𝑆𝑖𝑛𝑎𝑡𝑟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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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𝕾𝖊𝖖𝖚𝖊𝖑|𝕬𝖘𝖍𝖗𝖎𝖉

不論出身,不論貴賤,他們都是自由的。
latest #32

前情提要:Vestige

  在費爾南多.辛南屈即將遺忘的過往中,曾有人替他將那些參差不齊的記憶寫成書。可唯有某段難以名狀的時日,他始終未對任何人啟齒。

  「最近還好嗎?費爾。」

  「久疏問候。一切安好,哈斯基爾公爵。」

  「那個時代」結束後,遺留下的餘孽至今仍未完全剷除,他多次利用閒暇之餘測算所剩無幾的時日,清楚自己必然得在記憶與「斷裂」衝突前了結一切舊怨──世上對那些有頭有臉、在政治上佔一定地位之輩頗有微詞的人們多如牛毛,可真正願意為扳倒他們出手襄助者始終屈指可數,況且現今的他對達官貴族來說大抵仍若三歲稚兒,加上性格冷僻、樹敵眾多,單憑一己之力便妄圖將其全數擊潰,連他本人也覺得這簡直天方夜譚──或許,他只是不想在成為行屍走肉後死得不明不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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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米蘭達.崔斯特的寵物』,已經成為這麼出色的商人啦。」

  「過獎。」

  面對未來所有安排,他千篇一律以四年為限,唯獨規劃死亡,他足足往前平推了八年之久。費爾南多.辛南屈直視與自己隔了一張茶几的哈斯基爾公爵,這自詡風流倜儻領先當代時尚半世紀的主教過去總頂著一副造型別緻的八字鬍,然而此刻剛洗完澡,那鬍子格外安分且平直地耷拉於嘴角兩側,讓他險些認不出對方來。和哈斯基爾公爵相識六年有餘,唯有鬍子的觸感至今依舊使他如鯁在喉,裹了太多膠水地冷硬僵死,刮搔臉上寒氣四濺,公爵曾沾沾自喜說自己愛看他泫然欲泣的模樣,而他始終沒告訴對方那是被逼得憋下好幾回噴嚏所致;結束所有世人定義的不正當關係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或許對親吻過敏,那是種飛蛾撲火,是種隨波逐流與慌不擇路,好比母親疼惜孩子、戀人相濡以沫,只配出現在附帶合理報酬的床笫之間。

  「對了,米蘭達的忌日就在這幾天吧?」

  ──尚能感受寂寞的幼稚年紀早已不知去向,披沙揀金留下的斷簡殘編盡是些荒謬至極的諄諄教誨。這便是成就了他人生的百無聊賴、最索然無味的那段故事。

  「我昨日才去看過她。」

  「是嗎?那她肯定很欣慰。」

  是啊,連他自己都驚異於自己竟還記得米蘭達.崔斯特的墓地位置,比對那血脈相連的父親更加上心。當時他將米蘭達挫骨揚灰,大陸上空前絕後的女公爵下葬的只有她生前最愛的禮服與珠寶,而他始終記得那是他們初次見面那會對方穿戴的裝束,喪禮中所有人都或真或假地哀悼死亡,哈斯基爾公爵站在他身旁神色哀戚,原本一隻手正要搭上他的肩,他說結束吧,公爵沉默了許久,於最後一抔土覆蓋棺槨那一刻,啞著嗓子道好。

  分別後他才知道,中年男性的盛情難卻其實遠比女性來得漫長且羅曼蒂克得百無一用,至今他的書桌裡仍收著來自哈斯基爾公爵每月一封的情書──與產業資助渾不相干的、另以香水信紙承載的熾烈告白──厚厚一沓被濕氣催皺揉爛到無關痛癢的滿腔嗟怨,鰥寡孤獨似地不甘寂寞。

  單方面收信整整一年,他才慢吞吞地針對那幾乎要耗盡世上所有詞彙的對牛彈琴,於商業信件末尾留下了勉強能稱作回應的簡短文句,彼時公爵欣喜若狂,請柬當即發了過來,邀他前往宅邸餐敘,「費爾,我真的好開心。」「為什麼?」「親愛的,你懂那種思念一個人……算了,對不起啊,是我們害你變成這副模樣的。」「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們無關。」至今他仍不甚理解公爵悵然若失的神情所為何物,更無從過問對方聽上去懇切非常的歉意究竟自何而來,只敢肯定這和自己之於記憶中那道背影截然不同,而各取所需的契約不過換了種方式持續履行。

