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房間後，他脫下了自己的外套，以及眼鏡、手錶一類的飾品後，才將視線落到了黑髮男人身上。

會是這裡嗎？

「湊想和我說什麼呢？你今天似乎一直很不愉快。」

他只是看了剛進房的人一眼，然後摘下眼鏡躺到床上。

「我感覺自己像正在被你養的新寵物因為每個人都想看所以你就帶給每個人看搞得好像我是在和那些我完全不認識的別人玩而不是跟你出門我討厭交際而且一整天感覺就是在被哈里斯爸爸或哈里斯先生牽著不知道諾亞跑哪去了雖然你可能也有同樣的想法總而言之對沒錯今天我很不愉快。」

像是把怨氣一口氣吐出，用的還是英文、明明這男人的英文口說能力比他的聽力低了一大截，一聽就知道這段東西在他心裡大概已經擬稿完成了很久。

「……還順便聽到你很乾脆地答應你女兒提的回來住的要求，明明在那之前我先跟你說好了要一起住，要說『我回來了』也是你提的，我連你女兒嘴裡那什麼你要克服的事情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打算兌現跟我的承諾還是跟你女兒的，如果是你女兒的話我會很難過，因為感覺像被你隨便塞個理由提分手。」

「我很抱歉，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如果你不希望和其他人社交，或別的事情，我會拒絕他們。」

諾亞不知道該從哪段回覆，他只能先從他最能控制的部分說起。

「我會去臺灣⋯⋯或者說離開英國，跟我需要克服的事情有關，雖然我還沒有辦法面對，所以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但除了工作跟短暫的交際，我想我沒辦法在這裡多待太久，即使是我的母國。」

他拉了椅子在床邊坐著。

「我身體狀況變差也跟我要克服的事情有關，但因為是超自然的事情，即使心理能克服也不會改變生理上的變化⋯⋯總之我也不確定我能活多久。」

說到這裡，諾亞的聲音有了明顯的顫抖，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有可能不管對誰的承諾我都做不到吧。」

「我不知道解釋這些是不是你需要的，聽起來也很像藉口，但我很抱歉讓你有了不愉快的經驗。」

他面對著在床邊的人。

「那明天你會在嗎？還是又是和哈里斯爸爸出門的一天？在回去以前我不能跟諾亞約會嗎？」

自己當然知道這段話以一個帶女兒出國旅遊的父親來說極不合格，但現在既然都已經各自回到房間了，那只是趁這樣子的時間鬧點脾氣應該還在容許範圍吧？……反正明天睡醒下樓都會再重複今天的情況。

「不能留幾個小時——睡覺的時候以外，你不能有幾個小時只給我就好嗎？只是當一個普通的觀光客、不是假期回鄉，不要去見任何朋友或家人，不行嗎？」沉默一下，「……嗯，不過明天你也得見我認識的人，我講這種話只是在鬧彆扭而已。」

「抱歉，老實說今天一整天只是我自己在和這種想法打架所以才一直不愉快，結果把每個時候都搞糟、到現在還遷怒到你身上。」他翻過身，「我知道很爛，我也覺得很爛，爛死了，全部都是我在鬧而已，然後讓你得一直顧慮我。」

「讓別人困擾成這樣現在居然還躺在對方床上對他生氣，不管怎麼聽都覺得這個人實在差勁到不行，我現在把想法都說出來了嗎？嗯，好，那就說出來吧，也差不多沒辦法再裝下去乖巧可愛懂事聽話的年輕好看亞洲人爸爸樣了，事實上我就是這麼差勁的人，差勁到我從沒喜歡自己過，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我哪裡，到底為什麼會喜歡這種生氣了遷怒了還要一直碎碎念讓人擔心讓人難過沒辦法好好管理自己情緒、只要一不高興起來就會開始想不起周遭所有事情的任何優點只會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討厭自己的人？」

