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豌豆
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無關宏旨,與傷心欲絕:淺析《變成的人》與無以名狀的社會運動|張亦絢推薦序
⋯⋯
如同政治,規則看似明確,但難以言說的禁忌,往往也很頑固——社運的朦朧似又更高,它是兇險或和煦,每個人在進入前或初期,擁有的預備經常不同——在每個時空中,對運動倫理的討論並非總是缺席,且也幾乎都有不同型態的「陣亡者」,有時要直到十年、二十年之後,才找到悼亡的形式,比如探討六八學運「離隊者」的作品,一直到二〇〇〇年後還出現——《變成的人》對「陣亡」的想法尤其不同於傳統,非常值得探討。拉開幅度,我們甚至可把《變成的人》與俄國的「到民間去」、日本戰後學生運動(《我愛過的那個時代》)、美國的「向愛默生學習」(《屠夫渡口》)等一系列「成長小說」變體(在社會運動與風潮中的成長),以及近年的香港書寫,放在一起思考。
香豌豆
3 months ago @Edit 3 months ago
此外,小說也用超強抓漏,捕捉了相當多當代社會運動內外部的問題,若干問題「有意識就可修正」,有些也可能反被質疑太天真浪漫——但這裡我想特別提出一個觀察,那就是小說卓越地寫出了「台灣的政治幽靈性」。我稱其「幽靈性」,意思是「它也出沒,它也空氣」——與幽靈接觸對話,古法是開「降靈會」,否則不知如何確認它來了沒——但幽靈有時也會不請自來。兩次沖繩行,在反美軍基地的運動場景中,小說有如神來之筆地描述了「幽靈突然降生肉體,使不能言」的情節——從這個角度來看,所有來自他方的理論與行動,並不能解決我們自己歷史的問題。半(幽)靈半人的台灣人,的確會為現實添亂。可要擺脫幽靈,又是多麼困難。——《變成的人》具備了許多「招靈、迎靈」潛勢,可說妙不可言。
『每一天,上班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就是說明自己是行政院的員工。那會為她與愛人之間的爭端埋下種子。但是,當時她還不明白,這個矛盾所波及的,不只是曾來過這裡的人,也包括從未來過這裡的人。』
『行政院的廁所,是她這輩子見過最乾淨的廁所。當別人問起在行政院上班會不會很辛苦,是不是很常被民眾抗議時,她會搖頭說,院本身沒有直接的對民服務,沒有開放一般民眾進來,所以,院內的員工數量不多,很安靜,女廁尤其。清潔女工進來女廁的次數遠比女性員工還要多。』
如果一個人,在他十幾二十歲的時光,完全浸泡在社會運動裡,那會跟一般人有什麼不同?
『想的是「參與過太陽花運動與否」這件事情是不是一個世代畫分的指標。所謂的「世代」究竟是什麼?我們是缺乏想像力的一代,所有想像都貢獻給街頭。批判太容易,反抗太理所當然,抗爭是義務,對世界指手畫腳漸漸變成戒不掉的習慣。你揍我,我揍你,之後大家都在揍空氣。
我是被那份作業的文字給刺痛了。他們的年代沒有浪漫,子彈和革命與他們無關。他們不曾遭受背叛,不曾在傾力投身於居住權益的抗爭社區後,面對自救會居民私下與建商簽約而徒留運動論述遭受嘲諷的下場;他們也不曾在同學遭受性侵的時候,被左派進步話語的老師以一句情慾流動打發;他們不曾被同為社運圈的人施以暴力之後卻被要求噤聲,只因為該社運夥伴「對於公共很有貢獻」而將親密關係的犯罪也視為可以相抵的功過;
他們不曾在吐露悲傷的時候被詮釋成「你想要奪取運動的話語權」而被要求在眾人面前自剖,在十幾個人的場合核對自己的關係;他們不曾在喊著公平正義的場域裡做好幾年的血汗勞動,扛著理想的矛盾比同齡更早開始過勞,遠不如勞基法只因為那過勞之中有尊貴的理想。而且到畢業以後這些所有你與你周遭的人的經驗將會持續黏著在肩膀上,在肋骨間,在大腿旁。』
『人說「我們這種人」在那些年累積了許多「特殊經驗」應該要好好書寫,但是誰特殊、誰不特殊?年輕的筆所寫下的浪漫,是不是同個意思?有一些圈子裡面談到「特」經常是為了顧及政治正確而委婉使用的貶意形容詞,因此聽到這種說法時我覺得整件事有點滑稽。不過詞彙終究只是詞彙,也可能是被稱之特殊(浪漫)而難以感知自身哪裡特(浪漫)。畢竟我是缺乏想像力的人,太早受到時代吸引,成了無法捕捉任何浪漫的人。人比時代渺小,每個微小的選擇都有超出已身的力量在壓,像是夜半醒來,發現壓在身上的原來是自以為在身下的一整張眠床。
不回答才是好的回答,當期望年齡與經歷成為一塊塊話語的源泉。放久以後,未來的人回頭看,仍然是「同代的一起努力」。』
『房間的牆壁上很多標籤。撕下標籤的方法唯有不小心被電風扇吹掉。不小心被熱水壺蒸上來的熱氣給溶掉。標籤掉到地上的理由就是標籤被拔除的理由。標籤不會被主觀意志清除掉。都是機率。標籤來提醒自己的意志,生活的選擇,所有社會運動教她的價值觀,以及與社會運動不同的價值觀,還有更多的價值觀,全部鋪開來在牆壁上,以便校準在不同的事情發生時,要顧及哪些面向,自己又是在什麼位置。個人內在的運動,那是一個人的連儂牆。』
『走出坡道,你甚至短暫回想,如果沒有太陽花,沒有其他的抗爭,沒有之後的政治局勢,是不是就不會有現在的狀況。就像你曾經幻想,如果津鳳再撐一點時日,參與了太陽花,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想起學運,學運對你來說從來不是太陽花,而是社團,是你周遭同樣脆弱而敏感的生命。在轟炸聲響以前你就得知社團裡有學弟妹成為前線的反抗者。此時你想起你們曾執著於無謂的年輕人之稱。你們其實都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