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教堂，赫梅爾又回到在大街閒逛的日子。他臨時搭建的小棚子已經被野貓野狗佔據，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奪回。

他兜兜轉轉又來到船隻停泊的港口，彷彿是這個世界在嘲笑他，地磚凸起的那一角直直碰上了這個不看路的盲人——

「哇——誰在地上放了大石頭！」

赫梅爾摔在一位穿著颯爽的女子面前，他感覺到人的體溫就在自己附近，以及自己的一世英明在此刻即將潰散，於是——「受到海之神靈祝福的人啊，神靈為了傾聽世人的煩惱而派我到此地，但中途出了點小意外。你願意拉我一把嗎？」

「嗯？哪裡來的小怪胎⋯⋯嘿！」

女子拉了赫梅爾一把。「一個瞎子是怎麼走來港口的？不會摔到海裡嗎？好像有點厲害啊。」

摔過。

但是他睿智的赫梅爾會說出口嗎？不可能！

「謝謝你，好心人。」赫梅爾借力從地上爬起來，摸了摸臉，結果更多黑灰的沙土使他看起來更糟了。

「偉大的赫梅爾是不會迷路的——只要往柱子的正對面走上三十步，往右側數上二十個大地磚，就可以抵達令人心情愉悅的麵包坊。」

「這就是我擁有的祝福。」他揮了揮另一隻手臂。「你真厲害，一下子就把我拉起來了，你很有力氣嗎？」

「當然，我是海盜啊！要跟我比力氣嗎？」女子將懷中的酒瓶放到地上，折起指關節，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小不溜丟的傢伙，準備好被丟進水裡了嗎？哈哈哈！」

「呀——我不要泡水——這是我最後一件衣服啦——！」他其他的衣服都被貓貓狗狗當成窩佔據了！

「海盜、海盜比力氣不是會在船上，或者酒館裡嗎！」他在你身邊順時鐘繞著圈，似乎覺得自已在逃跑。「你不能把我綁上船！我賣不了錢！」

「哇、哇，冷靜點——不要動！那是我最後的酒，不准踢倒！」女子也慌了起來。

「我沒船能上了，去酒館只會遇到那群開除我的混帳。不過是打個架⋯⋯哪個海盜不打架啊！嗯？你說對不對？」

「對——對！但你不能打我！」他慌慌張張地繞了個更大的圓，但好像還是沒有離酒瓶太遠。「你應該再把他們打上一頓！神靈告訴我只有強者才能在海中存活！」

「就像這樣！」他突然煞停，接著在空氣中揮舞著無力的拳頭，一看就沒有打過架。「把他們打扁以後開除他們！讓他們知道你是最強的！」

「嗯？但？對啊？海盜不是常常在打架嗎？為甚麼你會被開除？」他茫然地舉著拳頭。「難道你把打輸你的人丟下深海汪洋？」

「輸了被丟下海是天經地義，老娘也落水過啊！半艘船的人都跟我打過架，哪知這次他們一個不爽——等等，喂！」

酒瓶被踢到晃了一圈後重新立好，女人嚇得蹲下抱住酒瓶。「你，小瞎子，過來階梯這裡！坐下！再碰我的酒瓶，我就揍死你！」

不行！他不想死！

赫梅爾轉頭來轉頭去，選擇直直（他認為的）邁開步伐。
然後歪歪扭扭地跨了三大步後停下。

「階梯在這裡嗎？」他離開柱子，又原地轉了好幾圈，已經分不清方向了。

他乖乖地蹲在不是階梯的地面，嘗試得到回應。

「也可以啦。」女人鬆一口氣，坐在階梯上面，開始喝她的酒。「小瞎子，你的職業是聽煩惱的吧？聽我說⋯⋯那個瑪格麗特號，好像真的會殺人哪！講起來還涼颼颼的⋯⋯」

她咕嚕嚕灌酒。「我原本待的海盜船，就是發現瑪格麗特號的那艘。知道嗎？那天我只是開個小玩笑，揍了大副一拳——可能不只，我喝酒了——誰知道他惱羞成怒，把我關進船艙裡！然後啊，被放出來的時候，我才聽說他在航行途中死了！懂嗎？你懂嗎！甲板上的死了一大票！」

