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是沒有極限的。
這是奧爾迦遇到流民野匪第一個感想。
數日前,他在騎士之嚎遇到瑪莉勉強算回程一件衰事。差點因貴族一句「處理乾淨」而成為處理對象,奧爾迦事後回想感到一絲恐懼。
不過畢竟不是對方原意,他看著騎士跟地龍的拔河持續到日落西山,直到族人收拾完女屍,他準備啟程時,都還在繼續苦惱。
這或許已是很大懲罰,畢竟戰後荒野什麼沒有,夜風吹來宛如如泣如訴的哭嚎是唯一,願那名騎士擁有一顆強健心臟。
後來巧遇米諦爾不能算衰,但卻讓他覺得難受。魔物與戰爭本該無關,哈耳庇厄該自由自在飛翔,而非捲入無關牠們利益的爭鬥,因為族性遭受利用,受傷並受傷。
……但眼前的人不也是嗎?
受波及的無辜鳥兒。
黑髮青年暗眸注視眼前持刀手發顫的流民,他雖然不會戰鬥,但見過武者如何應戰,手抖成這樣是不能傷人的,可千萬別傷到自己。
「交、交出你身上所有錢財,還有食、食物,對,食物跟水!連你的斗篷都留下!」
努力撐起的氣勢像灌滿空氣的布袋,看著巨大卻沒有壓迫,墨藍輕輕掃過身形,下肢結實、手臂粗壯,臉龐有明顯烈陽曬痕,原本應為農民?
可能是農田被燒毀、也可能是村莊直接不在,也可能……
太多可能。
他沒有繼續猜測,默不作聲依照對方指示卸下斗篷,露出黑色長袖包裹的纖瘦身形,拿出隨身背包裡的食物與飲水,彎腰放在腳前地上。
青年毫無反抗的舉止反而讓流民瞠大眼,平靜對待要求的反應與預期相差甚遠,他原本預想的是反抗或討饒,賭著命想說不定真的是普通人,而不是個魔法師——
還是眼前青年真的藏了一手?!
戰亂時期敢獨自旅行的人,不是實力高強就是、天啊,他下一招是什麼?會不會突然施展魔法?
胡亂猜測的恐懼,加上連日累積的疲倦與飢餓,逐漸吞噬冷靜,失去理智的流民握緊刀,又喊:「你、你不要動!」
有一瞬間的刺痛,但也只是一瞬間。
在男人慌張抽刀、慌亂砍來第二刀時,痛覺已經不存在。
冷光橫過胸腹,又再度捅進腹腔時,奧爾迦面無表情的想。
不是搶糧搶財而已,怎麼多了搶命?
……他還是第一次親身體會沙里葉說過的,關於血統的特殊性。
疼痛感彷彿不屬於這個軀殼,他感覺得到血液於血管奔流,從破口不斷溢出,視覺駭人,卻無知覺。
他過度冷靜地按住持刀手,試著將刀拔出;流民鬆開手,跌跌撞撞後退,驚恐朝他尖叫。
「怪、怪物?我、我不是,不要吃我!」
為什麼覺得我會吃人啊。
雖然不會痛,但失血還是造成暈眩,他現在慶幸對方早就失去冷靜判斷的能力。
可惜他說不出話,不能進一步虛張聲勢的威嚇;一張口,血氣哽在咽喉,差點一股腦全吐出來。
他在對方察覺攻擊實際有效之前,握住腰間包裡的魔法石,施展緊急逃生用的屏蔽魔法。無法以肉眼觀察的術式展開,儲存於魔石內的魔力紮根於地面,開始運轉。
第一層術吸收周圍魔力,將之與使用者的氣息混合,用以混淆視聽;第二層術以水霧模糊身形,極為細小的冰晶折射著光屬性,造就鏡像;第三層術雷鳴貫穿,一瞬間的爆炸聲響,掩蓋逃離的足音。
層層疊疊,全是為了讓使用者安全拉開距離,再度使用其他魔法石隱匿行蹤。
但他無法。他連拿起第二顆魔法石的力氣都失去。
腳步虛浮,磕磕絆絆地走進樹林,暗自希望樹影掩過身形。
按著傷處深怕腥紅沿路留下標記,來自異界的血緣從根本便是異質,傷口已在復原,但他不曉得實際修復會多快。
快、差幾步就、
或許先、聯絡、母……
掌心按上林地邊緣的樹皮,劃下紅痕,他聽見自己急促地倒抽口氣。
千萬別引來掠食者。
鋪天蓋地的黑湧上,吞食四肢,淹沒意識。
沒有限定路線的旅行總有些意料之外的驚喜。
比如說,偶遇幾朵恰好綻放的花,觀賞隔天即將下雨而飽含水氣染滿霓虹的落霞,或意外重逢好幾年前只看了一眼,打從心底認為或許早已亡故的孩子。
因為是意料之外,所以一切皆無心理準備,只能在相遇的瞬間感受所謂機運的無常與震顫,放開自我去接觸、去感受、去接受命運流過身側。
閉上眼睛,單純體驗吹颳的風吹揚側髮,張開雙手,擁抱與享受當下所有突如其來,活於此刻。
無論是否有人類踏足,草木樹林一如往常發出新清而使人放鬆的氣味,行於林木之間,遠離人聲干擾,春季的枝枒長出新葉,生氣浸潤土壤,在呼吸間濕漉植萃的鮮活與安寧,貼入肺底。
熬過冬季蕭瑟、初春料峭,開始變暖的氣溫麻痺人們的本體感覺,讓人時不時陷入疲睏與恍神,對所行的每一步並不清楚在意。
地面毫無破碎的落葉,春雨讓土質略略發軟,吸納生者踏足於地上的聲響,僅有踩踏之際足尖傳來觸覺反饋,進一步壓低步行的真實感。
自由生長的樹不受誰規範,朝天朝地向外延伸展示著自身生命;錯落枝條遮掩行者的視線,在每次繞過哪棵粗細足以幾個成年人環抱的老木之前,誰都無法預期將會有什麼映入眼中。
但還會有什麼呢?滿眼的褐、漫天的綠,溫和而毫無清略性,反覆又因自擁生機而不顯單調,永遠令人感到安定。
太陽尚未落下,陽光灑落樹木間隙,萬物撒上一層金,顯得溫暖。
他拉拉肩上的布囊,順手揉揉長時間以相同位置負重而稍稍發痠的肩部肌肉,再度繞過剛好橫於路徑前方的樹木。
還會有什麼呢?褐色褐色褐色、草綠草綠草綠、褐色褐色褐色,地面石頭泛灰,鞋面沙塵土黃——
——滿地腥紅。
沒有限定路線的旅行總有些意料之外的驚喜……或驚嚇。
「喂,聽得到嗎?」
他立刻奔至那片紅的正中,倒於其中的人正緩緩閉上眼皮,缺乏人體正常眨眼的生活靈動。
他顧不上鮮紅可能沾蹭白色衣袍,蹲身單手按上顯然遭受重創之人的肩膀。
失神的目光是意識渙散的證明,濕黏的空氣凝住血味,腥氣直到逼近後才鑽入鼻側,觸動本能警鈴大作。
沒有經過「思考」此一歷程,他的身體自然開始動作。
胸膛還有起伏,雖然很微弱。還在呼吸,沒問題,沒問題,會沒問題。
而他隨後跟上的思緒不是反抗自己的行動,而是快速拆解起眼前畫面進行分析、判斷,得出正確的處置方式。
布袋落在地面身側一角,他以另一隻手直接按上傷者胸口,口中條件反射式唸禱。
銀白的弧線從地面浮起,散發淡淡光芒,細粉般的亮度盤旋聚集,由下而上揮散於空氣中,與金黃陽光交融。
活化、治癒、收口、鎮靜。
直接的接觸能夠提高陣術的傳達效率,確保他希望的效果百分之百發揮。
噗通、噗通、噗通。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我在做什麼?這又為什麼?
午後的斜陽照在他的背後,傷患的臉龐被他的影子遮蔽,專心施術的術師緊盯因失血而有些蒼白的眼皮確認生命徵兆,沒有多想與確認人的長相衣著。
魔力聚集,銀絲與金芒交織,建構填補傷者失缺的法陣。衣袍無風自揚,隨魔力流輕輕飄盪,如治者預期,失神的眸重新填入色彩,像淨水流入寂靜沉默的湖,沖散沉積死氣。
溫暖。
注入胸口的魔法如暖流,意識還在黑暗中載浮載沉,但不可視的什麼於身旁流動、打轉、匯聚於毫無痛覺的傷處。
奧爾迦微皺起眉。
傷口癒合比他預想得更快,早在魔法師抵達身邊前已止血收束,僅餘殘留血跡視覺效果駭人。
難怪很久以前的族人會死於非命。
這副身體的特質挺容易讓沉迷戰鬥的人陷入無懼的瘋狂。
幸好我不會戰鬥?
