。
「……那關於這座餐廳功用的記憶,還剩多少?」
「咳咳……只記得這裡的用途,但有沒有來這裡服務過就不知道了,聖處子閣下。」
兩人之間,交錯的罌粟花香與「哈布斯堡家族尊貴的人與同樣尊貴的聖處子正在平凡地聊天」這種事有多麼離奇,也只有耳聞「啟示九夜」規矩的吉勒瑪才曉得了。不僅是能一睹聖處子芳容的價格不斐,能如此對談的機會之珍稀,少說也要本家家主才算得上匹配。
吉勒瑪只是一介邊緣遠親,其貌不揚的弱女子罷了。
至於對拔舍巴來說,已經習慣與梅花對話步調的他雖不忘禮數,仍對這種自己必須主動開口的談話場合有些生疏。教團的代表發言人終歸不是尊貴的聖處子,而是掌管教團運作等等大小事物的大主教本人。
「聖處子閣下……有件事想請教。」
「什麼事?」
「那位『公子』的事……」
說時遲那時快,吉勒瑪便是問了拔舍巴關於梅花的事情。順勢憶起了他倆與吉勒瑪真正相遇的時間點,「公子」這個稱呼頓時讓他憶起兩人變裝成貴族與女僕,一路「不倫」進宴會裡頭的事。
對這突來的話題,拔舍巴愣得比平常都久了些──三十秒、一分鐘……這足夠讓一個從未見過聖處子芳容的淑女緊張了,根本不知道聖處子閣下是不知該用什麼方法回覆說「我與梅花(閣下?)是旅伴,結伴來到樂園」這一大重點。
況且,梅花在睡前也又一次提醒他。
──吉勒瑪.哈布斯堡的精神狀況很不穩定,又體弱多病,要記得多發揮一點你關照人的本領。
拔舍巴確實能看出吉勒瑪眼裡的不安與惶恐,生怕走錯一步,她的身心就會被這裡凝結的空氣給壓個粉碎。或許像梅花那樣輕鬆點也是好事,可自己的「身分」不允許他直接做出那種有風險的嘗試。
「……殿下,好奇什麼部分?」於是拔舍巴選擇了反問。
吉勒瑪確實憶起了拔舍巴想到的事。本意只是想要找一個輕鬆話題的她馬上就想起那個風流倜儻地與「聖女僕」不倫,接著又在房裡與聖處子閣下並肩而坐的美麗青年。哪怕是去觀察那個公子現在教導綠髮姑娘學習魔法的姿態,風流不羈的模樣也實在不像演出來的。
她的臉好像緊張地紅了,又因為咳了數小時的虛弱而紅得不大明顯,要仔細看才能看見。
「閣下方才說了,兩位是旅行到此的旅伴,聽聞閣下一直都深居於黑教堂之中,一睹如此情貌,屬實……非常驚訝。」吉勒瑪知道的情報一直都很有限,「雖然不大適應,也不清楚緣由,但閣下會出現在這裡,也算得上是救了我一命,若閣下不想多言,我不過問便是。」
太拘謹了──聽完吉勒瑪的話,已經習慣與梅花相處的拔舍巴馬上覺得梅花一定會這麼想。頓時湧現碰見蓓塔時的記憶,拔舍巴也覺得眼前的殿下緊張的實在過頭了些。不過比起一個完全不認識自己的平民,恢復些許神智的吉勒瑪殿下合不合他接下來選擇的這種做法,拔舍巴也只能嘗試。
之後他每次開口時,語調都是柔和的。即使肌膚流著冰冷的青金,緩步領著吉勒瑪走到了與梅花、妮娜和培根相對的餐桌另一頭,檢查著桌上滿如高塔的料理。
是的,餐廳裡有許多料理,可如今一次兩頭巨人出現的經歷也沒有讓他們覺得古堡內多了一桌料理有哪裡奇怪的。而且,仔細端看還會發現──這裡的料理皆與罌粟無關。
果凍裡的花朵是玫瑰,冷盤上的是雛菊,蛋糕上的是金盞花……依然溫熱的烤火雞沒有被食客動過的痕跡,填塞餡料的位置還有個被烤出了焦糖色的橘子。相比宴會廳違和的罌粟香氣與最終碎到潑灑一地的血橙潘趣酒,這裡的料理顯然會順口許多。
「我會在這裡,是因為大主教的命令,我得來樂園尋一物……事關重大,想必殿下也明白,進入樂園需要門票一事。」
拔舍巴停下了腳步,才發現吉勒瑪正以嬌嫩的玉手虛掩薄唇,看也沒看料理一眼;但她的視線也不全是聚集在自己身上,看上去很是恍惚,光是能仔細聽見他說話都是奇蹟的程度。
試圖想辦法的拔舍巴微微蹙眉。
「……梅花公子擁有門票,我便與他一起進來了,一路持『神器』活動至今,也發現了很多事情。不過,尚未尋得『啟示九夜』所求之物的線索。」他放慢了講話速度,緩步靠近吉勒瑪,微微低下頭,「殿下,敢問您多久沒有用膳了?」
擔憂自己咳出的唾沫玷汙聖處子,吉勒瑪瞬間後退了兩步。
聖處子閣下用詞依舊得體而不失禮數,話語間的關心則是她從未體會過的溫度,讓吉勒瑪的步調一時之間趕不上一介「哈布斯堡」該有的儀態,如人那般不爭氣地脆弱起來。
「……我也不記得上一次是正常用餐的時候了,我真的──」
在吉勒瑪即將為她困頓於記憶的頭疼道歉的剎那,社交界那絕對不會沒話講,宛若村口姑媽,實際上則在一個晚上就把那身荷葉邊大正裝給全部換下來(同時也給拔舍巴換掉,又洗過女僕裝裡面那件衣服了)的「梅公子」從果凍山那邊探出頭了。
