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きたくん、みてみて！」

「ああ、りゅうせいはが、素晴らしい──」

「早く願い事をするないと消えてしまいます。」

（北君，快看快看！）
（啊啊，是流星耶，真是太漂亮了——）
（不快點許願的話會消失的喔）

比他虛長幾歲的孩子們，拉著他的手，穿過緣側大開的紙門，來到空間寬敞、視野遼闊的後院。細小的手指不約而同地指向天空，只見一點點白色光芒，接二連三自深邃無垠的夜空劃過。

難得一見的流星雨，讓尚且年幼的孩子驚呼連連。當其中一人做出要趕緊許願的提醒後，大家紛紛閉上雙眼，雙手虔誠地合十交握，小聲將願望快速說三次，出自不同人的聲音相互混合在一起。

平靜無波的丹鳳眼從每個人身上掃過。自始自終，墨黑髮色的少年都沒有開口回應過半句話，沒有對流星展現出絲毫的興奮，更沒有如孩子們所說的向流星許願，僅是悄然無聲地站著。

……流星只是宇宙中的碎屑，在通過大氣層時，因摩擦燃燒，生成的光線軌跡，目前沒有科學研究顯示，對流星許願能提高願望實現的機率，這種行為是種民間的謠傳和信仰，缺乏參考價值。

他如此想著，卻壓下把話語說出口的念頭。他不明白原因，但每當他試圖說明自己不想做什麼的理由時，總會招致更加不理解的目光和厭倦，久而久之，他建立起一套簡單的價值觀和判斷標準。

正確的事、符合理論和知識的事、不符合大眾期望的事、忠於內心的事——這些，一概都沒有說出口的必要。與其被貼上『奇怪』的標籤，倒不如讓他人認為，他是不擅長說日文才會沉默寡言。

年幼時，有一陣子，父親被外派到日本工作，他們一家便從臺灣遷居到日本，暫時落腳在母親的娘家。母親姓深瀨，深瀨家於京都一帶是小有名望的家族，以花卉產業為企業立足的根基。

那段時期，父親工作忙碌，弟弟因為早產而體弱多病，為了帶弟弟求醫，母親時常東奔西走，故此他在深瀨家待的時間最長。

在這個開枝散葉的大家族中，有很多與他同輩的孩子，可與那些人的相處過程，他總會感到一股微妙的違和。

他剛到的季節是冬天，下了滿屋子的雪。表兄弟們興奮的問他要不要打雪仗，他說他比較想做實驗：『把雪冰到冰箱的冷凍庫，觀察雪的外型與結構是否會有所改變，還是能保持原狀』。

「奇怪的孩子。」、「真可憐，看來兩個孩子都有點問題。」、「一點表情都沒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好嚇人啊。」

他能聽懂大人背後的議論紛紛，不過，作為家主的外祖母喝斥了這些聲浪，放任他可以隨意進出家中的書庫；天真無邪的孩子們偶爾缺玩伴時，還是會邊喊著他北君，邊把他拉到太陽底下。

有時，他會順著白色步道磚的指引去後院。

後院有成片外祖父生前種下的向日葵，受外祖母影響，其他人都不喜靠近，每次來，都是初陽表哥一個人在打理。

表哥向來安靜，跟他人的互動少之又少。比起需要思考良久，經過反覆琢磨、刪改、調整才能說出口的對話，這種不用特意交談的氛圍讓他更自在，他會幫忙拔拔雜草，或是清除爛掉的向日葵。

他也喜歡去學校上課。學校有制式化的課表，幾點要上什麼課、做什麼事，都有標準的安排，一成不變。數著相同的步數，用相同的時長從家裡走到學校，是他當時的樂趣來源。

在他從小學畢業前，他們一家便又因父親的工作調動，再度自日本返回臺灣。父親和母親都很溫柔，他們有志一同的認為，是顧家和深瀨家的家風較壓抑沉悶，才會讓他養成安靜過分的性格。

搬到公寓的第一天，母親雙手插腰，高興的笑著對他說：「哥哥，以後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囉！不管你想要什麼、想做什麼，都沒問題，你跟弟弟喜歡的東西，就包在媽媽跟爸爸身上吧！」