……不,大概正因為我知道,所以我不會戰鬥。
沒有必要。
他只是換個方式揮霍。
眼皮回歸腦部控制,輕輕閉起、再緩緩睜開。
啊。
仰躺凝視背光者,藍髮滑過年輕面容,幾縷落在他的臉頰,帶來細微搔癢感。
「嘔、咳咳、嘔吐小朋友……?」幸好喉嚨沒有受傷,但短短一句話還是讓噎在喉間的血全吐出來,「咳、」
趴伏於地抹掉嘴邊血跡,他躺回正面,邊惋惜衣物破損,邊粗喘著氣,「你怎麼……在這裡?」
歐索魯呢?你有遇到他嗎?你有沒有、
替他恢復魔力?
被教導過的、能挽回逝去的、很少主動對人使用的魔法具現,轉化他的精神,成為他者的一部分。
銀冷色調帶著與視覺效果不相襯的溫暖無法探詢明確的來源,突然出現於術師掌間。這份天賜的珍貴沒由本人憐惜或保留,全數傳入與他毫不相干的人體內,直覺般不假思索,理性中理所當然。
這是一個重傷瀕死的人。
一個將要身破命殞,斷開與世界的連結,再無法得到萬物回應的人。
他沒注意到此刻以駭然的傷勢而言,掌下並無生命力流逝的異常,頹躺地面的人搧開脆弱眼皮,他一瞬間也微微張大了眼,一鼓作氣要提升治癒魔法的流速,然後——
——嘔、嘔吐小朋友?那是什麼鬼。
無實體的魔法構物猛然急煞,外圈的符文只差沒有讓人聽見尖銳的摩擦聲響。歸功於赫然被動搖的魔力灌注,銀白光芒一閃一滅,只差沒立刻讓咒術停止發揮效用。
他不過就吐了那麼一次,消息到底是從哪傳開了為什麼這麼多人都……哦。
眼中未被本人覺察的焦慮聚焦為憤慨,原先僅用於接收人體反射的視覺畫面終於被以另一種方式解釋,連接取腦中的人臉辨識區塊。
這對墨藍色的雙瞳?不就是上次向他打探啞巴下落的人。
「躺好,閉嘴。」他面無表情地打斷傷者說到一半的話語,加重手上的力道,絕對是出於醫療專業,而非不想聽到更多可能攻擊他精神的發言。
「受傷的人說什麼話。」
他感覺到魔力流動有一瞬間尷尬地中斷,隨後再度依循術師意識奔馳。
胸口力道將他壓向大地,奧爾迦沒忍住乾咳一聲,眉尾下垂,自然流露突然遭受治者攻擊的無辜,甚至微微撇了下嘴。
受傷的人能說話是好事吧?
死人才不會說話。
「你怎麼、在這裡?」他又問一次,呼吸還沒完全恢復,乖巧躺好,沒有再使用任何奇怪稱呼。
雖然他也不知道對方原本打算去哪裡。
說起來離多遠了?斗篷跟旅行物資不知道那傢伙有沒有拿走,沒有的話他待會得去撿回來。
墨藍稍微轉向一旁,試圖看得更遠,好看清楚周遭。
樹林。
看來昏倒時已順利抵達樹林,也不曉得實際昏厥多久,不過確實短暫失去意識。
視線重新回到治療者的年輕臉龐。
「謝謝。」黑髮青年扯動嘴角,友善微笑,言謝。
我怎麼不能在這裡?
他朝他根本不熟識也不了解性情的人毫無修飾地白去一眼,手上傳遞治癒的撫觸,魔法顯化,持續發揮功能。
躺在地板上的這傢伙可能不知道「閉嘴」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不,不生氣,別跟失血過多的病患認真,這肯定是用來運送氧氣供給腦部的血液流光了。他不計較。
傷患睜開眼睛,咳出腥血的畫面看來駭人,但從能正常對答來看,意識應該還算清晰;說話時未聞氣息混亂的雜音,肺部與氣管應當沒有不可見的損傷,能夠自然呼吸,外傷止血收口後即應無大礙。
審視的目光隨著人轉移視線的移瞳不自覺往相同的地方望去,幾棵松木靜立,無風造訪的林間沉靜死寂,甚至未有平時自然不過的鳥鳴樹梢、松鼠搖晃草枝。
陽光泛橘,一切如此安詳而無須生機。
「怎麼,有人在追殺你?」
他皺起眉,莫名騷動起些許緊張感。穿刺深入腹中的傷口足以致命,切口平整卻在邊緣有些許撕裂傷,凶器可能是未被妥善保養的刀劍或農刀。
上次見面他基於自身渴望相信的真實,近乎魯莽、充滿瑕疵地信任直覺,將他所知的啞者的行蹤告訴這個人,而這次見面,對方重傷倒地瀕死。
平白無故,誰會殺傷一個普通人,讓自己手上沾上人命。
這人會被人以幾乎索命的方式重創,說不定真非善類?
那,還救嗎。
他斂下眉,沒有抽回自己的手。
「倒也、不是。」被流民砍傷要算追殺嗎?不算吧。
看著藍髮青年毫無保留的白眼,奧爾迦嘴角笑意染上點苦澀與無奈。呼吸順利來回於喉與肺,治癒術確實發揮效用,使細微傷口全數復原。
「我回、」小朋友是歐索魯的熟人,應該可以說?「荒石鎮的路上,應該是那個方向不遠,遇到戰爭流民搶劫。」手順利從地面抬起,指向某個方位。
細看地面,能察覺些許乾涸血跡沿路綿延到他身下,與樹皮留下的掌痕方向相符。
「……我順從他的意思把物資放地上想給他,但他忽然砍我。」老實說他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依循對方指示照做還是被攻擊,但事實如此。
短短一句話也說明,為何此刻行囊比先前相遇時更輕便。
我的衣服啊……斗篷還在的話姑且能擋一擋,但要是東西真的都被拿走,他也沒錢買新衣服了。
奧爾迦鬆開力道讓手倒回地面,濕潤土壤反饋方才失去的血液有多少,黑髮青年忍不住細微嘆氣,欲哭無淚。
還是直接回據點算了,雖然他不太想破破爛爛的回去嚇到族人。
回?他曾經為了採集幾塊浸滿哀戚的石材行至荒石鎮,人煙稀少的不毛之地瀰散天然形成的荒涼,連哭聲與啜泣也沒有,地處大陸邊陲的村鎮遙遠,即使造就環境讓普通不過的石頭與泥灰都成為有特殊功能的法陣引媒,他也實在沒去過幾次。
既然用了「回」字,原來是鎮民嗎,印象中那裡人口不多,居然還能讓他遇上一個。
他在捕捉到確切的地名時於腦中自動調動相關資訊,不是具體將什麼額外的印象或特徵與眼前的人身上連結,僅代表知悉,而非評價。
遭受戰爭摧殘的流民多半瀕臨精神極限狀態,神經敏感而脆弱,若是與流民交涉,任何意想不到的枝微末節都可能引發衝突,不需要多大的反抗,只要一點點刺激就能讓這些人做出自己沒有預期的失控舉動。
畢竟,更多的無可預期,極限、衝突、刺激、失控,這些命運可未對他們吝嗇。
「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聽不懂人話的行為?」
對照這人聽了「閉嘴」後還立刻發問的舉動,這浮於腦際的結論竟十分符合邏輯,他一點都不覺得他此刻的發言完全就是在檢討被害人。
「比如說,人家要你閉嘴你還『好的大哥、是的大哥』,或是人家要你別動,你還繼續舉手投降。」
刀傷只有兩刀,一刀明顯比另一刀還淺,顯示應該是在慌亂的情境中刺出,「被流民所傷」的說法應當屬實;較深的那刀傷口深及內臟,若沒有即時治療,即使不因失血過多而昏厥,人應該也會因內臟破裂而於痛苦中死去。
眼前的傷患流了這麼多血還能這麼快開口說話,真可謂身強體壯。
明明以身材與肌肉量來看,不像騎士、傭兵、獵魔人等鍛鍊過體魄的武者,這樣的恢復力只可能是天賜的體質了。
作為一個抗拒額外勞動,長年以來為了在逃跑時不摔倒而只跟自己的加速增益取得了默契的人,還真羨慕。
說起來,上次這人遇到他也是舉起雙手,到底是不是個和他一樣的術師?
「倘若你下次遇到他,請幫他恢復魔力。」
如果不是,這人怎麼知道臭啞巴需要以魔力幫助;如果是,那多少應該要有點自保能力,又怎麼會被傷成這樣?
是為了隱藏實力不惜裝弱到底?
思及此處,他本在檢查傷勢的眼光,更是毫不客氣的在人身上來回掃視,彷彿光是這樣觀察就能直接看出人的魔力及能力那樣,腦內依據顯現的線索一一排除不可能的答案,直達合理而更加失禮的結論。
……還是其實是有魔法但學藝不精?
呃、
「但我東西掏到一半了他才要我別動,我總不能就維持著彎腰……」這不是我的錯吧?難道不是對方隨便亂砍人的錯嗎?
