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否認不了記憶的美味,畢竟,所有慾望都在那兒了。
就像人也否認不了獵殺其他血肉,又將之吞吃入腹時的陶醉……同樣地,姑方也能從那些採摘中感覺到枝枒被彎折之後,終於再也無法生長的時間盡頭。
所以,要在這登上餐盤,背負永遠消逝的代價,將自己貢獻為滋養樂園的糧食嗎?
城堡的地下室內部有間格局如同客房,空間恰到好處地寬闊的房間,這兒的天頂也沒有像宮殿那般富麗堂皇,給人毫無意義的壓迫感,對一介貴族而言足夠華麗,住起來也足夠舒適了。
但是對蓓塔‧巴托羅而言並不舒適。
「羅西娜,妳手抖犯了,退去旁邊看著。」
「是、是……」
「別誤會,妳這種狀態很好,羅西娜,現在妳並不需要織布,別在織布時抖不就成了?就像我說的一樣,珍惜妳現在的面孔,這是妳之所以是『妻子』的其中一個原因。」
「哈哈,也是、也是,我也只有紡織時不怎麼顫抖。」蓓塔靦腆地笑,魚尾紋滑稽地擠成一疊,「是『陶德先生』說的是。我在莊園待久了,一直不大習慣,有一些人看我的眼神很是……」
「妳想家了?在『外面的世界』待的不好受了?」
正在「工作狀態」的紳士比誰都明白這點。
他離奇地誇獎著這位「妻子」的手抖症狀,說這種緊張感是很好的,她年老的樣子也是好的。
可是又在這節骨眼上道出了於這「樂園」中更顯怪異的用詞。
──「外面的世界」。
「沒有,我沒怎麼想家,只是離開久了,不知道其他姊姊過得怎樣。」蓓塔茫然地道。
「我說過了,妳是特別的。」紳士「陶德先生」輕淺地笑,「等每次定期拜訪的時間到了,才能帶妳回去見妳的家人。」
「我明白。」蓓塔點了點頭。
這話聽在其他「參加者」耳中一定很諷刺吧?「外面的世界」這種蠢話竟然能由兩個本地居民說出口來,可站在事先推來的推車邊擦拭剪刀,檢查工具情況的「陶德先生」可不覺得奇怪。他確實是樂園的本地人,也知道除了莊園,還有另一個「外面世界」的存在。
現世之大,莊園裡的人可曾想像過樂園之外的世界?
他多想去看看啊。
不論何時都一身漆黑的紳士已經整裝好了,身上的領巾也換成了代表工作狀態的純白色,哪怕黑底白領巾是貴族常有的穿搭,把全黑配色當作「血族」與「理髮師」之區分的斯拉夫陶德對此還是頗有微詞。白色實在是容易顯髒的顏色,若不是為了工作,他是不可能穿的。
與紅罌粟相關的顏色是他給自己的「標誌」。但是這次案例特殊,特殊到他甚至穿點白色都沒關係的程度,斯拉夫陶德就像個溫柔的王室御醫一樣不間斷地向床上的患者開口;從他的用詞來看,這對話甚至是雙向的。
「感覺如何?」
「……這樣啊,因為很難受,吃不下飯,所以連餐會都去不了了。因此讓你錯過了與領主會面的機會,我很遺憾。先前您說過非常中意的吟遊詩人也沒有出席餐會出城表演去了,您未參加也無妨。相反地,若是您勉強身體出席了,會讓我困擾的。」
枯槁的肉體皮表泛著深棕,已經貼著骨骼的肌膚,凹陷到幾乎見不著血色的唇瓣皆讓人無法從這位「和領主同樣重要的患者」身上找到什麼原先存在的「高貴」。都說與領主一樣重要,他又是領主的誰?
關於這點詳細,在一旁站得筆直的蓓塔並不知曉。
她的注意力只在方才提水回來時,丈夫的命令上頭:當她回來時,斯拉夫陶德在主動命她將所謂的「黑色仙女」所織的蕾絲手帕給他收好,切莫沾上患者的血氣。丈夫有喜歡的東西固然是好,但是,怎麼就忽然說:「羅西娜,妳忘了我說過:我不需要吃飯。也不需要此等粗糧,拿去丟掉。」
把用於填肚子的「粗糧」按照命令拿去一旁的「工房」丟掉,內心又覺得不能浪費食物的她更是站在牢房邊猶豫地吃了兩口。
「……為什麼呢?」
「唉……在丈夫不在時,不能接近牢籠……嗯……」
然後,她站在牢房外側長廊看不見的陰影裡,一邊默念丈夫給的規矩,一邊把豆餅朝牢房扔去。
響起了手從鐵欄杆裡伸出來,猛地抓取食物的聲音;蓓塔.巴托羅則毫不受影響地歪著頭,緩步朝丈夫所在的寢室原路返回。雖然是粗食,卻很溫暖,就像……就像她放在那個已經沒了漆,還褪色腐蝕的樺木床頭櫃上方,被她細心保存起來家族合照。
──「蓓塔、蓓塔。」「……很好看。」
這些徘徊在她腦內的東西是什麼?