  「好啦,去準備一下吧!」

  哈斯基爾突然起身。

  會客室的門被砰地推開,穿著深色制服的侍從們捧著上好的衣飾魚貫而入,那一針一線全是他的手藝,由他親自打磨的寶石映射著零星燭火,四周頓時流光溢彩,金碧輝煌。人流框成四壁將他團團包圍,哈斯基爾好整以暇地盯著他瞧,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他們二人,而對方已然先醉死在了這荒瘠潦倒的溫柔鄉。

  費爾南多.辛南屈神色一凜。

  眼前這已生華髮的男人,終是如那疊款款情深的書信般,白紙黑字地老奸俱滑。

  「米莉安在你手裡。」

  「是。」

  「親愛的,為了你,我準備了一場盛大的派對。」

  從有記憶的十二歲一個月零九天起,他便知道自己的容貌有利可圖──這絕非孤芳自賞,而是相對客觀的結論,他無法辨認人臉,記不清輪廓、分不清美醜,可鄰居總對父親說,你們費爾真是個漂亮的孩子,甚至曾有無名畫家請他作為模特兒,畫下他在教堂的主日學中安靜聽講的模樣──這些陳年舊事當然讓他給忘得一乾二淨,直到他目睹自己的肖像畫被高掛在崔斯特公爵宅邸內的餐廳、正對著餐桌主位,和米蘭達.崔斯特遙遙相望時,他才恍悟一切都是那橫行無忌的女人別出心裁的手筆,彷彿連自己的存在,都只是造物主對她承歡獻媚的薄禮之一:於最完美的時刻降生,於最完美的時刻煢煢孑立,於最完美的時刻相遇,再於最完美的時刻,將他的靈魂掰碎揉碾後,重塑成最接近天使的輪廓。

  除了工作時間外,父親其實未曾限制他的任何行動,奈何富人們訂下的工期總蠻不講理,而父親只會一味奉承,導致他經常為了這些意圖將人扣在斷頭台上的死線沒日沒夜地裁縫。對裁縫本身他並不厭惡,所謂人心不古,後繼人類複雜的社會與情感不應被強加於一項本該單純的技藝,然而時至今日拿起針線,當年那已然麻木的皮肉傷卻仍恍如昨日;或許連「斷裂」也無法使他忘懷父親的存在,「遺物」這種東西,充其量不過病入膏肓,回天乏術,好比他過長的瀏海,久了雖不覺礙事,可它就在那兒,自始至終都在那兒。

  離開裁縫鋪前,好不容易閒下來的某些時日,他會將自己打理乾淨,撥開瀏海、梳整糾結蜷曲的頭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勤懇懇上教堂誦經祈禱,參與唱詩班練習,偶爾進廚房打下手,幫忙準備施予窮人的餐食;當年的神職人員至今仍認得他的長相,態度毫無懸念地從對待乖孩子的和藹可親轉為惋惜甚或鄙夷,而他也早毫無懸念地將他們拋諸腦後。

  就是在這些日子裡,他遇見了三十有二的米蘭達.崔斯特──打記憶伊始,他便對這名雍容華貴的婦人並不陌生。他在禮拜堂的出席日期渾不規律,然而每每踏入那神聖的空間,他總能一眼探著米蘭達的背影,金棕色鬈髮和金絲繡線間那截白皙修長的後頸,當時於他好比實現願望的龍王傳說物種令人心蕩神馳。

  謠傳崔斯特女公爵本出身低微,因容貌姣好而受前代崔斯特公爵青睞,不顧族中反對迎娶為妻,婚後夫妻相敬如賓,殊不知三個月後,崔斯特家族突然於一夕之間銷聲匿跡,法庭嘗試將矛頭指向唯一被留下的米蘭達.崔斯特,然而米蘭達始終表示自己一無所知,並稱崔斯特公爵當日早晨告訴她,他們氏族即將前往某個地方「修行」,問她是否願意參與,她回絕了。上級機關差人翻遍整座大陸卻連蛛絲馬跡都遍尋不著,為避免資源損耗,半年後海軍宣布減少搜救人手,並取消一次性大規模探查;一年後,米蘭達.崔斯特繼承崔斯特家族的龐大財產,受王女冊封為爵;再一年後,搜救隊在耶恩雪山上、於崔斯特家族的別館中尋獲成堆白骨,室內陳設已成斷垣殘壁。