無意間被正確檢討的受害者語氣委屈,默默轉開墨藍視線。
無法得知對方繼續臆測自己擁有高深莫測的實力,身為實打實手無縛雞之力平民,奧爾迦安靜躺好任綠來回掃視,當作對方在檢查傷勢。
傷、好像都好了。
現在立刻起身活動也不成問題。
「……總之謝謝你的治療,如果他沒拿走我的錢袋,我請你吃一頓?」
受創的軀體止血收口,裂開的猙獰刀痕漸漸增長出嶄新的血肉彌補裂口,法陣外圈符文因探索不到正在失血中的創口而自動緩緩停下運轉,冷靜過晚地漸漸回歸他的腦內,主掌思緒。
「『別動』的意思就是不要動,正如『閉嘴』的意思是不要說話。」
他涼涼接口,以不冷不熱的態度說出一句看似廢話,在他的邏輯中卻自然無比的發言。
隨著治療強度的需求下降,他將手略略上抬,與對方的身體隔空相對,銀白粉塵還盤桓於他掌間與傷患的胸前之間,只不再有過於接近的實際碰觸。
現在這副身體還處於貧血狀態,內層的法陣帶有鎮靜與活化的效用,如果順利的話,或許不用三分鐘……不,兩分鐘內,這個人就能完全復原。
他從未懷疑自己法陣的效果,那起於他對於自身能耐、對於他的陣所具備的強度,有百分之百的理解與掌握。
這種把握,當然包含了解法陣所能達到的最佳效果上限。
……這種等級的恢復速度,無疑遠超過他的魔法所能及的治癒程度。
若非傷者本人因某些原因有著特別強悍的恢復能力,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的理由能夠解釋眼前的狀況。
但這個人無論怎麼看,應該都是一個普通人類才對。
所以,果然還是因為這個人本身的魔法嗎。
說到底,這個人在得到他提供的線索後有沒有順利找到啞巴?
他不了解發生在啞巴身上的異狀,這人卻彷彿清楚非常,甚至能掌握走向。
可這個人到底是要救助啞巴,還是對人補上最後一刀?
分別冬雪之中,他未曾感受到送出的傳音晶石中的魔法生效,向他遞來傳音要求。應該無事、必須無事,一切如常。
——請幫他恢復魔力。
他確實知道探測魔力的辦法,以他自身的魔力為引,潛伏地、刺探地、入侵般地把屬於他的魔力送入對方體內,經由對方身體對於他人魔力的排斥程度,他甚至能推估對方體內所具備的魔力存量——但若對方是對魔力完全無感的人就算了,如果這個人能夠使用魔法,即使他自知能做到小心謹慎,精細操縱魔力到一定程度以下的魔法師無法察覺的程度,卻無法保證這人是不是正是實力遠在他之上的存在,輕易識破就能並壓制這近乎不軌的探問,讓他陷入難以自辯的、力未能抗的極端不利情況。
斂起掌心,冷色亮芒失去亮度,消逝於空氣中,他將手臂收回身側,撐向地板支著自己。
會有人搶劫搶到沒把錢袋拿走嗎?
跟著去,陪人找錢包,倘若錢包已被洗劫或奪去,他就拍拍衣袖放人在原地手足無措,自行離開——因為不關他的事?
那,要救助,不離開,就換他負責請晚餐?
他可連這個人究竟是敵是友都還沒分清。
免費救傷,請客吃飯。賽西爾,我都不知道你人有這麼好?
他沒開口回話,幾秒之後,才微幅點點頭,比起同意邀請,看來更像不置可否,至少並未有明確反對的意思。
維持彎腰放置物品的姿勢很累耶。
他想吐槽,但還是忍住,奧爾迦微乎其微地嘆口氣。
身體已經可以活動自如,藍髮青年的治癒魔法比預期更強大,倘若是一般治癒,或許得花上更長時間才能彌補貧血。他想起黑髮男人的修復歌,如果這時候是遇上對方,他肯定會率先阻止啞者唱歌。
不要再使用更多魔法了。任何一點都不行。
墨藍微斂,心跟著沉了沉,他有那麼一瞬間再度勾動尋找的心思,但很快按捺住。
冬天遇到的時候,這個人說不定也對歐索魯用過治癒魔法嗎?如果他看起來很糟?
但魔力不足與肉體傷害無關,應該得換一個……他不清楚,只粗略知道不是相同類型。
他坐起身,注意到魔法師撐住身體的姿態,下意識摸入腰後暗袋。
……還有一瓶。原本要給啞者的魔力恢復藥水,出自長橋某個煉金藥鋪。
刻意不與其他物品放於同個背包,正是要避免不久前遇到的情況;不過他的確收納另外兩瓶在背包裡,分散風險的存放。
反正歐索魯喝不到了。
思及此,又憂鬱幾分,一口氣吐在心底,面上倒無太多改變。
「這個給你。」他把精緻瓶子放於對方面前,「是我之前從煉金藥鋪購入的魔力恢復藥水,一瓶有十次份量,應該喝一口就行了。剩下你備著。」
大型魔法陣應當相當耗魔,雖然他上次給歐索魯時是讓人直接喝完一瓶。
沒辦法,他覺得黑髮男人就算一次喝掉三瓶,那也是遠遠不足。
還是剩下兩瓶如果強盜沒有帶走,也一併都給眼前小朋友?讓他帶去給歐索魯?
……不行,既然一開始沒有同行,本來就不打算跟歐索魯同行吧。
帶回據點後他還可以寄給歐索魯……
雖然他認為男人會優先將魔力藥水讓給法斯提斯,那樣寄藥水給對方就失去意義了。
……好難。
奧爾迦抽回思緒,目光移向瓶子與魔法師,等待對方的下一步。
說起來,好乖?
他有看見微幅點頭,說話尖銳的高傲魔法師是這麼好邀請的嗎?
他沒阻止人起身,透明精緻的玻璃瓶放至眼前。
瓶內清澈的藍色液體眼熟,他曾造訪某個攤舖購入恢復魔力的藥水。
不過,無論眼前這瓶外觀包裝上有多相似,僅用肉眼觀測而沒有詳細檢查的話,也無法確認是不是真正出於相同的地方,也無法保證其功能是不是一如對方所宣稱。
除了自然恢復以外,他沒有其他補充魔力的魔法,啞者給的禮物是情況警急時應急的最後手段。
不必。
他張開嘴,原本打算這麼說,下意識截斷拋諸己身的善意或關懷,又再真正發出聲音之前停下,又歛起唇。
伸出手拿過瓶子,他將清透的藥水收入貼身的小牛皮袋中束起,沒有聽著人的要求乖乖喝下,但也沒有直接推拒,讓疏離的謝絕再一度拉開他與他人之間的距離。
功率較高的大型法陣耗費魔力的同時帶走魔力依附的體力,展開時間不久,他只需要休息一會就能夠恢復;但此刻他立即起身,立定後將自己身上的灰塵與落葉撥淨,沒攙扶著誰。
他一向憑自己的力量站立。
「你現在應該可以站起來,試試看你能不能站穩或會不會感覺暈眩。」
不全然是他魔法的功勞,傷者的體質、救治的時機更決定了治癒生效的效率與效益。
強大的治癒魔法,也無法匹敵在恰當的時間點及時救助。
被看出消耗可觀的力量並不是丟臉的事,他能確保他施術的品質完全對得起在他體內培養的魔力。
「沒問題的話,我們去確認你的行李還在不在,衰鬼。」
……那瓶可疑的藥水,就當作是一次治癒術的對價。
奧爾迦雙手撐地,站直身體,既沒有失血的暈眩、也沒有迅速起身的貧血感,狀況良好。
聽見下一句稱呼,黑髮青年苦笑。
他承認自己是挺衰的,沒有對此表達不滿。
稍微動動關節感受四肢,他低頭看著破洞長袖,忍不住嘆口氣。幸好斗篷是脫下來的,沒有沾……呃,不對,斗篷他放在地上,說不定有被血濺到?
到了現場才能知道了。
青年邁步略過藍髮孩子,預備帶路,走兩步後便習慣性回頭,確認對方是否跟上。
默不作聲的魔法師安份跟在後頭。
奧爾迦想,今天如果夠衰,就是被身後青年再補捅一刀吧,哈哈。
雖然他不認為方才著急治癒的孩子會多此一舉,剛用完大型魔法又讓事情回歸原本,感覺不像聰明人會做的事。
沿著血跡回到事發現場,大多行囊如同他離開前一般,整齊放置於地面,只有幾顆蘋果被逃離時的凌亂步伐踢到,而滾得稍遠。
他真的沒拿啊?
我就這麼像怪物嗎。
……好吧,以普通人的觀感而言,是吧。
奧爾迦微暗眸光,站在斗篷前思考幾秒,俐落脫下破洞染血的上衣,再將斗篷套回。短短裸露背部與前胸幾秒,展現纖瘦體態,以及過分乾淨、毫無疤痕的光滑肌膚。
「好了,看來都還在。」他將裝備一一穿回,「你想吃什麼?好像也沒問過你的名字,雖然上次介紹過了,但我叫奧爾迦。你呢?」
「賽西爾。」
行囊整齊置於地面,沒有被隨意翻找過的痕跡。
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為不需要請客晚餐而鬆一口氣,還是對眼前的人能把強盜嚇得連原本目的的錢包都沒拿,直接落荒而拉高警戒。
鮮紅的蘋果滾落地面,沾染沙塵,可惜而令人難忍。他自然地走向落果一顆顆撿取,一一用自己的袍子擦淨,捧在懷裡,再四處環視幾遭,確認沒有遺落後才抱著幾粒香甜水果回來。
站在正在忙碌的人身側,他看著人換衣服,沒意識到該禮貌性別開視線,待人穿戴整齊後,才將手裡的蘋果遞出。
「喏。」
「啊、謝謝。」接過幾顆,又留下幾顆,「剩下的你帶著吧,謝禮之一。」
他對賽西爾沒有戒備,不如說戒備也無濟於事,奧爾迦摸摸行囊,魔法石都還安好,倘若回程不幸又遇上搶匪,至少還有其他魔法石能擋一擋……
希望不要。
不知道眼前的魔法師會不會願意替緊急逃命用的魔法石補充魔力?
