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飄蕩著燒肉的焦香、啤酒的麥香、蘋果梨子季甜爛的果香，甚至是可稱為珍稀美味的烘焙甜包的牛油香氣。各種香氣混雜一起，隨人潮在鎮中央的廣場摩肩接踵，眾人少有的並非因奴隸處刑而聚集，而是慶祝一年一度的秋分豐收。

尤如呼應趨向和緩的戰事，收成遠比前兩年好，節日氣氛也比上年高漲。建築物多少因連月的戰事破頭爛額，仍沒減損那滿溢而出、歡快的節慶氣息：象徵節日的各色布條旗幟高高掛在屋簷塔頂，人們也換上鮮艷的衣服，在邊境交界、淪陷為戰區的紅蜂鎮久違的展現鮮明色彩。

但這讓金可頭痛了，特別是現在，在他和瓊走失的時候。

平素讓瓊從人群中突出的一襲紅裙，此刻卻似保護色，讓她完美融入節慶穿著的人潮中。倒是一身黑灰戒裝的金在大紅大紫的禮服緞袍叢中更為顯眼，或許不單衣服，還有他的動作。似逆行的鮭魚一樣，金在人潮中推擠著往回走，想從方才走過的攤位或街角找回同居人……不，在他心目中，瓊的身份早已是妻子，雖然還未過門。

——妻子，腦裡一閃而過的稱呼讓準丈夫整個人繃緊起來，明明只是個普通不過的字眼，卻有著莫名的魔力，讓金的動作更加迫切。現在不單是逆流的魚，尋人者根本是在人海中划水，放在身側的兩手變為在胸前揮動，急著去撥開眼前人群，直到——直到按到一個軟呼呼、明顯不是布料的東西時，急躁的雙手才終於停下來。

被神奇手感嚇的停下腳步，金眨眨眼，想看清剛擦過手心的東西。羽毛造的外掛？不，是貨真價實的一雙翼，鎮裡近乎無人不曉的嗜血梟的羽翼。

對身上長有翅膀的種族而言，擠入人群向來棘手，更遑論參與年度慶典一類活動了。
被母親半強迫推出家門的維爾此刻就深深體悟到這點，因為打他踏入廣場周邊的瞬間起，便成了隨波逐流的大型障礙物。

「不好意思……那個，抱歉？能不能讓我……」
發現說出口的話語全淹沒在人聲和樂音中，青年忍不住發出嘆息。
就在他思考該如何脫身時，有名氣勢洶洶的男子恰好撥開人群經過，而他揮來的手就這樣”啪”地一聲拍過翼人翅膀。

「噢……對不起……」壓根不想招惹鎮裡有頭面的人物，金收回手低下頭，匆匆道歉，想離開案發現場。

但手上殘留的柔軟觸感，和剛對上、和羽翼一樣軟綿綿的視線，一切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違反「引人注目」這條傭兵行事準則，在向前移動的人群中金停下來，抬起頭，仔細打量羽翼主人的臉：「那個，你……你很臉熟，我們以前有見過面嗎？」這是真誠的提問，雖然聽起來更似搭訕。

「沒關係，是我擋住……嗯？？」
就以往的經驗來說，這事通常在彼此禮貌致歉後便會結束，被人問起面熟還是頭一遭。可男人的態度看上去很認真，因此維爾雖感錯愕，還是仔細端詳起對方的面龐——
線條分明的輪廓與尖挺鼻梁，配上銳利的明黃色眼瞳，給人一種粗獷卻又狡黠的印象。

「……不好意思，您是不是認錯人了呢？」維爾苦笑搖搖頭，畢竟他完全想不起自己在哪見過這樣充滿傭兵氣息的人。

「矣？真的沒嗎？」提問的人倒是反應誇張，不是因為搭訕失敗，而是因為自豪的記憶力被眼前人無情否定了：「你……你是偉……緯……不，維爾對吧？」不能放棄，這是自我證明，金努力從喉間擠出名字的音節。