  米蘭達.崔斯特收到消息後第一時間趕赴現場,於屍骨旁跪坐了三天三夜,侍從將她扛下山時,她嚴重脫水,淚痕斑駁了原本陶瓷般無瑕的臉龐,心跳微弱瀕臨死亡,回到王都後經各地技術首屈一指的醫生診治加上整整半年的靜養,才勉強撿回一條命。自此,再無人懷疑米蘭達對丈夫的忠貞,人們視其女性模範,吟遊詩人譜曲傳頌,甚至有人為她豎立銅像,連男性也不得不為之折服。他時常待的教堂長期收受米蘭達的金援,教堂內有一尊米蘭達的石膏塑像和龍王遙遙相望,信徒們經過總雙手合十,他也因此有樣學樣。

  他意外自己記得住米蘭達的臉,乃至直到今天,他也認為米蘭達是自己「斷裂」的關鍵──可惜無人能從死者嘴裡撬出任何答案。彼時年幼天真的他妄圖以最便捷的途徑脫離父親的予取予求,為此在那自己還勉強記得怎麼笑怎麼哭的年紀,他千方百計接近米蘭達,故作無知地落坐米蘭達身旁禱告、邀米蘭達一塊兒參與主日學課程、拉著米蘭達與信徒共進聖餐……後來,米蘭達踏進裁縫鋪,親自委託他製衣,自此米蘭達凡出席重大場合,皆穿著由他設計縫紉的禮裙;老辛南屈顯然不知道兒子怎麼和女公爵搭上線的,對崔斯特公爵手忙腳亂地點頭哈腰,誠惶誠恐讓她上樓進了他的工作室,面臨這無預警的闖入他急著收拾滿屋雜物,米蘭達笑著說沒關係,「我想看看你生活的環境。」

  男孩驚喜不已,不禁感嘆道公爵真是人美心善,竟願意照料一市井小民到這般程度,便毫無防備地關上房門,腆著臉邀請她在這狹窄發霉的房間裡分食乾癟的黑麵包,「對不起,我工作還沒做完,只能招待您吃這種粗食。」

  米蘭達沒有回應。她只是輕輕抱起他,拉下工作檯上尚未完工的襯裙,在他無聲的注視中佔有了他。他想自己將永遠無法忘懷米蘭達的眼神,那晶瑩剔透的琥珀眸瞳,連不尋常的狂喜也如此美麗。

  他再沒想過離開裁縫鋪。

  「……請讓我們閉上雙眼,雙手合十,以虔敬的心,進行餐前祝禱……」

  一股熟悉而惱人的菸草味撲鼻而來。

  「費爾,還活著嗎?」

  他盯著地下室的天花板好一陣,從嘴裡吐出麻藥和解毒劑。「米莉安叫妳來的?」哈斯基爾的人手似乎都被他的大副支開了,他明白自己的船員們向來喜歡超出業務範圍地多管閒事,轉了轉幾處關節便坐起身來。

  「人家是擔心你。別擺臭臉,我也不想管你這對什麼都閉口不提的王八蛋,要死在這兒,安菲屈蒂可沒人會為你弔喪。」偽裝成神職人員的梅根.理查茲沒好氣地說道,從兜裡拿出一只水壺,「自己喝點。」

  「……」

  「以利亞看著,沒事。」

  他點點頭,「妳可以走了。」

  「……注意安全。」

  「嗯。」

  今晚,按哈斯基爾公爵的安排,他將取代米莉安的位置,成為貴族們引頸企盼的盤中飧。他渾身赤裸、四肢併攏地被擺放於一張餐巾上,周圍綴滿刺繡與鮮花,尺寸和花邊勾勒出的輪廓顯然蓄謀已久,這傢伙一直以來都樂於撿拾米蘭達遺棄的玩物,施捨他們一個個「還有我愛你」的美夢,而最終所有孩子都免不了被抬上餐桌,為貴族分享新鮮血肉蠶食殆盡的命運──米莉安是幸運的,哈斯基爾至少真有將她當作「養女」對待,至少她還活著,至少她除了早已失去的貞潔,什麼也沒失去。