心中該要一片澄淨的蓓塔多了自我懷疑,破碎的聲音掠過她的腦海,卻難以在她早就定型於容器的腦海裡駐留──她的思緒就像老舊玻璃瓶裡的死水那樣流淌,怪了,她記憶中的丈夫有如此狠戾嗎?不是說在外碰到什麼,收到什麼「流亡者」的東西向他送出也行?這是「命令」中的事,而她的丈夫通常會為了讓她徹底明白,不會擅自改變命令。
試圖回憶起丈夫教導自己做事的時候,她低著頭沉思。然而即便想不起自己上一次低頭時是怎樣面貌了,她還是記得那些她「該做的事」,又該如何保持她「該有的樣子」。
「我要開始替您治療了,請忍著點痛。」
……對,就像一開始那些罌粟花束,還有他教導自己處事道理那樣,她只知道這位躺在床上,慢慢在丈夫剪開舊皮,淋上藥液的步驟當中逐漸換上「新皮」的人……是「領主招待的貴客」。
接在男人優雅的低吟之後,待在床上的人開始扭動。
「哈……哈……啊……」
領主親自招待的貴客們,皆是終將飽受折磨,面臨大難的「流亡者」。
──鮮紅的血,光亮的綠,一切都是那麼單純好懂的顏色。
低頭凝視著床上那人逐漸從枯槁的模樣有了肉身之時,或許下一層就該是皮膚了,他卻吐露著嘶啞的,只有「陶德」才聽得懂的喘息聲。他們真的很可憐,可憐的讓人心痛。彷彿來到這片土地就注定如此,覆水難收。
而她的丈夫「斯拉夫陶德.耶羅米尼斯.巴托羅」,則是莊園如此市井當中鮮少出現的好心人。
「好了,問題不大。」剝去枯槁到完全失去水分的老皮,再於露出的骨骼表面貼去「理論上」能夠讓患者生出新皮膚的藥液,這種藥液是黃綠色的、發亮的……澆在皮膚上時,陣陣細微的黃綠色光芒就像田地裡新冒的萵苣一樣好看。
結果血肉生出來了,裂開的肉也順利閉合,那些皮囊底下應該存在之物都湊齊了,唯獨皮囊不在,不論如何都沒辦法重新讓那些皮膚生出來。
沒辦法。抬眸看著丈夫無奈的眼神,他似乎沒辦法讓這藥液再變得更好了。
但是,患者的呼吸聲更大了。變得可以喘息,還能如此呻吟,呻吟地抬起三兩根手指,無助地向領主大人祈願。
「啊啊、啊啊……不、不、不要……讓我出去、放我出去!」
好可憐。蓓塔忍不住憐惜地感嘆,一面扁了扁嘴。
閃爍起來的思緒讓她模糊地望向丈夫臉上燦爛的笑容──一個鬍鬚也藏不住,過於燦爛的笑容──他仍在哀嘆世間不公,在外皆平靜無波的面部總會在工作時有些引人注目的變化。她也總會在此刻露出笑容,跟著像對方一樣感嘆起來。慶幸這些應當死去之人還能擁有呼吸的每個現在。
很好,這樣是好事。思緒純粹的她如此思想的當下,丈夫的呼喚讓她睜大眼睛。
「蓓塔。」
「?」
「跟我說說那兩個流亡者的事情,我們出去說。」
那是她第一次被丈夫直呼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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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搖曳之中,拔舍巴覺得自己正在下墜。
從光亮的餐廳到一片漆黑,過於混亂的拽動讓拔舍巴緊閉雙眼;或許是太過快速的關係,從後腦勺的鈍痛開始,打擊全身的鈍痛也一下子就消失了。
接著,就有一道如矢的光芒從遠方隨他而來,似要以它短暫生命的全部來使勁追上他那般。拔舍巴本以為那是錯覺,直到它留在了他的眼簾裏側,他才能從這道粉色光芒中意識到梅花的存在。
看著那魔力又再後尾處拖出了冗長的血紅。那道光芒來得快、去得也快,混亂地像是一隻衝入水中的飛鳥一樣掠過那個不斷拖行他的物體,但依舊點不亮他視野中的黑暗。
記得上一刻的他們還在餐廳,下一刻就響起了門板與機關轉動的聲音。
他的全身疼痛不堪,腿間與身上的傷口又逐一熱辣地痛了起來。
對拔舍巴來說不論碰上什麼事情,只要沒有到瀕死的程度就沒有什麼頭腦不聽使喚的問題──他知道梅花常常為這件事擔心他,只是自己較晚察覺這個問題而已。現在就算傷口疼痛,思緒反而意外清晰的他甚至能在這時候關注起其他人的狀況,更得以在這種處境下意識到他們正處於地牢之中。
可是梅花呢?為什麼梅花只有魔力在這,他卻感覺不到人?
「……嗬……唔……!」
──不要……不要,好黑……
──乖,老爸在這兒,乖……
他可以聽到培根的細語聲,也能從漆黑的視野中感覺到妮娜的魔力與人形輪廓。
──噁嗚……啊、餓……呃……
結果他的視野中竟還能看到第三個人,甚至聽見那不存在的第三人夾帶呻吟的低語。
「吃」與「餓」兩個字稀碎地從那無唇的嘴裡出來,渴望「擁有印記者」的皮膚。他沒辦法從培根與妮娜身上找到他想要的「完整」,倒是從拔舍巴身上嗅到了難得的香氣。
是罪人的香氣,是罪人的印記──是、跟他們一樣的人,讓他們被允許剝下的……!
「……!」
一個血肉模糊到被剝了全身肌膚的人形怪物匍匐在地,一察覺到拔舍巴的存在就奮不顧身地衝了過來。也幾乎是那一瞬間,拔舍巴的生存本能也開始運轉。
──魔力爆裂的響聲粉碎了那怪物的雙腿。
為了保護懷中妮娜的培根注意到拔舍巴這邊的狀況了。馬上撲身衝過來狠狠咬下那個「怪物」的培根也終於用他敏銳的鼻子察覺到地牢周遭的異樣──磅!那個要攻擊拔舍巴的「怪物」撞上鐵欄杆後使勁鑽出去的聲音成了使眾人醒神的助力。
拔舍巴接著意識到了自己的一絲不掛。
一旁本應昏迷的人(拔舍巴)忽然給外敵的攻擊起到了很好的驅趕作用,難以像常人那樣使勁眨眼就能適應黑暗的拔舍巴卻沒有馬上看清兩人的視力;知道這點對妮娜來說也是一樣的──那是他們在前往餐廳以前的閒談裡提到的事情。但,應當在培根懷裡的妮娜卻散發出了連拔舍巴都能察覺到異狀的紊亂。
是妮娜的哭聲。
「欸……哈,是誰……」培根在黑暗中嘶啞地喘氣,一面試圖將炸散的皮甲重新裝回自己身上,「是誰啊?我聞不出來……」
「拔舍巴。」從進入樂園時失去單眼至今,一直慣用魔力視的他對著模糊中一片混亂的妮娜瞇起眼窩,拔舍巴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清晰,出口的卻是嘶啞到起泡的,「妮娜怎麼了,沒事嗎?」
可以的話他也想起身往兩人身邊靠近,一股從背後緊緊抓住他全身的力道卻讓拔舍巴動彈不得,只能看著眼中巨大的色塊在不停嘗試讓懷中的妮娜冷靜下來。不過拔舍巴眼中已形同色塊的培根,於妮娜眼中又是如何?緊閉雙眼,抱著也驚嚇到難以視物的烏鴉──
「我沒事……可是、嗚……」
「妮娜,妳的烏鴉、沒事嗎?」
妮娜還能聽見拔舍巴的關心,但是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原先備好的魔法與連結準確地被那些綁走他們的「物體」弄成藕斷絲連,僅剩一縷牽繫的形狀,如今在古堡碰上怪物已經不是什麼讓人訝異的事了,如此精準而「有目的」的怪物實在出現的太快,讓妮娜驚魂未定。
「烏鴉的眼睛好像受傷了。」
「……!」
從聲音的反響聽來,妮娜好像跟牆邊的他有一段距離,聽到妮娜的啜泣,馬上選擇出聲安撫的拔舍巴努力在這片讓人眩暈的黑暗中呼吸。
「沒事,要保持冷靜──一起弄清楚狀況。」是的,他很努力,已經拔高到比平常要清晰的音量在腿間閹割撕裂的陣陣疼痛當中微微顫抖,但不敵他欲要安撫朋友的心情,「……我也在這裡,跟你們一起在同一個空間,安靜下來……可以仔細聽到周圍。」
但是他沒有魔力──哪怕睡上那一覺,甚至在梅花的幫助下得到不少「魔力」,又額外在餐廳吃了點東西。背脊抵著牆面的拔舍巴還是因為從腰腹傳來的力道而虛弱地喘起了氣。有東西在拉扯他,後方甚至不斷傳來潮濕的氣味。
但是這裡沒有鐐銬、沒有鎖鏈、培根與妮娜那邊更像是被什麼人直接丟到這裡……他呢?他一路上也是被拖著過來的,似乎是被梅花的魔力護住才免於腿間傷口的大出血。
「是、什麼東西……唔、嗬?嗚……!」
也正巧因為碰見了吉勒瑪殿下──想起了那個到「啟示九夜」裡無理取鬧的男人綁縛他的模樣。拔舍巴試圖掙扎,從石磚牆面竄出的「天然鐐銬」就從鐵欄杆伸入,用力摀住了他的嘴巴。
「嘖……?!」對拔舍巴那邊有股糟糕預感,培根下意識避開了要投向拔舍巴的視線。
是他太習慣這種情況了,習慣到在餐廳時酣然地把東西送進嘴裡,大口大口地吃著補充體力,不僅忽略了在餐桌底下高速爬行的「物體」,也沒有阻止一旁的妮娜繼續向烏鴉投食這些明顯就是人肉的東西。且就算避開視線,四周還是散發一股單靠夜視能力沒辦法判斷的不祥氣息。
這……該不會是魔法?還是血族結界什麼的?
