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近軍營的樹林地帶在這個時間點還尚未開始瀰漫嘔吐和穢物的氣味。大夥兒開喝不久，幾個熟稔樂器的士兵在帳篷裡演奏起了家鄉的音樂，時值1196年，卡勒姆帶著一杯酒和一些肉乾離開了慶祝活動的現場。

別誤會，他可不是什麼不合群的人，事實上恰恰相反——和氣的大塊頭既喜歡熱鬧也樂於和他的弟兄們共進美好時光，但他們剛剛經歷了一場血腥的戰爭，他所沾染的鮮血已經遠超過足以讓他感到熱血沸騰的份量了。

於是小提琴和長笛組成的二重奏還在不遠處飛快地奏著，旋律熱情而奔放，老兵則怔怔地看著星空出神。將士們五音不全的歌聲歌頌著勝利與美酒，他感覺掌心有些潮濕，回過神來才意識到有一部分的啤酒灑到了手上，卡勒姆低低地咒罵了一聲，遠處的笑鬧聲還在持續著，他們說：乾杯！

樹葉颯颯聲從傍晚持續到日落不間斷，下屬的歡騰聲在他離開紮營處之後趕上了他的步伐，和雨後泥濘一樣附著在腳後跟，一路跟著他到樹林另一頭、能看見海的崖邊。稍縱即逝的樂音和嬉笑時不時溜進他的耳中，又順著海風被颳回另一頭的樹林。

「沒想到他們可以在沒有你的情況下還這麼快樂，酒喝了不少吧。」海克特沒有回頭，他再清楚不過後頭的嗓子屬於誰的，獨特的口音就藏在紅髮男人的唇齒之間，不明顯，但也足夠讓海克特能夠一秒辨認。

「那群阿邦只要有了酒就能開心的不得了。」

長路盡頭的身影讓卡勒姆的聲音帶上了幾分笑意。矮小的背影屬於海克特，他的直屬上司，無論是個頭還是年紀都比他小了些，卻作為年輕的軍官活躍於軍營之中。

「我還能喝更多呢，倒是我記得長官不愛喝酒，對嗎？」卡勒姆說著向海克特遞出了肉乾，這原本是他帶來配酒的，但這不代表他不願意分享：「那就多吃點吧，總得跟著慶祝一番嘛。」

阿邦？他腦子第一個閃過的困惑是這陌生的用詞，雖然聽起來不像是什麼太嚴重的詞彙，他接過肉乾，簡單點頭表示感謝。

「你記得很清楚，我不喝酒。」海克特轉開隨身小酒壺，不過裡頭從未裝過酒精，而是乾淨淡水。

「現在不是工作，沒必要叫我長官。」雖然已經聽習慣也不介意這樣被叫，只是在這種放鬆的時刻難得不想聽見敬稱，尤其是從這個大塊頭身上。「草地有點濕，不介意的話就坐下來吧。」

「習慣成自然囉。」

他笑著在空曠的草地坐下，屁股底下確實有點濕潤的質地讓卡勒姆「哇喔」了一聲，但很快又沒那麼在意了。海克特挑了個景色不錯的地方透氣，遠遠的能夠看見海，海風長時間下來在大塊頭的紅髮裡結成晶狀，他抬手梳攏那些成束的髮絲，望遠的目光顯得柔和而平靜。

「是不喜歡還是不會喝？」

卡勒姆打趣似地問道，既然無須拘泥於禮節，那麼他也不是多麼受到禮儀薰陶的類型。他自在地坐在草地上，側耳聆聽遠處的喧鬧聲：「那麼音樂或是跳舞呢？慶祝會總有一項活動是你喜歡的吧，海克特？」

「……都是。」海克特說這句話之前沉默了幾秒，說的時候略顯尷尬。「曾經一次喝醉，那是在一場宴會上，我一直都不喜歡那種地方，尤其是裡頭有些名聲不好的權貴。」他偷偷側看一眼卡勒姆。「聽家父說，那天晚上我喝的太多，看到那些貴族就當著面破口大罵自己的真實想法。所以我不喜歡喝酒有理由的。」