「誒？」被準確無誤的喊出名字讓維爾不由得瞪大眼。

「我是金啊！一起吃過一次飯……」在喊出名字的當下，金其實也不肯定兩人是否真的碰過面，他也許是在酒館聽過這名字，也許是在工作時聽到，但提到吃飯時，如河水流逝的回憶一口氣逆行回來，回到腦海裡。


「準確的說，我們是在奴隸市場前碰到的，我那時是去……去幹嘛呢，儘是跑腿收錢之類的閒缺吧，那時你在工作，還有……」或許不是回憶逆行，而是他推開了記憶的門，隨回憶走進某個夏日午後，樹林、南風、悶熱的天氣、借來的錢、香腸、骰子、嚴肅的父親以及：「屍臭……那是某年夏天的事。」一切突然清晰如昨日發生的事。

「吃過……飯……」不可能是屍體，嗯，不可能。

揮去對食物定義不同而產生的想像，翼人青年認真蹙起眉頭，藉由對方的描述在腦海中一字一句地構築起畫面。
最終在關鍵字詞的拼湊下，那場盛夏中的結識疊上了最後的圖塊，眼前的男子和記憶中的稚氣面容重疊，維爾忍不住以驚呼的方式叫出了那個名字：「啊！金？」

「你真的是金！？」

「對呀……我剛才不是自報名謂了嗎？」一知道是舊識，更是少年舊識那種，傭兵的態度就稍微囂張起來，金揉揉後腦勾，一副熟稔舊識的模樣唸道：「我說哪，你怎麼還是一副軟呼呼的模樣？你這樣怎幫你爸工作喇……」

其實明明不曾拜見過維爾親父，現在的維爾也遠比回憶中的少年成熟，更不知道維爾是否還替家族在奴隸市場工作，金卻莫名其妙自來熟地僭越發言。

「軟、軟呼呼？？？」嗜血梟的腦袋傾斜了快90度，看上去怪嚇人，但那完美體現了他的困惑程度。
說到底，軟呼呼通常不是該用在一個成年男性身上的形容詞吧？

「噓——別在人群中做惹人注目的事呀！」雖然早知道維爾不是人，但看到嗜血梟做出人類做不來的特技，金多少仍被嚇到，情急之下伸手把看來快掉了的頭顱推回去。

「等、呃、別、別推我的頭。」被扳動脖子讓他也嚇了一跳，翼人連忙抬起手阻擋，並把腦袋歸位。
「硬扳是會痛的……」維爾抱怨道。

「抱歉，」這次的道歉遠比方才真誠，金收回手，壓低聲音向有一飯之緣的朋友道歉：「太久沒碰面，都忘了該如何和你相處……」揉揉被阻擋的手，似要借這小動作收攏歉意，習慣使然，這在街頭長大的年輕人不習慣對同性示弱。

「啊，沒事，不必介意的……我當時也沒跟你說過我能這樣轉頭吧？」
由於本意並非譴責，因此看到許久未見的朋友充滿歉意的模樣，維爾也感到不好意思。他擺擺手希望對方別放在心上，同時開啟了新話題：「說起來，金最近過的怎麼樣？」

「還不錯……不！問題大了！」呼攏他人的場面話剛出口，金便突然激動的握著維爾的雙臂：「我……和我同住的人在市集失散了，我在找人，你有空可以幫忙嗎？」吼聲大得嚇到在兩側抱怨的路人。

「當、當然沒問題……」畢竟自己沒有要事在身，協助找人並不麻煩，但就是……
「只要能脫離人潮都好說？」

「呃……對。」剛被和舊識相認及斷頭一幕一嚇，都忘了兩人在人來人往的路中央堵了好一會路，只見旁人的白眼越來越多：「不，不需要脫離人潮也能說話的。」

當年自顧自拉著人跑掉的少年不單體型長成，脾性也一起成長，比少年時更武斷，金沒聽到維爾的回答，便又拉著人移動了。

「我的意思是……嗯，沒事，方便找人就好。」話語被從字面直白的解釋，想來金應該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可這也證明了他有多麼急於找人。於是維爾不再堅持，順從的任人拉著行動。