  米蘭達從未干涉父親給他安排的繁重工作。但她經常讓他作為自己的侍從出席貴族們的下午茶、酒會及晚宴,將他介紹給其他貴族認識,包括哈斯基爾公爵和荊犁寺廟內的無名老僧,皆是透過米蘭達搭橋牽線,其中與他發生過肉體關係的下三濫不在少數,畢竟眾人都想見識見識,「米蘭達.崔斯特的寵物」究竟多麼秀色可餐──能被眼高於頂的爵士們封賜從屬物的稱謂,無疑是平民於上流社會備受肯定的象徵,任誰都該感恩戴德。他是米蘭達情有獨鍾的藝術品,米蘭達常說自己愛他,奈何他已辨不清孰真孰假,衣香鬢影間就連作為原始驅動力的怨恨也無法盡信,米蘭達又該拿什麼擔保她的愛?珠寶?別墅?勳章?產業權責?

  愈有金錢價值的東西,對富人來說,便愈加不值一提且百無一用。

  「此時此刻,讓我們感謝龍王的恩賜,龍王允許我們以喝采代替祝禱,允許我們在這短暫的時間裡,釋放來自靈魂最深處的渴望──」

  「主教!『聖餐』逃了!」

  「我沒逃。」

  大堂的門突然被轟地炸開。殘餘的電光劈啪作響,彩繪玻璃窗映射錯落有致,來者是名皮膚黝黑的男人,全身上下只隨意披裹一張帶有刺繡的雪白餐巾,刃尖朝下執一桿鋒利的箭矢,凌亂的髮絲、頎長的身形、手臂和腿部的肌肉線條,乍一看竟似世人畫作中的人形神完美無瑕得莊嚴肅穆。達官貴族們無一不注視他,無一有意起身攔阻,他就這麼赤裸著雙腳閒庭信步走向宣講台,箭尖直指哈斯基爾。哈斯基爾一臉平靜,彷彿對這一切早有預謀,未塑型的八字鬍垂垂老矣,此刻他仔細打量對方的面容,才發覺九年過去,男人的臉早已滿布皺紋。

  米蘭達死前,也是這副模樣。那個夜晚晴朗無雲,他躡手躡腳經由半敞的窗翻進米蘭達的臥室時,米蘭達身著絲質睡裙,正伏案小憩。匕首準備劃開她喉嚨的瞬間,她忽地睜眼,義無反顧般狠狠撞上刀鋒,捧起他的雙頰只為吻他。他嚇得差點鬆了手,戰戰兢兢地盯著米蘭達,然而米蘭達只是一如既往朝他微笑,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口中卻只能嘔出大量鮮血──當時的她也是如此蒼白,如此蒼老,想必是靈魂先一步抵達了死亡,肉體方迅速老去:他們都預見了自己避無可避的死期,且為此搜索枯腸,只為尋求一回體面而安詳的永別人間。

  「讓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吧,費爾。」

  「請。」

  「你愛過米蘭達嗎?」

  然而米蘭達與哈斯基爾、米蘭達與世上任何存在,終究是不一樣的。

  「也請容我糾正您先前的用詞。」

  「喔?」

  在他即將遺忘的、所剩無幾的過往中,米蘭達始終濃墨重彩,始終風華絕代。他只是始終不願承認,關於米蘭達字字句句「我愛你」,至今仍如夢如醉地貨真價實。

  「米莉安並非『在我手裡』。」

  「……不是嗎?」

  他忍不住笑了。那並非只是牽動臉頰肌肉的、魂無意義的舉止,他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發自內心地笑出聲來了,低沉的、喑啞的,宛如來自深淵幽幽蕩蕩的地鳴。

  「她是自由的。」

  不論出身,不論貴賤,他們都是自由的:自由地選擇,自由地信仰,自由地愛人,自由地被愛。

  他高舉手臂,將箭矢一把貫入哈斯基爾的脖頸。

  「不好意思驚擾各位。『聖餐』已經準備好了。」

  教堂椅間爆出如雷的掌聲與歡呼。

  今夜即是救贖之夜。

             ⠀⠀  ──𝑭𝒓𝒆𝒆𝒅𝒐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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