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有東西。
在錯誤的時間醒來的人神經格外敏感,睡也睡不回去,只得起床。一杯咖啡的時間連精神都尚未集中,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分走他的注意力。清晨的風掠過門板時吹起了地上的什麼,奧勒沙警覺地抬頭,腳步難以控制地走向大門。
那是一封信,沒有署名,沒有地址,信封潔白乾淨。
蓄意的,並且是給他的。奧勒沙判斷得倉促,但他確信給安甯的信不該如此被投遞,隱隱能聞到的血腥味增加了他的信心。撕開封口時他亦毫不猶豫,甚至沒想過要是拆錯了信該如何向房東道歉。
血腥氣並未如料想中撲鼻,淺淡的鐵銹味在紙上,與鋒利的字跡一起。奧勒沙立在原地,出了神。
卡姆倫.阿萊茨、遙遠的碧國東部、帶著血的書信,簡短的字詞湊成了誘餌,用他想知道的答案做引信,點燃一地的好奇心。
還好心的附上了車票,兩張。
友善的陷阱,像在尖刺上掛著蜂蜜蛋糕。奧勒沙垂眸,捏著兩張車票轉身,往房裡另一個活人的房間走去。
叩、叩。
兩張去程票,顯然不是讓他帶著卡姆倫回來,而是讓他帶著誰去的。
「安甯?你醒了嗎?」沒醒大概也會被他吵醒,他想。
房門被敲響的時候,安甯剛闔上筆記本。
今天也沒有做夢,從困惑到習以為常僅花了幾天時間,至少晨起時被氣泡包覆的寧靜還存在的,安甯便漸漸地放下焦慮。只不過筆記內頁的空白變多了,他有些苦惱,最後開始畫起夢裡的枯樹洞、在上面繼續添加碎花。
奧勒沙在門外喊他,這下能聽見了。
擱下鋼筆緩慢踱步至門前,安甯在打開房門時露出往常的微笑,精神飽滿情緒穩定,彷彿擁有一場飽足的好眠,「早安,奧勒沙。怎麼了?」
「今天想早一點吃早餐?」起得還挺早,他想。
早餐吃什麼,司康?
奧勒沙沒問,那杯冒著熱氣的咖啡還被他擱在桌上,身體現在不那麼期待食物,有其他事物能更好的填滿他飢餓的心情。
「不是的。」他搖搖頭,將手裡的信紙與車票一塊遞給安甯,沒有解說,只說了在門口撿到,讓房東親自看看內容,「看上去像是捕獸夾,但......」
他想去看看。
而票正好有兩張。
「誒?我看看。」
接過信認真閱讀,第一次知曉奧勒沙父親的名字,細且俐落的字跡劃出幾筆語焉不詳的的訊息,以指腹輕觸紙面,能感覺到稍微凹陷的痕跡。不知怎地,安甯想起那日暗巷裡刀鋒一樣的眼神,下一次劃開的或許不是信紙。
「你想去?」
他省去試探和謎語,似乎即將面臨的不過是一場即興而為的旅程,也不過問多出來的車票將屬於誰,「那我們就去吧。」
一腳踩進捕獸夾裡。
像是知道房東本就不會拒絕,奧勒沙點點頭,毫無半點驚訝之色,只不過這次不需要先去超市一趟了。
他看過車票上的目的地,離這裡有些距離,如果順利的話,或許最早也要明天才能回來。
「你需要請假嗎?」無業遊民依然顧慮了一下房東的工作,「這似乎是今天下午的車。」
獵人似乎在趕時間,或者說是捕獸夾是有時限的?