「那你想吃什麼?」小朋友是不是都喜歡甜食?
以挽救人命的高階治癒而言,怎麼樣的謝禮都不足為奇;以抱持懷疑、心思動搖,在救治後又自我質疑起救助動機,僅有行為表面可勉強稱為善舉的行動來說,一而再再而三的言謝又確實太多。
他望著被推回那顆蘋果,夾雜粉黃天然斑紋的表皮反射不出他的表情,略有重量的沉甸穩於掌上,他彎起手指,主動捏緊了蘋果。
如果是餓得受不了,不得不打劫過路旅人的流民,為什麼會放棄已經近在眼前的錢財或食物?
零碎的幾枚銅幣可以換來果腹的牛奶,富含果糖的蘋果能提升血糖,縱使在消化後會令人陷入更加深沉的空虛,飢餓當頭的情形下,那應也比不上立刻就能以什麼填充腹內、短暫確切時的饜足。
當為了生存。
「什麼都可以。」
他不再多想,沒多客氣幾陣寒暄,解下肩上的囊袋,將臂中剩餘的幾粒餽贈收入其中。
增加的重量代表他的富足,不必感受戰戰兢兢或疼痛悲傷崩潰的安定,跟誰相比起來的幸運。
無須面臨什麼威脅了生存。
「這個時間點,附近的城鎮應該有不少酒館已經準備營業。」
奧爾迦邊把染血上衣塞進背包裡,邊思索附近城鎮。來時路上好像有個小鎮,那裡的蘋果酒蠻好喝的。
前年釀的蘋果酒今年正好開瓶,不如就去那家酒館。
蘋果產季剛結束,現在應該還有點庫存可以點個蘋果派?
「我知道南方無需幾公里,就有個村落酒館。」
青年腳跟旋轉,錯身魔法師,領路前往目的地。與剛剛相同,他走了兩步確認對方跟上後,才接續直視前方前進。
或許是南方戰火綿延,銀鍛谷陷落後,即便鷹谷淪為主要戰場,不少中部帝國居民仍持續北移。
他以為偏僻村落的酒館該是門可羅雀,殊不知是人滿為患,還排起隊來。
怎麼了?難不成這酒館的蘋果料理出名了?
下個村落還有半日腳程,但他不太想浪費半日,畢竟要是這半天那人……不、總之他已經白白消耗半個春季,不能再拖延了。
奧爾迦有些懊惱,但還是加入排隊隊伍。
目測前面還有五、六組客人,稍微等一下吧。
「你很餓嗎?還好的話,就稍微排個隊?」
他對賽西爾整個人都沒有意見,奧爾迦回頭向暫時飯友搭話,確認意願。
不如說因為知道是會在意歐索魯的人,所以多少放心。
他微幅搖搖頭,不知道是代表不餓、不用介意、不願意等,還是……才怪。他清楚得很,他就是在對著自己的行為搖頭。
然後死不把視線推過身去,落上與他搭話的人。
為什麼他真的就跟著來吃飯了?
一路尾行,腥紅入眼的驚嚇、挽回性命的嘆幸與對救治對象本身的疑惑都在腳步中遠離,拋於林中。
逐漸回歸的理智終於開始恢復正常判斷,頭一件事就是將他從遇見藍瞳青年至眼下每個眨眼的瞬間都高速運轉一輪,落下嚴苛評判。
開口反悔,扔下一句「你還是自己吃吧」便離去的勇氣,又隨著綿延的腳步越來越碎,漸漸淡得連撐開嘴角的氣力都不足。
身邊這個人他熟嗎,不熟。
他擅長跟人聊天嗎,怎麼可能。
他有窮到必須蹭人一頓飯嗎,沒有。
這個人到底是不是臭啞巴的朋友,誰知道。
如果是全然的陌生人也就算了,他可以旁若無人,反正誰也不會在意誰,自己沉浸在自己的食物裡,為餐館符合或不符合期待的一餐感到快樂或憤怒。
但尷尬就尷尬在彼此那僅說過幾句話,內容還多只有關懷不在場的啞巴、關懷不在場的流民幾句無關增進雙方理解的、根本稱不上聊天的話語,彷彿該搭話又不知道該搭什麼話的半生不熟。
即使是近半年他居然有少數與萍水相逢的人併桌吃飯的經驗,他不是最後喊了人一句臭啞巴,就是活生生把話題一再截斷。
他是中了什麼邪還是發什麼瘋。為什麼要給自己製造這種煎熬的地獄?
而這地獄眼看還要被人龍進一步拉長,他忍住不要發出哀號的悶聲。
好吧,至少這個形跡可疑的青年從舉止與談吐來看,應該是個好人。不過人衰了一點。
更正,至少是看起來幹不了什麼壞事的人。
看起來。
了不起他等等吃飯全程別抬頭行了?
這筆帳他要記在臭啞巴頭上。
跌什麼倒。引人焦慮,又露出笑容。
要是下次見面他一定……
小朋友異常躁動。
奧爾迦全看在眼裡。
目光始終猶疑不定,刻意不往自己身上看來,老實說如果不願意被請客,開口便是,他不介意被拒絕。
不如說,正因為是即時幫助他的恩人,所以他不想勉強對方進行非自願的任何行為。
可是小朋友跟過來了。
乖巧地跟在身後,還乖巧地陪他排隊。
奧爾迦不太懂。
藍髮青年像是不知道手該擺哪一樣地輕晃,腳尖無自覺敲打凌亂節奏,甚至落下一聲咂舌。
雖然不懂,但他覺得很有趣。
為什麼要跟來?
基於他們對話不超過十句,其中五句還是圍繞不在場人士展開,賽西爾連想都不用想,就會有一百個合理拒絕他的理由。
而青年沒有如此。
但偏偏又一副好像站在他身後,待會進去的不是酒館而是妓院一樣,難不成他會把小朋友拱上台讓他跟詩人一般唱了首歌再下台吃飯?
哦!那好像挺有趣的。
不過他沒這麼壞心,至少面對陌生小朋友他沒有這麼壞心。
奧爾迦微微偏頭,既然對方不願與他對上視線,那他趁機盡情觀察也沒關係?
如先前所述,他對賽西爾沒有任何意見。
一如字面,是毫不在意的意思。
藍髮小朋友是名魔法師,這點基於方才流暢施法可以推測,但有沒有跟歐索魯一樣擅長近接戰就未必。
但若要他猜,他會猜「不會」。
飄逸長袍不便於使用拳腳,說是刻板印象也罷,喜歡讓袍子漫天飛揚的只有魔法師,像深怕其他人不曉得,使用魔法時會帶起魔力流動的風。
僧裝是別的概念,不過下擺還是以方便出腳俐落為主。
看起來年紀不超過二十五,身高比他稍高。
臉……還算不錯?乍看是人類吧。
觀察期間隊伍又向前幾步,離他們進場只差兩組。
要不要繼續搭話呢?玩玩小朋友當作排隊消遣?
「你喜歡蘋果派嗎?」
逗貓似的,他丟出一團毛線,想看生人勿近的高傲魔法師會什麼反應。
隊伍前進得挺快,從他們兩人所佔的位置,距離已經近得幾乎可以聞到燉湯、麵包、烤肉等食物的誘人香味,引起人生理反射下滲出唾液,光是站在酒館門口附近,不餓的人也能活生生聞餓。
視線有了明顯迴避之處,五感於其他處所亂竄,環境中一切紛亂的資訊無關重要瑣碎全數被收入腦中,讓已經足夠爆炸的思緒捲入更多紊亂之流。
希望隊伍更快一點。
喔喔,坐在窗邊的這個人點的是炸豬肉?看上去真好吃。
這裡的地磚是用簡單的石灰岩雕上的浮雕?從立體感來判斷,似乎不是單純印上去的圖騰,真漂亮。
嗯蘋果派嗎?「喜歡。」新鮮的果實,咬感扎實的植物纖維,燉爛的甜味混合蜜糖的香氣,能夠直接吃到其中因時節正確而強烈的風味。
蘋果自己就能作為主菜,無論什麼料理以蘋果入菜,也都令人無法單純將蘋果的氣味當作陪襯,僅能取其強勢之處,與其他食材互相搭配激發,永遠都不淪於配角,如此直接、鮮明而熱烈,所以當然喜——
——嗯?怎麼這就開始進入飲食習慣的日常攀談了?
還是這家店有賣特別好吃的蘋果派?
說起來,他才剛從這個人手上拿了蘋果,現在又搭話問他是不是喜歡蘋果派,一副等等也要點蘋果料理的樣子。
或許是跟他一樣喜歡蘋果?
