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冬天可不太適合久待戶外,至少她這麼覺得。
她們先於下一陣雨走進灰暗的公寓樓梯間,戰利品袋子放在房間矮桌的一側,花了點時間點外送、等外送,踩著拖鞋下樓取餐。簡簡單單吃過,有點滲漏湯汁的紙碗連同墊桌上的紙巾一起塞進塑膠袋,由她拎到廚房扔掉,剩下兩杯手搖飲留在桌上。
溫布瑤更喜歡這樣的冬天,熟悉的室內空間、熱熱的晚餐,窗戶為著通風勉強開了點小縫,陰雨的冷日子裡對她這樣老是窩在房間的人不是多惹人厭,但唐可她不確定——少女偷偷瞥著美少女同學,不確定身著洋裝的對方會不會討厭這種天氣。
畢竟台北的雨天太麻煩了,潮濕,陰冷,水窪到處都是。可一點都不招人喜歡。
「你要先洗澡嗎?」
飯後休息一會,也差不多消化了些……主要是洗澡後可以肆無忌憚披上被子毯子坐上床,暖和太多了。趁唐可在行李中拿衣服的空檔,溫布瑤也爬起來,在這個溫度不斷下落的晚間拖出角落裡小小的電暖器。
唐可不太喜歡雨天。
淅淅瀝瀝的水聲從窗戶外傳進來,隔著玻璃,屬於類似悶哼一般有些難以琢磨的聲響,每當這時,她就希望用其他聲音去蓋住雨聲,免得讓台北變得像一個巨大水缸。她不討厭雨,如若是開了窗去聽那倒還算討喜,雨畢竟有著同頻率的、令人舒緩的節奏,但台北的冬雨,並不適合開窗。
唐可吃飽喝足,睜著亮晶晶的一雙眼睛等待溫布瑤指揮她做事,洗澡?當然好,她在同班同學面前卸了妝,摘了隱型眼鏡,露出如小鹿一般水潤柔軟的一雙眼睛,打開行李,掏出一件睡衣,餘光中她看見溫布瑤拖出電暖器,唐可好奇地湊過去看溫布瑤將其接上電,才伸出手指戳了戳對方。
「小布,」她喊道:「小布,你看看這個。」
——她從書包裡拿出第二件睡衣。
說是第二件睡衣,那其實和第一件的樣式相仿,是冬天才適合穿的睡衣,她的是純白色的毛絨睡衣,遞過去的是棕色的。
她攤開手中的睡衣,露出了背後的帽子,和上面無法忽視的熊耳朵。
「登登,這件是我的、那件是小布的!」
唐可愉悅地宣告。
「⋯⋯我的?」
目光停留在落於手中的衣物那毛絨絨的布料上。好可愛,她心裡小小驚呼了一聲,然後才回到重點上:這件是給她的睡衣。於是出口的變成了遲鈍的疑惑。
「噢⋯⋯謝謝妳,」溫布瑤吞吞吐吐:「可我⋯⋯」
少女耳根早已泛紅,她聽得見自己心臟在跳,眼睛還留在睡衣翻起的毛耳朵上,沒忍住摸了一下。
她可不適合。她太習慣把自己喜歡可愛事物的心思試圖藏起來,生怕再被說什麼妳不適合之類的話——偷偷喜歡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隨著她愈發高挑、隨著想藏入人群不引注目的念頭更為強烈、或許還有她快成了習慣的逃避和否定。
可是拒絕不就掃了唐可的興。對方亮晶晶的眼還盯著自己,她在掙扎裡停頓了一下,發現原來唐可的虹膜更接近黑色,此時盛滿期待。
停頓後拒絕就更難出口了。尷尬的手指動了動,停下來,又再度摸摸絨毯般舒適溫暖的布面。
「⋯⋯這個好好摸。」她不知道為什麼說出這句話。
還是把自己埋起來好了。她在空白的雨聲裡這麼想著。
可我。唐可敏銳地捕捉溫布瑤吞吐著的字句,遲疑著,像是下意識要吐出什麼似的,轉瞬又將這吞之入腹。她想:小布,你想嘔吐出來的是什麼呢。
至少是朋友,她跟溫布瑤的關係,至少是朋友。因為是朋友,所以經常用餘光去看她,抿起唇角,注視著她背包上的小飾品,她將這記下來了,於是乎有了更多,不經意分享過去的可愛影片也會被回覆。
唐可穩當地笑著,期盼依舊不落,她沒有識相地在溫布瑤面露為難的神色時退卻,有一抹極小的盼頭是要知曉這人對自己有多大的拒絕能力。
「我們就在這個房間裡穿就好了嘛。」她率先讓步,靈動的眼睛繞了一圈這間寢室:「很好摸!很溫暖!出去寢室再換一些其他衣服——」
「我沒有住過其他人家裡,」她吐吐舌頭,「雖然這樣很幼稚,但是,會很有趣吧?可以嗎?」
「⋯⋯噢,嗯。」她小小地回應,沒能拒絕來自朋友的歡快邀約,率先敗下陣來,「可以。」