「……。」

沒有翻回身子。

「真的只是我在鬧脾氣而已，其實這些話你也可以不用聽。現在才說這些很糟糕吧。」

「對不起。」

「至少你還願意跟我鬧脾氣，我不介意，如果你不願意跟我說，那我會認為是因為你想和我分開了。」

雖然會難受，但這些情緒在消化過後倒也不是很難理解，至少湊的坦白讓他釋懷很多。

「湊也不希望把氣氛弄差吧？即使對於孩子的存在感到不舒服，但也很努力避免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我認為這是湊的優點。」

「明天水族館我們就自己去吧，孩子們那邊如果你不放心的話，我可以請能信任的朋友陪同⋯⋯不過明天晚上還是有社交行程，你不喜歡的話我們可以提早結束，或是我先送你回來休息。」

好累。他還沒有洗澡，只是如果錯過這個機會，他也許會越來越難聽到湊的想法。

「嗯⋯⋯湊還有想要說的事情嗎？我想在睡前多了解一些，我想我們還是很不了解彼此不是嗎？畢竟相處的時間並不是很長，如果湊還有想說的事情，我想多聽一些。」

已經能感覺到頭又漸漸痛了起來，不過湊只要不轉過來就不會發現吧？他伸手摸了摸湊的頭，一下又一下的撫過黑色的髮。

「如果我是一個更了解⋯⋯如果我能像撫子那樣知道如何協助你緩和情緒，湊今天就不會再花時間討厭自己了吧？我想那是我該陪伴你的部分，但顯然我表現的很差，我不覺得那是你需要道歉的事情。」

他還是沒有轉回來正面對人，只是把那隻在摸頭的手壓在自己的髮尾。

「你和撫子不一樣。撫子有做得到的、也有她做不到的，或者是其他人可能會認為那是幫上忙了，但對我來說其實可有可無的。……因為你也一樣，所以『像撫子一樣知道我很多事情』這種話就別再說了，她也不一定每個判斷都是對的，只是因為對象是撫子，所以我才會說沒問題。」

下午說的想說的話早就都說完了，答案比自己想像中更來得要沒有得知的必要，他有點衝動想翻身過去說剛才那些解釋他的確不需要，但又不想增加更多的負面情緒——已經散發夠多了。

「……我不喜歡這裡。」

「應該說，因為這裡我遇到的每個人都認識你比我更久，但他們又都會在表現出知道你多少事情後想知道那些更新的……那些好不容易他們才不知道、所以才只能問別人的你。」

「在我眼裡差不多是億萬富翁在和乞丐要錢的感覺……我聽起來好小氣，嗯，實際上我也就是這麼小氣，小氣以外還會對自己有的太少生氣。」

「找不到位置的事情也是，普通人突然被塞到一群有錢人面前的感覺，我連自己能不能坐在哪張椅子上都不知道，也做不到你說的『想做什麼都可以』，我眼裡在炫耀的一直都不是你，是你周遭的人。」

「只是一堆在無理取鬧的話，你還想聽嗎？」

「想，因為我想知道你的想法，我會擔心是因為我沒有處理好我們之間的互動，才會讓你不愉快，又或者是背景，我不希望你一直壓抑自己的不舒服來維持我們的關係。」

諾亞反手摸著那隻壓著自己的手，輕輕的捏了幾下。他還是對於自己無法很好的和湊交換想法而感到沮喪，雖然乍一看自己似乎給了很多空間，但最後讓步的總是湊。

也許問題的根源不是自己，但如果自己並不是那塊適合的拼圖，仍然會對湊造成壓力與傷害。

「我不希望因為是我所以沒關係，而是你會願意告訴我哪裡讓你感覺到不舒服。你不需要乖巧懂事聽話，我不是你的家長，也不覺得那樣是合適的，我喜歡的是不管什麼時候都很認真看待每件事情的你。」