「金！能說說要找的人有什麼特徵嗎？」由於四周依舊人山人海，他稍微拉高了音量說話。

「嗯，她……是個深色頭髮、穿紅裙子的年輕女人，拿著籃子叫賣草藥做的藥劑油膏……」金一邊用不輸兩旁叫賣攤販的音量回應維爾，一邊走在前頭，划手撥出向前的路。


完全沒發現經過的小販十有五六都是描述裡的那樣子。

「？？？」多虧這段稱不上特徵的特徵描述，維爾一路上都維持著抬手指向路旁小販的姿勢。

最初金有一一回應，不是那，不是她，但接連回應了十多次，加上持續在人群中推進，已沒力氣再回應，每次認錯就只是揮揮手權充回應。

兩人就這樣在鎮裡最擁擠的區域兜兜轉轉了好陣子，可除了累得半死外，要找的人卻連個影子都沒見著。為了避免繼續消耗體力，他倆最終決定先到市集外圍，遠離人潮的地方暫歇。

維爾拿出剛才由小販那兒買來，裝有冰涼酒液的皮囊，對著待在樹下休息的金遞了過去。

「……謝了。」接過皮囊，金仰頭灌一大口酒，稍稍滋潤那缺水大半天的喉嚨：「唉，我倒真的……」

真的窩囊。

明明不過是在鎮上和瓊失散，卻遠比失散兩年間更焦急，甚至拉著他人瘋了似的盲目行動。金抬頭，看向鎮中央的塔頂，又看向市集裡未散的人群，嘆口氣，把酒袋塞回鳥人手中：「這次真的抱歉，拉著你盲忙一場，接下來我自己來就好，你好好去享受節日吧。」

「……」維爾歪頭看向因沮喪而少了銳氣的男子，思索片刻後，圈起手指往他額上彈了下去。

「……？？？」這意料之外的小攻擊倒讓一向能言的傭兵僵住了，甚至比看到頭掉下來的那下更驚……驚訝：「維……維爾？」

「你道歉的太多了。」青年聳聳肩膀，但鮮紅的眼瞳卻是認真回望著金。
「我認識的金……雖然時間不長，但記憶中的金可是個自信滿滿，只要確定目標就不在意會不會給人添麻煩的……很帥氣的傢伙耶。」

「我不是說了沒問題嗎？」維爾緩和了姿態，對他扯嘴輕笑。「那麼金就不需要跟我客氣啊。」

明明只是個虛張聲勢的膽小鬼，從沒想過會從別人口中聽到這評價。

金垂眼避開那無半點虛偽偽裝的眼神，咬咬唇，道歉在翼人注視下消失於空氣中，取而代之的道謝遠比之前的真誠：「抱……不、感謝你願意陪我找她。」

「哈……她是我很重要的人，我才因此失了理智。」語畢，得到鼓勵的傭兵拍拍衣服上的風塵，站起身，準備再次投入行動：「找到人後我再向你介紹我的妻子吧，待會賞面一起吃個便飯，好感謝你幫忙。」

「！？」聽到關鍵字，嗜血梟的耳羽一下子炸開，看上去就像隻受驚的貓頭鷹。
「你怎麼不早說是妻子啊！？是、是太太耶！」維爾反過來搖晃金的肩膀，慌張得像走散的人是他。

「嗚哇……呃怎麼反過來是你激動了？」被搖的頭昏眼花，視線都無法對焦，可能連腦袋也一併被搖散了，金突然緊張不起來。倒是耳邊的炸毛更惹人注目，金盯著想，原來那裡的毛會張開的啊？「那個……那撮毛……不對，你有什麼想法嗎？」