跟他容貌相似的弟弟顧南郡，好像有聽懂也像是沒聽懂，跟爸爸一起舉起雙手，大聲歡呼起來，大家看起來都很開心。

爸爸喜歡吃清淡的料理、媽媽喜歡吃甜食、南郡喜歡吃冰的東西，但一次不能吃太多。北驛呢？北驛喜歡吃什麼？

爸爸的興趣是在陽台上種花草、媽媽常常跟朋友們出去逛街、南郡喜歡收集模型小汽車，讓它們在地上跑。北驛呢？

爸爸偏好的穿著打扮是襯衫、媽媽的衣櫥裡有好多條漂亮的裙子、南郡的衣服和鞋子上一定要有卡通英雄的圖案。那北驛呢？

……

他想知道組成每一道飯菜的食材和料理方式，調味料經過什麼工序和製作生產而成；想知道陽台上的花草經過幾日的曝曬未澆水會迎來死亡，想知道商店街第一間店到最後一間所費的步數是多少，想拿螺絲起子把每台小汽車拆開零件查看再組裝回去；想把服裝店每件衣物的吊牌都翻開來確認材質並以手的觸碰記住質地——

想知道、想知道，好想知道。『我』為什麼站在此處，看著這些、聽著這些、口語訴說這些，什麼塑造了我、什麼造就了我、什麼在四季更迭中循環與重生，乃至於喋喋不休的一切。

「北驛 / 哥哥。」他們微笑地注視他，定義他的名字，讓他下定決心。他靜靜地眨眼，吞下千語萬言以後，說：

……都可以。你們喜歡的，我都喜歡。

停下來。不要徒增困擾，更不要繼續思考。取捨跟平衡的重要性，在對世界無止盡的索求跟貪婪前停擺，這樣就好了。

學校教育人們社會化與合群的意義，他也在其中之一。

他沒有成為『異端』，沒有變得『失序』。

他的長處在學業上得到顯著發揮，按照課本傳授的知識回答出正確答案，取得優秀的成績，獲得師長的讚揚和欣賞，然後，理所當然貼上第一名跟優等生的標籤。

不知不覺，他跟更多人變得漸行漸遠。在分隔島的兩側同時不斷往前走，他聽的到聲音、感受的到情緒，但人們的生活總與他無關，他格格不入無法參入其中，在接受到困惑的目光前先選擇遠離。

「哥，你為什麼都有辦法考一百分啊……班導說我下次要是再考不及格，下課就不讓我出去打球，要留在教室罰寫耶……」顧南郡哭喪著臉，趴在他的書桌旁邊，不斷用指尖戳他的手臂。

「多讀幾次，就能背起來了。」垂眸思考幾秒，他說。

「最好是啦！我看十次也沒記得比較多啊，而且你少騙人了，你都看一次就能背起來。哥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超能力？」熱愛動漫的弟弟最天馬行空，腦洞大開的追問。

看向唉聲嘆氣的弟弟，顧北驛想著，他也很好奇理由。

化學元素構成人體的成分，細胞、組織、器官，系統，支撐著生命體運行。我們理應擁有相似的結構，那要怎麼做，才能像你一樣，無時無刻總是精神飽滿、笑容滿面，盡情表現出熱愛？

「你們水果要出來外面吃，還是我幫你們拿進去？」母親呼喚的嗓音從客廳傳來，弟弟一下子來了精神：「出去吃！」

為什麼都有辦法考一百分？

幼時初至深瀨家見到的冬日，白皚皚的雪覆蓋了整片視野。

他知道他與常人有相異的地方。他曾經希望寒冬可以延長到一年四季，整個世界都被大雪淹沒，他可以永無止境的在全白的世界裡，盡情挖掘與發現，所有事物都停擺凝結到他完全理解為止。

然而這樣是不對的。愛著他的人們，有他們與世界的聯繫和互動；不認識或不在意他的人們，也用各自的方式努力生活下去，這個世界屬於這個世界，假如可以，他也想要成為一份子。

他在試卷上給出所有回答。

他將保持沉默、低調、安靜、當個不用太去在意或費心，也妥善、穩定、乖巧、懂事，認真活下去的存在。為此，他會抑制跟減少那些發散又多餘的思考，變得規矩方正。

會不會有一天，在旁邊看著看著，他就能知道，人們會因為什麼而感到幸福，開懷大笑？會不會有一天，他也能在流星雨降臨時，閉上雙眼，將雙手合十交握，把心願說出口——

希望笑著的人，都能一直保有那個瞬間的幸福。

希望我也能成為，因為某個當下純粹地笑出來的人。

……這樣的話，或許，我也能夠，無所顧慮的走近他人，而不用再擔憂，自己會讓笑著的人們，感到無趣至極的憎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