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貝拉•瑪里努茲
5 months ago @Edit 5 months ago

DAY18|
妳殺過人嗎?他問。
女孩只覺得腦瓜子嗡嗡地響。
latest #15
到底是近十年前的瑣事,瑪里努茲不清楚自己為何會突然記起;不過自港口吹去的風,終有一日還是會吹回陸上,也許記憶也是如此,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彼時她剛開始孰悉這裡的語言,白天裡就在教堂中和修女一起行侍奉之禮,晚上亦與她們同寢同食。
說是『她們』,但其實這座落魄教堂裡的修女修士來來去去,最終留下的也就只有一位終日盤起黑髮,有些聒噪的修女,以及在她有記憶起就沒離開過此處的神父。
他們不曾怪罪過那些來去之人,畢竟這座港灣之中,每個人都在尋覓更好的棲身之所,他們也一樣,瑪里努茲亦然。
那是個雨季漸去的黃昏,暮色逐漸沉入大洋的另一側,有些酒館、妓院與民家已逐漸點起了燈,從隱隱睡去的港口回望,星火將這座城市裝飾成了一場巨大的歌舞廳,正準備上演日復一日,癲狂無序的好戲。
「……」她還未能適應這一切,只覺得這一切——

「荒淫無道不知廉恥,噁心得讓人想吐。」身後不知何時傳來了男性的說話聲,瑪里努茲雙肩顫抖一下,緊抱著懷中的紙袋回過頭。
「唉呦唉呦,小姑娘好大的反應。放輕鬆,放~輕~鬆~」
那是個年紀約莫二十五上下,身材消瘦的男子,他背對著聲色犬馬的維珀利伯港,將自己的半個身子踏入無人的夜色之中,只留一圈猶如書冊中聖者的光輝雕勒出他的輪廓。
他穿著有些鬆垮的男士內襯,卻在內襯上頭掛了兩條磨損嚴重的皮帶吊著鬆垮垮的麻布褲子充當吊帶褲。褲腿鬆垮垮地拖曳在地上,隨著他的靠近發出『唰、唰』聲響。

他在自己身旁的地板上坐下,與自己保持著一個意外恰當的距離。
晚風吹過,皎潔月色終於照在了男子的臉上,不出所料,是一個雙頰微凹,頭髮蓬亂的男子。
儘管瑪里努茲早記不起他的面容了,卻依稀記得那名男子身上粉色的……粉色的什麼

「怎麼,我猜到妳的心思了?」消瘦男子像是想俏皮地眨巴一下他的眼睛,但看起來倒顯得有些滑稽,瑪里努茲沒有應聲,只是繼續看著那猶如明鏡的夜之海。
確實猜中了,她暗自吃驚著;不過她也沒有回應對方,畢竟會這樣主動搭話上來的人,即便不去理會,也會自顧自地繼續自己的話題。

他們需要的不是捧場,只是需要一個聽眾,哪怕對方素昧平生,哪怕對方只是個小女孩,甚至只是一顆熟透開裂的西瓜。
某方面來說還是挺讓人羨慕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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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格格不入是吧?我懂,我懂的~」果不其然,即便她的態度如此冷淡,男子也沒有要閉上嘴的意思。
「要喝嗎?舶來船上的爛酒。」他不知從哪裡拿出兩罐由玻璃容器封住的小麥色液體,在她眼前搖來晃去,他那張本就像餓壞了的老鼠一樣的凹臉在搖晃中左右拉伸變形,更顯搞笑。
「……噁。」一口下肚,瑪里努茲終於憋不住似的乾嘔出來。
「難喝嗎?」男子將自己的那份酒瓶朝著地板上敲了下,隨後連著那些玻璃碎屑混著黃湯灌入口中。
「難喝。」直言不諱,卻又再次試探性地喝了一口,然後再次發出比之前還要更生動的噁心聲「難喝。」她重複道。
「難喝就對了。」男子哈哈大笑,接過了瑪里努茲嫌棄地扔給自己的小麥酒,又是一飲而盡「爛透了的人生就該配上爛透了的酒,這才叫個般配!」
她不知道這名男子在高興什麼,也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值得這樣大呼小叫的,他的衣著又窮又矬,不該見人的內襯靠掛著的兩條牛皮尾巴裝飾著,喝著猶如馬尿的發酸小麥酒,瓶子邊緣的玻璃碎屑還將他那猶如旱地的乾裂嘴唇劃出一道道血痕,看著就疼。
她不覺得這樣的人生有何樂趣,即便她自己這副邋遢模樣也沒什麼資格小瞧他人。
「多大點事情,妳看起來活的還真苦啊。」男子又笑了,瑪里努茲只覺得這人肯定是有點毛病,又或者和那些其他『大人』一樣另有所圖,畢竟往後走幾條街的老鴇價格開出來的價格高得嚇人,有不少沒個幾斤幾兩的,時常會在路邊隨機找女孩下手。
「……」彼此的目光相對,瑪里努茲覺得對方似乎又透見了自己眼底裡的心思。
「妳不喜歡這裡?」沉默半晌,他突然開口問道。
「……不喜歡。」同樣乾脆的回答;瑪里努茲有些慶幸,她不知道是眼前男人沒有看出自己的焦躁,還是刻意避開了這個話頭。
「為什麼?」他問了一個很沒有意義的問題,但瑪里努茲卻不知該怎麼回答對方才好——因為沒有理由、因為沒有意義。

