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這裡的氣溫未免也太不講理了吧。」
清晨的廚房不出意外地冷冷清清,寂然的空間裡此刻只迴盪著拖鞋劃過橡木地板的聲音,沒有半點白天時的喧囂。
剛從別館一路小跑步過來的我一邊搓著手對著掌心哈氣,一邊環顧著這諾大的半開放式廚房。
被零星月光點亮的室內鴉雀無聲,只有少數銀製的鍋碗瓢盆隱約映著月光悄無聲息地躺在櫥櫃上。往轉角處看還可以發現白色的系統櫃裡羅列著各式廚具,深吸一口氣彷彿還能嗅到一股清新的木質調香氣。
說到底大家都是來渡假的,渡假就應該睡到自然醒太陽曬屁股為止嘛,像我這樣早上五點天都還沒亮的時候就跑來用廚房的怪人才是少數吧。
我皺著沾染點點細雪的眉頭在牆上摸索電燈開關,片刻後頭頂上的燈泡接連亮起,點亮了這間大概是整個度假村使用率最高的房間。
我朝著空無一人的廚房說了聲「不好意思打擾了」,隨後徑直走向那台大到讓人難以忽視的雙開門冰箱。
「哇喔——雞蛋、生菜、煙燻牛肉、雞腿......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齊全嘛。」
我望著冰箱裡琳瑯滿目的食材,低吟著在腦中嘗試構築午餐的菜色。
薑燒豬肉?作為午餐可能味道有點太重了。
玉米濃湯?要帶出門的話盡量不要做湯湯水水的東西吧。
親子丼?但萬一冷掉了好像就有點可惜了,白飯就是要吃熱的啊。
我歪著頭閉眼苦思許久,否決掉一道又一道後菜色才終於下定決心,旋即道了聲「好」便猛地睜開眼睛,像隻眼神銳利的老鷹在冰箱裡尋找目標。
決定了!這裡要打安全牌!
只是個小小的便當,我不需要做到驚艷,但一定要確保小艾可以接受!要是興奮過頭準備一大堆過於豐盛的餐點,到頭來卻完全不合她口味的話就糟糕了。
雖然她大概還是會顧及我的感受把東西吃完,但要是讓她因此不敢再吃我做的飯菜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我翻動著眼珠子掠過陳列在冰箱深處的重口味陷阱食材,並把目光擺向那些原始清淡的食物。
我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只抱了幾顆雞蛋、火腿和生菜出來,接著用屁股代替沒空的雙手把冰箱門關上。
將懷裡的食材整齊排列在流理台上後,我轉頭盯上了角落裡倚著木櫃擺放的折疊梯。
滿是木製廚具和櫥櫃的北歐風廚房裡居然躺著一把與裝潢不怎麼相襯的鋁製折疊梯,這怎麼看都不像是裝修時免費附贈的,更像是渡假村開始營運後為了旅客需求添購的額外家具。
大概是顧慮到那些身高不足又想使用廚房的旅客吧,比如說一個只有154公分卻硬要在巨人的廚房裡做飯的小精靈日本旅客之類的。
我在腦中不著邊際地猜想著,當初到底是考慮到有可能會有旅客身高不足所以事先準備了梯子,還是被身高不足的旅客投訴後才特地在廚房準備了一把輕便的折疊梯呢?
不論是哪個,我都很慶幸能在那之後來到這裡就是了。
因為夠不到廚房收納櫃而去找工作人員要梯子什麼的,簡直就像是在說:「你們的廚房設計得太高了,請顧慮一下像我這樣的矮子好嗎!」,感覺實在是有點過於羞恥和無理取鬧了。
我是屬於那種不怎麼挑食還很愛喝牛奶的小孩,按理來說應該要有一雙人人羨慕的大長腿才對,
可不論我怎麼吃怎麼喝,那些養分不僅沒有如我預期地向著身高長,反倒一個勁地往我不希望它長大的地方鑽,實在是沒有天理。
在各個櫥櫃間翻找了好一陣後才看到吐司的我自言自語道「終於讓我找到你啦」,隨即踮起腳尖抽出一袋已經被開封了的白吐司,又下意識地喊了聲「嘿咻」後屈膝跳回地面,最後再把完美結束任務的梯子擺回了它睡覺的地方。
「辛苦了。那麼早就把你叫醒不好意思喔,現在可以安心去睡回籠覺啦。」
我拍了拍梯子上剛被我踩出來的灰塵,像是在向它道謝般說道。
話是這麼說,但要是等等找不到調味料,我還是有可能會再把你搬出來就是了。
我幹勁十足地看著檯面上準備妥當的食材,深吸了一口氣後拍了拍臉頰,試圖趕走那尚未消退的倦意。
接著幹練地捲起袖子,目光堅定地投入屬於我一個人的任務裡。
任務結束時間,六點二十七。
任務目標,躺在便當盒裡,呼吸非常平穩。
幹員目前所在地,客房外。
警戒對象,好像在樓下晨跑還沒回來。