只是朋友間的小小睡衣派對,溫布瑤和唐可,沒有其他人了,也適合台北陰冷落雨的冬天,可以的吧。
答應的原因可能還有一部分是她確實喜歡這件睡衣。先不論自己穿上身可不可愛,此時她擁有一件可愛的睡衣了。
以及更可能的是,她擁有穿可愛睡衣的理由。
溫布瑤吞了吞口水。好糟糕的念頭,以只是陪著對方玩鬧為由藏匿私心,簡直像唐可是個壞人似的,逼迫自己做些不情願的事。至於唐可究竟知道她的喜好嗎?她黑色的眼睛太坦然直視,便讓她總覺得自己的眼睛是否什麼也沒藏住呢。
她再次先一步移開了視線。
唐可當然不曉得溫布瑤在想些什麼。
對方答應了,於是她歡呼,不怎麼在意溫布瑤移開的目光,她敏銳察覺了一些什麼,但那不在她可以觸碰的界線以內,於是她只是歡呼,在這間尚未有他人(她指的是溫布瑤的家人)歸來的屋子裡,發出巨大的音量,她不曉得這樣的聲音是否會將溫布瑤淹沒,她只是愉快地握住溫布瑤的手,上下晃了晃。
「小布,小布——你真好——」
她把睡衣塞入溫布瑤懷裡,彷彿這是什麼鄭重的事情,她拿好浴巾和換洗用具,「我會洗快一點的!」
她的意思是三十分鐘內,大概吧。
「你慢慢來。」像是為了盡好主人的義務,她思索片刻,又補上:「蓮蓬頭左邊的架子那幾罐可以隨便用⋯⋯水熱得有些慢,可以一進去先打開來。」
溫布瑤目送唐可出房門,安靜而空白的房間是她熟悉的狀態,卻在朋友的歡呼聲過後變得似是空虛了點。但此時她房間一點也不空虛,背包與行李箱,新的黏土小熊擺飾,還有印著聯名品牌的兩個彩色手搖飲料杯,和類似熱可可色澤的新睡衣。
現在房間裡只有她。溫布瑤沒太在意突然安靜下來的空虛感,將睡衣擺放在被子上,豎起帽子的兩個小耳朵,拍平褶皺,又逆著梳過絨毛,畫了個小熊圖案。
唐可穿這個一定超級可愛,她這麼想著,真好啊。
當純白色的小熊同學出現在溫布瑤面前時,正好過了三十分鐘。
唐可在洗澡方面動作很慢,沒有浪費水,只是慢吞吞地抹著沐浴乳,慢吞吞地洗臉護膚洗髮潤髮東摸摸西搓搓——頭以上她用的是自己的,身體則是毫不客氣地借用了溫布瑤家裡的,她在意好久了,溫布瑤身上有很淡的清香,幾乎要消失在空氣中,連洗衣精的味道都更明顯一些。
不過她作為客人,非常認真且乖巧,不忘把自己洗頭時掉落在地板的頭髮好好撿起來扔垃圾桶,一點麻煩都沒有造成!
於是唐可把頭髮纏好,踩著鞋子啪嗒啪嗒地衝進溫布瑤的房間裡,她呈現毛絨絨的一隻,頂著一團白色浴巾,到達溫布瑤眼前時險些摔倒,藉著優秀的平衡感成功獲救,立定站好,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得意洋洋:「我好了!準時抵達!沒有很久!」
溫布瑤這時候在做手機裡頭的遊戲日常任務,人盤腿坐在先前差不多的位置,傻愣地抬頭,看著全身毛絨絨的唐可。
「⋯⋯十分?」對上得意洋洋的眼神,她呆了好幾秒,不確定對方在期待著成功站定的表揚或小熊睡衣的評價,於是脫口的第一句有點模稜兩可,隨後才多說第二句:「很可愛。」
應該說超級可愛,唐可本來就是可愛嬌小的外型,駕馭起這些造型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因為濕頭髮包著浴巾,並不是她直覺想像的小熊型態,帽子還披在後背上,衣物白色的絨毛看起來暖和,還帶著她常用的沐浴乳味道。
「那,換我去洗澡了。」
溫布瑤從地上爬起,伸手拍拍床鋪,「可以坐上去沒關係。」
十分是滿分嗎?唐可想問,但溫布瑤沒有給她機會問,少女呆楞地給了一個簡短的回饋,而後回過神又補上了誇獎,溫布瑤經常誇她可愛,偶爾是她蹦到她眼前時的誇獎,也有從唇齒間洩出的低歎,夾帶著一絲羨慕。唐可想,那肯定是因為溫布瑤也喜歡這樣,只是出於什麼理由,才不這樣子打扮。
如果是不擅長,那我很擅長的。她想這麼說,但始終在溫布瑤微抿地唇角裡敗下陣來,下一次肯定,下一次肯定,她小心翼翼地想,今天就是她一直在想的下一次。
室內歸於一陣寂靜,她後知後覺溫布瑤走出房門了。
......噢!還得吹頭髮!
