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瓦斯就是記得。
這句話他說了幾百,幾千次。對老嫗、糙漢、幼童,可能還有海鷗。
好一點的報以憐憫和嘲笑,剩下的時候他會被揍。大部分都很好。
而眼前這位花季少女,她的反應是:
「好好喔,你記得你媽媽長什麼樣子。」黛西羨慕地說。
喬治那個男人果然靠不住,只顧著埋頭往前走。黛西提著裙子努力跟上男人的腳步,最後還是被街道上的人群衝散。
她無奈地望著四周,陌生的街景讓她束手無策。「父親總不會讓我死在外面吧⋯⋯?」她這麼想著。
所以,當那位(以她的身高來說)高大的男性低下頭,說出對一個淑女來說相當冒犯的話語時,她只覺得真好,我也希望我是我媽媽。
迷路時最好不要到處亂跑,既然無事可做,黛西不介意聽一點故事。
「你媽媽長得跟我很像嗎?」她勾起自己的一縷金髮。「是因為髮色的關係嗎?」
「哦,沒錯。」科瓦斯深情地嘆息,指尖也撫上了那柔軟的金髮。「您完全明白。」
上一次回應他的是喪子的老太婆。他在老太婆膝前伏了大半夜,任她梳著頭髮說故事,直到老太婆開始哭哭啼啼,才發現她跟母親一點都不像。他立即起身拿了袋銀幣就走。
再上一次是——
「您不是妓女吧?」科瓦斯仍滿眼柔情,「她們總想利用這一點,但我不會上自己的母親。是的,我是個好孩子。」
「不是喔,我只是黛西。」黛西說。「我奶媽也說我是好孩子,因為我會記得每天早上跟所有人說早安,還會幫忙換供奉用的鮮花,阿法喜歡粉紅色的玫瑰,但我覺得白色的更好。」
「還有——」她拍開對方的手。「我會記得要先把手洗乾淨,再碰別人的頭髮。尤其當對方看起來很愛惜它時。」
黛西拉起被摸過的頭髮,味道令她皺起眉。「噁,壞孩子,你多久沒洗澡了?」
「母親也曾這麼對我。」科瓦斯搖著頭,瞪大了湛藍的眼珠,左手摸著被打的右手背。「當她的愛輪到我的時候。」
奶媽——母親是由誰養大的?科瓦斯沒想過這個問題。母親彷彿原本就是母親。那些他不知道的事。他是不是又接近了母親一些?
「我會去洗澡。」他說,「現在。在這裡等我。」
科瓦斯轉身,進了最近的一間建築物。那是一棟酒館。他沒有刻意挑選,只是知道哪裡都有能洗澡的東西。水。井裡,海裡,窪地裡,還有酒桶裡。都是一樣的。
我還能去哪?黛西環顧四週,也許是曾聽聞對方的名聲(在男人為了洗澡而衝進酒館時,黛西終於確定他肯定不是正常人),人潮默默地往旁邊散開,以他們剛剛站立的地方爲圓心清出一小片空地。
可黛西只是默默移動到牆邊。她沒有哭,哭是弱者才會做的事。她在離開巴摩蘇羅時就答應自己要堅強。
酒館裡傳出翻天覆地的聲響打斷了她的悲傷。她聽到他說嗨,抬起頭看見男人像剛從水裡被撈出來一樣。
黛西想起她以前曾養過的小狗。
「好乖。」她將雙手在裙襬處擦了幾下,掂起腳尖伸手努力想碰到對方的頭。
木桶裡的是威士忌,有果乾和泥煤的味道,還有一點血腥。
科瓦斯笑得燦爛,微微弓下身,接受了讚美。淋濕的黑髮滴下酒液,單薄的襯衫和長褲貼著肌膚,身子冷又辛辣。
「您該帶走我了。」他說,「這是我的時間,母親。」
母親,母親。黛西也笑了起來。明明她根本沒見過母親。
但是眼前的人像極了另外一個她,比較沒那麼幸運的她。她不知道母親會怎麼做,但她覺得奶媽會願意收留一隻無家可歸的大狗。
「好,你可以跟我回⋯⋯家。」黛西猶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如果我父親同意的話。」
她忘記她已經不在「家」了。
「我知道父親是什麼。什麼都得經過他同意,他卻愛視而不見。」科瓦斯故作憂鬱地抬了抬眉毛。「我學了不少您會喜歡的方法,用來解決這個問題。如果您的父親不是海盜,那會比較容易。」
科瓦斯伸出手臂。透出肌膚的白袖還在滴著酒。陽光正好,身子卻越來越冷。
「我已經大得您抱不動了。」他說,「您可以挽著我的手。」
黛西眨著眼。他將她的話都說完了,於是她沒什麼好說的了。「你真的知道。」她只是這麼低喃著。
也許是酒香醉人,她真的就這麼將手放上對方濕黏的手臂上。彷彿他們可以就這樣走過這條路、這個季節、這個人生。
直到有人將他們分開。
「您在做什麼,黛西小姐?」那個惹人厭的聲音傳來,然後是她無法抵抗的力氣。一陣搖晃後,她已被喬治拉到身後。
「您知道他是誰嗎?您怎麼會跟這種人在一起?」質問,然後是貶低。「還真是鄉下來的野丫頭⋯⋯」
科瓦斯眨了眨眼,說吃驚也並不。
在這種時候,人們會為他讓開道路。他們從不管閒事,尤其是他的事,而且他們喜歡演出,周而復始的最好。不會有人打擾。只有一種人會這麼做。
那個男人身形高大,比他矮一些。看起來不像父親,但可以是。如果真的是母親,她會在他之前先動手。他盯著那少女,纖弱的身形和搖擺的眼神。其實他不怎麼失望。
但是他說:「您有第二個孩子。」
科瓦斯撲上去,像隻野獸——他不明白,為何港口仍有人會尖叫,那從來沒有用——把那男人壓倒在地。他坐在對方身上,毫無猶豫,狠狠揍了一記左鉤拳。他剛用過同一招,這回指關節痛得要死。
他真的學了好幾招,但不是為了用在這裡。用膝蓋壓制男人不斷踢著的腿,瞄準了鼻樑一記又一記。聽見斷裂和嗚咽,科瓦斯笑了起來。鮮血從好多地方流出,可是仍嗅得到威士忌。母親。他是不是該大啖一口男人的脖子。
科瓦斯抬頭,好奇地望向少女。
她聽到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匆忙地遠離事故發生之處。但黛西的腳像是深了根似的杵在原地。
也許可以辯稱是恐懼讓她動彈不得,拳頭沉重地砸在肉上、骨頭斷裂的聲音與男人的嗚咽,當血流出來時一切都虛幻地像一場夢。
但當喬治帶頭率領眾僕從無視她、稱她為「沒媽的雜種」時,她第一次直面他人赤裸的惡意。她想過讓他永遠閉上嘴,或想過他消失在她面前。只是她太過弱小,動手的從她換成他而已。
所以,她只是覺得有些抱歉。
「不該是你做這種事。」她對他說,看著鮮血在濕透的白襯衫上開出一朵朵紅花。
黛西聽見有人在喊喬治的名字。「對不起。」在被其他人拉走前,她只來得及這麼說。
科瓦斯也這麼想。
他慢慢站起來,退後了兩步,眼珠子看向這邊,又看向那一邊。哦。現在有人在笑了。也許是因為,那男人在地上抽動,有膽子大的人過去照看。他不以為然,看向被拉遠的少女。
他沒興趣知道她的下場。
從此只能用看著SCP的目光看黛西⋯⋯
能成立對話⋯⋯是個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