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車後，他便循著散發腥甜香味的人群，在車廂內一隅警戒著。

正逢敬獻祭，乘客的數量相較於淡季多了很多，或許是返鄉、或許是旅遊，不管怎麼說，這些人現在都暴露在暗伏的危險中，他必須在事態無法挽回前做點什麼。

秦朗已經向樞密院提出了請辭，但還是有些工作必須由他來完成，他翻閱著手上的文件，確認無誤後又將它收進了檔案夾裡。

這次他得到另一個城鎮去拜訪，這趟走完後他在樞密院的工作就告一個段落了，而這段時間他也仔細的思考了關於彼此的未來。
而催促他做下決定的是這幾日聽到的風聲。

他不想再去管巖村是否藏匿著血族，樞密院又要有什麼動作，那與他何干呢？
秦朗閉上了雙眼，打算在目的地抵達前稍作休息，但下一秒他又睜開了雙眼，視線看向前方幾名穿著斗篷的乘客。

「……」
或許是在不安全的地方待久了，秦朗也本能的能夠感覺到危險，但他無法大肆宣揚，只能抿著雙唇戒備，而這時，列車似乎也產生了不太正常的晃動。

「────！！」

車身的不自然扭轉，讓左前方趴跪在地上玩玩具的小男孩整個人被甩向車窗，眼看就要撞上窗框，浮利德一把揪住了男孩的衣領，將他安置在自己懷中。

乘客們一陣驚呼，撞擊的力道極大，能明顯感覺到車廂肯定是脫離軌道了，車內的人受反作用力影響擠成一團，受傷的受傷，昏迷的昏迷，場面相當慘凄。


此時身穿斗蓬的男人們已不在車廂，而連結口的門呈現被打開的狀態。確認男孩沒事，並和其家人會合後，正要起身追擊時，看到了最熟悉不過的人。

「秦？！……你沒事吧？？」

劇烈的晃動過後秦朗很快就穩住自己，但車廂人數眾多，要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事，他幫忙拉起了身旁座位也差點摔出去的人，確認沒有大礙後才檢查起自己。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有些疼痛和暈眩，剛才直接撞上窗戶了，估計傷口有出血，身上也有不少擦傷，但並不妨礙行動，和其他乘客相比自己是很幸運了。

接著他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你怎麼在這裡？」他訝異地看向浮利德，「嗯，我沒事。」

「等……你別動。」
從斗蓬內裏拿出手帕幫對方擦去傷口流出的鮮血，帕巾上的薰衣草香味飄散，表露主人一直以來的習慣。

見秦朗有些狼狽的樣子，心中的怒火遏不可止，浮利德現在只想趕快找到那群詭異的人並阻止他們，然後馬上帶他的男孩離開這鬼地方。

收起了方巾，他再次看向對方。
「來調查一點事情。」
「抱歉，今天的閒聊時間可能要放在後頭了，我還有事情要做。」
「秦帶著還能走動的人離開這裡，他們需要你。」
看向脆弱的人群，孩子跪在重傷不起的父母身旁哭泣、傷者挽住自己骨裂的手臂。
浮利德與平常給人的感覺不同，眼下的迫迥情況逼得他不得不搬出肅正的態度面對。

「……我知道了，我不阻止你，但別太引人注意。」秦朗大概能推測會讓對方在意的事和血族拖不了關係，但在人群之中引發衝突絕對不是明智的選擇，只怕連浮利德都會引起樞密院的注意。
雖然可以的話他確實更希望對方別蹚這渾水。

列車翻覆的位置離途經的小鎮很近，沒意外的話應該會將傷員都安置在那裏。

「等等就在小鎮那邊碰面吧。」

「知道了，萬事小心。」
留下叮嚀後，沒等對方回答便離開了。

✤

再回到對方身邊時，已是半小時後的事了。
浮利德尋著殘香，來到氣味中斷的所在地，而那些身穿斗蓬的人們卻不見蹤影，只留下傷者們徒留原地。
雖然並沒有實際做出危害到人類的事，但卻在浮利德心中留下了疑問，或許是聲東擊西之計也不一定，他思考著，走向秦朗身邊。
「我回來了。」拉下了護目鏡。
「剛剛沒能來得及問你，怎麼在車上？」
秦朗看起來有些疲倦，或許是和警方講述案發過程和其他諸多原因累積下來的，他摸摸對方的側髮。

