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艾文點了一盞油燈放在書桌上，經過數個月的船旅，他在搖晃的船隻中也能安穩地寫下清楚的字跡了。紙上記錄著這些日子中發生的事，是為了寄回家裡報平安用的。

他看了眼窗外，噩夢般糟糕的風雨勾起他心中的焦慮與不安。

先確認一次船上的設備都沒問題再睡吧。

他離開房間，來到船底巡查，陳舊的木板在他腳下吱啞作響。他按照夥伴所教的方式清點每個細節。

……記得安寇先生今天有說這個部分應該是……要上鎖的嗎？

他撓了撓腦袋，想不起來怎麼做才是正確的。雖然時間有些晚了，但以防萬一，還是去向安寇先生確認一下吧。

他在安寇的房門前駐足，門後傳出細碎的聲響，看來對方應該還沒睡，他輕輕敲了敲門。

「安寇先生，是我，我有問題想請教……」

話音剛落，一陣大浪掀起、伴著詭風沖擊船隻，讓手中的油燈熄了滅。

門被晃開些許，黯淡的燈光從門縫中透了出來，艾文探頭過去，想再一次呼喚房內的人，但狹縫中依稀可見的光景讓他呆愣在原地。

只見安寇坐在床邊，口中咬著布，右手的刀鋒朝著自己的左半身……是他看錯了嗎……？

他推開門來到安寇跟前，蹲下身來查看對方的狀況。

「發生了甚麼事？」雖然他盡力保持平靜，聲音仍然無可避免地有些顫抖。

雨點打在舷窗上，白光伴著響雷劃破夜幕，海浪鼓噪著、劇烈搖晃船隻，船艙內懸掛的器具碰撞出清脆的響聲。

這場突如而至的暴風雨好似想把西奈德號吞食入腹。

安寇坐在床沿，將粗繩綁在人類皮膚與濕滑表皮的交界。經過了一個週期，他的左肢又變成了章魚觸手，此刻鮮活地蠕動著。

他拿起備在一旁的布條，將它咬緊，確保過程中不會發出任何叫喊，以免驚動夥伴們。就算外頭的風雨聲足以蓋過一切聲響。

右手緊握鋒利的匕首。吊燈在頭頂打轉，鵝黃的燈光晃得發暈。他吃力地將視線放在觸手上，又聚焦到刀鋒上。

好想吐……

接著是視線失焦，以及翻騰的胃酸。

當刀刃劃過手臂，藍色的液體順著切口湧出，直直落入鐵桶中。

血液滴落的頻率伴隨著腳步聲。

安寇警惕地抬頭，來人背著光、走入艙內。他亂了陣腳，匕首從手中滑落與地面相撞，觸手甚至是不受控地揮翻了鐵桶，發出一連串的噪音。

他迅速抓起床上的被子往左身蓋去，再定睛時對方已經蹲在面前──逃不掉了。

「艾文……我能解釋……」為什麼偏偏是這孩子……

他熟悉那個刺鼻的氣味，也確實看見了氣味的來源。那不是人類血液該有的顏色。

「您在流血，能讓我先看看傷口嗎？」對方的神智看起來算是清醒的，那麼第二重要的就是確認傷勢了。

「我一邊聽著，您說吧。」

寶藍色的血花在被單上盛開，落在皮肉的傷痕正隱隱作痛。

安寇望著艾文，躊躇。
在過去無數次面對詛咒體時，對方所表現的抗拒反應，就算再微小，安寇都看在眼裡。這令他擔憂，萬一被這孩子知道了，他會怎麼看我？

而此刻，他的憂慮就在眼前上演。

但那真摯且清澈的燦金在昏暗之中仍然熠熠生輝，並且沒有一刻別開視線。

神啊，他沒辦法看著這對眼睛撒謊。

安寇嚥下一口唾沫，視線從對方的雙眸移至攥緊被子的手，他緩緩揭開被單，讓佈滿傷痕的觸手出現在視野中。只見它們微微蜷曲著，動都不敢動。

艾文瞪大雙眼，愣愣地望著連接在男人身上的、非人類的生物組織。

ーー雖然說眼見為憑，但有時候事情超出自己能理解的範疇時，擺在眼前的事實卻會像是幻影一樣進不了腦中。

現在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他拋開腦中的想法，伸出右手抓住對方的觸肢。

「……您想要把這個部分切除，是嗎？」

安寇先生是為了隱瞞自己的詛咒體身分才這麼做的吧。他暗暗地想。

對方握上觸手的動作慢慢的，卻又抓得老緊。安寇第一時間想抽回觸手，但它們只是輕顫了一下，老老實實地待在艾文手裡。

「……對。」字節從嘴裡擠了出來，含糊又沙啞，彷彿經歷過世上一切折磨。

