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森林中的魔女，夢見森林。

來自海畔之人，夢見海潮淹沒森林。

夢中的海潮越漲越高，狂烈無情，帕拉蒙夢見海水沖垮小屋，扯著師傅的手腳。

隨著身體抽高成長，他愈發覺得葛琳潔德嬌小，她待在魔法師小屋的時間拉得很長，帕拉蒙待在客廳，雙眼直盯著臥房的門，試圖從任何跡象判斷情勢。可惜無用。

魔女與魔法師不願讓人得知的事，人類更是無從知曉。

「師傅怎麼了？」帕拉蒙詢問守在門外的安格勒，他想闖進去，卻不敢打擾師傅，生怕惹得葛琳潔德生氣，「有沒有我能幫忙的地方？」

他的身高追過師傅，那一刻，他清晰意識到這些人從未老去，只有自己持續成長，過往他能忽略這個差別，忽略人類與魔女的不同，但現實正在他眼前扯開裂痕，將他的不安盡數扯出體外，任由恐懼淹沒他。

「我們無能為力。」安格勒平靜的眼中盡是歉意，「我們是人類。」

──當人類真是無能為力。

帕拉蒙站在安格勒身前，曾幾何時，自己的身高也越過這名神色溫和的青年。

成長曾經是令人欣喜的事，直到深刻體認自身的無能為力，對未來的惶恐與不甘愈發強烈。

那一刻，夢中的海潮席捲真實的他。

葛琳潔德發作的時間更加頻繁。

她巡視森林，不時摀著心臟靠著石頭喘氣，禁止帕拉蒙來攙扶。她靠著樹木冥想，咬緊牙關，眉頭深鎖，彷彿延續上次永無止盡的惡夢。

守護森林的魔女，在森林的守護下苟延殘喘。

這是帕拉蒙的想法。一種令人作嘔的直覺抓著他的內臟翻攪著，像極了他在夢中所見的怒濤，將所有快樂拖向黑暗，在一片虛無中呼嘯。

她守護森林，與森林共享生命。

這份來自大自然的祝福，亦是給予生命的詛咒。

魔力封印房內所有動靜，隔絕外界的干擾。琴聲僅在這房間生效。葛琳潔德蜷縮著身體，躺在鋪著地毯的地面，蒼白的臉色透著太陽照耀綠葉的光。

魔法師撥弄琴弦，以古老的語言安撫魔力的躁動。被淺水色長髮遮蓋住的容顏下，藏著罕見的嚴肅。

「這樣繼續抑制他，妳的身體會承受不住。」

「然後呢？任由他淹沒森林？」

心臟的劇痛使她咬牙，口中嘗到鹹味，她分不清是魔力給予的幻象，還是自己真咬出血。亞歷修斯摸索著，想幫她擦拭額頭上的汗水，被她偏頭躲了過去。

「或許，我早該接受這命運。」

她的目光轉向亞歷修斯，這個抱著她走入森林，請求森林給予她重生的人。森林應允了他的呼喚，強大魔法編織的古老之歌，召喚垂死的森林主神。而森林主神慷慨贈予主神樹的種子，將強大永恆的生命賜予她。

而那顆種子，便代替她的心臟。

「我會讓妳繼續以人類的方式活著。」

「我早已不是人類，亞洛耶。」

過去共同旅行時，她總是喊對方「詩人」，僅有幾次在詩人的要求下，以親暱的方式稱呼他。如今這暱稱久違浮現，詩人平靜的臉龐顯現愧疚。

「我會繼續撐著，也許就是從那海岸開始，我認為自己有責任，現在這責任已不存在。」

葛琳潔德縮緊身體，側過臉面對牆角，有如負傷的野獸，極度虛弱之下亦不願求助。

如同她從不思考活著的理由，不曾抵抗命運，亦不曾尋找積極的意義，如今結束，不過適得其所。她早該在祖國消亡、在親人離世那日終結生命。

只因為哥哥要她「活下去」，她可以不顧理由地活，活在森林之中年復一年，即使成為無法死亡的魔女，她仍然「活著」履行職責與承諾。

這些單純的理由，逐漸加入一道身影。

當初的男孩憑著對魔力的本能跟上來，失去慘痛的記憶，森林主神樹的種子封印他的魔力。帕拉蒙成為普通人，無憂無慮成長。

但他終究屬於海洋。

「妳認為帕拉蒙之所以跟著妳，只是因為魔法之間的吸引？」

亞歷修斯的問題讓她停頓，難道不是如此？無依無靠的稚子仰賴著其他人，以便尋找存活的機會，成長足以自立。

葛琳潔德認為帕拉蒙終究會出走。等他踏出森林的邊界，海洋的能力或許會消失，她不必日日耗費力量壓抑。

魔法師一旦遠離所屬之地，日久便會失去魔法，成為遺忘之人。他們能取回魔法的機率微乎其微。

「他不屬於這裡，遲早要離開。」

收養有魔力的人是出於她的職責，這幾年觀察下來，她確認他的存在不會危害森林。加上帕拉蒙已是能獨當一面的年紀，那麼她不再有挽留他的理由。

「難道妳不會捨不得？」詩人低語詢問。

葛琳潔德沒有回答這問題。她的個人意願無關緊要。

疼痛暫歇，葛琳潔德昏昏沉沉睡去，她有許久沒好好睡過。自從成為魔女，她的夢境如同幽魂，環繞連綿的山脈，執著於再也回不去的故鄉，卻從未真正越過高聳的屏障，仔細觀察記憶中的場景，即使一磚一瓦是如此清晰。

成為魔女那日，她註定屬於森林。

屬於森林的心臟，準備迎接下一階段的起始而萌芽。

種子誕生的狂喜悸動，不屬於心臟的地方傳來絲縷抽痛。

抽空復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