「不用唷,回來再打報告就可以了。」
工作性質使然、帶回去的也通常是不錯的成果,安甯平時沒少做這樣先斬後奏的事,熟練得幾乎都不需要猶豫。掏出工作筆記看了看今天的代辦,不是什麼具備急迫性的事項,就算是大概也會被以各種理由延後,他推著奧勒沙出房間,邊綁著頭髮往廚房走。
「先吃早餐,然後收拾。」今天可以簡單準備一壺水果茶,再烤幾片奶油吐司,「然後我們就走吧。」
今天的早餐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始於果茶,結束於倉促但穩定的行李收拾。抵達車站的時間正好,沒等多久便等來了他們的那台火車。
奧勒沙自然的擔負了將行李塞上行李架的責任,敬獻祭才結束,車廂滿是來去的遊客。抬手時他還在和安甯討論捕獸夾與獵人的地點:「你去過那一站嗎?看地圖,那地方好像很偏僻。」
說偏僻還有些抬舉,地圖上空蕩蕩的,周遭最近的城鎮似乎都得開上半個鐘頭的車才能到,也不知道送信人讓他們去哪裡找卡姆倫。
火車開動,旅客還在車廂間來來去去。
「去過一兩次,沒什麼特別的......」對於房客的主動協助,安甯已經不會感到過度的不自在,乖巧地在座位上窩成一個嬌小的繭,乍看之下像是身高差距懸殊的兄弟或是朋友出遊,只不過周圍散發的情緒與輕鬆愉快毫無關係。
幸好試圖在擁擠人潮中殺出一條路的旅客們也空不出注意力來觀察旁人,他因此在奧勒沙剛剛好的遮擋下鬆了口氣。
選在敬獻季結束的時候扔出誘餌,說不清是在找誰的不痛快。
「就是偏僻吧,偏僻得讓你超乎想像。」手上拿著那封沒有署名的信,安甯翻來覆去又重新閱讀好幾遍,直到確認摳不出任何細節才作罷,將它夾回筆記本裡。
沒有打算還給奧勒沙。他想,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沒辦法像上次那樣過去領房客。
信紙成為人質,奧勒沙沒有贖回的打算,畢竟他也沒有任何籌碼將之換回。他只是拿出手機,在地圖app上第五次搜尋了那個區域。
沒有詳細的地址,對方顯然是希望他在大雪裡撈針。無可奈何的,他也只是個會乖乖照辦的傢伙。他思考對方意圖的次數和搜尋地圖的次數相同,可無論如何他都沒有個頭緒,以交換而言他沒有價值,非要說的話,他最能拿出手交換的只有他這條命。
「吸血鬼會寫信。」火車前行,奧勒沙看著手機上飄忽的GPS定位,沒來由地開口。
信紙上的味道淡了很多,這個距離便輕易被車廂內的各種香水味、洗潔精味、食物和酒水的味道掩蓋。坐在他們附近的乘客飲著果酒,腥甜味飄來時他錯覺的以為是信紙上的味道。
「唔,吸血鬼能做的事很多。」
還能養孩子。他看了奧勒沙一眼,同樣聞到淺淡的鏽腥味,和發酵水果的香氣混在一起,在充斥各類氣味的車廂中不算特別突兀。相較之下,手捧保溫杯的乘客打扮才是更為吸睛的部分,在不算特別寒冷的天氣裹著斗篷,只能瞧見下頜輪廓,唇上浸潤著飽滿鮮紅,上半臉卻完全隱在陰影之下。
「就算會寫信......沒寫信的話你還是會過來吧,如果有車票的話。」
安甯的目光沒有在陌生乘客身上停留太久,繼續和同行人討論起行程安排,偏僻地區意味著食宿選擇的貧瘠、和慎選路線的重要性——
談話被劇烈的晃動截斷,毫無防備的人一頭磕在房客肩膀,茫茫然摀住額頭,默默慶幸自己不是往窗戶的地方撞。
這是獵人的計畫嗎,地點在列車上而不是目的地?