黑暗讓人難受,無法視物的現狀更讓唯一能適應黑暗的培根難堪地努力分辨起周遭的景色,他不是那種能完全適應黑暗的狼人──至少他很久沒打夜戰了──也不可能破除這種感覺有「女巫」或者其他有魔力的種族參與進來的詭異情況。
該怎麼辦才好?石砌的高牆表面散發著難聞的血腥味。
培根當然知道好聞的血腥味是什麼,他方才還吃著呢。
雖然因為蘋果吃起來跟嬰兒腦袋一樣的口感遲疑了半晌,雇傭兵那不適宜告訴未成年孩童的飲食習慣讓他下一刻就在妮娜與自己破碎的皮甲面前分神。怎麼回過神來自己的皮甲就被扒了?被送到眼前,原本好好地穿著衣服的妮娜怎麼就滿身擦傷,一身凌亂?
「先不要站起來,乖女兒。唉?到底、發生什麼事──」
怎麼在他完全沒反應的瞬間,一切就變調了?培根嘶啞的狼人嗓音狐疑地起伏。
這跟遇到巨人時想要拔腿狂奔的生存本能不同,是全力為了保護女兒,進而湧現的。怕是因為被那些滿身是血,以四肢爬地行動的「物體」刺激到完全現出的狼形的途中,那些長腳的血肉……對了。
是那些「沒有皮膚的人形怪物」他們剝光了他跟妮娜的財物,也害他下意識現出了真身,用毛絨身軀伏地護好自己的女兒。
「是在餐廳時發生的事,爸爸。你有注意到那些『屍體』嗎?」
「啊?我因為桌上那些東西沒有聞到……可是妮娜,妳說什麼『屍體』?」
「媽媽好像有跟我說過類似的種族,在死後又一次喚醒,或者沒有死透的人就叫『不死族』。」孩子的不安讓孩子提起了早已不在的母親,即便她的母親不可能說人人到,與母親度過的記憶也足夠在此時成為救贖。
她抽抽噎噎地吸了吸氣,繼續開口。
「……雖然不知道具體樣子,不過那群屍體爬行時會有死者的哀號聲,我是因為烏鴉受傷才聽到的。」
「……」培根的瞳孔努力地縮放,他也在盡力接受這種女兒與她重要的使魔受傷,自己還敵不過一群行走屍體的事實,馬上反應過來自己的嗅覺與聽覺該追跡哪兩種氣味,黑暗中,培根抽了抽狼鼻,絨尾重新開始晃動。
他開始注意到姑方不在這兒了。本來自己和妮娜就是因為姑方和拔舍巴才撿回一條命的,少了一個同樣吵鬧的戰力,多了些許讓全身炸毛的緊繃。
「我來警戒吧,妮娜,乖女兒……放心啦。」
開始觀察周遭吧。事到如今也什麼都做不到了。
從剛才開始,霉味、血腥、植物的氣味、蕈類生長的味道以及與不知名的苦澀味混到一塊兒的氣味情報就在大量地湧入……看看這慘狀,味道全混在一起了,哪怕再怎麼強壯的狼人都會因此而混亂吧?搞不清那些在餐廳把他們拖到餐桌底下的「物體」幹了什麼好事,本來還在這種氣味沼澤裡緊張地翻騰的五感馬上就得到了妮娜的指引。免不了感嘆起女兒的聰明,他應該能從那道道黏膩的爬行聲裡聽見什麼?只要那些屍體上面沒有巫者搞過的手腳,他一定能聽到的。
──啊……啊……不要……
或許他不該聽到的。
──放開、噁……啊!
在拔舍巴的呻吟之後,一瞬細微的蠕動從四面八方傳來。
使得他瞬間立起雙耳確認──也在確認自己沒有聽錯的剎那臉色發青。
他多慶幸這聲音在那個不知什麼鬼作用(但起碼會讓狼人五感遲鈍)的結界下沒人能聽見,妮娜還在摀著耳朵,而拔舍巴那邊……
「好死不死碰到這種情況……」他齜牙咧嘴地低吟道,現在不能往牆邊靠,就怕那些「鐵欄杆外頭的東西」竄進來抓住自己,從餐廳被拖過來的經驗已經提醒他要警惕那些人形怪物的力量了。
明明向外望去是一片漆黑,瞬間沿著耳廓湧入耳洞的所有細微聲響都被他整理到了一起,在耳尖顫動的同時,他聽出了「形同死人哀號的腳步聲」,也聽出了「形同死人的呻吟」。這四周嗅起來似乎也是自己帶著女兒走下來的地下區域──只是和藥草庫與酒窖明顯是不同區域,是他們被巨人驅趕到一樓以前沒到過的地方──這種「被一群帶有敵意的東西看著,又辨不清方位」的處境糟糕到讓他來不及反應。
「妮娜,乖女兒,跟烏鴉一起保持安靜,可以嗎?」
看著妮娜錯愕地在黑暗中抬頭,本來就要在陽光下綠得發亮的髮絲是如此黯淡。她對自己點了點頭,也順了順懷中烏鴉的羽毛,試圖在沒有魔藥輔助的情況下替烏鴉受傷的眼角止痛。
很好,這樣很好。
雖然不知道那個掉隊的姑方去哪裡了,但是如果他在這,那副脾氣的巫者鐵定是不會坐以待斃的。用掌心掩住了妮娜的耳朵,在這裡的仍是平常的培根。而他的故事很是短暫,短暫到光是一杯麥芽酒的時間就能說完。
他只是覺得妮娜這女兒挺好的。
很聰明、獨立,就算忽然一起生活了,她甚至適應他這個「老爸」的存在適應的比他還要快。
明明他都還沒適應這個「女兒」的突如其來。
──不、嗚……不……!
──救……唔……梅、花……!