安全上壘!我鬼頭鬼腦地透過門縫觀察自己的房間,確認小艾不在裡面後才放心扭開門把手,接著大搖大擺地提著便當走進暖氣充盈的房間裡。
為了確保計畫萬無一失,我還朝著伸手不見五指的浴室裡喚了聲小艾的名字,回應我的卻只有芳香機噴出氣體的聲音。
我將便當盒連同滿溢而出的心意小心翼翼地塞進白色的帆布包裡,並反覆地確認它被錢包和化妝包一左一右夾擊著動彈不得,最後又往上面蓋了件牛仔外套後才放心地闔上袋口。
雖然也不是什麼需要藏著掖著的事,但驚喜和儀式感是很重要的,非常重要。
我把那被塞得滿滿噹噹的帆布包舉到眼前仔細端詳,確認沒有半個角度是可以窺見裡頭的便當盒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剛完成一件大事的我頓感一派輕鬆,連步伐都不自覺變得輕盈起來。
我愉快地哼著歌,在全身鏡前拿著一套又一套的衣服比劃著,一邊回憶著小艾那天穿著全副武裝在雪地裡擺弄相機的身影,一邊把鏡子裡的自己擺到想像中的她身旁。
小艾的外套是淺色系的,那我也穿得稍微亮一點好了。
而且既然要去賞鯨的話就要穿得可愛一點吧?到時候大概會拍很多很多照片,要是穿得一身土那可就太浪費了。
我隔著鏡子看向手上那件可能連大腿都蓋不全的短裙,猛然回想起小艾前幾天厲聲囑咐我不准再穿這麼少的表情,隨即又默默地把它塞回衣櫃最深處裡,改拿掛在衣架上的深黑色A字長裙。
一向想穿什麼衣服就穿什麼衣服,就算被街上不認識的人說是奇裝異服也能笑著回應的奈由多竟然也會開始在意起別人的眼光什麼的。這種事如果說給幾年前還不認識小艾的我聽,她是肯定不會相信的吧。
不知道是因為那個嚴厲喝斥的摯友對我來說太過重要,還是因為街上的陌生人對我來說太不重要。
但不管如何,辣妹奈由多可能從今往後會變得有點稀有,至少待在南極的這段期間會收斂一點。
應該啦。
搞定衣服後我瞥向牆上的復古布穀鳥時鐘,上頭的短針此時才勘勘指向盤面上的羅馬數字七。
也就是說離出發時間還有好一陣空檔,於是我在梳妝台前坐了下來,慢條斯理地挑著眼影和唇膏。
我原本打算要抓緊時間趁著小艾回來前趕快把妝化好,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窗外那片被鵝毛大雪染白的景色。
少女漫畫裡總會描寫飄雪的冬天是戀愛的季節,是人們手牽著手在大街上相互依偎的季節,是懷搋著不安藉著大雪中的狼狽互表心意的季節,是戀人們相遇與離別的季節。
而在這個大雪長年紛飛的國度,我又在追尋著什麼呢?
我毫無疑問地是在追尋著小艾的腳步。
我想時時刻刻和她待在一起,不論是南極也好,埃及也罷,就算是地中海要讓她去火星探勘我也會排除萬難和她一起登上太空梭。
我想永遠陪伴在她的身邊,陪她笑,陪她哭,陪她生活。
但在那道身影的前方,我又在渴求什麼樣的結果呢?
我撐著臉頰把頭轉向身旁的景色,徹底把思緒放進那片潔白的雪地中,任由凌亂的雪花飄進我的腦海中。
現在想來,我好像是受到命運指引般鬼使神差地來到了小艾的身邊。
不管是最初遇到小艾時也好,奇蹟般地抽到機票也好,小艾剛好沒有室友也好,一切都彷彿一本精心設計的劇本般完美。
我不是特別相信命定論,但命運牽引的力量就是如此不可思議,彷彿神明大人預支了世間所有運氣也要讓我們相見般不講道理。
但是,這個命運的盡頭到底有著什麼樣的結局?
這個結局會是我想要的嗎?會是小艾想要的嗎?
為了達成這個結局,我需要犧牲什麼、捨棄什麼,其風險之大甚至讓我連想不敢想。
我漫不經心地在窗戶上胡亂比劃著,沁涼的水滴透過指尖滲入了我的意念裡,冷卻了心中某處我不願面對的炙熱情感。
於是我換了個現實點的方向思考。
能和小艾兩個人一起睡同一間房、一起到處觀光、一起吃手作便當,感覺就和做夢一樣。
這樣的生活要持續一個月啊,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堅持住。
「......什......來了?」
說到便當,我剛剛有事先嚐過味道,今天的菜全都做得很清淡,賣相也很完美,應該是沒什麼問題。
不知道小艾知道我替她做了便當後會有什麼反應呢?是會既驚喜又興奮地打開便當盒後便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嚥嗎?還是會無奈地苦笑著問道「原來你一大早就消失不見就是去弄這個啊」嗎?