秦朗順著對方撫摸自己頭髮的手蹭了蹭，頗有種撒嬌的意思。

「工作。」他低著頭，除了忙於協助之外自己身上也還有傷，神色略為疲憊，「你還好嗎？」

對於浮利德那麼快就回來秦朗有些訝異，他以為自己應該會等上好一陣子。

「嗯，沒事。」
他再次壓低了音量繼續說道。
「…追丟了，結果還是不知道他們的目的……。」
他看向一旁即時得到醫療幫助的乘客們，索性沒有太大的傷亡，「還好沒有太嚴重。」

「多虧有秦在，好孩子。」
浮利德並不是第一次誇獎對方，但『好孩子』一詞在他們相認後，說出來的感覺和之前相比，又多了幾份溺愛以及親近。

「不要緊，誨廳的人會去調查。」秦朗並不太想管這件事情，只是沈默了一下然後接著說，「我在樞密院的工作很快就要結束了。」畢竟目的達到了，沒有再留在那裡的意義了。

「大概不久後就會離開。」他將對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裡。

浮利德曾經表示過自己不會離開，但秦朗不確定對方和自己相認之後想法會不會有所改變，他只能試探性問道：「你還會想去別的地方看看嗎？碧國以外的。」

從手心傳來的溫度依舊是這麼溫暖，好不容易拾回的曾經卻有可能再次分別兩地。
「……如果有秦一起的話──」
「那我會想去別的地方看看。」
「…………我不想再跟你分開。」
擁抱了眼前人，他希望秦朗往後的日子裡，自己都能伴他左右。

「嗯。」他也輕輕摟住了懷中的人，這裡的民眾很多，通常秦朗並不會在這種場合做出一些太過親密的舉動，並不想引人注目，但現在他覺得無所謂了，「我想帶你一起離開。」

「你還住在那裡嗎？二十年前你帶我回去的那個家。」說來也是可笑，兩人在一起了這麼多時間，秦朗卻都沒有發現要找的人已經在自己眼前，甚至還跟本人跑了一堆跟他們都沒有關的地方。

「嗯！還住在原本的家喔。」
他拉開了些距離，喜孜孜地看著眼前人說著。
「唯一跟以前不一樣的是，我養了羊跟兔子！」
「要來我家嗎～？剛好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那可是二十年份的禮物，浮利德自己也有些期待對方的反應。
同時也想著，如果他有發現早點些蛛絲馬跡，或許就能盡早相認、把禮物交給對方了吧，想到這他不免有些懊悔。

「好。」秦朗微笑著應答，至於工作？都遇上這種事情了，無法完成上面大概也無法苛責，就放著回去好好交接吧。



「……」

因為交通上的困難，二人花了不少時間才回到浮利德的家，再看到到那棟腦中印象已經不深的木屋後秦朗感覺有股難以言喻的心情，明明經過了二十年，該是陌生的，但卻無法抵擋心中滿滿的懷念感。

「有點感嘆。」

「怎麼了？」
不清楚對方口中的感嘆是指哪方面，他好奇的開口問道。
「秦還記得多少以前的事？你那時候還很小，或許很多事情都很模糊吧？」
他拉著秦朗的手進屋，在走廊上一處停下後，拿起放置在小木桌上的兔子糖雕──那是曾經作為報酬，要求秦朗買來的。

它被放在透明玻璃瓶裡，杯底有七彩色彈珠裝飾，而放在瓶中的還有根木棒……看起來是纏糖雕用的棍子。
「這個是禮物！……雖然是你買給我的。」
明明是對方交予自己的，如今卻又給對方，他感覺有些說不出的奇妙。