「──那還是從這邊挑點東西吃吧,咱這兒好了,還給一個比較靈敏的鼻子聞過這裡的飯菜,表面上可以確定能暫且填飽肚子。」
「!」
就算沒有喚出「梅花」來,拔舍巴明顯對他投過來的注意力讓姑方露出漂亮的笑容。
「哪怕這座樂園裡的一切都是幻覺,也有必須利用幻覺的時候,如今也不吃不行了……要是真的發生什麼問題,也是注定會發生的。」
方才向旁邊的小巫者露出內傷,姑方面有難色地對上那雙始終平靜的深棕。拔舍巴表現在臉上的情緒總是很細微,可到這地步,他們也著實需要進食了。
不過這餐桌實在太大,擺的東西也多,不如一個個看吧。
從果凍與蛋糕山彼端探出的第二顆頭是培根,接著便是可以飛行的烏鴉,妮娜則慢悠悠地走到了不會被蛋糕擋到的位置,跟著烏鴉伸長脖子看看拔舍巴與吉勒瑪,一面又讓烏鴉向上飛去,環視這整個富麗堂皇,彷彿還會有人使用的餐廳。
但四下無人。
「要我趴著翹屁股還要我聞,把人當成狗在操就是了……嘿嘿──不過終於可以吃飯了……這裡有酒嗎?那邊有酒嗎?我是指麥芽酒喔。」
「老爸,不准吃太多,就算食物沒問題,你吃東西的方式也是會吃壞肚子的──」
放著已經開始在葡萄酒與紅酒瓶裡頭翻弄的培根,培根要找的是不可能存在於貴族餐桌上的麥芽酒。在他為此失望前,把心神放到拔舍巴身上的姑方免不了多了幾分要強迫自己吃下樂園餐食的沉重……這裡的料理怎麼想都會有問題的。
感覺就像被迫摁著頭服從一樣,備受羞辱,有損尊嚴。
「拔舍巴。」
而且,實在難受。
當姑方與拔舍巴不約而同地繞到領主座位最彼端的另一張主位會合時,姑方單純因為脾氣而沒把注意力放在食物上頭,西方食物雖然也沒到吃不習慣的程度,可食物乾淨與否也是個問題。才想要與拔舍巴討論要選哪些食物來吃,會合時,他就發現拔舍巴正在揉著肚子。
「梅花……你也要吃。你要挑哪些東西吃?」他是來提醒他吃飯的,先是肯定句,後是對他選擇的詢問。
「雖然我很想說我不餓,但大概會補充一點糖分跟肉吧,你怎麼了?餓得難受?」姑方一邊回答,一邊低頭看著他摀的位置。拔舍巴的掌心摀的不是子宮(下腹),而是腸胃(上腹)。
「有一點。」拔舍巴開口,「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聞到一股味道。」
「什麼味道?」
愈是祈求接下來不要碰上更多破事就愈容易讓破事接踵而至,這恐怕是方要長毛的小鬼都能了解到的天則。拔舍巴身上本來就有跟這樂園糾葛不堪的印記了,頓時因對方一言而皺眉的姑方隨即朝餐桌轉頭。
他不像拔舍巴跟其他人那樣適應食葷,但他不會分不清植物真正的氣味。姑方在選素菜上,甚至能有忽視醬汁與煮製加工的質變直接找到菜葉與果實。
「……一股散不開的,血肉的氣味。」
「………………」
沒有,哪兒都沒有。
就算這些料理當中確實有沙拉、水果、甚至是填塞在火雞的橘子……圍繞在烤盤周圍的根莖類蔬菜會為雞肉添上甘甜,是這種菜餚少不了的搭配。
姑方是可以透過靈力加強自己嗅覺的。
但是他不想,特別不想。在這瞬間,所有糟糕的預感都從他的深處湧了出來,如同暴風來襲,湍流不及的河水帶走土壤……讓姑方馬上摀住胸口。
他們現在別無選擇,就算這餐桌上是人肉他們也必須拿起來送進嘴裡。
意識到梅花異狀的拔舍巴還未意識到這些豐盛料理中央的突兀,更不知那看似羊肚的東西淌出來的血氣屬於什麼。
他只知道倏忽湧出的飢餓感讓他有些反胃。
「梅花?」
看著梅花的手一路從胸口摀到了臉上,順勢又彎下腰來,彷彿隨時都會倒地的樣子。見他粉色的瀏海也跟著凌亂,梅花怎麼了,是這裡的料理有什麼很嚴重的問題嗎?
「……哈,不用管我……拔舍巴,吃點東西吧。至於旁邊那個一臉焦慮的傢伙──」
「對,我說的就是妳,吉勒瑪.哈布斯堡。」
「……最好別在這種時後拘泥於什麼貴族習慣,死也要強迫自己吃下去那麼一點。不然過一會兒沒命了,就看妳是想選餓死還是被毒死,或者受詛咒痛苦至死哪種死法吧。」
他不能讓「這孩子」(宿主)再嚐一次瀕臨餓死的折磨──姑方告訴自己必須吃下。
「……!」
看著這位能與聖處子閣下走到現在的梅花公子面有難色的模樣,始終懼怕著桌上料理的吉勒瑪咬緊下唇,含淚默許了對方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