說罷他比個手勢，虛晃一下，姆指指向身後的市集，用動作去問，我們接下來到哪裡找？

「我想金的太太說不定也同時在找你，回廣場附近應該比較有機會碰到……」往不遠處的人潮望了一眼，維爾的聲音聽上去並不如他的話語肯定。

「可惜沒法把金抓到半空中……」

「……那個，把我抓到空中是認真的嗎？」金神色凝重的看進維爾雙眼，遠比他向維爾求助時認真。

「嗯，畢竟這麼做或多或少會引來一些視線吧？如此一來，若是金的太太跟著往上看就可以發現你了。」翼人青年眼神澄澈的望了回去，顯然並不是為了惡整人才如此提議。

「不過問題出在我應該拉不起金。」

「這樣子嗎？只好在地面行動了。」雖然表情沒大變，但從他微微變調的聲線，便能感受到他鬆一口氣。這想法也許對鳥人來說很平常，但對整輩子腳不離地的傭兵來說，稍為，不，是相當可怕。

而且方才蹦出人肉風箏的想像，太不帥氣了，即便有用，但絕不想讓瓊看到這樣的自己。

「我們剛才差不多逛遍廣場了……那裡還有什麼地方是我們未找到呢？」把維爾搭在肩上的手放下來，金再度環顧四周：「西邊的攤位、東邊的地攤、中央的……對了，儲物區？我們有走過儲物的區域嗎？」

「儲物區……是指地下的那個？倒是沒有……」就算以販賣奴隸著稱，可紅蜂鎮終歸是以商貿交易為主的市鎮。因此只要是在鎮內待過一段時日的人都知道，有個用於儲藏貨物的巨大空間就位於中央市集的地下。

「那我們接下來到那去找人吧！」同行的翼人話未說完，已被恢復精神的傭兵拉走了。

「誒？？」未竟的話語濃縮成一句錯愕，維爾又再次被金拉往新的目的地。

如果說王公貴族能用魔法為食物保鮮，那平民便只能利用傳統的民間智慧，整個市場底下密密麻麻遍佈不同大小的地窖，深淺程度不一，這些地下室或連接一起，通路或中途斷掉，或以薄薄一泥牆區隔，甚至有地下水井，可清洗食材倉庫或釀酒，尤如迷宮。

遠離人煙的地底深處保存上年嚴冬遺留的寒氣，即便過了整整一年，已由夏入秋，遺留的冰霜仍未融化。金呼一口氣，溫熱的氣息在口邊凝結成白霧，所幸身上的秋裝還足夠保暖。


舉著從入口處借來的油燈，傭兵走在前頭，一步一步往地穴深處走。

「這底下……」為地底吹來的寒氣而微瞇起眼，維爾打從心底認為一名年輕女性應該不會跑來這種地方。但考慮到友人正為了尋找妻子而焦急，他又收起話語，迅速跟了上去。

「令人想起墓穴呢。」也許是回應維爾，也許是金自言自語。

地洞裡擺滿各種食物：根莖蔬菜、連著枝椏的果子、完整整隻的雞鴨，或已被切割、沒了頭顱只餘軀殼的豬羊，在黯淡燭光影襯下，所有一切皆了無生氣，在地面被稱為食材的東西，此時只讓人聯想到屍體。但在地穴吞噬一切的黑暗中，白日下說不出口、不願直面的真相在此處昭然若揭：人類靠吃食屍體存活。

「哈……這個地方越看越陰森，我覺得她……應該不會閒逛到這裡吧。」金皺一皺鼻子，吞一口口水，把視線從血淋淋、被剖開的牛胸腔和堆在角落的內臟堆移開。

你也知道啊？
吐槽險些脫口而出，維爾趕緊接了別的話：「金會怕這種地方嗎？」

把視線收回來，金盯向自己手邊的燭火，燭台上的火光搖晃不定，和三年前在南方戰俘營時的火光如出一徹；毒打、刑求、飢餓和死亡，這地穴裡的屍體因寒冷而減緩腐敗，如之相反，那地方彌漫著沒能處理的屍體的屍臭，更讓人難以忍受：「比起害怕，倒不如是不自在。」