在自己上船之前，對方大概反覆執行了這件事無數次吧……一邊忍耐著疼痛一邊下手……那份苦痛令他難以想像。

「我能幫您嗎？」艾文皺緊眉頭。

安寇的表情古怪。
困惑、錯愕、驚訝，或許還有一絲解脫。他從未在腦中預演過艾文給予如此反應。應該說……有，但是這個想法過於樂觀了，否決。

「好。」他說，謹慎地。

觸手伸長尾端，纏上艾文的食指，微微地收緊力道。這是一個連本人也沒有察覺的信號。

老實說，那黏膩光滑的觸感、以及抓在自己皮膚上的吸盤，都讓他寒毛直豎、頭皮發麻。但他並不因此退縮，反而順勢握緊……他不想失手。

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小刀，並將鐵桶扶正。

「麻煩您……。」艾文望向放在一旁的烈酒，又望回安寇。

安寇點頭，伸手拿起烈酒，用嘴拔出了軟木塞，接著將酒水澆淋在刀面上。透明的酒精與桶中藍色的血液交織在一起。

然後他把軟木塞擠入手掌與瓶子間的空隙，空出嘴，隨即舉起酒瓶喝下一大口。他沒有在呼吸。

過去他一直希望能在意識模糊的時候下刀，想著或許能減輕痛苦……但下場就是連刀也拿不好。

酒精在他的嘴裡留下了微苦的氣味，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輕嘆一口氣。

「我們開始吧。」

待眼前的人重新把布條塞入口中，艾文聚精會神地凝視著觸手根部、與人手的交界處。

ーー唰。

這比他預想得還要更不費力。那之中沒有骨頭，柔軟而具有韌性，透過匕首傳達到指尖，那觸感熟悉卻又使他有種強烈的違和感。

藍色血液從手臂斷面奔瀉而出，他急忙把人手臂上的繩子拉緊，進行包紮和止血。而觸手即使斷了連結，仍死死纏繞在艾文的手臂上。

安寇屏住呼吸，觸手分離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似乎快得連身體都來不及反應，痛覺差了幾毫秒才傳導到神經中樞。

他的喉嚨裡擠出嗚咽聲，額頭上滿是細密的冷汗。

藍色的血液流盡後滴出了紅色的，正常的人血。安寇從不明白這是什麼原理，恐怕世上沒有任何人明白……或許這也是詛咒的力量。

接著他感覺到身上正在一點點變冷。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倒在艾文的肩上。

「……我會幫您保密的，」

「請安心地休息吧。」

視野變成了黑色，又變成了金色。

似乎有一雙手輕拍我的背，
接著是羽絨的柔軟將我團團包裹住。

安寇的思緒回到了那間小木屋，
那裡有他最熟悉的陳設，最想念的人。

他躺在被窩裡，而她坐在床沿，用濕毛巾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汗水，接著浸入一旁白色的淺盆，拿起、擰乾，重複著一樣的動作。

她的眉頭微微蹙起，嘴角掛著無奈的微笑，像是在說「你又勉強自己了」。

不……我沒有……

又過了一會，她停下動作，將毛巾放入盆中，拿起水盆往門外走去，最後回頭看了安寇一眼。

海浪的聲音、甲板上吵雜的聲音。

安寇睜開沉重的眼皮，緩慢移動發疼的腦袋向右看。床頭櫃上有個淺盆，盆緣掛著毛巾。

……水盆不是白色的。

他撐起身子，透過舷窗往外看，外頭已經放晴了。接著他回過頭觀察艙內，一切都跟平常一樣，甚至還要更整齊，而刀具被清洗乾淨置於木桌之上。

隨著視線移動，他注意到角落的人影。
艾文閉著雙眼，懷裡抱著空無一物的鐵桶、堪堪靠著牆邊，頭一晃一晃地睡。

然後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左手，空無一物，接著又掀開被子，左腿的紗布也很新。

「……」

他用右手抹了抹臉，感到疲憊。還有失落。

𝐅𝐈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