順著卡勒姆的聲音，轉頭過去看向樹林另一頭的營地，大夥們滑稽的舞步輪廓在營火映照下顯得像是小時候曾看過的皮猴戲。
「通常來說，我都會利用休息時間在批改公文，蠻少參與慶祝。」手指摩挲著肉乾，下一秒便將它沿著中間的紋路撕成兩半自顧自的吃了起來。

「那你最喜歡的慶祝活動是什麼？」

他知道笑出來會讓海克特更難為情的，於是卡勒姆抬起手來試著擋住臉上的笑容，儘管那並不成功，任誰都能從那雙彎起的眼睛看出笑意。

「……咳。」他亡羊補牢地用一聲乾咳來試圖掩飾，隨後的聳肩好像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怪不得你不喝酒，我無法想像你在慶祝會上需要教訓多少人——只是批改公文未免也太一本正經了。我是說，我知道你還挺正經的，但偶爾還是試著找點樂子？你才十多歲就活得像是我老爸那一輩……當然他們不識字，光是這點就跟你不一樣了。」

提到慶祝讓他來了勁，綠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酒、美食、音樂！我什麼都喜歡，我可喜歡這種場合了！只是我總覺得殺過人後辦慶祝會有點……怎麼說呢？有點變態？」他說著乾笑了一下，將視線重新投向大海，入夜後的海平線和天空幾乎揉成一片，誰也分不清誰。

「你真的是……」沒有戴手套的指腹捏著自己的眉心，試著不要對此感到太羞恥，但自尊心和自得理虧讓他無法如願，所以他的臉龐刷的一聲就布滿了紅暈，海神保佑，別再來一次那種情況了。

「誰說年紀輕一定得找樂子的，我也有我的休息跟愛好。」但他現在想不出半個。

日落後的黑夜像是一盞布料，被拖曳在夕陽之後，雖說有點點星光的點綴，但對海邊來說，還是無法照亮地面，所以海克特將事先預備的提燈點燃，火柴被一次、兩次刷出火光，不大也不小剛好照亮了他倆的半面模樣，在確保海風不會灌入燈內，海克特才將玻璃緩慢關上，這下他又能夠看清楚卡勒姆的眼睛了。

「你會對此後悔嗎？就算殺的人是海盜。」

「當然了，休息跟愛好。」

他鸚鵡學舌似地說道，然後又啜了一小口啤酒，廉價酒精的壞處就在於步調一旦慢下來就會讓酒水本身的劣處一覽無遺，卡勒姆於是皺起臉來，默默將那杯趨於室溫的啤酒放到一旁。

「後悔倒是不至於的……我猜吧。」

卡勒姆的年紀說實在也沒比軍官大上多少，殺過的人估計還不及這輩子吃過的麵包（更何況他真的吃了很多），他托著腮幫子看向大海，好一會兒才又望向海克特的臉，那張側臉如今被燈火染上了一層暖色：「幹這行就是得不斷地殺或者被殺，單就這點其實跟那些傢伙也沒什麼兩樣，要是胡亂動搖可就糟糕了。」

「你呢？後悔了嗎？」

「並不是！我們是海軍，他們是海盜，完全不同，我們可不是隨心所欲想殺就殺的混蛋。」信念被無心話的雨滴潑出漣漪，他用了比平常還要再高亢的聲音反駁，甚至有些……惱怒？
「所有悲劇取決於人的選擇，過上那種生活是他們自願的，痛下殺手也是他們自願的，我從不後悔殺了那些良心泯滅的混蛋。你也不該，也不該質疑我們的行為，這是在救人。」

海克特默默抹去從眼眶竄出的眼淚，任由海風將他的淚痕抹平。

在這種時候他應該要掏出一條手帕，但一來那真是太娘娘腔了、二來那真是太娘娘腔了，於是卡勒姆只是假裝沒有注意到對方的眼淚，默默低頭把玩著地上的青草，像個無所適從的大孩子。