「之前曾被關在類似的地方，有不好的印象。」但也曾遇過一點好人，金從回憶中抽身，側頭望向身後的友人：「對了，那時我嘗試向經過的人求助，遇到你的親戚呢。」

「我的親戚？為何會認為是我的親戚呢？」就維爾所知，家族中除父親與母親外，通常對外都維持巨大梟獸模樣。
考慮到金從未見過自己的家人，翼人疑惑地皺起眉頭。

「帶著臉具，和你相似的翅膀，也來自紅蜂鎮。」金抬頭，望向頭頂鋪著一層薄霜的石天花，也許不是看向頭上，只是思考時的反射反應。

「那時他幫了我一把，我承諾之後會回禮的說，喏。」他邊說，邊從腰包摸出幾個木雕的骰子，塞進維爾手裡：「麻煩幫我帶給他，他問到時，就說是傳口信的謝禮吧。」骰子重量不一，似乎內有玄機。

木骰落入手心的輕擊就像敲開了記憶的大門，一切資訊都連貫了起來。
維爾愣愣望著手中的骰子，啞了好陣子才好不容易擠出一個音調：「…………咦？」

「你……」他抬起臉，鮮紅的眼底寫滿不敢置信與詫異。

「所以……那個人是金？」

「可我還真想問他，他到底傳什麼口訊，怎麼事情發展完全相反……」想到千辛萬苦回到來，卻得知她收到口信後離開找人，金還是忍不住小小抱怨一番：「罷了，那情況下沒落井下石，也不能強求什麼……」

沒理會呆住的鳥人，地下探索的發起人先一步往回走，一邊嚕嘟一邊踏著石砌的階級向上。

—————

瓊是在賣光羊油膏後，才留意到金不見了。

「金？籃子裡的貨賣光了，幫忙把你包裡的……」邊低頭理著貨物，邊數算餘量，經營開始上手的女販子向身後的人發話，這才發現理應在身後的移動貨倉不見了：「……金？」

身邊人來人往，眼前儘是鮮艷的衣袍，向身後再望一眼，完全不見同居人那黑壓壓的身影，瓊眨眨眼，興許金早已跟丟自己了。

轉過頭來，看向身前的人群，那些鼓滿的錢包，因節日而掛著笑容的臉，無一不是樂意消費的象徵。瓊相信金在找到她前不會離開廣場，那她也不需要著急找人，她能先賣光餘下的貨。待日落時份，部分人潮散去後，人變少了，自然能找到人。

紅衣販子緩緩前行，在人群中自在穿梭，兜售籃裡的草藥嚼片。嚼片都賣光後，天色未黑，瓊打量一下廣場的人流，人流沒變少。

既然如此，她可以買點蘋果，再轉賣出去，不需要賺很多，每個賺三銅板就很不錯了，心裡如意算盤打得噹噹作響，如此，處變不驚鎮定自若的前紅牌便又慢調斯理的邁開腳步，融入人群，繞到中史的菜販攤去。

「妳要連著枝椏的蘋果？是要儲藏過冬用的嗎？等一下喔，我手邊只有折下來的果實……」

賣菜的老媽子堆起笑面接待客人，轉過頭，卻用低八度的粗獷女低音發號施令：「老頭！給我到地洞去拿一籃……不、兩籃子的貨上來！」

「噓！燭台給人借走了！怎去拿？」

「啥？」

「啥什麼？明明是妳借給那個油嘴滑舌的傭兵！妳怎麼突然失憶的樣子！」賣菜的老頭從挃檔深處探出頭來，和自家老娘對罵，邊偷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