𓆰 賽西爾 🐚
5 months ago @Edit 5 months ago
環境中一擁而上的線索太多,腦內分析處理不及,心不在焉的術師沒意識到當自己觀察世界,同時也被世界觀察。
他的所有行動與表情反應皆被人徹底接收、分析透徹,思緒如流,捲著過多無意義的片段念頭衝向遠方。
前方的隊伍又動了動,視野中的畫面改變,他反射性往前跟上幾步。
別點南瓜粥,我上次來這吃過,難吃死了。前方皮膚黝黑的獵魔人一臂搭上同伴的肩膀,隨口抱怨在閒談中無意間擴散進臨近的人耳中。
「這間酒館的招牌是蘋果料理,待會就隨你喜歡的點吧。」
賽西爾顯然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奧爾迦光看變幻萬千的表情便能得知一二。
不知道小朋友是自認為隱藏得很好、還是有自知之明的類型?
不論何者,在他眼前所展現的,便是毫無隱瞞的坦白。
南瓜粥可不是這裡的招牌,別亂點。
他默默回答前一組客人,跟隨其後,被領到六人桌。
「抱歉我們現在騰不出雙人座位,要麻煩你們跟這三人併桌了。」
「沒關係,謝謝。」他對於併桌沒什麼意見,賽西爾就算有意見也沒辦法了。
奧爾迦很好心留了與旁邊三人還隔張空椅子的位置給青年,自己倒毫不介意與身旁陌生人肘並肘。
菜單隨之附上,他朝對方比了個「先請」的手勢。
與其說是自認為隱藏得很好、具有自知之明,不如說自獨立以來,他便有意識地很少去思考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他人相應而生的評價。那都是事不關己的外人,無論是褒獎還是憎惡,與他無關,這份無處宣洩的情緒也不會轉投至他身邊的誰身上。
所謂自由本應如是。
本應如是……?
他瞟過併入的陌生人以及跟自己一同前來的不那麼陌生的陌生人,沒多表示其他意見,從善如流順好自己的下袍就座。
不過是併桌,近幾次併到
認識的人純屬
意外,他總是一個人行動,單人的位置安排靈活,但凡在稍微熱門一點的用餐時段或人氣稍望的餐館,與人同桌共食他倒習慣。
不管怎樣,任憑別人怎麼吃,無視就好。
他翻開菜單,烤土司、煎三明治、香料煲飯、烤肉等普通家庭餐廳有的家常菜簡單列了一頁。
這是似乎是一家以蔬果入菜為主要賣點的餐館,豌豆湯、胡蘿蔔餅、南瓜粥——哦,是那道還沒聞其香味見著本體,就先被以「難吃死了」落下第一刻板印象的可憐料理——反正他不點,委屈就委屈,料理本人也沒辦法抱怨。
他再往下一頁翻。
蘋果肉餡餅。蘋果派。
蘋果馬鈴薯燉湯。蘋果炖牛肉。
蘋果烤雞。糖煮蘋果。
蘋果……
過度豐富的蘋果餐點令他眼花撩亂,重複的字眼一口氣海量撞入視野中,讓他幾乎產生這裡便是神的應許之地的錯覺,流淌著糖與蜜與蘋果。
口中不自覺泛起濕潤,身體本能推動他將之嚥下。視線或許一度掃過代表要品嚐上這排隊美食所要償付的金額代價,他只是看過,沒讓無意義的數字影響他選餐。
閱讀時略略垂下的眼睫搧動,光線穿越睫間,照得那雙眼睛眼底晃亮。想試試的餐點太多了,他一時竟拿不定主意。
綠如野林,毫不在意任由旅者窺探,那份渴望成為陽光穿透葉間落下的斑斕光點,清楚而明亮。
真的這麼喜歡蘋果啊?
那不能叫嘔吐小朋友,而是蘋果小朋友了。
奧爾迦默默替換抬頭形容詞,點著菜單開口。
「蘋果凱薩沙拉、蘋果馬鈴薯燉湯、蘋果燉牛肉,甜點搭配蘋果派,賽西爾,你覺得如何?」
菜單上的位數比他先前造訪時多了幾個,而那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
怎麼了?到底為什麼會近期漲價如此之多?
戰爭影響物資運送嗎?
天知道。
不到他無法負擔一餐的程度,但他不擁有能夠拍拍錢袋,爽快掏出的富裕,恐怕回程時得多仰賴大自然的饋贈,幸是離據點亦不遠。而對於即時給予幫助的治療者,他認為自己有義務餵飽孩子。
哎、小朋友嘛,多吃點才會長得好。
何況剛剛還消耗大量魔力了。
渾然不知自己已經二十多歲、獨立生活幾年,還能被人在心中評價為「小朋友」的術師本人在過多與過於幸福的選擇中迷航,以紙面上的幾個「蘋果」兩字定錨。
他的視線來回在菜單上的不同品項間跳躍,受搭話打斷的思緒抬起頭。
「你推薦?」他的聲音天生偏高,不只一次讓人感到清冷與排拒,以回應友善的請客與點餐推薦略嫌冷漠,而從未掩飾過的眼神明顯帶有期待。
「好。」
他再翻過幾頁,依依不捨地快速掃過所有蘋果料理的名稱,確定沒有特別想吃又被自己看漏了的餐點,直到蓋上菜單之前,都沒有將對於他的經濟水準有些怵人的價位放在心上。
反正是對方提議要請客,餐廳也是由對方挑選。
老實說,他的食量沒那麼大,每次偶經哪些誘人的餐館或甜品鋪,總要在食量、荷包、金錢之間掙扎幾輪,難忍取捨。
不過,既然是被請客,既然是由他人決定餐點,吃不完的話——可以打包外帶吧?
「還有別的想吃可以點,這裡的牧羊人派也不錯。」彷彿與戀人告別般的不捨,孩子蓋上菜單像訣別,令他發笑。而他沒有忍住,笑意爬上嘴角,身體小幅顫抖,只差沒吐出零碎笑聲。
「還是要再來杯蘋果汁?雖然這裡的蘋果酒挺好的,但我搬不動你,所以我不推薦你喝。」他打算給自己來上一杯,再配個適合下酒的小點。
進食需求極低,身體維持著低消耗,必要時能吃得很多,如同偶爾幾次做過的;不過非必要的話,他喜歡淺嚐。
「……先這樣。」搖頭與言語並行,在接收語句到回應之間的短暫停頓間,無法讓人知曉是否經歷任何天人交戰或天崩地裂。
他隨手將菜單推向桌子的另一端,期間視線再沒落上寫滿幾乎能令他完全喪失心智的各式危險菜名一眼,拒絕沉溺於某種美妙的幻覺,漂浮於桎梏全數解除的輕盈之中,以為自己付得起也吃得下。
「然後,蘋果汁。」
話底的暗示明顯,他佯裝對字面下的意思充耳不聞。彷似他是個酒量極差,或是不知分寸地輕易將自己喝倒的人。
誰會發生這種事啊。
奧爾迦點頭。
先這樣,意味想要可以再點。他當然不清楚術師食量多寡,不過尊重對方意願。
點餐話題到此為止,黑髮青年抬手呼喚店員;幸或不幸,即便人滿為患,他舉起的手未被忽視,年輕店員很快來到他們面前,依序仔細記下餐點、複述、然後返回忙碌的接送單戰場。
理所當然,餐點中屬於他的那部分,只有一杯蘋果釀與烤培根蘋果捲。
奧爾迦緩口氣,目光溜回對面青年臉上。
沉默蔓延,他不確定對方是否會覺得尷尬。墨藍眼珠轉開、轉回,再向下低垂注視放置桌面的雙手,十指交叉相扣,任由思緒流轉。
他在想,想吃完會剩多少錢、回到據點後該做什麼,想歐索魯是否安然無恙,想這之後的規劃打算。
靜靜讓時間流逝,直到第一道前菜上桌。
「先幫您上蘋果凱薩沙拉哦!」
依照短期間內才剛與人共桌分享食物的經驗,他從桌邊取來兩片空碟子,置於沙拉盤旁,逕自執起湯匙,幾瓢舀至碟中,將小碟拉至眼前,沒有特別招呼對桌,拿起另一支湯匙,撈起已經切塊的蘋果碎與麵包塊,開始享用起來。
這是感謝他治療魔法的一餐,沒有互相推來推去以繁複禮儀過度謙讓的必要。
餐點份量那麼多,自然是兩個人一起分食。
他沒管對面的人有沒有動餐具替自身裝菜,只是專心致志的享受著屬於他眼前的那份餐點。
說到底,對方要吃、不吃,那與他無關,他也不在意。
每吃完一小盤,他就停下幾秒,感受著腹內的飽足感與空餘,在當下的口慾與對其餘餐食的期待中衡量,問問自己是不是想再來一盤。
服務生端著不斷四溢迷人氣味的料理靠近,烘得餐廳內的溫度放鬆而溫暖。
他幾次抬頭低頭,在滿嘴食物的情況下僅能對著這送餐的服務生點頭示意,確認那燉湯、牛肉、蘋果捲確實是他們這桌的點單,讓更多香氣陸陸續續上桌,讓更多複雜而強烈美好的味道刺激味覺,讓更多滿足與愉快的情緒增生——補充能量、豐富情緒、恢復精神,沒有比這更好的魔力來源。
又即使無論這些,單就食物本身的美味,就足以做為他所付出的報償。
「放——下餐具,那該怎麼說來著,通通不許動?」
一聲劇烈地撞擊聲,餐廳大門的木門碎裂,餐廳內眾人用餐的歡鬧聲被猛然截斷,在驚愕而突然安靜下來的短暫安寧中,一名半獸人清清嗓,一下牽得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半獸人在目光中好整以暇於自己的桌旁伸伸懶腰,彷若毫不受那聚集的灼灼視線影響,咧出笑容以震耳的音量繼續吼。
「乖乖把錢袋放在桌上,舉起雙手不要亂動,彼此幫點忙,我們早點收工,大家也能早點安全回家,怎麼樣?」
幾名同樣是盜賊打扮的人類、矮人或其他看不出種族的人在那話音漸落的一瞬間同時站起,分別亮出武器,朝鄰桌附近的客人一一展示赤裸裸的威脅。
刀、劍、斧,晃亮的銳氣昭示誰若不乖乖照做,似乎真就沒辦法「安全回家」了一般。
站起的人之中,還有一名戴著大帽的魔法師,雙手舉持長杖,同樣向周遭警戒威脅著,杖上的流蘇與魔法師的肩膀同調顫抖著。
威脅的源頭,那發出吼聲的半獸人滿意地點點頭,看著同夥一應站起,低頭繼續啃起咬到一半的烘烤牛肉塊,配上一口南瓜粥。
沙拉、燉湯、牛肉、蘋果派,依序上桌,他目送賽西爾起身、拿盤子、夾裝,坐下開始享用,默默將自己的培根蘋果捲拉到面前。
他壓根沒想過自己歸類在分食對象當中。
從一開始,一系列蘋果料理都是為眼前青年準備,奧爾迦滿意看著小朋友逐一進食,張口閉嘴咀嚼吞嚥,食物化作能量,填補失去的空缺。
像他每一次偶遇男人時所做的那樣。
特製調味料還在包裡,奧爾迦無意識摸摸調味瓶,打磨後的圓滑手感,木料特有的溫潤,青年暗眸。
倘若對方真的會遇上歐索魯就好了。
又或者即便沒有,他某一天終是會看見黑髮男人。
搖搖頭,挪開思緒,青年舉起酒杯,打算仔細品嚐蘋果釀造的風味——
磅!
