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我每天上一樣的學校,回一樣的家,睡一樣的床,不同的是晚餐桌上少一個人,而且不管跟誰,我們都沒有再玩過說謊家遊戲。』
『放學後我迫不及待離開教室進入黃昏。黃昏很香,有時是工友整圃的草腥,有時不知哪飄來燒乾柴的甜煙,學校廚房大鍋大鍋煮飯燒湯,廚餘桶滿了,剜去的瓜皮果核葉梗堆在牆邊安靜地發酵,餐廳外長排的洗手台水龍頭接著塑膠黃管嘩啦啦流著意味清潔的水聲,籃子裡浸泡的菠菜葉從夾縫溢逃最後落在排水孔上轉個不停。
那些獨自走來走去五感充滿的時間裡,在一種挑戰自己的衝動下,我第一次發現關於一樣東西,任何一樣東西,可說的事沒有盡頭。』
『關於那片菠菜我可以寫一萬字。這樣的事讓我的心像一顆脹起的氣球,感到自己可以生產可以擁有無比踏實的東西,沒有人能夠刺探,也沒有人能夠奪走。我爸與我媽再也不會一起問我今天發生什麼事了,一想到這我便齒根痠楚,我將無邊無際的菠菜端端正正地塞進那個空洞,正因如此,就算他們分別問起,我也無法告訴他們任何一個人那些正在發生的,我所收集的關於任何一個微小之物的地老天荒。』
穿這件,讓你的腿看起來更長;戴這個,你會看起來比較成熟。
我終於知道她為何這樣說話。我媽認為我們應該要隨時保持警覺,按照今日世界的敵意來調整自己的女性特質,幫助你達成人生的追求。有方向的具體動機比無靶可畫的「可愛」容易理解,種種說法都是要預備我,避免我不知所謂地追求那飄忽的可愛,而困惑,而迷失。不過她與我都沒料到,我的青春期竟是在困惑與迷失中,被可愛拾起的過程。
『我讀的最後一間幼稚園裡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桑 樹,大概過了兒童節之後就會開始結果,掉在地上的桑椹被奔跑的小孩踩在腳底拖行猶如院子土地上的一百隻小畫筆。跌倒小孩的膝頭、手掌或衣服前襟經常染上黑紫色的汁液。我們在樹下尋找形狀完美的桑椹,拿到石砌的洗手水槽下隨便沖沖就丟進嘴裡。經常也有淡綠色或白色的桑椹,還沒有成熟的桑椹非常酸,紫桑椹是金幣,白桑椹是銅。』
香豌豆
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只有不撒謊是不夠的。
「任何熬過童年的人都有足夠支撐他後半輩子的人生素材。」歐康納說。我打開另一個視窗試了幾個關鍵字,最後在歐康納一篇年分不詳的演講手稿裡找到這句話。她演講的對象是一堂名為〈寫作者如何寫作〉課程裡的學生,如果把「」再拉開一點,歐康納說的是:「如今我們聽見一大堆人感嘆說寫作者全跑去上大學了,說寫作者在學院裡活得斯文優雅,而不出去取得第一手的人生素材。事實是,任何熬過童年的人都有足夠支撑他後牛輩子的人生素材。如果你無法從不多的經驗裡悟出什麼,那麼有再多經驗也是白搭。寫作者的工作是對經驗做深刻的思考,不是泡在經驗裡。」
從這角度看,回憶錄作者能做的只有精進自己而已。
這就難了。
『那個夏天一個濡濕的早晨,我上廁所時發現內褲上出現一小塊乾涸的咖啡色痕跡,上頭有一點帶著新鮮血絲的晶瑩蛋清。
自我有記憶來就知道月經是什麼,我媽從不浪費任何讓我懂事的機會。
這麼說有點突兀,但長大後我發現近似的體驗是讀小說。生活裡那藏的轉折,小說把它們移到你眼前,給了它一個好位置。注視那些地方安慰了我,讓我回過頭來理解了生活。小說就像那跟我關一間廁所時陰道靜靜流著血的我媽與她的子宮內膜,不大聲疾呼也不雄辯滔滔,讓我就看,等我提問,給予確認,像個稱職的觸媒引起一連串的化學反應後全身而退不留一點痕跡。』
為了鋪天蓋地記得而寫,為了鮮靈活現記得而不寫。但到頭來,能讓你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麽事的,不是記憶,而是語言。比例尺小於1時,地圖會現出用處。你必須選擇,必須縮小,必須捨棄,必須創造,必須決定你的位置,必須有觀點。你懷疑世界對你提不起興趣,只好從所在之處出發尋找安頓自我的地方。你變成蜘蛛,變成毛蟲,想像死亡,變成神,俯瞰自己,終於明白人的凝視可貴在它的局限,如同你的地圖。
還有對製圖學的執迷,噢,神祕如烤箱的製圖執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