房間主人重新回來時,滿臉通紅。
頭髮被毛巾裹起來,凌亂地落下幾小束,及肩的後髮剛好搭在領口的絨毛。棕熊睡衣如約套在溫布瑤身上,她身高比唐可高一點,袖口和褲管長度剛剛好,邊沿有拼布繡上淺褐色的熊掌造型。她故作無事走入房裡,將門掩上。
「⋯⋯晚上想玩什麼嗎?我家沒太多⋯⋯就房間看到的這些東西了。」一邊說,少女一邊拉下毛巾重新擦過濕髮。
「還有,謝謝妳。」
小水珠落在軟毛布料上,很快滲開來。
「⋯⋯很合身。」
唐可正襟危坐地盯著溫布瑤房間的一角看。
她頭髮已經乾爽吹好,一雙墨色的眼眸四處亂飄,她還趁著對方還沒回來前,戳了戳屋內的毛絨陳設,顏色好像有點單一。她想。作為溫布瑤可以邀約來家裡玩的知心好友,她決定在對方五月的生日裡送上幾隻布偶,好增添這個房間的氣息。
而她恰好盯著溫布瑤的吉他看。
「玩什麼……」她喃喃道,總算把注意力放到溫布瑤身上,少女現在如她所願成為棕熊了,這畫面比她想像中來得可愛,軟綿綿的,看上去很好抱的樣子。
「……天啊小布,」她不可置信地喊道,從床上跳起來,她拉住溫布瑤空閒的一隻手開始搖擺:「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這根本就是為你而做的——小布——好適合當熊——從今天你就是我唐可熊的好朋友小布熊了請多指教!」
「玩什麼、玩什麼!啊!那個——」她期待地看著友人:「小布房間有吉他,是會彈吉他嗎?」
「⋯⋯適、適合當熊啊⋯⋯」
溫布瑤結結巴巴地在唐可密集又歡樂的呼聲裡回覆,卻又因為對方的捧場而產生了她也未察覺的些微安心。小布熊,她想著,這麼喊好可愛,像真的是隻棕色的布偶熊一般,於是她的手也跟著唐可的上下晃了晃,像兩隻傻傻的絨毛熊在打招呼。
「以前我哥去學吉他的時候,跟著一起去上課了。」
聽起來像是她難得拿得出手的才藝。但事實全然不是如此,按照她這般恨不得隱身於教室角落的性子,顯然不可能做出上台彈唱的行為來,甚至幫人伴奏恐怕也無法,哥哥那樣在聚光燈下風光無限的場面是絕對不會出現在溫布瑤這裡的。她頂多歪倒在床邊,自己叮叮咚咚彈個幾首,觀眾是床邊黑漆漆的貓布偶。
隨口說了幾句學吉他的事情,她快速吹乾短髮,給滿眼期待的唐可拿來吉他,在床沿坐下來調音。
「我沒有彈很好⋯⋯我想一想。」
剛吹過還留餘溫的鬢髮落在臉頰上,少女埋著腦袋,一手在指板處找好位置,另一手很輕地刷過吉他弦。
「嘿嘿。我很喜歡熊哦。」
見溫布瑤並沒有反抗,甚至配合地晃動手,少女顯然更愉悅了,她靈動地眨眨眼,真心為了自己找到熊朋友愉悅,她適時地放開手,好讓對方可以去吹頭髮。現在是冬天,不吹乾會感冒的。她這麼想著,托出口的話卻是對方早已明白的事情——畢竟唐可連LINE名稱都是「小熊狂熱粉圓」嘛。
唐可想,現在這麼說的話,小布適合當熊,自己很喜歡熊,聽上去就跟喜歡小布一樣。
她晃著腳,點開手機的小遊戲,決定在這短暫的空檔裡給自己的手機遊戲寵物餵飯洗澡去,她點的快速且認真,雖然只是小遊戲,但唐可不會浪費掉任何一點體力的。吹風機幾乎淹沒掉兩人的聲音,唐可來不及回話,聽上去很不錯!自己只學過一點鋼琴,雖然喜歡唱歌,但覺得唱得並不好聽,如果樂器能代替自己發聲就好了。
但這些她沒有說出口,唐可很久以前就知曉,自己並不是擅長彈奏樂器的孩子,畢竟大哥的天份擺在那裡,二哥對音律也頗為擅長,只有她會在開口時,勇氣從嘴巴裡洩出去。
她安靜地坐在少女身旁,從細碎的髮絲裡,溫和地凝視女性柔軟的面頰弧線。她的直覺告訴她,她肯定會喜歡對方彈奏樂器的樣子的。
想不起來的歌詞就用哼唱代替,溫布瑤聲音小小的,吉他慢慢地彈,比原本歌曲的速度更慢一些。是首平靜的流行歌,放慢速度變得更抒情點,她眼神垂落,認真盯著指板。
這樣挺像路邊或遊樂場穿著玩偶裝表演的人。
想到這裡不禁笑了出來,半句歌詞被低低的笑音取代,下一句也沒有唱出來,就是吉他和弦還一下一下響著,進了間奏。現在還有隻白熊一起坐著。
「我很像,那個,」她在樂音裡解釋到,「吉祥物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