雖然不管是哪一種反應都很可愛就是了。
「......多!」
不過等等,萬一她其實喜歡重口味菜色的話該怎麼辦?她應該不會覺得我做的東西太清淡吧?是不是現在衝下樓切一點臘腸放進便當裡會比較好?
不對不對,我姑且也算是幾乎天天下廚的人,再怎麼說味蕾應該都不會和正常人差太多。況且店裡的姊姊也都說過我做的飯很好吃,很符合西方人口味。
要有點自信啊奈由多!都到這個節骨眼上了總不可能臨陣脫逃吧!
「窗外到底有什麼啊,看得這麼專心。」
「嗚欸呀!」
「唔、唔喔。」
還沉浸在便當難題裡的我被身後突如其來的嗓音嚇得身子一震,猛然彈起的後腦勺差點撞上身後順著我的視線往窗外看去的小艾,她也被我浮誇的動作嚇出不小的驚呼聲。
「你你你回來啦?」
或許是過於驚嚇,我如同壞掉的唱片機般跳針地說了三次你。
「嗯我我我回來了。」
隨即她也莫名配合著跳針地說了三次我。
我慌忙地扭頭看向小艾,沒想到她就這麼貼在我的耳後,距離近到幾乎要把我釘在牆上。
我下意識地用手抵住身後的窗台,這才發現背後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空間可以逃跑。
「身體還好嗎?沒有再燒了?」
她擔憂的長睫低垂,眼底盛滿了焦急的關心。
那張好看得過分的臉蛋此刻已然堵到了我的面前,那雙細長的鳳眼不留任何空隙地緊盯著我瞧,絲毫不給我掙脫的機會。
她似乎是一路跑到了房門口才停下碎動的步伐,白裡透紅的肌膚上還象徵性地掛著幾滴汗珠,彷彿是在刻意向我強調般顯眼。
雖然我今天七早八早就精神異常地爬起來從房間裡消失這點應該就足以回答她的疑問,可她依舊不放心地追問,彷彿要聽到我親口說沒事才肯放心。
「早、早就退燒啦......」
「可是你的臉還是很紅欸。」
確實,雖然現在我的臉紅和生病時的臉紅大概完全不一樣,可從她的角度看我可能還是一副很不舒服的樣子吧。
「那個是,怎麼說呢,一種生理反應啦。」
聽了我狡辯的說詞後反倒變得更加狐疑的小艾再度湊近了些上下打量著我。她溫熱的氣息毫無距離感地全灑在了我的脖子上,透著她熾熱體溫的二氧化碳乘載著那充滿生命力的心跳傳了過來,頓時讓我感到頭暈目眩。
那張與我同樣染著紅暈卻抱持著截然不同情感的臉就近在咫尺,尖削的臉龐上堆滿了不安和焦急。
不行了,再讓她這麼待著的話我實在沒有把握可以好好克制住不把嘴唇湊上去的衝動。
「那個......你可以稍微退開一點點嗎?這樣對我的心臟不太好......」
我緊蹙著眉間調動全身的細胞拚命把臉別開,並將手掌相疊著舉到了我和她的臉之間,以此隔絕她那道滾燙得令我無處可逃的視線。
「啊,該不會是我身上的汗味很重吧?」
小艾恍然大悟地拉起領口聞了聞。儘管她在意的點完全不對,可我現在已經沒有餘力去糾正她了。
「唔嗯......不是什麼臭不臭的問題啦......」
我扭過頭藏住臉的動作似乎被她錯誤解讀成了很失禮的意思,但眼下我也顧不上這麼多,只能勉強擠出最後一絲理智伸手緩緩地把她推開,以免自己做出後悔終生的決定。
「總之你先退後點,各種意義上都很不妙啦!」
「抱歉抱歉,我這就去沖澡,時間應該沒問題。」
小艾聽話地順著我推開她的手掌退了開來,隨即一知半解地撓了撓頭轉身走向浴室。
驚魂未定的我一邊喘著大氣望著小艾小聲嘀咕著「是不是該去買點除汗劑啊」的背影,一邊氣鼓鼓地在心裡大罵她是個不定時炸彈加神木加笨蛋。
隨著小艾關上浴室的門,暖氣的運轉聲重新填滿了整個房間,我臉上的紅潮卻久久不能散去。
這一個月,可能會過得比我想像中的還要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