刷啦。
碎屑落滿地伴隨粗曠威脅,墨藍瞥一眼,還沒放下酒杯,一旁幾個人應聲站起,他對著賽西爾——或者眼前的人是誰都無所謂——無奈又帶點被打擾的不快,撇了撇嘴。
太衰了吧。
怎麼可以剛遇到流民,現在又遇到盜賊團?
怎麼了?今天是打劫大吉日嗎?
敢問東方流傳的某種日曆流行到這來,每個搶匪出門都有看,今日宜搶劫?
抱怨一連串吐在心底,並未經由喉嚨形塑成聲音,傳達給任何人知曉。
他放下酒杯、舉起雙手,仰頭望天長吐口氣。
天啊。
就說不要亂漲價,被盯上了吧。
眼角覷見那碗難喝南瓜粥準備放入半獸人嘴裡,他又忍不住想。
半獸人果然味覺壞掉了,怎麼好吃的不點,點一碗餿、不……算了,能提供能量的都是食物吧。
嗯。
大概吧。
他無預警又看一眼賽西爾。
小朋友應該是個美食家。
沒有任何理由的直覺。
騷動暴起又迅速沉寂的一瞬間,他才剛舀起一口馬鈴薯燉湯,張開了嘴。心緒不穩而顫動的匙尖很快被精於鍛鍊的手部肌肉控制穩定,湯汁隨著匙緣向下滑過弧底,被表面張力拉扯的一滴滴湯液飛速墜落,連綿成線,最後全部都回到了碗中,打得碗中湯面起伏。
然後他才在明顯的威脅聲中,緩緩地、靜靜地、呼吸平穩地,咬住湯匙,以齒咬入匙上僅存的馬鈴薯塊,平靜咀嚼如任何暴風雨前的沉澱。
沒得抵賴,肯定是這傢伙帶衰。正常人哪會一天被劫兩次,這機率要有多低。
搞不好是在什麼地方不小心惹怒了人而被下了詛咒而不自知?
他沒去思考視線為何交會,舉著武器威脅的匪團開始在桌間移動,他小心翼翼放下湯匙,沒發出一點聲音——然後又舀起一口湯,這次舌尖終於確實嚐到蘋果燉湯的香氣。
兩人持斧,一人持槍,一人持錘,一人持匕。一位魔法師。發號施令的人身邊看不見利器鈍器,但只要習慣運用自己的身體,那雙手臂本身就足以成為駭人的武器。
有人在小聲交談,或許在籌謀,或許在祈禱。低聲底噪全數伏在他的耳底,氣聲刮搔,將焦躁感撩得更高,彷彿哪時哪刻就要突破得以承受的臨界,引爆下一波更加暴力的混亂。
視線交會,卻沒有交換深意。
他們彼此是什麼關係?陌生人。
唯一稱得上連結的對象不在現場,於是眼神、動作、乃至於聲音,都不具可供理解或延伸猜測的意義。
一秒。
奧爾迦目睹青年張口、咬下,又舀一匙湯,喉嚨滾動,液體順勢滑入食道、再前進胃袋。
哦、是可以繼續吃的意思?
雖然他沒有感受到任何魔力波動,但搞不好小朋友擁有瞬發魔法,才會安然自得的繼續吃?
他在第二秒思考對方使用魔法時,是否會將自己納入其中。然答案不論是或否,好像都不影響。
三秒。
強盜如同牧羊人,巡視羊圈,瑟瑟發抖的羊隻無依無靠,認份等待收割。這裡離大城市有段距離,衛兵為固定時間巡邏,強盜肯定明白這點,才敢光天化日闖入酒館。
奧爾迦有自信不是最肥美的那頭羊,但眼前魔法師衣著細看品質優異,他可不確定會不會被盯上了。
對自己的普通充滿信心,全然忘記自己壓根沒按照指示,把錢袋放上桌。
第五秒時窸窣如暗潮,不斷洶湧注入名為酒館的杯中,氣氛隨來回腳步聲緊繃,他彷彿看見液體將滿,因張力而呈圓弧,懸於杯緣,要落不落。
只差最後一滴。
他不確定誰會成為禍首,倒下那最後一滴,使液體流淌滿室。
時間來到第七秒,奧爾迦握住木籤,在第八秒時含入煎得酥香的培根,連同包裹於內的焦糖蘋果。
反正不會是他——
猛從後腦襲來的力道之大,奧爾迦慶幸木籤已從嘴裡抽出,但又止不住那道推力,手肘直接撞倒酒杯,哐啷哐啷落地,酒液潑灑。
「都你啦還吃!」與他們併桌的男人氣音怒罵,黑髮青年滿臉無奈兼無辜。
最好啦,你害我弄倒酒杯耶!
我的酒啊……
刷刷刷刺人視線一齊射來,奧爾迦默默舉起雙手,試圖假裝什麼也沒發生。
哐、哐、哐、
木杯還在地板左右搖晃,像艘悠哉小船,渾然不知大浪將襲。
他的目光與眾人同步,向對桌的衰鬼聚集。視線冰冷,堅硬如鋒,以「難以理解」的微妙作為刺口、「到底在做什麼」的荒謬深入、「你是蠢貨吧?」的檢討剜刻,一切都沒有真正訴諸語言,又一切皆在一秒間以單純的眼神傳達。
他的眉頭僅稍稍抬高了位置。
持斧者抵禦、持槍者突圍。持錘者掃蕩,飛刀可近身搏鬥、可遠程穿刺。
魔法師,可能輔助攻擊,或是防禦治療。
更別說還有個肌肉橫生,一看就不好惹的核心坐鎮中央,作為最後或最具威脅的手段。
這本應該是堪稱完美的隊伍配置。
他將湯匙緩緩放入碗中。
——只要那持斧的前鋒右手抓握的地方再高幾吋的話。
仔細看看,這整個隊伍所有人握持武器的方式都有或多或少的瑕疵,靜立的氣息短淺。與其說是在日積月累的鍛鍊中累積了令人生懼的實力,不如說是因為手持武器,當著銳器無眼、鈍器無情,人們往往會放棄與之正面衝突,恐懼退縮以保安全。
看在整個隊伍人多勢眾又滿手凶器的情況下,嚇嚇平民,倒也足夠。
但若認真要打,一個鷹谷騎士就能把這整群人挑飛。
唯一無法確認的是那魔法師。
砰!