「傭兵？」在專心算數的瓊倒是被對話分心了，一下忘了剛才算的收入，也加入攤販們的對罵，不，對話：「是穿黑衣服，灰頭髮的年輕人嗎？」

「對對，還帶著一個鳥人，說要去地窖找東西。」兩位菜販一起望向瓊，滿面好奇：「那兩人方才在市集裡衝來衝去，也算惹起一小陣騷動呢。」

原來之前聽到的瘋子便是他嗎……不，兩人？鳥人？」

這下資訊量倒超出瓊預期了，她托著下巴，遲疑了不足一秒，然後向菜販們擺出營業笑容：「那個，你方便給我指指路嗎？那地窖的入口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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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冷不防撞上金的背部，青年吃痛悶哼出聲。
「金？怎麼突然停下……？」不解地揉揉鼻頭，維爾歪著腦袋越過前人身子，察看地窖外是什麼拉住了金的腳步。

「等你好久了，和新認識的朋友一起到地窖探險了嗎？」

站在地下迷宮出口的是一穿紅衣裙的女子，和勤儉的務農婦女不一樣，一頭深棕頭髮隨意披在背上，頗有兩三份娼妓那種懶慵魅惑的調調；配上她身邊挽著的籃子，卻叫觀者猜不出她到底在兜售什麼。

「——瓊！」看到找了一個下午的人奇蹟似的出現在面前，金把手邊的燭台塞給身後的維爾，然後手腳並用、連爬帶滾的爬出地穴。急急忙忙走到女子身前，傭兵直起身子，把人檢視一遍，似是想確認女子安全無虞一樣：「妳剛走到哪了？我一直找不到妳……」

「我一直在市場繞圈，倒是你，怎麼會走到地下去……」對比下，紅衣女子倒是全不緊張，她熟稔自在的伸手，一把扯下傭兵背上的麻袋。

把手探進包裡摸索，好一會兒後，被喚作瓊的女子皺眉，盯向喜悅溢出言表的尋人者：「……金？我早上囑咐你收到背包的油膏呢？嚼片呢？香草束呢？」

「……我……我沒帶出來，我沒想過會這樣好賣氣的……」前一刻還自信滿滿，或因找到人而得意的年輕男子此刻低下頭來，整個人縮小一圈似，在沉默的太太面前腰越彎越低，頭顱也越垂越低。

來人的身影再加上金所喊出的名字，維爾確信了自己身邊串起的緣分就是如此巧妙。他一邊憋笑著看身材高大的友人在妻子面前那毫無氣勢，乖順地像隻羊兒的模樣，一邊慢步到他倆身後。

「瓊小姐，好久不見了。」青年向女子打了招呼。

聽到一把溫和爽朗的嗓音，視線從一臉歉疚的同居人移開，卻見從地窖出口走來另一道熟悉的身影：「你……是維爾先生！很久沒見了！」

「數年沒見，別來無恙嗎？」 把佇在原地的金推開去，瓊踏前兩步，欠身拉拉裙子行禮。

「我很好，還是老樣子？」維爾輕笑著還以招呼，再朝被瓊推往身後的男子投去視線。

「看來瓊小姐已經見到那個人了呢。」

「是的，我找到想見的那個人了，我給您介……」瓊還未說完，回話便被身後人打斷。

「瓊？維爾？」似被家長擋在身後的孩子，金從瓊身後探頭來，他看向不作一聲、生氣時讓自己非常害怕的妻子，又看向軟綿綿、毛紱紱的鳥人朋友，一臉懵懂：「你們認識的嗎？」

瓊皺眉盯一眼打斷自己的的金，他一臉笨樣，讓人想狠狠作弄一下，又望向身前笑臉盈盈的維爾先生，忽然明白什麼似的眨眨眼：「……你們也認識的嗎？」

維爾原想張口回應金的提問，可捕捉到瓊和金的眼神互動後，他轉而回覆女子的疑惑。

「是的，雖然我也是不久前才發現這件事。說來有些話長，我和金——」話還未竟，一股由地窖吹上的寒氣便打斷了思緒。翼人青年轉頭看了看身後，接著舉起欲歸還的燭台朝鎮上比了個方向。