「…………」
所以,他要怎麼在手無縛雞之力的情況下同時做到「英雄救美」,給女兒做個好榜樣呢?記得在那些大人物的黃金底下打來打去時,他還能直接靠丟石頭來撂倒馬上的騎兵呢。不如就丟石頭吧,他伸出後腳,使勁感受這周遭的地面。
方才在宴會廳鬧成那樣,藥草庫外頭又有一隻小巨人直直地追著撞毀了其中一條樓梯,那個叫「吉什麼瑪」的女僕還能在這種地方找到秘密通道,應該暫且是不用擔心他們會被天花板壓死。
不過在他好不容易拎起石頭,要往拔舍巴的方向丟出去的瞬間,那些到處亂爬的屍體終於發現他們「尚未處理完成」的「材料」了。從後腳抓過來的力道奇大無比,讓培根不禁繃緊肌肉,反抗地就要踢擊,隨之掐住狼頸的手臂就追著過來,佔去他反抗的餘地。
「嗷、獒──呃!」不行,拔舍巴那邊的情況更嚴重。
培根猛地使出方才酒足飯飽的力氣──
/
拔舍巴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在拉扯他。
不只是在他意識到自己得以反抗的心神之下激起最後一次「會晤」的記憶,更是在他試圖用魔力引爆背後牆面時攀上來狠狠固定住他的掌心。
那觸感黏膩、熟悉、甚至像是怕他沒辦法想起源頭那般一股腦地往他隆起的下腹而去,就是梅花說過「若緊急時刻到來,絕對會把這傷口切開來看」的子宮。若不是一位「殿下」忽然以女僕之姿到來,就恐怕「魔具」是到被遺棄的那刻,也不會興起任何自己「可以反抗」的念頭。
他的外貌畢竟仍是「人類」。
會痛、會哭、會笑,有著自己的喜怒哀樂……在身上為數不多的飾物被扯下的現在,耳垂應當滴落的青金鈷藍都被另一種顏色的唇瓣給吸吮了去。是人……這些從「餐廳」湧出來,帶他們來到此地的「東西」確確實實都是「人類」。梅花去哪了?他是否安全?身體開始被這些「血紅色的怪物」來回舔弄試探的時候,拔舍巴的心思竟稀奇地有了分安逸感。
他們好像有話要說……?
就和吉勒瑪殿下出現時一樣,意識到梅花至今以來的關愛,心底竟能在夜夜難眠的不安裡舒坦起來。他喜歡這種感覺,傾心於如此羈絆……更是開始渴望在梅花表露痛苦時予以親吻,緩解梅花心底的難耐。
不過就算他擁有這種「意識」,拔舍巴還是那個「美麗的拔特示巴」,一個被如此形容,又擁有「聖處子」這個「職位」的存在。想起過去與大主教搭乘馬車出行辦公時的一切所見,「啟示九夜」給予他的,是如今「神聖羅馬帝國」存在與否的無奈。
身上一襲漆黑的連身裙沒於暗紅色的幽影,他能感覺到那些拉扯著他的東西不只濕暖腥甜,其中還有有許多從黏液中出來的四肢去掀起他的長裙,來回撫摸著他的下體。曝露在外的膚色再怎麼白皙,這直接竄滿了石牆的深紅血肉也會弄髒他,髒到無法在這毫無照明的監牢裡看清。
妮娜看不見,那培根應該看得清這裡的狀況。而他只有一個希望……
千萬不要過來。
轟、轟、轟──火炬燃起,照明逐一點亮漆黑的地牢,已然潰毀的理智更在懸吊滿天的人皮與數以百計,向地牢包圍而來的「血肉人」終於越過黑暗,進入他們的視野。
「啊、啊啊……啊啊……!!」
若不是鐵欄杆外那些掛上鐵鉤的人皮,想必誰都會把這些人真正當成「血肉怪物」吧?
無門牢籠降下,欄杆旋繞為圓,不顧那欄杆間的空隙根本無法讓人的手臂通過的事實,濕黏於血腥的「人群」還是在其主人的允許下恣意行進,隔著欄杆抓取身負印記之人的臂膀。
似是因為燈光亮起而成的興奮,已經在拔舍巴位置後方疊成一座屍山的「他們」可無法放過到嘴的完人──「完美的替死罪人」。
還來不及注意從遠方到來的人影,那些「血人」便隔著欄杆揪緊拔舍巴,高高舉起他本就不堪欺凌的軀體。
「喂,放下他!該死、該死……妮娜,別看,千萬別睜開眼睛!」
「嗚……!」
「?!」
後腦不斷碰撞欄杆的觸感,
石頭打上了鐵欄杆、石頭也打上了後方的血肉──同樣地,反彈到培根方向的石頭也從欄杆的縫隙間滾出,碰上一名高大男子的腳尖。
他身材纖長,以腳尖為起點順著往上望去,便能見到他整齊有致的鬍鬚與梳洗過後的瀏海。受火炬光芒照明的一身漆黑現出貴族服裝的輪廓時,那條染紅的領巾又成了勾人的點睛之筆。
看上去明明就是個引人注目的男人,卻稀奇地不容易在這些「血肉人群」中發現他的存在。
因為實在是太多人了,太多了……不只這些(圍繞在監牢周圍的血人),外頭反覆堆砌的血紅,自天井垂下的鐵鉤也各個掛著新舊不一的人類皮膚。
他是斯拉夫陶德.耶羅米尼斯.巴托羅。
看到被他如對待公主般抱在懷中的女子慘白過度的面容,拔舍巴猛地瞪大雙眼。
「向各位自我介紹,我只是一個長住於『古堡』中的理髮師,諸位可以叫我『陶德先生』。」
如今姑方不在,另一位落單的吉勒瑪.哈布斯堡竟在這位「陶德先生」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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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飢餓的話,就只能用身軀嘗試獲取所有。
別在生存前嫌東嫌西的,活命已經是一條命最終能做到的哲理了。
「拔舍巴?」
「梅花,要吃點水果?」
「嗯……」
眾人消失而孤芳獨立,他沒想過會在樂園裡受得這種孤苦欺凌。
記得他恍惚地看著吉勒瑪優雅地拾起餐包剝開來吃下,連培根也大啖烤肉的時候,妮娜小口地抿了抿旁邊蛋糕上裝飾用的櫻桃,顯然也是對這裡的料理有些疑心才這麼做的。肩上烏鴉吃到東西,高興到都要往吉勒瑪那邊搭訕去了,拔舍巴卻在他搖晃的視野裡,愣愣地觸著一盤小巧的,被包裹在一層光滑皮表下的料理。
「你挑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
「你吃點東西便好,拔舍巴。」
「嗯。」
他恍惚地這麼問,和自己的同伴交換起如平時那樣安穩而溫暖的對話。即使經過那些波折,樂園予以人們的平靜還是很好很好的……他努力想在晃動的視野中看到拔舍巴的表情。
但是他看不清。
看看拔舍巴選的料理,是用動物的臟器洗好後封上肉去做的嗎?就像肉腸那樣,包裹在腸衣裡的食物。用這種方式煮製料理本就是缺乏糧食的時代該要有的……抬眸看著逐漸在視野裡模糊的深棕色眼眸陶醉地捏起那盤料理的外層,姑方這才從拔舍巴的小動作知道,那外皮上頭有縫合的痕。
內傷愈來愈痛了。
他湊到拔舍巴身邊,維持他主觀意識上認為無恙的距離,可以隨時擁抱對方,隨時蹭一蹭拔舍巴微涼的額頭表示親暱。拔舍巴想吃什麼?強撐著眼皮,血色終究還是從姑方臉上緩慢淡去。
只因他動作有著與哈布斯堡同樣的優雅,進入姑方聽覺的事物反而只剩培根掀起的笑鬧,拔舍巴的吃相、儀態都很好,好到他難以發覺自己已經在誰人的目光下曝露已久。所以呢?所以他有找到他要的麥芽酒嗎?關注周遭的同時,姑方的視線像是受什麼魔力影響那般,死死鎖在那盤拔舍巴選擇的料理上頭。
他只能看著拔舍巴慢慢解開了料理表面的縫線,看著未知但厚實的腹肚順滑地打開,裡頭便淌出了晶瑩鮮血。湧出來的手腳、肉團與肉靡都沒有掩飾意味,赤裸地在聖處子的指尖下流洩。
是什麼東西?
