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後見之明，Yu向來都是特立獨行的人。

彼時，踏入男廁的他瞟見洗手台前站著一個留長髮的人，身上不合時令的長版外套教人忍不住多看幾眼，於是他就這麼做了。鏡面反射出一張便是不施脂粉也靚麗的年輕面容，即便雙眉被修整出英氣的稜角，仍能從眉眼與輪廓間看出是名女性——或者說，有意打扮陰柔的男性時常借助遮瑕或美妝性質的產品打理儀容，因此只消一眼，他就看出了對方是真正的女性。

這念頭讓他登時停下腳步，遲疑自己方才在門口看見的指示有誤，頓時尿意全無。

深怕貿然動作會迎來尖叫與警報的雙重夾擊，更甚是「公廁色狼」的法律責任，他連忙想在對方注意到前退出廁間，不料鏡子裡那雙眼就對上了他的目光，眼神冷淡無波，好像並未留意到他溢於言表的焦慮與惶惑，也好像以這個姿態側面回應他，無論是她、或他，此時此地在這個空間都是正常的。

怎麼辦？要換我尖叫嗎？會不會被笑？

滿溢於腦袋與胸膛裡的困惑，加諸小便池位處洗手台的對向位置，尷尬感讓他無法在明知有女性在場的情況下方便，只能硬著頭皮轉向，在距離那名女性一個人寬的兒童洗手池前，侷促地彎下身打開水。

在水流嘩啦聲中，一道聲線自旁而出：「I’m a boy.（我是個男孩。）」

英文不是臺灣人日常慣用的語言，因此縱是這句話是國民教育裡必然會出現的初階美語教材，也讓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方——那名不知為何出現在男廁的女性——在跟自己說話，可他沒聽明白她究竟在說什麼。正確來說，她說的是什麼。

「Pardon?（不好意思，再說一次？）」他怔了怔，因震驚而脫口而出。

「Not ‘pardon’-- I said, I’m a boy.（我不是『不好意思』，我說，我是個男孩。）」那人這回的語氣輕鬆許多，甚且報以微笑，好像預設會使用這些進階詞彙的他理解異國的文字遊戲，不惶多讓地反將一軍，將自指尖垂落的水珠甩向地面，任晶瑩剔透的液體碎裂在磁磚地上，十足是個普通的、隨性且有點邋遢的男孩樣貌。

「Of course, a boy.（當然是了，你是個男孩。）」出乎意料地，那一刻異國語言讓他迅速接受了、理解了這個訊息，聲音與發音平靜且自然。儘管從彼此的口音中，他聽出彼此都不是正統英文圈的子民（none of them is a English native speaker）。

那是他跟Yu初次見面的場景。

#2

可就算熟識之後，他也從來不知道Yu的中文名字。

確切說來，他不清楚「Yu」這字在方塊字的實質寫法與表徵──是「瑜」？「宇」？「昱」？或根本只是個姓氏？他一無所知，但他從沒問過。（He has no idea, but he’ll never ask.）

Yu只說了很喜歡這個名字，因為「You」和「Yu」聽來很像，每逢和人對話時都會產生被特別重視的感覺。

「Damn, smash all damn’am mirrors in your place. Don’t, Don’t you ever look into them, or you’ll die like Narcissus .（該死的，把你家那些該死的鏡子都打破吧，你可千萬別照鏡子，不然你絕對會像納西瑟斯＊死於自戀。）」莉，他倆的共通好友，聽了這話難得直白翻了白眼、甚且引經據典。

聞言，Yu只是不甚在意地挑起眉毛，促狹用雙關語四兩撥千斤：「Who knows? It’s all Greek to me.（誰知道呢？這些我一竅不通／像是希臘語一樣難懂。）」

「Oh, shut up!（喔，你給我閉嘴！）」莉往Yu手臂捶上一拳，然後兩人都笑了開來。

這草稿原本收錄在一個叫「自己的故事」的資料夾。
我跟學長提過故事的雛形與大綱，或許是當時表達力不足，對方聽完後表示「有點複雜」、「要素過多」，於今重新檢視故事裡的三人組（Yu、他／我、莉），我覺得這個故事本核很單純，只是一些散落在後青春的愛與成長。

Yu不是我，我也沒有做過（也不完全認同）Yu的行徑，可我知道，他就是會這麼做的人，而我不想抹滅這樣的他。噗首的「？」是獻給不屬於任何定義的Yu，以及還沒說出全部的「他」。

莉不知道的是，某種程度上，Yu才是那個最希望自己活在沒有任何一面鏡子的房子的人。Sasha Alex Sloan - House With No Mirrors (Official 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