「邏輯不太對,畢竟是那封信提供的線──」如果沒有那封信,或許在簽證到期之前他都找不來這地方。在大城市裡撈一個吸血鬼,毫無頭緒才是正常的,像現在這樣有目標的前進還是這陣子以來頭一遭。
好像稍微擺脫了觀光客的身分。
話還沒有說完便被房東的腦袋打斷,奧勒沙虛虛護住對方肩頭,一雙眼先是在車廂內張望,而後往窗外看去。車廂內亂成一團,晃動之後是理所當然的緊急煞車,餐盤、行李、乘客滾了滿地,遠遠的還有尖叫聲傳來。
透過玻璃窗能看見本不該出現在那的幾節車廂,變形程度嚴重,顯然是被甩出軌道。天知道什麼樣的意外才會導致這樣程度的出軌。
「車看來不能開了。」奧勒沙皺眉,儘管他們離終點站不遠,但這也不算是目的地。他看了安甯一眼。
反正無論如何,離終點站不是很遠。
車掌廣播聲響起,幾名醫者與人流相反方向、進到後排車廂替傷患做緊急處理,安甯從座位上站起、接過房客遞來的行李後朝窗外看去。風雪依然持續,外頭的天氣狀況看著沒有比出發時好多少,且偏僻的程度難以想像,可能比原定目的地要更糟一些,「先下車吧。」
周圍充斥旅客或焦躁或埋怨的情緒,些許恐慌在本就不穩固的思緒裡蔓延,他急於擺脫這樣的氛圍,仗著房客的身高優勢順利穿越人群,在小站點裡尋得一處空曠角落。
忙進忙出的人潮中不見突兀的斗篷旅客,空氣中隱約能捕捉若有似無的腥甜,大概是還沒有離開多遠,他看向奧勒沙,「剛才車上有吸血鬼。」
「要不要乾脆逛逛?」
奧勒沙點頭。
說真的,他也不可能乖乖地待在這地方等待救援。要是這樣,他出這趟門幹什麼呢?
眼角餘光捕捉到剛才坐在斗篷旅客身邊的陌生人,奧勒沙多看了對方幾眼,在看見那人手腕上不甚明顯的紅色痕跡後,他決定了方向。
「那邊看起來......很有趣?」他斟酌著用詞,但腳步已經邁開,撥開擁擠的人群跟著那人走。遠遠的,他似乎可以看見斗篷的影子。
那隨時可能被人潮淹沒的房東?暫時沒有那麼重要。
安甯只來得及看見深綠擠入人群的背影。
眼見被打亂行程的旅客三五聚集、交頭接耳或四處探查的模樣,安甯就不是很想跟著靠近。奧勒沙在真正追逐目標時的速度多快他是知道的,在超市裡往布丁架走過去的步伐已經是自己跟不上的程度。
列車上還盤算著如何監督對方不要亂跑,看見無數顆頭顱攢動之後果斷放棄。但是他依然磨蹭著上前,想要趁著人潮還未更加混亂時確認一下房客離去的方向。
卻在轉角處紅磚牆的陰影裡瞥見一抹淺色,血腥味即刻撲面而來。
野生的獵犬循著肉的味道往該去的地方去了。
聽話得在他意料之外,但取得線索和驅使那個人類替他前往探查也本不在他計畫裡,他想他不該對太多事有所預設。對人都尚且如此,對事也合該如此。
又見面了。
帝摩斯目送他的探路犬遠去,而後才轉頭看向被探路犬扔在原地的另一隻可憐小狗,他張口,無聲向對方問好。
不待小狗回應他的問好,他攏了攏被風吹開些許的衣襟,看了對方最後一眼便轉身進入人流,逆著人群行去。
那一眼像邀約。
腳步頓在原地無法移動分毫,周圍人潮來往、交錯吵雜的聲響都無法平息從認知裡竄起的涼意,像是驟然被推落深海,氧氣瞬間抽離,安甯甚至看見自己胸腔扁塌、被利齒撕碎的錯覺。
白色人影輕啟唇,無聲的話語宛若氣泡,從滅頂恐懼裡將他撈起。
扔進另一個冰冷的陷阱。
獵人轉身錯開視線,血液回流四肢帶起自骨肉而起的刺撓,才終於奪回身體主控。奧勒沙已經看不見了,而他手中放著新的邀請。
揣著濕漉漉黏在皮膚上、極不舒坦的目光餘溫,安甯沒有多做猶豫就跟了上去。
受衝擊而脫軌的列車需要好長一段時間的等待才能復位並恢復行駛,在此之前的軌道和隧道都是裝飾。
帝摩斯的步伐落在軌道邊沿的地上,踩出間距相同恍如經過精準計算的腳印。他沒有回過一次頭,前進的速度始終閒散,直到在無人注意時步入隧道。
他在隧道深處停下,迴盪的腳步聲止息。