因為沒得選擇。

「……」
最後一口酸酒入喉,邋遢男子就著瓶口看向夜空,明月高掛,瑪里努茲不知道他從平底看見的月亮是何種模樣。而男子似乎也不打算就這清冷月輪發出什麼感慨,只是有些俏皮地朝著碎裂的瓶口處吹上一口氣,接著手腕一轉,將手中的玻璃瓶扔入幾步之外的海中。
「我討厭這裡,因為這裡的老鴇惡霸得很,同樣的胸部同樣的屁股,今天和昨天的價格能天差地別。」他這樣說著,又將另一支空酒瓶扔入海中。
「我討厭這裡,因為這裡的發酵麵包總有股噁心的海潮味,無論是肉腸、蔬菜、水果還是果醬都有一層魚腥包裹著,不管什麼東西的味道都像是魚乾口味的玩意。」他又想扔點什麼,才發現兩支酒瓶都已被他拋入海中,瑪里努茲見他有些尷尬地搔頭,但又立刻在地上找到一塊稜角分明、被船隻撞下的港灣碎塊,隨後也將其投入水中。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男子不知何時已是站了起來,將石塊一個二個扔入水中。即便如此,他的埋怨仍是鏗鏘有力,幾個來回後,瑪里努茲才想到或許該稍微計算一下這男人到底有多少討厭的東西,可惜,當她想掰起手指數數時,男子似是罵完了最後一句——已經沒什麼東西能讓男子隨著那聲謾罵朝著大海啟航,於是他乾脆脫下了自己的破爛皮靴,一併扔入海中。
「痛快!」他赤腳喊道,水面上漂著他那隻無故又無辜的皮靴,隨著海潮逐漸漂遠。
「……」她無言以對,不管是對男子的言行,還是對他抱怨的這一切「你討厭的東西好多。」最終,她只能這樣說著,儘管她總感覺有些抱怨與維珀利伯港無關,只是男子自己的惡習使然。
「當然,我不是說我討厭這裡嗎?」他不知為何嘴角勾起,似是有些得意。

「沒什麼事情是沒有意義、沒有理由的,即便是厭惡本身。」他道「我得記得我多討厭這裡。」
「……」她沒有答話,扳著手指細數來到這裡後每一件不習慣的事物、每一次的厭惡與噁心,,而每彎曲一指,都只讓她感到愈發寸步難行。

那份厭惡猶如林蔭間最潮濕之處才會發現的橘黃粘菌,將她牢牢箍死在聲色犬馬之中。
「妳得記得妳有多厭惡這裡。」他笑了「才會想辦法逃離出去。」
男子自顧自地說到,僅存一只的破舊布鞋顯然沒什麼用處,他索性後退幾步,接著像在踢一顆隱形足球般地將那只無辜的倖存者一併踢入海中——縱是背對月色,瑪里努茲也仍舊清楚地看見了男子腳背上的扭曲燙傷。

那是奴隸的印子。
用烙鐵燒紅後壓在血肉之上,任其潰爛腐敗、然後苟延殘喘後美其名曰『重生』的標記。

噁心感撲面而來,但那空空如也的胃只能徒勞的蠕動著。
為什麼即便這樣也能活下去?為什麼生命是如此頑強又堅不可摧?
她想,她自以為是地想,她自作聰明地想,她自作多情地想。
於是她擲出手中石塊,即便她無言以對。
於是她擲出手中石塊,即便她壓根無恨無悔。
不,不是無恨無悔,也根本不是無言以對。

這些痛恨,不屬於『瑪里努茲』。
把話頭拉回來吧,『瑪里努茲,妳殺過人嗎?』

『沒有。
我沒有殺過人。』女孩回答,毫無猶疑。

『……』夢中的囈語在此刻安靜地可怕,它分明在自己來到這座港口之後無休無止的在自己的耳畔輕言,如今卻只剩下寂寥的夜風簌簌。

我沒有殺過人,『瑪里努茲』重複著。
她在隔日的早市再見到了那名男子——正確來說,是那名男子的屍身,與他那顆滾的老遠,已成盤旋海鳥與路邊野貓早餐的腦袋。
他不知道那名男子在與自己道別後經歷了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更不清楚他一介奴隸究竟為何能得到那片刻自由與自己相遇。

她在那團因烈陽炙熱開始腐敗的爛肉前停駐,野鳥似是分不清眼前美餐究竟是爛肉還是人類的皮囊,囫圇地將那條散亂掛在雙肩之上的牛尾當成蟲兒吞下。

「我討厭這裡。」她不知自己是在對海鳥、野貓,還是這團腐肉傾訴。「因為今日的陽光是如此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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