「大部分都不記得了，所以才沒辦法馬上認出你來，也說不清我想找的家是什麼樣子的。」

秦朗接過了糖雕，有些一言難盡，當時他原以為浮利德只是一時興起，卻沒想到是想留給再相遇後的自己的。

他並不特別喜歡甜膩的東西，但禮物講究的本就是一片心意而已，尤其對對方來說大概還有更深層的意義。

「…謝謝。」但看著手捧著的糖雕，秦朗不免還是有些懷疑，「在你原本的預想裡…再相遇後的我會是怎麼樣子的…？」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相認後對方更容易把他當成一個孩子來看待了。
雖然以血族和人類的壽命差來說大概確實如此。

「嗯...。」
「就是...大一點的孩子？」
搭配著有些浮誇的手勢，原先兩手像是框住約一隻幼兔大小的範圍，隨後搭配詞語，將範圍擴大了些。

事實上他現在對於該如何面對秦朗是不知所措的。一直以來都把二十年前的男孩當成自己的弟弟看待，然而在對那樣的存在做了超出兄弟關係的事之後，浮利德認為自己在相處上，行動變得有些不自然。

他現在是很努力地，想試著將對方當成孩子來對待的...！
「不過！！你也長太大了！怎麼一瞬間就高過我了呢？」
他伸手，揉揉秦朗的雙頰以及頭頂，像是在檢查對方身體部件是否是可拆卸式的一般。
「...感覺小不點時期就像只是昨天的事情一樣。」

「……」看來在相認後秦朗感覺到的拘束感並不是錯覺了，他嘆了口氣。

他能理解關係的改變多少需要一些時間調適，但他總覺得對方真的在某些點上想得太多了，這其實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你不需要去刻意改變我們之間的相處。」那樣太累了⋯⋯秦朗心想，「不用顧忌什麼，你做你想做的、說你想說的就好。」

幼時救了他的浮利德固然於他有恩，但讓他感受到吸引的是這段時間一起相處的浮利德。

「嗯……就算你這麼說──。」
他吐出一口氣，稍微平復了腦袋的思路。
「好吧，我想我可能需要點時間？」
繼續帶著人往屋裡走，「……。」突然陷入兩難，想想累積下來的禮物清一色都是小孩子氣的東西，故事書、漂亮的石頭？……等等。他怎麼想，都不覺得現在的秦會有興趣，最後他還是沒打開禮物房的門，便領著人上樓了。
「…雖然還有其它的禮物，不過對現在的秦來說，可能過於稚氣了，如果你還是想要那些的話，離開這裡之前還是可以讓你瞧瞧。」
推開門，房內的擺設並沒有特別變動，若真要仔細看，不一樣的地方應該只有家具上累積的灰塵更多了些而已。
「隨便坐吧～我收拾下行李。」

秦朗沒有勉強對方的意思，不再多說什麼。

以對方的個性這二十年來大概真的積了不少想贈與重逢後的自己的東西的，若是條件允許他大概會好好地將它們收好，但若要離開這裡要全數帶走是有些困難了，還是有些可惜。

「嗯。」他點點頭。

他拉了張椅子在一旁不妨礙對方的地方坐著，正好讓疲憊的身體休息一下，視線環著四周，把從前自己生活過的地方再次重新記下。

將幾件喜歡的衣服以及飾物放進皮箱，整理箱內空間時邊和對方聊天。
「秦的家在哪呢？離這裡很遠嗎？」
就他觀察來看，對方在碧國的住所並不像是已久住以及想長期居住的樣子，而且光看秦朗本身就已說明他可能並不是本地人。

「故鄉的話……是離這裡很遠的國家，那邊不像這裡，一直被白雪覆蓋。」秦朗語速不快，似乎是在回憶。

「但後來跟著家人定居到了距離這裡不遠的國家，當年因為家人工作的關係，到碧國短居了一段時間，所以才會遇見你。」畢竟沒到這裡他大概一生都不會與對方有交集。

「原來是這樣…。」
靜靜聽著對方說著，心想那樣的經歷對小孩子來說真的是災難，會有創傷症候群都不稀奇的程度，想到這，他不禁有些佩服對方的心理狀態。
「好了！東西意外的不多。」
「家畜那些晚點會有人來帶走，應該是不用煩惱他們……。」摸摸下巴思考著，接著走到秦朗對面的床角邊坐下。
「對了，這個……。」
他從領口拿出酢漿草的項鍊，將東西交給了對方。
「後來想想，我還是想把這個送給秦，你可以當成護身符繼續戴著。」