沒能見到他看這盤中餐的眼神究竟如何,姑方的判斷速度跟著慢了下來。那彷彿肉湯之物香氣四溢,聞起來絕對會是拔舍巴喜好之物,再加上拔舍巴的觸碰很是緩慢……彷彿是好奇心的試探,姑方下意識想看看喜歡的人高興吃飯的表情──能夠平平安安是多好的事。
即便這種市井小民渴望安逸的心思對一介「非人」而言是那麼詭異。
「梅花,這個給你。」
但……是啊,他希望自己喜歡的人(深愛的人類)都能平安。
他又一次聽到了拔舍巴的聲音,還見到了落至他手邊的水果,是拔舍巴遞給他的,是嗎?那他可以抬頭向他說聲謝謝,然後靠到他身邊長嘆,嗅嗅他身上那股,是一粒飽滿的……蘋果嗎?不,觸感不對。
直至他終於辨別出那是煮製到發白的子宮,也辨別出拔舍巴愛撫之物。一桌人肉盛宴顯現──
「不好──吉勒瑪、培根、妮娜……拔舍巴,喂,人呢!?」
──而他誰也沒能尋回。
滴答、啪噠,忽然湊到他手邊的蘋果異樣的濕黏觸感成了很好的醒神劑,一晃眼過去,便能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蘋果,而是飽滿鮮美的肉團。向原先華麗到都見不著盡頭的餐桌抬眸,那些奢華漂亮的料理也都在眨眼間「恢復原狀」。好似巧合那般,唯一不需要「恢復」的,也正是拔舍巴選擇的料理。
一盤塞滿了鮮嫩胚胎的美餐──多諷刺的事。
「『出來』!」
但是,這一桌等同把宴會廳那堆屍山原封不動地搬過來擺盤的東西沒能攔阻「梅花」的憤怒。
是本能反應。就算他內傷發疼也沒能止住的本能反應,他拍桌嘶吼,看似混亂地左右張望,實際上身子則已經回到了「梅花」的模樣,要全力對同伴的去向進行探查。
他開始延展他的視野、感應,拚死也要把他的一切從靈魂深處裡掏出來……但,從全身蔓延出來的靈力還是撕裂了這副不應承受更多的肉體。
他吃痛地咬牙,讓自己的靈力化作數道銳利破風的箭矢,率先就朝拔舍巴留下的魔力痕跡追去。
可即使察覺到自己這麼做是錯的──對他某種程度上已經殘破不堪的身體來說是錯的──一時之間控制不住的他還是用自己的力量把古堡這層都給摸了個遍。就算根系探詢到的不過是屍山爾爾,他也能暫且讓自己放心半晌。
「祂」絕對不能在這種地方動搖。
同伴與同行的夥伴在一夕消失,暴動起來的靈力馬上讓那些迅速從桌上融化,徹底染紅桌布的肉塊裂出了「真正的梅花」盛開的痕跡。瞬間向外散失的靈力讓「梅花」現形,頓時有些許「染黑」的髮絲被祂用盡力氣弄回去的剎那,祂這才知道,內傷之所以犯疼並不是因為方才給妮娜教書而成。
──完全就是眼前「引渡人」接近祂造成的影響。
「哈……什麼時候,你這傢伙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梅花」真身的其中一隻斷臂找到了受肉之軀,一靠近就是熱辣地疼。
可是,引渡人是什麼時候來的?
眼下情況不僅窘迫,引渡人彷彿為回應喝斥一樣登場的時間點著實讓老練的巫者失去餘裕。他還沒準備好迎接這種孤獨,他還沒……這傢伙怎麼敢,這座樂園怎麼敢這樣對「祂」?不屬於自己的鼓動讓祂呼吸急促,憤怒依舊讓祂凝聚靈力。
一道如箭般的光亮擊破了餐桌上堆砌的血肉餐食,打爛了從綠轉紅的果凍──目標就是坐在領主位置上的引渡人兜帽底下的眉心。祂用以攻擊之物卻停在了引渡人的臉前半晌。
「嗯?」
隨後化為粉塵。
「他媽的──你把他們,還有拔舍巴都弄到哪兒去了──!!」
「……『拔舍巴』?」
本性慍怒大起,彷彿初春第一聲雷鳴,梅花最先喊出的還是祂在乎之人的名字。拔舍巴、拔舍巴……祂還有話要對拔舍巴說,他們得平安離開這個破地方才行;而引渡人則用青年那般清麗如水的嗓音附和了梅花迫切的呼喚,拔舍巴?誰?
「他的名字怎是你這小子叫的?!」梅花猛地蹙眉,繼儀式那次見到這個身影沒上前搭話以後,再上一次與引渡人說話就是方進樂園的時候了──偏偏這個「引渡人」的氣息又似有什麼不同?
是哪裡不同?才要繼續揮出攻擊,意識到不對勁的梅花縮得抽回了手。
「……」而引渡人安靜無聲,彷彿有了一種惡魔不該擁有的餘裕。那餘裕猶若沉默著微笑的乳白色神像那般至高,莊嚴地讓人為之敬畏,不得已為「引渡人」的尊容下跪。
「哈──哈啊……最好、給我說。」但「梅花」可不會跪。
祂開始覺得喘了,要不是內傷的話祂也不想頂著這張二十來歲的美麗面孔,喘出八百歲的儀態。死撐著當初在樂園入口「枝枒」離身之痛,瀰漫腐朽氣味與罌粟花香的空氣大口吸入體內,如今情況由不得祂選擇了,彷彿自己又來到那神像森渡船入口,眼前這傢伙也沒什麼能單憑「祂」罵就能閉嘴的氛圍。
孤立無援,生澀的激動讓祂失去了該有的老練。彷彿自己連小幼苗都不如了,怒不可遏的梅花卻半句話也罵不出口──在那兒現身的「引渡人」根本沒察覺到他在說什麼……任憑他再怎麼吼也是沒用。
直到引渡人朝祂抬頭。
「異域的小神……何來如此急躁?您,又為何會被獨自落在這裡,是跟同伴走散了?」
這困惑很誠懇,誠懇地彷彿梅花應該在剛才那瞬間跟著一起消失才是,他又怎能留在這裡?而「異域的小神」這種稱呼也是梅花頭一次聽──面對這荒唐的反問,最忍不了這種狗屁不通的言語邏輯。什麼跟同伴走散?在這種地方會跟同伴「走散」,兇手不是這樂園裡的東西還會有誰?