「好奇心很旺盛。」帝摩斯陳述著無論哪一個人都有的特徵,語氣平淡的透著他對身後肯定有人的確信,他轉過身,「沒有跟著你的朋友走,會少很多有趣的經驗。」
「不可惜?」
圓拱型的隧道潮濕氣明顯,是黴菌喜歡的環境,冷空氣接觸沒有衣物遮擋的皮膚、和豎瞳帶來的陰涼是相差無幾的不適。他的步伐始終維持在距離血族兩三公尺、加快速度能追上卻不致於過近的距離,以避開自對方身上擴散開來的涼意,雖然不想承認,但是他讓安甯想到夢裡的雪。
這大概是個壞消息。而好消息是,它停了。
「那也要追得上才行。」知道自己的選擇在對方的意料之內,提問顯然也不是為了解答與表示惋惜,安甯將雙手絞在一起,抬眸正視畫布中突兀出現、正在逐漸佔據主色調的白,「沒有好奇心更可惜。」
他對放置捕獸夾的獵人感到好奇,而獵人在這裡。
一步、兩步,距離拉近了些,近得能讓人看清楚自己。距離於他不值得一談,遠或近都掩蓋不了人類身上的味道,視覺只是輔助,而大多數時候他不需要這樣的輔助。
「好奇心是對我,還是枯樹?」帝摩斯對面前人類的印象並不那麼深刻,除去無懼的心,他看見更多無所覺的追尋。人有所求便能被掌控,一如另一隻獵狗,可眼前這位暫且沒什麼利用價值。
帝摩斯又向前走了幾步,他的陰影覆在對方身上,幾乎將人掩蓋。
「說說看,小狗?」稱呼脫口而出,帝摩斯臉上並無愧色,他抬手,點了點自己胸口,「帝摩斯,雖然你應該不是好奇這個。」
帝摩斯。
猝不及防知曉了獵人的名字。
湊得太近了,能清晰聞到大衣上沾染的冷空氣,似乎那人剛穿越風雪而來,游過樹梢與枝椏且毫髮無傷,乾淨整潔且乾燥的衣著上沒有任何該有的痕跡,嶄新得像剛從櫥窗拿出來套在身上。
豎直的瞳孔銳利如刃,在圓亮的虹膜上切出不存在的縫。安甯的習慣是對上視線便幾乎不會主動移開,這時候卻不得不強撐著才能穩在原地。
血腥與寒氣撲面而來。
「...... 如果你和枯樹有關係。」
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痕跡,輕微疼痛無法定錨搖搖欲墜的鎮定,他第一次從齒縫裡擠出話語,而這樣鮮明的情緒相較夢境神祇對上的目光竟不到十分之一。
「關係是纏繞的,」帝摩斯打量著人類,戴著皮手套的手輕抬,拂去對方肩頭落雪,又沿著肩線撫上脖頸,掌心覆蓋住那脆弱的節肢動物刺青,「黏稠、複雜,像盛了血的湖。」
湖泊的每一滴水都毫無關聯,卻又被滴落的異物染上顏色。或許底部的水和現在還沒有關係,但有朝一日也會同樣的黏稠而難以辨別分割。
是個沒什麼意義的提問,這個人類不是很聰明。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手掌沒有施加半點力度,帝摩斯只虛虛掌握著對方命門。他傾身,臉孔近得能看見人類眼裡倒映的自己,「我的興趣有限,祂可能也是。」
開玩笑的,祂有沒有興趣關他什麼事。
「你想成為樹的......養料?」不如給他吃。
脆弱皮膚觸及薄涼的皮手套,顫慄感自被虛握的部位擴散至全身,如同被無數昆蟲攀爬嚙咬。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在帝摩斯偏淡的虹膜看見自己幾乎要溢散的倒影,一隻嬌小脆弱的、翅翼被掌握在手心的可憐生物。
「我以為你讓我跟過來,是你有話要說。」
現在看來沒有。
「你上次說枯樹......你是怎麼知道的。」安甯記得暗巷裡令人不適的交集,下次見顯然是奧樂沙說的、而發出邀約的人現在不在這裡。有點諷刺。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是魯莽冒進之人,對方拋出簡單誘餌——或許僅是一根枯樹枝——他便義無反顧地咬下了,並可能為此弄得滿口鮮血。
什麼樣的人會將關係形容得如此血腥?