我的職業是聽煩惱的嗎？
噢，我好像是這麼說過。

赫梅爾就這樣蹲在地上，聽你坐在階梯上侃侃而談。

「為甚麼是瑪格麗特號殺的？你們不是拖著他嗎？」他疑惑地開口。「他飛到甲板上，把『大腹』撞下去了？」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在船艙裡，只能用聽的。就跟你一樣，小瞎子！我聽到有人吵架，很多槍聲，接下來是暴風雨——這我在船艙看得到——然後一堆慘叫！」

女人說得繪聲繪影，明明自己也沒看到。她望著月色，對於那天的事匪夷所思。

「靠岸後我問發生了什麼，他們鐵著一張臉不回答，而且又關了我兩天！兩天！我就這麼看著他們搬光那些財寶，被放出去時發現搬的不只是貨，還有屍體——哇喔！你一定很難想像吧？都是我認識的人，結果就這麼死了，我還不能知道為什麼！」

「慘叫——」他跟著你的話語起伏，心情一陣動盪，幾乎同時要叫出聲來。

「他們殺人奪寶！他們要獨吞你們的錢財！」赫梅爾胡亂想像著。「他們忘了你在船艙內，發現的時候你已經下船了！」

「天啊——他們見到瑪格麗特的喜悅衝破了他們的理智——」他感覺不久之前他也遇過這麼個人。「你的同伴已經被海怪污濁了神智！你千萬別回去！會受傷的！」

明明剛剛才想叫人回去幹翻他們。

「哦！原來是這樣？我居然逃過了一劫？」女人震驚，跟著胡亂接受推測。「什麼海怪？暴風雨是海怪帶來的嗎？天啊！小瞎子，你知道得還真多！」

女人望著夜空，進行艱深的思考。「不對啊。如果是海怪，我會從船艙的窗戶看到⋯⋯所以只是暴風雨？哈，小騙子，抓到你了！你沒有解決我的煩惱！雖然他們當時全都喝了酒，也不會笨到忘記殺我吧？」

他不是騙子！偉大的赫梅爾雖然會偶爾運用說話的藝術得到金錢，但他不承認這是騙子行為！

「神靈把我派來的時候沒有跟我說要解決煩惱！祂、祂只叫我傾聽！」

「那海怪一定、海怪一定藏進了哪裡！好比你們的甲板，你們的酒瓶——喔不！是雨水中，只有你在船艙內淋不到雨！」他堅定地相信了自己的「海怪說」。「怪物會以不同的形式存在，通過尋常的管道侵蝕身心靈！」

「但為什麼是雨呢……如果是我，我一定會變成麵包。」她問：「你們船上有麵包嗎？」

「哦！海怪會變成暴風雨，我聽過這個傳說！」女人又被唬住了，赫梅爾的說服效果卓越。「不錯，你現在又是小瞎子啦！哈哈。」

「吃什麼麵包？船上！很潮濕！我們吃釣來的魚，還有船上養的牛。酒窖⋯⋯唉，我的酒窖⋯⋯」女人遺憾地咂嘴，搖頭晃著馬尾。「那晚是船長生日，又發現了瑪格麗特號，當然要狂歡！現宰活牛！喝空酒窖！結果，我沒喝多少就被關起來了。」

「你的酒窖！你會釀酒！」

「他們真是太笨了……把你關進去又趕下來，沒有麵包又沒有酒要怎麼在船上生活呢……」赫梅爾真心誠意地難過著，哪怕他沒買過酒也知道有多少沉迷於酒館的人。「船長佔據了你的酒窖，他應該要拉肚子然後大吐特吐。」