木杯來回震盪的擺幅趨微,正當眾人不自覺屏息緊盯杯口的一瞬間,另一個木杯強烈碰撞桌面的聲響再度於餐廳的正中心,那幾分鐘前倏地將店內氛圍轉得緊繃的木桌上傳來。
「靠!這南瓜粥太難吃了吧!」
半獸之吼彷彿是約定好的訊號。
話音落下,強盜團幾名成員同時將武具揮至幾桌無辜長桌,惹得早已乖乖配合將錢囊放好、舉手投降的桌旁客人幾聲尖叫。
尖叫與分不清楚來自哪個強盜的張狂笑聲彼此交錯,有的餐桌被踹翻,其上杯盤翻落地面,碎片砸了一地,與從錢袋中撒出的硬幣混在一塊,滿地噹啷。
混亂之中,手持重錘的強盜朝他們迫近。「剛剛是你們這桌不聽話對吧?」
強盜揮出手中要命的重量,重物劃破空氣,氣流在攻勢真正到達前先一步抵達,掀起黑髮的前髮髮尾、藍髮的側髮搖動。
在旁桌的驚呼聲中,帶有尖刺的圓錘就要狠狠砸向黑髮青年的腦袋——
鏘!
「空有一身好體格,欺負平民可不像話,我說得對嗎?」
破空的星頭錘被一柄短棍架在空中,不知道從哪邊閃身出現的男性單手握柄,硬生生抵下了強盜的一次揮擊。
穿著一副遊俠裝扮的男性站在他們桌前,背對他們,剛咧出笑氣,猛然向右一跳,又快速伸回一手,揮飛了突然出現的飛刀。
「嘿——!這很危險!」
站在稍遠之處的持刀匪徒怒罵,持續發出攻擊。隨著男性往左手邊邊發表感想邊翻滾躲閃,飛刀釘在男性每一刻閃身的軌跡上,由他們桌旁一路延伸,吸引著搶匪們的注意及火力,一下子到了餐廳的另一頭。
賽西爾沉默地望著那名遊俠遠去。望向桌上的蘋果大全餐。抬頭望了害他差點沒吃到飯的衰鬼。
命懸一線,是個人都該慌亂尖叫。
吹拂臉龐的風流如死神鐮刀掠過頸項,冰冷無情。
奧爾迦微微瞪大眼,不發一語,看瀏海搖晃、看對面那人尖銳視線,再看著對方捧住湯,溜入桌下。
原來是個吃貨?!比起自身性命安危,對小朋友的吐槽更快冒出,他想起那個
二十四吋蘋果派。
不過,回程運氣真的很差,差到他思考沙里葉交代的遺物當中,是否真的和之前
意外一樣,附帶詛咒。
沒有吧?
沒有、吧……?詛咒未必有魔力流動,強烈意念也可能吸引壞運,
不好說。奧爾迦嘆口氣,無奈又無辜的委屈嘆息在混亂場面中毫不起眼,呼地融入武器碰撞聲中。
他相信自己繼續吃飯不會被波及,但剛剛揍他的平民似乎瞧見賽西爾的舉止,雖然沒拿食物,卻也一併躲到桌下。
好的,他現在宣布新餐桌就是地板了。
可憐他的酒灑滿地,他許願那灘酒水會成為陷阱,最好讓強盜摔得四腳朝天。
奧爾迦乾脆摸走平民沒喝完的酒——反正對方肯定不會再喝,當作是害他打翻酒杯的賠償——再端過蘋果培根捲,縮起身體放到賽西爾面前。
黑髮青年泰然自若,桌底像堅實防護罩,罩得他心安理得咬下第二口培根捲。
「你還吃?!」揍他的男人滿臉詫異,奧爾迦轉過頭,乾脆遞給對方一串培根捲。
「不然你要出去打嗎?」在場除了那個遊俠,還有現在自顧自吃得很樂的小朋友,應該都是無戰力平民吧?
黑髮青年反問得理所當然,對方摸摸鼻子,收下培根捲,跟著他們一起縮起腳默默吃。
另外兩名與男人相識的男女雖然錯愕,但同樣沒有出去逞英雄的能耐,依樣畫葫蘆,取下未食用完的餐點,繼續吃飯。
不過,居然會有遊俠。
喀滋喀滋咀嚼鮮脆蘋果,奧爾迦微微偏頭,眼角餘光覷著外頭熱鬧滾滾。
是單純路過?還是來辦事?
那群強盜也夠不走運,都挑北地偏僻村落、並錯開衛兵巡邏時間,居然還會失敗。
其實他們也蠻衰的吧?
他捧著碗縮進桌下安然,看著衰鬼跟同桌也加入地面陣營而瞪開了眼,彷彿他並非這一連串動作的先行示範者那樣,臉上寫滿不可置信。
……唯一無法確認的是那魔法師。
單從持杖的姿勢,無法讓人判斷一位魔法師的實力強弱。即使雙手缺乏穩定性,操縱魔法的熟悉度從來都與其能夠一口氣驅動多強大的魔力無絕對直接關係,而後者對於戰鬥的重要程度並不低於前者。
他沒有感受到一點魔力於舉起的杖尖匯聚。
那可能代表對方是擅長隱蔽氣息的類型,或單純真的是不熟練使用魔法的新手。
操控魔法的精細程度、能夠驅使的魔力量、組合元素的策略性,一切使一位魔法師偉大或卑微的細節線索,要從魔法師確實出手後才會清楚明瞭。
氣流掃過眼睫和側髮,魔法粒子的餘波會告訴他。
所以他才躲下桌子,在盜賊團威脅未知的情況下,避免正面交鋒——當然,另一方面,如果是單純聚眾打劫,他沒有主動挺身以一擋五六七的打算。
英雄留給愛當的人去當。
而短披風的遊俠引著騷動漸遠,他以碗就口,啜了一口被蘋果的氣味燉得甜爛的暖湯,視線放空的方向轉向自己的同桌——現在或許該叫同地——失焦的目光終於漸漸匯聚為一股逐漸明顯的懷疑。
他在這個人面前展現過自己的能力,所以他跟著自己躲下桌子,還算合理。
但若是個毫無自保能力的人,在這條件下可能這樣心安理得地吃東西?
然後還連同隔壁桌一起說服,跟著一同吃了起來。
他深深吸口氣。在未確認盜賊魔法師的威脅之前,開始喃喃詠唱,比誰先一步透露了自己的能耐,讓自己曝於風險之中。
代表完滿的圓型陣式從他們腳下浮起,銀白亮度僅出現短短幾秒,即像被刻意捻熄那般,一下泯滅光芒。
那不代表魔法失效,若是魔力感知敏感的人,或許仍能從空氣中察覺仍有什麼於無形間流動,又被誰給主動壓制外顯的特徵。
防護陣。抵抗一定程度以下的魔法衝擊。範圍:以法陣為界,上下延伸 2 公尺的圓柱體。
混亂之中,只有一張桌子沒被掀飛,甚至沒有一點移位,應該不容易被察覺。
他現在反倒希望這些虛張聲勢的強盜們動作最好俐落些,別因為稍早灑在地面上的酒液而滑倒。
不然盜賊滑倒,視覺高度降低正巧與他們對上眼,使得他不得不動手,晚餐可真就要毀了。
奧爾迦不在乎同地小朋友的不可置信,先躲到桌下的吃貨可不是他。
青年心安理得啜酒,注視眼前魔法師深深吸口氣,銀白劃出圓陣,不僅肉眼可見、亦感受到泛開的魔力波動,接著消失無蹤。
陣式痕跡抹消,遮蓋本該清晰可讀的魔法流動,他的感知未經訓練,無法識破刻意隱藏的魔法;不過一開始便「看見」,所以他想,應是小朋友刻意遮掩。
好奇將掌心貼在地面,理所當然不能感受到任何波動,奧爾迦輕輕地「哦」了一聲。
「這是什麼?保護魔法嗎?」外頭熱鬧滾滾,武器相撞的聲響吵雜,因此奧爾迦並未刻意壓低音量,發自內心向施術者尋求解答。
但由於他背對戰場,所以黑髮青年沒有注意到盜賊團中的魔法師正逐步倒退著,朝唯一安然無恙的長桌靠近,或許是想遠離戰火中心方便施展法術、又或者單純是感到害怕?
於是被忽略的不可置信,再次轉為明確瞪視的銳意。至少他覺得明確,而對面的傢伙可能蠢到不懂。或故意。
那最好是前者。
他都刻意隱匿魔法痕跡了,還直接講出來是有什麼毛病?