罪魁禍首的一份子膽敢在這跟他裝傻?如引渡人對梅花公然表露的稱呼──姑方毫不猶豫地落坐到領主位正對面那張椅子上頭,說起話的氣勢濃濃地有了「梅花」的調子。
「他媽的,鬼才知道,不是要怪領主嗎?」祂怒斥一聲,感應到自己的一部份就在對方身上,現在的他卻完全弄不清位置,簡直就像是用盡方法避免幻肢痛的人開始被自己的藥方打臉似的,「這破地方壓根兒不會是『樂園』,等我把這裡翻過來……我會帶我的同伴離開這裡。」
如果自己痛到控制不住的話,鐵定會讓宿主現在的情況更加惡化。如往常那般譏諷有關這座樂園的所有,同時也在嘗試調解情緒的祂仍在心底提醒自己要見好就收。不過就算落坐到與領主相對的另一個主位,「梅花」也沒辦法從根本上放鬆身體,只能用上半身向前攀著這吸飽了罌粟血色的桌布,彷彿腳下就有一個坑,隨時都會把祂吸入。
引渡人默不作聲地凝視著這位「參加者」半晌。
祂攀在桌邊,連椅子都坐不好的憤怒模樣本來是進不到祂眼中的,梅花這張面孔與「祭品」的連結卻意外讓祂拾起了有參加者同時點亮了三尊神像的紀錄。
是……絕佳的材料?罌粟、腐爛的呢喃,步履蹣跚的舞女,逐漸僵硬的……
「……帶……是我帶的?不,我想不是……」引渡人搖搖頭,輕聲呢喃,聽不出他是否痛苦,倒是能從中聽見他的茫然,他扶額皺眉,試圖整理自己腦內混亂過度的字眼,「……不會這樣的……」
「應該不是『在這裡的我』帶的,而是另一個『與引渡人相似的人』帶的。他在地下,也是清醒的人裡面其中一個長生的……更接近樂園的居民。」
「更接近樂園的居民?」
梅花仍在繃緊神經,方察覺對方的氣息有恙,對方就直接報上了同伴消失的去向。
在祂面前忽然出現的「引渡人」實在性格多變,神祕莫測……可是,是這座古堡有什麼不一樣嗎?怎麼出現在裡頭的東西,氣息竟都如此詭異?
對現在的祂來說,那些就算心裡清楚,但身體還是會誠實反應出動搖的事物,到目前為止也就只有拔舍巴與一個人了──
看著引渡人從座位上站直起身,繞著長桌一側緩步湊上前來時,那腳步聲輕如鴻毛。
從這座樂園一開始就看穿自己的神性來看,引渡人大抵也有著一定程度的神性。
可他走到自己面前的儀態、晃動,又倏忽多出了幾分形似人類的生氣。
「許願要毀滅樂園的,心底卻又不是傾向真正的毀滅。」
「既是認真,也同樣在悄悄觀察維繫這座樂園的流動。」
「……如果您同我走一遭,您的內傷大抵會因為這張面孔更難受吧?這畢竟不是您的故人、更不是您喜愛的美貌。」
看著面前的引渡人卸下兜帽的剎那。那頭黑髮、身軀、淡棕色眼眸的東方面孔坦然露出,鐵錚錚地示意他不得不面對的事實。
是一個陰陽雙性的年輕人,一個東方面孔,被迫為這個無可奈何的時代而喪生的孩子。
「宿主」的命定之死將至,於樂園經歷的一切卻讓「祂」再也無法接受這個孩子將要被自己害死的事實。
祂法力高深,修練有成,甚至在睜開眼時就凝聚縝密,得到了足以承受如此龐大力量的「載體」(真身)。祂應當能在世間所有「行巫之人」屢屢於所謂禁忌之上獻出代價時,完美而完全地達到人類做不到的事情。
「──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什麼,要這樣……所以,還輪到你這樂園創造的小崽子要來提醒我這件事了?」
那是一個沒有名字、靈魂比何物都要純粹的孩子;沒有得到「梅花」的詢問就在飢餓交瘁中墜入深夢,眼睜睜地在讓人出神的恍惚裡看著自己的身軀傾慕於他人,與他人交媾,體驗樂園的生活……這途中的一切都將被歸為「一場夢」的話,「真正該在這裡的他」又該如何是好?
甚至是由其他明眼的小神來用這張面孔看著梅花,這張飢餓到唇色蒼白的臉淺淺地笑。
「……我不知道這張臉讓您想起了什麼,若您是真正的『人類』,或者屬於這個世界的『非人』,或許我還能看見您這副身軀的主人是否存活……可是,您把他藏得太深了。而且,您也不是與我從『同一個世界』一起出來的神,您不會擁有神像,不會擁有信仰,也不需要信徒……」
引渡人愈說愈讓梅花發慌,甚至發慌到都要犯傻在這裡將只能紮根於鯤島的「自己」連根拔起地扯進樂園來面對引渡人的質問,字字銖心,句句如在鋼弦上躍動的斬首刀刃。他、祂──怎麼敢用這張臉對祂說出這些話?
