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大船沉了，載著數十名船員，身經百戰卻敗在兩個招惹海妖的初生之犢上。

瘋狂的浪一波波蓋上伊吉歐的臉，除了水什麼也看不見，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就在他放棄掙扎，隨著海水下沉時，一雙手把他帶了上來。

「■■■！你還活著！」伊吉歐激動地抓住他的肩膀，哪怕自己其實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拜託，你難道忘了，無根者遊戲我可都是第一個打敗海妖的。」明明眼前的人面孔全黑，他卻知道對方衝著他笑。

伊吉歐也跟著笑了，他放鬆下來就要昏死過去，但眼前的人馬上打了他一巴掌，「嘿，別放棄。我們還要等到救援過來呢。我就在這裡，我們繼續說話，馬上就會有船過來了。」

「……好，好。我知道了。」

他們抓著彼此，在狂風暴雨中載浮載沉，時不時被浪抓下海面再掙扎著爬回來。

其他船員們不知去向，他們尋找的喊叫被水聲帶走，除了彼此以外再也無人回應。

直到兩人體力即將耗盡，覆蓋一切的水聲後方，似乎傳來一點回音。

「在那個方向。」伊吉歐俯下身想要游過去，卻被他的朋友阻止。

「不，不對，這個聲音是……」

他還沒聽完，耳朵便被朋友用雙手堵住，「嘿！你搞什麼？快放開我！」

伊吉歐睜大雙眼，看眼前的人被痛苦的轉化，頸脖裂出鰓孔，背後和身軀長出觸手，皮膚被一片片鱗片覆蓋。但他的雙手始終都緊緊壓在自己的耳朵上。

對方的嘴唇動了，說了些伊吉歐聽不到的話，只看見他嘴裡的尖牙。倏地，身體被觸手拉近，伊吉歐害怕的不敢動彈，任對方吻上自己的左眼、口腔和雙手。

然後，他的左腳被什麼抓住拖入水面，看不見面孔的朋友，則把自己壓入水裡。

在伊吉歐昏過去前，他感覺到對方靠近自己的耳邊，「忘了我吧。」

◇

夢的結局總是停在這。

他從前不覺得那句話也是海妖詛咒的一部分，直到他忘了對方的名字，現在他忘了對方的臉。

倘若對方以為這可以讓自己停下執著，那還真是太不了解他了。

稍早的經歷讓被伊吉歐束縛過久的海生器官抽痛著，這不是它們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渴望大海，對此伊吉歐也早有一套做法。

他用力捏住被眼罩勒出紅痕的左臉，逐漸收緊直到眼球碎裂，血和模糊的肉塊流了滿手。他咬緊牙根，用存在房間裡的水稍作沖洗。其他器官稍稍停下躁動，伊吉歐重新奪回控制權，卻無法阻止它們持續抗議。

他從脫下的大衣裡翻出菸盒，最後一支，看來明早就得靠港。

毫不猶豫地點燃，讓煙繞進肺再吐出，夢留給他的餘波也隨之消散。但抗議的器官們還是需要透透氣。他套上寬大的襯衫，輕聲走上半夜的甲板，來到瞭望台也看不清楚的船頭。

文森

伊吉歐停下腳步，看來在他之前就已經有失眠的人跑來了。

他躊躇了一會，還是邁開步伐。

文森怎麼也沒想到有人會突然出現在他旁邊，他大力抖了一下，抓在手裡的懷錶差點落入海中。往旁邊一看，他發現是一個不太熟悉的身影。

「……船長？」他靠煙味猜測。

就算有月光照映，文森還是把提燈拉近之後又多看了幾眼，才確定來者。「你怎麼走路沒聲音啊，嚇死我了。」

「不對，你平常不是都要帶著拐杖嗎？」

文森只聽見一個吐煙的聲音作為回應，原本想要識趣的離開，卻看見船長將頭轉了過來。

「現在是它們的時間，腳也歸它們管。」

他看見船長不尋常的左眼正獨自四處亂看，最後像右邊正常的藍眼一樣定格在自己身上。

「矮額。」除此之外，文森也看見了船長手指上奇怪的斑點，以及在被風吹起的襯衫下，纖瘦軀體兩側那魷魚般的腹鰭。「船長，你……是要找我說什麼嗎？」

「只是出來吹個風。」他又吐了一口菸。

文森沒料到船長會跟自己說這麼多話（？），無意知道船長的秘密，也想不到其他聊天內容讓他感到尷尬，「那，我就先去睡覺囉……」

他緩慢移動腳步，深怕哪裡又惹船長不高興了。

「我是有意要砍你的。」伊吉歐突然說道，又接上一個突兀的咋舌聲。

「蛤？」這句話讓文森停了下來，「通常都要說是無心的吧？」

「你搞錯了，我沒有要道歉。」

被砍的受害者一改先前害怕的態度，感覺火氣逐漸攀升，「那你想幹嘛？」

伊吉歐沉默了幾秒，「你知道詛咒體總有一天都會變成海妖吧。」

「我當然知道，這有什麼……」文森重新將船長從頭到腳看一遍，那隻不受控的眼睛現在正轉向側邊盯著大海。

「聽著，」文森頓了一下趕緊補充，「船長。」

「在變成海妖之前，還是有大好人生可以過吧？當然我無意干涉任何人要怎麼生活。」文森深吸一口氣，「我們是與你的過去無關的人，根本沒必要因為那些，我們不知道的沉重過往受氣。」

「我尊重你選擇不讓人同情，但這樣完全是不可理喻。」

「呵呵，難道大海就很明事理？」

「至少，我們現在還願意叫你船長。」文森惱怒地往前一步，「別再把武器對著『你的』船員。我甚至沒有變異欸！」

「不管這幾個月來你到底把我們當成什麼，我們都還在同一條船上，可以有個共識吧？」文森抓了抓已經被海風吹亂的捲髮。

「還想挑釁的話就不必說了。你沒辦法一個人出海，否則也不可能需要找人。甚至是……像我這樣什麼都不懂的傢伙。雖然我也無處可去，但還是希望你可以珍惜一下同船的人。」文森搓了搓手臂，怒氣下降後，又縮回平常的樣子。

「我不期望你馬上改變，但你起碼可以考慮一下。」他轉身帶走了燈，留下伊吉歐獨自一人待在船頭。

舌頭，給我安分點，否則下次我會把你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