「儲藏區門口顯然不適合敘舊，要不要換個地點再聊？我知道有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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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市場空曠非常，倒是酒館餐廳擠滿了人，似乎節日的主場也隨著夜色換了一個。

在餐酒店的角落有一個讓全店食客也好奇的組合：傭兵、有風塵味的商販、屍體處理人……正確來說，是嗜血梟。不大的餐桌插滿了麥酒、蜂蜜酒、黑麥包、白豆燉煮內臟、肉派、香腸、水煮薯仔，與這奇妙的組合相各，他們的點餐倒是平常得很。

接過服務員端來的派餅，維爾協助著將餐盤推往桌上僅剩的空位。
在確認短時間不會再有外人來打擾，他挪椅調整坐姿，直視對面兩人開口道：「瓊小姐是什麼時候回鎮上的呢？」

「不過是數個月前的事，」瓊呷一口酒水，瞄一眼店裡圍觀的食客，才把視線放回問話的鳥人身上：「第一年我到南方去，但找到戰俘營時線索斷了，之後一邊找人，一邊把整個大陸都走遍……」

「數個月前戰況有變，打算回紅蜂鎮整理一下時，卻在邊境找到了人。」說罷女子搖搖頭，不知是為巧合重逢還是巧合錯過而嘆息。

「原來如此，那真是太好了呢。」瞄了一旁的金一眼，維爾猜測對方說不定和不久前的自己一樣震驚。

和微笑的瓊相反，金倒是一臉冷漠的灌著悶酒，挨著牆啜著杯壁。

黃眼睛來回在太太和朋友兩邊飄移，視線中頗有醋意，不知是因為誤會，還是因為兩人相談甚歡，甚至不需要他居中介紹而吃醋。

瓊看了金一眼，似乎為他的孩子氣嘆息，放下杯子時順道捏一下他的手，教金忍不住吃痛低哼一聲。被小小教訓後，金扁著嘴再靠牆窩，更顯得委屈。

「金，那個……」友人陰沉的面色使維爾不由得吞吞吐吐起來，猶豫該從何開始說明，才能把這段說來複雜的因果關係連貫起來。但最後想想，果然還是直指核心最簡單易懂。

「我就是當時在獄中幫你傳話的人。」

「什麼？」舊識的發言一如預計的把大小孩釣回餐桌，金傾身靠前，整個上半身快壓在食物上，瞪大眼睛望向桌子對面的人。：「你就是傳話的人？」

「嗯，因為家族中會戴面具的人只有我。而且……當時那個人賭贏了對吧。」維爾向金眨眨眼，說出應該只有當事人才知道的訊息。

「……」面對舊友俏皮的眨眼，傭兵只有驚訝得張大嘴的份：「……哈？」把維爾從頭到腳望一次，三年前昏暗的牢裡，能讓人辦認的只有翅膀，勉強還有那似曾相識的面具，事情和人物在金腦裡連起來，他終於閉上嘴巴，轉而鄭重的向友人點頭。

「那次真的……很感謝你。」語氣緩慢但堅定。

「啊、不，不必這樣啊……當時我根本沒能為你做些什麼。」以事實而言，當時無論位於牢中的人是誰，維爾都無法做出比一局遊戲還多的事。但即便清楚，要說心情上毫無愧疚是不可能的。因此維爾完全沒想過會得到此等份量的謝意，他連忙抬起雙手擺動，並撇開視線試圖轉移氣氛。