「如果你和祂有關的話,對,我很好奇。」提及養料,始終有神的金棕眼眸浮出幾縷恍惚,他仰頭朝高傲的獵人露出淺笑,「祂難道什麼都吃嗎。」
人類最大的缺點就是太看得起自己。
「是的,祂什麼都吃。」
什麼都吃。
帝摩斯微笑,對方語調裡的嘲諷置若罔聞。微張的薄唇底下有尖牙露出,手指收緊了,一瞬間的力道剝奪著對方的呼吸,他面色平靜:「味道好的東西,會留在嘴裡更久一點。」
雖然他也不是那麼願意被誰放在嘴裡。
手臂用力,他將手裡的人類緩緩舉起,「祂可能不需要人類,你說,你怎麼辦好?」
頸間傳來的劇痛逼得眼眶立刻濕潤,呼吸被遏制在蒼白有力的冰涼掌心,安甯絲毫不懷疑只要他想、脖頸便會被立刻扭斷。然而弱小的人依然掛著笑,似乎一點不在意今日可能命喪於此。
血族的冰涼吐息噴在憋得窒息的臉上,幾聲抑制不住的悶哼從緊咬的牙關洩出,他瞪著帝摩斯唇邊若隱若現的利牙,極其罕見的怒意尖銳地刺痛神經——
任何存有都不夠資格代言他的神。
雙手徒勞抓握著頸間的桎梏,圓睜鹿眼被淚水浸潤,沾濕了唇邊諷刺的笑意。他雙唇輕啟,一字一頓,「你吃進嘴裡的,味道都不會好。」
不似挑釁,只是許了一個願而已。
帝摩斯聳聳肩,顯然不將人類的咒詛放在心上。
一隻冰涼的手纏上人類的腰,另一隻手仍掐著那脆弱的脖頸。嬌小的人類被鎖進蛇皮大衣的懷抱裡,過近的距離容易反抗、容易被突襲,但帝摩斯並不在乎,像無聲挑釁,又或是根本不在意。
他偏頭,利牙在人類深色的刺青上咬出了兩個孔洞。
鮮血汩汩流出,而後被舔舐、吸吮,流出的生命力盡數入腹。難吃也不影響他進食,大多數時候他用餐只是因為食物礙了他的眼,一如現在。
「你對自己的味道很有自覺。」他喃喃的聲音從低谷傳出,卻不影響他持續用餐,「糟糕的味道。」
撲騰的蛾翅漸歇,落在蛇皮之上似在輕撫,遠看像一對裹在大衣裡相依擁抱的戀人,另一側卻瀰漫血腥。
纖長眼睫在垂眸時落下陰影,安甯的目光流連於帝摩斯吞嚥時抽動的頸側肌肉,蒼白、泛青、不似活物,裡頭卻淌著溫熱的血。
知道自己一舉一動皆是對方默許,扯下吊墜時的動作便毫無隱瞞之意。單手摟上血族肩膀,他將尖銳的水晶尖端對準埋在頸間的臉,猛地向下劃出一道深且長的口。
意料之內,爬蟲類的血同樣帶著溫度。
「那很好。」遭壓迫的頸部讓嗓音變得怪異,低喃卻像親暱絮語,「我的願望實現了。」
雪花狀的呢喃落地,伴隨臉側深深的傷口,人類許的願望在他耳畔迴盪。
隨口為之的願望總會有代價。
帝摩斯猛地將手裡的人類往地上摜,脆弱的背脊撞擊地面,他想人類是不會因為簡單的外傷就死去的。他以手背抹去嘴邊沾上的血,拇指擦過自己臉上的傷,人類的血和他自己的混在一塊。
「恭喜你。」他說。
掐著人類的面頰,帝摩斯將沾了血的右手拇指塞進人類口中,血液塗抹在口腔裡,又在對方衣襟上擦過指頭後才起身。
沒有殺死他。
「所以安靜點。」眉頭彎彎,眼眸依然平靜。遠處嘈雜的人聲與血腥氣被吸血鬼準確地捕捉,帝摩斯似笑非笑的抬頭朝那方向望去。
獵犬似乎很盡責地完成了工作,就是不知道他有沒有把事情鬧得更大一些。
帝摩斯垂眸,整理稍嫌凌亂的衣領,抬手時右手拇指不經意地擦過唇角,他想了想,終究在離去前又一次恭喜對方。
「人血的味道,永遠是和生命狀態掛勾的。」