「……我跟你走,路上,再慢慢聊吧。」
當梅花無力地如此開口時,引渡人也跟著戴回了兜帽。
「那便好。」引渡人的語調平淡,淡得彷彿從一開始就沒有要遮掩任何有關「樂園」的事物那般,「在帶您找到您的同伴以前,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意問我。」
「……嗯,恭敬不如從命。」
彷彿有什麼東西被這張臉出現時的震驚硬生生地給割斷了。
梅花的目光黯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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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祂們平靜地並肩──一位頂著「梅花宿主」面孔的引渡人,以及一位自然用靈力改變了宿主髮色的「梅花」本身之間明明才初見不久,一股難以言說的默契油然而生。
內傷疼痛之中,自己的斷臂就漸漸因為那張黑髮臉孔而穩定了連結,就算彼此都未曾刻意給對方一眼;但是,從同時慢下的腳步來看,兩個「存在」還是能在這兒意識到彼此的特殊性。
神性之中不存在謊言,神總是能知道一切。
「我獻上的枝枒應該被這裡的『東西』帶走、抵押或者消化了,為什麼會出現在你身上?」
「我也不明白。」
引渡人沒有否認「東西」這個形容,但也沒在回答問題時正眼看祂。
「……把這答案換另一種說法呢。」
「我不明白您的『手』為什麼會誤植到我身上,而這對『樂土』(Elysium)而言也是很常出現的情況,就算問這種問題,您也無法從我這裡得到您的手臂。畢竟我只是一個引渡人而已。」
引渡人的聲音很平淡,可「梅花」的聲音也是與之相同頻率的平淡。
與拔舍巴在身邊時的發話頻率不同,也不知是這板著一張臉的梅花是真梅花,還是那聒噪如村口姑媽的「姑方」才是梅花;就算引渡人自出了餐廳開始就沒有再掀開兜帽了,那張臉的存在讓他倆活像一堆失散多年後重聚的雙胞胎。
引渡人使用的語言聽著仍是字母,卻聽得不著邊際,這種神性使用的語言與聲音的變形方式已經是所謂語言魔法的範疇了。上一次教拔舍巴認識自己使用的咒語不知是多久前的事了,當然……上一次聽到這種性質的「語言」也不知是何時的事。
因為無肉身倚靠,僅只意識存在的「靈界」約莫都要靠此般心念來溝通,梅花已是仰仗自己特性「偷師」出好幾種語言的人了。卡斯提亞語(西班牙語)、拉丁語、德語、法語、低地蘇格蘭語……噢,基本上樣本足夠的話,其實什麼都會。
萬能而作弊,是吧?不過講兩三句話就能偽裝到彷彿精通了你的語言──而「語言」這種東西要說是巴別塔的懲罰也行,某些時候的「語言」大多仍是為了「安定」散亂的意識。更甚至,「四君子梅、竹、菊、蘭」的誕生事實之上──
「……我是將被傳頌出來的『徽記』,如同神一般的象徵,說我是神也行,是死物也行,但我是從大地來的,還是說大地子民更加具體。所以,看著這裡的罌粟花才能如此感慨。」
雖然引渡人的兜帽已藏起他的髮形,依稀看見那底下也與自己一樣綁著髮髻與辮子的梅花臉色也跟著有些蒼白。不只震驚,也是痛苦,果斷散髮的梅花將彼此做出區別。
或許該是快步向前尋覓其他人的蹤跡吧,可祂也無法與顯露出宿主面孔的引渡人多說什麼。愈是因為大難當前,愈是該配合對方的動作。
「我踏足這片土地才剛『不久』,要說的話,若不是身軀輔助,也沒什麼時間感……沉睡於輪迴之事我也見多了,只是看創造者的性格吧──創造這種地方付出的籌碼、輪迴的設計、用以保持的支柱。」
「……我跟我同伴解開的『密碼』想見已經遠超出這裡的『參加者』能到的地步了。一開始沒有發現『樂園語』的秘密,是我有所疏漏。嗯……要說的話,這守則除了在樂園繼續活下去的要點,倒是沒有半分古堡的記載。」
聽到這裡,明白對方確實有真的從根部毀去樂園的能耐,引渡人說話的態度毫無反抗。倒是因此而更加平靜。
作為被遺忘於古堡的其中一個「片段」,引渡人也未曾想過會有人蓄意要過來做這種徒勞無功的事情。或許看看外面也能明白?或許看看守則也可以當作參考……是啊,這裡是短暫的樂園,不存在任何「長久的拯救」。
「已然荒廢之物,又何須記載?這裡是讓人們得以在戰火之中安逸生活的樂園,毋須再詳盡地複雜化這些信仰。」引渡人看向長廊旁邊的掛畫。
「『信仰是此世的生命決定道德的標準』,抹煞它,便能……」今天左邊是花,右邊是眼睛,接下來的日子會「播放」的是一幅幅惡魔起舞的肖像。
而惡魔就只是惡魔,作品名稱毋須標註「名字」;神也只是神而已,要如何稱呼都沒什麼關係。
「『讓人放心地殺死這裡的居民』?」
對,沒關係。甚至殺死神的子民,神也會將之重新帶回,修正那一切讓人扼腕的「錯誤」。多麼有能的神啊,是不是?聽見「道德標準」的梅花聳了聳眉,引渡人則予以默認。
長廊的盡頭如此遙遠,方才不還是那些古舊破敗的空間嗎?這裡不只左右掛滿掛畫,乾淨如新,頂上每走幾步路就會有的水晶燈更是亮得梅花以為這裡的時代迅速推進了幾百年之有。「古堡」、「古堡」叫的,這裡幾歲?有千年嗎?許多無關緊要的問題過濾以後,梅花眼前就剩下「同伴」了。
兜帽底下的臉孔看不出任何情緒。
「不是所有『居民』都是實現願望的『標靶』,如您所見,領主所在的古堡已經荒廢多時。」雖然看不見情緒,卻能從他的聲音裡聽出氣息的顫動,似是仍對這些反覆於生死間的居民抱有一點慈悲似的,「……會變成如今這模樣是自然而然的結果,有許多人選擇留下,也有許多人選擇離去,這是應當允許的。」
對,這樣才能稱之為樂園。「有這點待遇就很好了」。
能吃飽喝足,品嚐自己欲嚐的疾苦,喜怒哀樂都是恩惠,所有絕望都源自最美滿的幸福。
梅花卻淡然地給形同這一切黑幕左膀右臂的引渡人來了一記嘴上的下馬威(其實根本不清楚引渡人到底有幾個就是了),憋不住的冷笑終於在此刻流瀉。
「哈,笑話。『為什麼而荒廢』,『樂園』也能將毀滅的瞬間記載至深處,按理來說,你們這兒的領主能做得比這更好,這可簡單了。」
「……?」
那不是以人類視角開啟的故事──
花中四君,唯梅者尤其狂傲,盛怒難礙,遇冬雪盛開,遇春光而盎然。
白梅清麗,粉梅俏嬌,紅梅如血──寓意生靈死絕。
能被選為「梅花」的存在,那必當是無畏的,毫無基準的,更是能在一段輪迴故事面前無奈地恥笑天地。人類需要成長就算了,祂尤其為踏上此道,觸犯禁忌的任何生靈感到好笑。
所以呢?犧牲這麼多還做不到超乎想像的效果又何來負責可言?雖然還未碰到自己未來的「同僚」,梅花笑著掩嘴,在引渡人身邊伸了個懶腰。
「哈──從你還有意識來看應該是沒什麼問題,往好處想想,這起碼都比拿著神像吐出的東西在那邊大殺特殺要好得多,逼人藉由這種『與現世相符的行徑』來醒悟『到外面世界也是需要殺人』這種事,我該說這個『領主』太溫柔嗎?」
「死了這麼多人,結果也沒教後人繼續保持的方法,這哪叫有效使用呢?不用做什麼毀滅,命運遲早也會奪走這個世界。」