「沒想到瓊小姐想見的人就是金，緣分真的很奇妙啊。」

儘管維爾已轉向瓊，金倒是搶先瓊回話：「不，你做了很重要的事。」說話時他握杯的手用力收緊，用力得關節發白。

「在被敵國抓捕，又被國家放棄的情況下，沒信念的人根本沒法捱下去……」在生死邊緣走了一躺的傭兵點點頭，提起往事而壓低的聲線，也隨著吐露心聲而越發響亮：「因為有人帶了口信，那必須得回去……」

「各種想法一環扣一環的，『要回去』這件事一直支持著自己，現在我才能坐在這裡和你們吃飯。」

聽到這番話，對金的不捨與自己沒能面對他心意的慚愧全混雜在了一塊兒。
想不到該說些什麼，又能說些什麼，嗜血梟青年只能像隻擱淺的魚無聲開闔著嘴。

「不單金……」

順著金的話，瓊也開口，這次她不是捏他的手，而是靠著挽緊他，那個她等待或尋覓良久的人的手：「在戰事最熾熱，和他失去連絡的時候，正因為維爾先生您帶了他的口信回來，才讓我有主動去找他的決心。」


瓊垂眼看著桌面，摩挲著金的指節，半刻後低聲作出結論：「我們都欠您一大個人情呢。」

「唔，呃嗯……」場面一下子變得頗為凝重，維爾不自在的垂下視線。
「別說人情什麼的，我們都只是在做當下能做的事情罷了……我……」堆積到極限的壓力讓他腦子頓時有些空白。

「嘛，道謝的話就到這裡吧！」看向一臉莊重的瓊，又再看向緊張起來的維爾，金舉起酒杯打圓場：「再說下去，只怕他會緊張得縮成一團羽毛球了！」

似乎忘了剛剛縮成一團窩在牆角的是自己。

「啊、哈哈哈……對不起……」為自己還要金幫忙緩和的失態苦笑致歉，維爾輕搓麂皮手套下的指尖。

「我真的無法接受你們如此慎重的道謝。怎麼說呢……只要知道認識的人平安無事，而且過得很好，我就很滿足了。」嗜血梟打從出生便與死亡相伴，這對青年來說是件極其自然的事。可同時又讓他深深體認到生命如此脆弱，明日的到來並非理所當然，無論歡笑再會抑或萍水相逢的招呼，僅僅『活著』即是祝福。

面對面向一桌之隔苦笑著的友人，金和瓊快速的交換一個眼神，同時會意的點頭微笑。

兩人間饒有默契交由瓊發話，她伸出手，輕輕搭在維爾的手套上：「我們也一樣，知道維爾先生平安無事，活的很好，便也很滿足。」

即便是隸屬不同的國家、服務於不同的政權、有不同的習俗、不同的出生、生而為不同的物種，相異之處數之不盡，但一樣得面對分離、戰爭、生老病死各種苦難；同樣的，面對舊識、友人、親人，以至心愛之人時，想必也分享著一樣的感情。

「喏，我們可是在餐酒店對吧？來乾杯吧！」當兩人還沉浸在感慨中，金先一步轉換心情，他舉起酒杯：「敬我們的重逢，友誼和平安！敬我們仍然活著——」直指天花，直指眾生一起生活於其下的蒼穹。

「敬我們活著——」為這場再逢，為這場緣分，也為金的話語莞爾。維爾由桌上撐起身子，讓杯緣敲響祝福。

「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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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維中採納菜市場地下穴的點子！那是之前看到的景點之一，一直覺得很適合王國的背景，能夠用上真的很高興……來貼個市場地窖本尊！
非常樸素的入/出口
增加實感的小道具
導賞介紹各式照明用具
地窖中的水井，神奇的地下構造

瓊中太客氣了啦！超喜歡這種很有時代感的地方
想想他們一起闖進去找人肯定迴音很大吧（笑死

真的迴音超大，又超暗的，想來單靠燭台便走下去一定會嚇死XD

能在快一年後巧合再遇，實現結企前提過的交流，整件事緣份十足……真的很感謝維中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