「接下來他就會變得很虛弱，你又可以把船搶回來，把那些被污染的壞船員踢下海，換一批你喜歡的船員稱王了！」

「哦哦！哦！沒錯，都是那老不休，我討厭他！如果不是他的生日，我的酒就不會被喝光！」女人憤慨了起來，「我不會釀——管他的，那就是我的酒窖！沒有人能動瑪莉亞．維加的酒窖！我警告過他們飲酒要適量——被揍的傢伙都活該！」

瑪莉亞又喝一口酒，發現只剩最後一點。她失望地喝掉最後一滴，空瓶子往旁邊一丟，砸碎在赫梅爾旁邊的柱子。

「等等⋯⋯那天我有聽到嘔吐的聲音。哦哦？」

「誰吐了？」

「哇啊啊啊啊啊——不是我！我不在船上！」赫梅爾嚇得往旁邊跳了一大步，但因為腳麻，他又往地上撲去。

「要吐也是不休船長吐！跟我沒關係！」

「對，吵架的聲音，接下來是嘔吐！幹得好！」瑪莉亞激動地指著地上的赫梅爾。「你的意思是，後來有人在酒裡動手腳，趁他們吐的時候殺掉？活——不對，如果我沒被銬起來，那⋯⋯哇喔，難道我也有神靈的庇佑？」

這次沒有人要拉赫梅爾一把。
他就這樣趴在地上，不打算起來——好吧，有可能是腳麻站不起來。

幹得好？睿智的赫梅爾幹了甚麼嗎？他不知道。搞不好他壓到了一隻活魚，等等可以像好心人說的一樣，開個烤魚派對。

「或許……？神靈會庇護每個善良的生靈。」他的聲音因為趴姿，顯得有些含糊。「說不定是瑪格麗特認為你的名字很像它，所以給了你祝福，給了他們詛咒。」

「因為它不能飛起來撞甲板。」跟甲板有什麼關係？他也不知道。

「因為它不能飛起來撞甲板。」瑪莉亞嚴肅複誦。「小瞎子，那兇手是誰啊？我想想⋯⋯不是我，也不是醜大副，他們都死了。那活下來的人⋯⋯呃⋯⋯」

瑪莉亞的腦袋顯然不好，能用的只有勻稱的肌肉。

「呃……牛被宰了，魚被烤了……」

赫梅爾的腦袋其實也沒有多好。

「你被祝福了……代表被詛咒的是你討厭的人？」他默默爬起身。

「是搶酒窖男！」誰啊？

「誰想要酒窖誰就是兇手！」

他激動地指向無人的地方。

「搶酒窖男！」瑪莉亞跟著激動，望向赫梅爾指的地方。「一切都合理了——那個新來的船醫，上次不讓他喝酒，把老娘的解酒湯換成瀉藥！還會召喚海怪是吧？很好⋯⋯」

折手指的啪啦聲比上次更響亮！

「對了，在找他算帳之前——」瑪莉亞站起身，夾住赫梅爾的脖子，瘋狂揉弄她的頭髮。「謝謝你啊，小瞎子。」

瑪莉亞塞了一個鍊墜到赫梅爾手上。金色的，刻著「瑪格麗特」。

「你拿著這個。我用腳踩住了，沒讓搬貨的菜鳥發現。不知道這值多少，但能換很多麵包吧？」

瑪莉亞鬆開睿智的赫梅爾，爽快地說聲再見離去。

甚麼新來的穿衣？蛤？他錯過了甚麼？

不明不白地聽著你懂了甚麼，聽到啪啦聲還往後偷偷蹭了兩下屁股，但還是被長手撈回原地。赫梅爾感受到頭上的溫度，還有浮起的頭髮——或許還有快要喘不過氣的脖頸。

然後他接下你塞來的圓餅，又跟上次在路邊撿到的東西有點像，但似乎上頭刻了更多東西。

「麵包！謝謝妳！好心人！」他把那個物件藏進內袋中，接著朝你退去的方向擺動手臂。「神靈今日也會繼續祝福你的！記得小心別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