「哈……就像那些創造生命還不負責的人類一樣。」
突兀的是,梅花此番言論已經絲毫沒有人類虛張聲勢的氣勢,也沒有位於餐廳時動搖過度的憤怒──
「你要做什麼?」引渡人愣了。
即便沒有任何手段能給梅花證明眼前這個頂上了宿主面孔的引渡人與接應祂和拔舍巴進入樂園的人是同一個,對方愣神的反應還真與那個話講得很大聲的傢伙如出一轍。
梅花歪頭一笑,神態酣然,彷彿已經飲了數百盞梅酒似的。
「感慨而已,感慨你們領主沒有花足夠的時間正視慾望的本質。」
「為一個生性為毒的花兒如此冠名吶,我都覺得我來這裡也是天註定了,喏,這前面是書庫?裡面有什麼好東西,讓我看看。」
「……是,要去的地方就是『藏書間』,您可以在我打開房門前隨意翻閱讀物也沒關係。」
神性之間不存在謊言。看看梅花這話語,又彷彿自己能與不知去向的領主當一回老師一樣囂張的言詞聽起來竟如此傾向真實,什麼時候?「祂」到底看到了多少?從未見過的可能性大搖大擺地走在眼前的樣子是多麼誘人啊,甚至讓負責收受祈禱的神都要為之疑惑。
但,任性的神總是要懂得沉默。
這位化名「姑方」的先生太聒噪了,和「樂園」安排的一切多有不同。
「唉呀,這藏書間真大,怎麼就不讓咱要找的人直接待在這裡啊?真是。」
「……若不是因為門票,按您這表情,是想『覆寫』整個『樂園』嗎。」
身屬帶領參加者進入樂園之引渡人,若不是他如此身分,也難以察覺梅花一開始要反過來控制樂園的意圖,嘗試用複製出來的門票試探樂園,甚至藉著交易來改動了原先用以傳送參加者的迷霧。同樣地,也是因為「門票」被複製過後的異狀,神像森裡的三位象徵各自收走了一段梅花的手臂。
三節接進主幹,最長的那根枝杈。
突如其來的錯誤,是讓梅花為之不滿的根源。
祂竟在厭棄之餘,又要與神像們玩鬧?「神器」這種東西祂當然想要三把玩玩,但神並沒有加以搭理這個異鄉小神調皮的玩笑。
「……噓,小聲點。」
「畢竟,『天機不可洩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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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拔舍巴的離開而受了打擊,也或許是引渡人的面孔讓姑方開始精神不正常,活像個走火入魔的修行者。但是現場還有一個明事理,懂人話的傢伙,祂可以恣意放縱祂管不住的嘴巴,嘰嘰喳喳地在那個不可透露的未來(天機)周邊,無聊地兜起圈子。
偌大的「藏書間」大概有宴會廳四分之一高吧,左右兩側內嵌於牆中的書架放滿書籍,書架與書架之間更有爬梯能爬上「二樓」擠在上面,躺著看書。
但是這個「書架二樓休息區」可說是什麼書都沒有,原來這時候的人就這麼懂生活了嗎?左右兩邊都一樣,不知怎地鋪設在上頭的軟墊更是扁塌變形,卻正經地織了紋樣,塞滿毛料。這裡的高度更是只能讓梅花這個一米七的軀體趴著移動了,從上頭扔下軟墊的動作讓尋覓入口的引渡人有些發愣。
是什麼讓這個人性情大變至此,不像人類一樣催促他趕快行動?
砰、砰──而梅花拿來了他要用以「問問題」的東西。
「這是『羅西娜』的織工,而這裡的書架上也特別少了幾本書,上頭這些沾滿血的軟墊附近,書櫃剛好有規律地在周圍擺成凹字形,書架內乾淨的位置也很規律,我和我的同伴要找的人應該來過這裡。」
這墊子可是在拔舍巴屁股底下好幾次了,梅花怎麼可能不記得。
況且底下這些塞滿了書的書架放的也似乎都是禁書(上了禁制的書),隨意地「放眼」望去,附著靈力的雙眸就能見到書上始終未退的罌粟印記。
彷彿書物的主人在如此開口──「別動我的收藏」。
嘛,要解開不難,握有「門票」的人本來就配置的特權也會減低打開危險讀物時的效果……可隊上的拔舍巴、妮娜就不是了。慶幸他們沒在這裡誤觸到什麼,幾人的去向大概會是比這裡更糟糕的地方。
「……」
從軟墊上看到一個老婦人的針織痕跡,又見到了「第一批故人」淪為死屍,徹底腐朽前的氣味。一開始,他也有見過這座「城堡」該有的樣子,處處燈火通明,裝潢華麗,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各個口中呼喚的都不是「領主」,而是一個早已被人們遺忘的名字。
也毋須再被憶起。
祂並不知曉「另一個引渡人」在這裡做了什麼,若不是這個突兀又特別的存在出現在這兒,他應該會繼續沉睡吧。
要去見見同在輪迴上的故人嗎?還是要去見見他飼養的寵物?這些收藏的主人大抵也該腐壞了吧。
「這裡不歸我管轄。」引渡人開口,隔著兜帽凝視起過於悠閒,神情有些瘋癲的梅花,「要把這些軟墊帶下去嗎?」
「當然要,這也是一種『書』,順便讓我摸摸這邊的禁書可以幹什麼……給我三分鐘就夠了。」
「好,我等您三分鐘。」
不只是那張宿主面孔帶來的衝擊讓梅花心情糟糕,面目猙獰,梅花更是從方才開始就在一陣陣刺痛中皺眉,嶄新的刺痛示意了他與拔舍巴的連結,無從得知對象身分的他卻非得接受自己沒有體力與靈力反抗的現實。
人軀使他虛弱,著急無非只是送死。
不如解開這裡的禁咒,把一些有用的東西拿走──最好是要一本能足夠治療現在拔舍巴身傷的書。
在宴會廳時他就意識到了,少了一隻眼睛的拔舍巴魔力耗損的速度愈發加快,亮眼的青藍更會在他休息時湧出。
不論現在拔舍巴跟其他人被帶到了哪兒去,他們都沒辦法反抗能使役那些東西的傢伙。
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看看……哎!」
「!?」
來到書架之前的梅花抬手就用粉色的火焰點燃了書架,引渡人倒退兩步的驚訝著實讓他滿意地大笑起來,對對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神性不存在任何謊言,但他梅花郎君可是完全不想要(神性)啊!
撒謊從二樓處拿到一本被藏書間曾經的來者遺落的《鍊金術書籍》,確實他拿了一本之後,上面就什麼東西都沒有了!他連自己能不能「創造」都不曉得,那又何必在這裡對著一個自走的《樂園之書》鬱鬱寡歡呢!?
「──跟我下去吧你,『引渡人』!」
通往地牢的入口瞬間被火焰炸開──
契約🌸姑方
5 months ago @Edit 5 months ago
(很久)
這次是大修大修再大修過後的餐桌系列章節續篇引渡人也登場了,為什麼沒有給我引渡人表符!
儀式二起碼放一下!
但是到這,其實樂園很多要素都是自由私設了,望能給苦於不知道怎麼寫樂園(?)的人一點腦力激盪。(對著空氣說話)
晚上還是好熱,我要死了
(已經把文樓底下當成閒聊噗
沒有引渡人表符的關係,在後悔自己怎麼沒寫到賣花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