很難吃。
背部與地面的撞擊讓纖弱的人類一時無法動彈,痛苦蔓延至大腦、遲來的驚懼才終於跟上,安甯猛地咳嗽兩聲、嚥下口中的血與唾液,順著帝摩斯的目光看去,只見隧道頂交錯的線路與幾塊施工痕跡。
他明白血族察覺地面上某些動靜,很可能和奧勒沙有關。
獵人離開了,或許回去察看捕獸夾裡抓到什麼東西,或許因為一頓難吃的飯而放棄捕獵,暫時無法知道的事被歸入角落。安甯在隧道旁蜷縮了一陣子,查看襯衫上凌亂的污損與血漬——可惜了,這是很得喜愛的一件襯衫——將這筆帳算在血族頭上,他摸了摸隱隱作痛的喉嚨、指腹碰到兩個明顯的血洞。
別被奧勒沙看見得好。
他一邊整理扯散的髮辮,站起身朝與房客失散的方向去。
奧勒沙回到車站時尚有些恍惚。
所見、所得、所失去的可能性佔據思考,捕獸夾沒有夾斷他的腿,合起的金屬利齒明顯有更傾心的獵物,偽裝身分進入那人類囚養吸血鬼的巢穴也沒有給他帶來性命危害,平心而論他並未損失什麼。
可他似乎也失去了一切。
卡姆倫在那裡,但失去生機的吸血鬼已經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沿著信紙提示的地方走、倚仗儀態與服裝將自己偽裝成對吸血鬼有興趣的怪異人類,他繃著表情,隔著牢籠看著記憶裡那個理應身姿挺拔的父親。
失語、渾沌、渾身是傷。
後來發生了什麼,奧勒沙記不太清。很多事是他做的,動亂、偷竊、逃離,沒有槍響,但有人在他身後怒吼著什麼,吼聲在他逃開時嘎然而止,像是被誰掐斷了咽喉。
什麼都沒找到,記憶裡依循至今的堅持只剩碎片。
奧勒沙站在車站月台邊緣,冷風挾著雪花吹在臉上時才回過神,他盯著鐵路好一陣子了,這之前他在想什麼來著?
哦,對,房東。被他扔下的房東去哪了?
緩慢走回等候的小站點,每一步都感覺背部肌肉在抗議,大概是瘀青了,範圍還不小。血族將他砸落地面的力度還是收斂過的,安甯一點也不感激這件事。
兩次面對帝摩斯他的狀態都不太好,恐懼與挑釁是尖銳的、不經常出現在日常中的情緒,或許是灰白色人影能輕易挑起敏銳的神經,又可能二十多年來終於遇見某個能稱為厭惡的存在,安甯不確定是哪一種,也不是很重要就是了。
奧勒沙到底回來沒有。
安靜的人挑了一處牆角緩慢蹲下,目光在來去人群中穿梭,終於在片刻後對上正確的顏色。
對背後的目光似有所感,奧勒沙回過頭時正好對上那雙不知看了他多久的眼。他先是對安甯沉默卻不靠近的舉動感到疑惑,而後才被那嬌小身軀身上的雜亂與鮮紅震懾。
「安甯?」
他靠近角落,屈膝蹲下,一雙手在空中凝滯許久始終不知該放在哪。和一身乾淨的他相比,安甯看上去更像是被什麼吸引而往未知獵物身邊靠近的狼狽模樣。他相信這裡沒有會被誘拐的孩子,房東即使被拋下也有決定自己方向的能力──即使現在看上去房東做了什麼錯誤的選擇──但那並不妨礙他認為這有一半是他的錯。
猶豫再三,奧勒沙最終只在安甯面前攤開手掌,手臂彎曲,是一個隨時可以搭上的施力點。他小心翼翼地開口。
「......我們先去醫院,然後回家?」
他們倆誰經歷了什麼,都不是那麼值得分享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