「……謝謝。」握著被贈與回來墜鍊，秦朗微微笑了起來，有這麼一樣代表著對方的物品在身上感覺還是很好的。

他將墜鍊重新戴上，並放進自己的衣領之內，那是他一直習慣配戴的位置。

「還有什麼想做的嗎？」不久後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擔心對方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情。

「…嗯。」他思考許久，最後開口說道。
「我想把頭髮剪了！」
想到前不久，要去赴秦的約時，在街上遇見的理髮師，原先是想那時候就剪掉的，不過因為快遲到了便作罷，而現在正是個好機會。

他走向小櫥櫃，拉開抽屜拿出了理髮用剪刀，遞給秦朗。
「秦來幫我剪！」

「我嗎？」秦朗優些猶豫地接下了剪刀，若只是稍微修剪應該難度不大，但畢竟他並不是專業的，還是有些不自信。

「……」

「好吧。」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我試試看。」除了本來就會自己修一下外也幫姊姊跟妹妹都修過一點，至少還不算完全零經驗。

他起身讓浮利德坐到自己這把椅子上，然後解開對方高高綁起的馬尾，這個長度平時整理起來應該也有些麻煩，「確定要剪嗎？剪下去就不能反悔了。」

「嗯！我相信秦的技術！」
「啊！機會難得，可不可以幫我剪成跟這個人一樣的？！」
他拿起一本雜誌，封面上有位留著利落短髮的賽車手，依照浮利德高漲的情緒，看起來是相當憧憬的對象。
「秦知道這個人嗎？他是這次F1比賽的第一名喔！」很開心的朝秦朗介紹，隨後又看向雜誌的封面。
「……血族不知道能不能當賽車手？」
他講得很小聲，不確定感雖重，但仍能感受到對未來的期待。

秦朗湊近觀察了一下浮利德所指的人物。

「或許可以吧。」距離相近所以有聽到對方小聲的話語，知道世界各地都有血族的身影存在，但無法確定那些血族都過著怎麼樣的生活。

他思考了一會才終於剪下第一刀，也不再說話了，這並不是他擅長的事情，更需要專注。
秦朗先將對方的長髮一刀剪去，然後慢慢地開始修剪長度，這甚至比他平時修剪自己的頭髮時還要更加小心。

到底不是專業，秦朗花了不少時間才終於將浮利德的頭髮修剪完成。

「……好了，你去看看？」還是有些緊張。

他走到鏡子前看看自己，看起來很喜歡。
「……你好厲害！！難道在進樞祕院前是理髮師嗎？」
有些驚訝對方的理髮技術，他揉了揉變得短短的鬢角，再摸摸自己露出的後頸，「這樣清爽多了，我很喜歡！謝謝。」

將一直拿在手中的賽車雜誌塞進皮箱裡。
「秦呢？在這裏還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嗎？」

覺得對方給的評價太高了，但他能夠喜歡就好。

「沒有了。」搖搖頭，「但還是得回樞密院一趟。」手邊的工作需要進行最後的交接，還有些東西得還去才行，例如那件幾乎沒怎麼穿過的法衣。

「找到你，是我在這裡唯一想做的事情。」現在已經完成了。

笑而不語，抱著眼前的人。
「……謝謝你找到我。」
此刻，他很慶幸兩人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彼此，即便未來充滿未知以及不安，但只要和對方在一起，他們一定能跨越那些困難及障礙，浮利德如此相信著，與此同時他也相信秦朗有一樣的想法。

他退開了距離，伸手拿起擺放於秦朗身後木桌上的盒子，外觀看起來相當的新，打開後，一副墨鏡靜靜地躺在裡面，隨後將其拿出後戴上。
「──走吧？朝向未知的前方..！」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