而眼下連出聲發出一句檢討都已不恰當。
驅動陣式、使用魔法,以縝密的邏輯以及對魔力分子的細膩感知,細微的線索足以描繪推估出他的能力、他的位置。
相距多遠、魔力存量、控魔能力、魔法的純粹程度,他在有另一位實力未知的魔法師在場的情況下已經片面暴露過多資訊,魔法師以判斷環境、統整、分析、組織攻擊為戰鬥模式,被得知更多情報意味處於更不利的條件。
明明他才是躲在暗處的一方。
他沒有回答問題,視線掠過如墨黑髮邊緣,屏起呼吸,盯視逐漸靠近的威脅,捕捉每一毫秒的變化。
一步。
他將碗輕輕放下地面,拈摩自己的耳垂,如誰都會有的、毫無意義的習慣動作。他盯著魔法師。
再一步。
魔法師背對此處,緩步靠近,又從未改變方向。那根長杖從揮落到形成咒術,可能不需要一秒。
他盯著魔法師。
又一步。
他的心跳速度漸漸升高。仍盯著魔法師。
拉近的距離縮短反應時間,有意識控制的呼吸頻率再抑不住心搏騰動。試圖冷靜下來的呼吸聲都嫌過度深沉明顯,他的右手置地,前傾上身,緩緩弓起背脊。
直到那魔法師又再踩下壓縮反抗空間的更近一步——
提問未得到回應,奧爾迦咬下最後一口培根捲,從瞪視中領悟對方覺得這個問題出現時機並不恰當。
坦白說他不認為身旁村民會懂魔法,也不覺得這個音量會傳遞到桌外。但他聽見腳步聲,至少隨著誰逐漸靠近,明確感受到人的氣息。
奧爾迦沒有回頭,墨藍專注於眼前小朋友的神色變化。
刻意調整的呼吸深沉緩慢,試圖緩過緊張,他有那麼一瞬間想說點冷笑話打破凝重,但旋即作罷,同地面不是只有他和小朋友,平民禁不起任何一點差錯,而他沒興趣這時候給自己找麻煩、增加工作量。
啊、遊俠不知道會怎麼處理這些盜賊。
雖然他不打算替這些人收屍。
他看著小朋友前傾身體,如預備出擊的貓科,皮靴磨蹭地板,沙沙,又一步更加靠近。
奧爾迦下意識伸入隨身袋,握住魔法石。他終究有點能耐,而身旁三個未知危險的男女需要保護,萬一賽西爾打算攻擊魔法師,那他會替這三人降低被發現的風險。
藍仔細觀察著綠,觀察任何一點細微變化。
不是沙沙,而是踏入液體的聲響。
……他剛剛怎麼說的?希望盜賊最好踩到打翻酒水滑倒?
…………不會吧?
滋——
那是細微的聲響,一時令人無法理解。空氣於極小空間內受壓變形,靜液扭曲亂出波痕擴開,填入縫隙,唧聲排出。
水聲滑開。
人聲。
氣流。
「嗚哇啊啊啊——」
——倒退行走的魔法師猛然連人帶杖滑摔進視野中。
還附帶了幾聲聽來就很痛的地面碰撞。
他現在與理論、應該、或許是強盜的魔法師面面相覷。
尷尬能讓僅不到一瞬的沉默變得荒謬,他在四目相對的無言中率先展開動作,舉腕伸手。
倒在地上的魔法師在咒術成形的一刻雙手舉起法杖,而魔法生效,未等另一股魔力匯流,霎亮的銀白歸於虛空,未經詠唱的眩暈效果直中目標。
那根木質的長杖掉落地面,碰出幾聲輕盈又紮實的響聲,足以顯示武器的品質,是根質料非常上乘的法杖。
他放下手,鐵青著臉,終於四肢併用稍稍爬出桌緣,緩緩將被他擊暈過去的魔法師拉進桌下。
原供六人入座的方桌下原已被滿地的食物佔去讓人能夠放心騰挪位置的餘裕,現在又加入一個昏迷中的大型障礙物,一下子擁擠起來。
他將人頭靠著座椅的椅腳撐住,沉默地撿回滾落地面的可憐法杖。
天知道這根法杖就這麼掉在走道間,等等會不會又絆到哪個衰鬼。
桌下可沒有無限容量,魔法大空間。
他可終於終於知道了這魔法師的實力。
新手。還是很生疏的那種。
在魔法擊出之前意識到要反抗還算可以,然而反應不夠迅速,再稍加修練後,這也將成為基本。
賽西爾的施法迅速確實,他根本無需擔心身旁平民被發現,不過魔法師慘叫這麼大聲,會不會引起注意他就不確定了。
希望小朋友施加於桌面的魔法,除了提高防護外,也有隱蔽功能。
奧爾迦看著青年扶好昏迷魔法師,撿回法杖,好奇伸手接過魔法杖。
木料質感溫潤,握在手裡極輕,他沒辦法施加魔力感受其中的魔力傳導效率,不過對於沒有力氣的魔法師而言,這個重量相當剛好。
杖頭鑲嵌幾顆寶石,他猜想是用來增加平衡、或輔助特定屬性,指尖滑過石頭表面,沒有發動下還是能感受些許魔力流動,應該不便宜。
奧爾迦仔細感受,從頭細細撫摸到尾,感受掌心回傳觸感,有一絲微妙違和讓他不確定這算不算是一把好的魔法杖,杖身材料的確上乘,但好像缺乏養護?似乎能摸到一些扎人刺手的小分岔。
不會魔法的人一臉專心研究法杖,暫時沒有搭話。
他瞥了眼對著法杖直接上手開摸的人,沒說一句評價,拉起袍裝衣角避免在移動時絆到,將自己慢慢騰挪回到桌子的深處。
他緩緩將臀部抵上地面,坐回那安然的位置,捧回自己的碗,彷彿方才什麼變故也沒有發生。
他沒有公然使用魔法,沒有抬手就把一個人拍暈,他只是單純地吃著他應得的飯,身邊沒有倒著一個理論上邏輯上應該是強盜的菜鳥魔法師,一切都那麼自然。
他吞下燉湯,以木匙輕輕刮著碗底。
桌外的紛鬧一時之間還在繼續,被遊俠引走的咆哮偶爾換為幾聲哀號與慘叫,音量是有稍減,間格也拉長,但難抵武器的碰撞聲、誰的怒吼聲、杯碗餐具落地的碎裂聲仍為混亂的佐證,任何愛惜自己性命與安全的正常人,怕都不會於此刻就貿然妄動,讓橫禍臨頭。
剛證實了自身顯然有點自保手段的人突然抬起頭。
靠近桌緣。
又伸起手。
把殘汁也被刮得一乾二淨的木碗推上桌面,撈下來一杯七分滿的完美蘋果汁。
杯面乾淨,一滴沒灑。
奧爾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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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傳來窸窣,奧爾迦抬頭看向吃完培根蘋果捲的男人,他現在才注意到兩男一女以驚恐表情注視著賽西爾。
魔法、很可怕?
他太習慣戰場、太習慣那些奪人性命的五光十色,但一個動作即可擊暈一名成年人,誰能不怕?
魔法依舊是屬於幸運天賦者的武器,多數人並不擁有。
但外頭吵鬧還在持續,與明顯搶劫的盜賊相比,眼前某方面保護他們的魔法師應該親和許多吧?
奧爾迦嘴唇抵在木杯邊緣,視線溜回舉起蘋果汁的小朋友,再移回同桌路人,那名巴他腦袋的男性吞了吞口水。
哦?要搭話嗎?要說什麼?
「魔法師先生,」
為什麼對賽西爾是敬語,對他是直接開揍?
「蘋果燉湯您覺得如何?推薦下次也點一份嗎?」
…………蛤?
過於跳脫的話題,奧爾迦差點蛤出聲,默默把法杖放回地面。晚點再問真正的術師怎麼看待這個法杖好了。
敢問整桌除了他,其實都是吃貨?
嗯?
在蘋果汁的高甜中逐漸放空了的思緒被身旁的探問一把拉回,他先將目光轉向聲音的來源,嚥下嘴中的那口果汁,才放下手裡的玻璃杯。
會投去一記眼刀嗎?會有毫不客氣的指教嗎?
他張開了口——「挺好的,蘋果很香,馬鈴薯也很入味。就是肉沫沒什麼味道。」
是相當正常的回覆音量。
為什麼對於前一個拋出問題的人狠狠檢討,又對現在這個問題老實回答,不好說。
或許是他在過多的連續衝擊裡理智開始隨著高糖分發酵,化成了氣,逸入大氣,啵。
他收回視線,繼續將杯子靠上嘴邊,讓他的嘴巴被唸咒或回話以外的美好工作佔領,雙眼直直地盯著桌面外,蒐羅桌外所有變故,做好隨機應變的準備。
又或只是兩眼無神地對著桌外發呆,等著餐廳內在空中飛舞的盤子落地,等著吵雜的音量止去,等著一切鬧劇結束。
把喝得乾乾淨淨的玻璃杯放上桌緣,這次換下來一盤烤得金黃的蘋果派,經典口味。
正常音量、普通回答,沒有鄙視沒有眼刀沒有嫌惡,友善得不可思議,發話者長長吐口氣,顯而易見地放鬆肢體,朝回答者投去一抹感激回應的微笑,多少帶著一點敬畏。
「我們來這還沒點過燉湯,之前都點蘋果派與烤鵪鶉。」目光落在魔法師放回空杯又拿下蘋果派的動作,男性轉頭看向奧爾迦。
怎樣?
黑髮青年微微挑起眉,他不介意被惡意對待,但男人一副想發難的樣子,他倒好奇這個情況對方想說什麼。
「蘋果培根捲也蠻好吃的。」
普通地稱讚剛剛他點的餐,奧爾迦默默點頭當作回應。
但我的好喝蘋果釀被你打翻了,我覺得不好。
抱怨在心底,他舉起酒杯,嚥下男人點的蜂蜜麥酒。
不再冰涼的酒液喝起來微妙,外頭喧嘩逐漸降低,別再有其他盜賊滑倒,他們應該很快就能離開這裡。
奧爾迦把法杖推到賽西爾面前。
「以魔法師眼光來說,這是好的魔法杖嗎?」反正閒著沒事,他開啟別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