但是沒有人會自願吃苦。

但是那些人也有家庭要照顧。

但是但是——

卡勒姆想了很多，但是一個想法也沒有說出口，畢竟當海克特打定主意之後就很難再有所改變。他不是特地離開派對來爭辯的，卻也沒辦法真心被對方的觀點所說服，一股古怪的哀傷感突然襲上心頭，卡勒姆若有所思地說：「有時候我羨慕你能這麼發自真心相信一件事，海克特。」

「有什麼事情讓你得要過多思考嗎？我能理解要幫孩子選什麼衣服穿，但斬殺海盜……別告訴我你下手的時候會猶豫。」海克特轉過頭看向愁眉苦臉的同伴，眼神毫無任何情緒，就跟平常一樣，甚至能說上有些冷血。他的堅定此時此刻更像是無情，但又怎麼能怪一個身處一個沒有任何生存險境、只為皇室和權貴拔刀的軍人呢？

——事實上，他會。

當那些海盜用身體護住重要的同伴時，他會猶豫；當那些海盜從胸口掏出家人的畫像時，他會猶豫——有太多太多時刻卡勒姆都為了自己的行為感到猶豫，他本非愛好殺戮之徒，有些時候他總覺得這群討生活的人罪不致死。

但他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那雙綠眼睛難掩憂傷地望向海克特，然後舉杯將難喝的啤酒一飲而盡，「不，我只是——別在意。」他勉強扯著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然後慢慢移開了視線，就好像和海克特對上視線是什麼煎熬的事情似的。

該慶幸海克特一向不會看人臉色，這個劣勢現在成了脫離如此尷尬情況的唯一出路。

又一陣海風刮來，這次夾雜的冷冽讓海克特也忍不住瞇起眼，只為舒緩像千支木屑撮進眼裡的不適，他搓了搓手上的粗繭，肉乾殘留的些許油漬滋潤了過乾的刀繭。

「我們該回去了，明天還有事情得做，不能耽誤也不能遲疑。」

「好，當然了。」

誰能料到最後配酒的會是這樣快樂不起來的對話呢？卡勒姆忍不住搖頭苦笑，站起身來拍拍褲子上沾染的草，再看向海克特的時候忍不住又回想起對方在戰場上毫無懸念的戰鬥，一股奇異的感覺讓他想要記得這一刻，記得一切暫且平靜的此時此刻。

對於那些將自己的路途用鑄鐵焊釘路標的人，命運總會對此開上幾個玩笑——卡勒姆在兩年後因叛逃罪名離開，那些和他飲酒作樂的士兵們面面相覷，惋惜著一個老好人和難得酒友離開，誰也沒發現海克特懸在簽署文件上，正剛好在《例行士兵人數點名單》的簽名欄上頭，捏著羽毛筆的力道加大了幾度，墨水滲透了純白的手套，就和他第一次知己留給他的遺憾一般。

那支手套在被反覆搓洗卻遲遲無褪色跡象，海克特一不做二不休將整副全丟了，軍營也無人再提起卡勒姆叛逃一事。

時隔多年的軍官，也在一次襲擊後被迫成了海盜的階下囚。

拉線

我不敢對後面見面，會殺了我脆弱的心靈

謝謝海克特中的交流能牽到舊識超級好……
真的是好剛硬的人連聊天的感覺都硬梆梆的但又很耿直其實滿好聊的，真是不好意思讓長官看到下屬已經偏移正道的一面……好喜歡你的意象而且還配圖真是超級驚喜好喜歡你畫兩個人看起來都各懷心思的樣子，謝謝交ㄌㄧㄡˊ我也覺得日後見面會好虐 （

jh0124haha: 屬於那種你問必定回，但不一定你愛聽的那種硬派臭男人言論，卡勒姆一難過我就超愧疚我真的抱歉

在這麼好看的交流中間....中之對卡勒姆忍住不掏手帕的衝動來回看三遍實在太有趣了.....但也好喜歡中間那段信念不同的撞擊感....有種窺探到船長過去一角書頁的感覺 海克特因為情緒起伏忍不住奪框的眼淚也落的好好看....（不會說話還是貿然留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