「你不喜歡說謊，重視承諾，不會答應做不到的事，湊擁有很多我並不具備的優點，我⋯⋯」

很喜歡。

但說出口也只會成為另一種困住湊的咒語吧。

「那就繼續無理取鬧囉。」

放開手翻身坐起，盯著諾亞的雙眼、心裡開始慶幸一開始就拿下了眼鏡，不然現在自己根本沒有勇氣看著對方的臉。

「不知道能活多久或是真的沒多少時間能活都無所謂，那些我不在乎——無論還有多少，全部都給我。」

「……就算是這樣的要求也可以答應嗎？我想聽到你說的是肯定的回答，不管能不能真的做到。」

聽起來真像是求婚。

諾亞不禁這麼想著，只是對比湊的堅定，他並不理解為什麼黑髮男人會希望和一個認識沒幾個月的人終老一生。

「好，都給你。」

他將那些聽起來會讓人掃興的話吞回肚裡，只是揚起了有些疲倦的笑容，靜靜的看著湊。

他移開目光，戴上眼鏡。

再繼續也沒什麼話能說了。至少現在不行，他不允許自己現在說出那些還太早的事情。

「你聽起來很累，要睡了嗎？」

其實看起來也很累、甚至還有點身體不適的味道，但諾亞的行為表現感覺並不想被看出這點，不要說出來會比較好吧。

他盯著湊看了一會，從椅子上站起身，彎腰給了坐在床上的人一個緊緊的擁抱。

「我愛你。」

他想了很久最後還是只能吐出這種毫無重量的話語，諾亞在湊的臉頰上親了一下，便說了自己要先去沖澡再回來休息。

「湊睏了的話就先睡吧。」

依依不捨的又摸了摸湊的頭，他才走向衣櫃。

「沒關係。」

他坐在床上看著，似乎是不打算在人進去浴室前動作。

也許是怕湊會等他太久，諾亞沖澡的動作很快，在仔細的吹乾了自己的頭髮後，坐到了床邊。

以睡覺的時間而言還太早，諾亞在躺下的時候這麼想著，也許再撥出一、兩個小時給枕邊人會更好，他想彌補自己無法陪伴湊的時間。

「所以湊平常⋯⋯是可以一次吃掉三份甜點的嗎？還是其實會更多？」

該說是努力找話題嗎？他確實很疑惑湊明明不太吃飯，卻好像可以吃掉很多甜食的食量是怎麼計算的。

「如果是當正餐的話可以。」

他已經換好了衣服躺在床上，又是用那個捏著枕頭角的動作等人。

「……今天是那個、因為，難得出去玩就會想要多吃一點……？所以不小心就點太多……」

結果說到底遊玩的氣息還是沾染上心情了。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雖然撫子大概不樂意你把甜點當正餐。」

諾亞側過身抱著湊，並小聲打了個呵欠。

「我很擔心你連一點樂趣都沒有得到，還有也許我提到的事情你並不感興趣⋯⋯我不確定，因為我分不太出來，也有可能只是因為孩子們在場。」

將頭靠在湊的肩上，輕輕的蹭了幾下。

「其實我的頭有點暈，但我還是想跟你多講些話。」

「是因為傍晚吹風嗎？還是只是累了？」他伸出手摸上諾亞的額頭確認體溫，「不舒服的話還是早點睡吧。」

自己也累了，雖然一整天下來幾乎不記得做了什麼、但又感覺做了一大堆事。

「如果只是講話，那明天再講也可以。」

……嗯？好像忘了什麼事情？

「但今天都沒有陪到湊不是嗎？湊明明因為這樣不開心了。」

金髮的英國人並沒有明顯的發燒，他乖巧的接受湊的關心，同時仍含糊不清的說著話。

「⋯⋯我很擔心會破壞你心中『諾亞』的樣子，也不希望自己變成那種、那種會讓人覺得很麻煩的人。」

諾亞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快要入眠了。

「謝謝你，湊。」

「只要你還會擔心這些，那就一直都還是我喜歡的樣子。」

輕輕摸著對方的頭，哼著搖籃曲哄人入睡。

說起來，到底是忘了什麼？感覺好像有點重要……

啊。

「啊！」他在大叫出聲的同時迅速坐起身，轉過頭看著諾亞，「那個、手機，我的手機。明天的午餐。」

「嗯？」

諾亞摸不著頭緒的、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了湊的話語。

他記得湊的手機應該收在了自己的隨身包裡，畢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上，不過那支手機並沒有網路與訊號，他在遞出的同時說了自己手機熱點的密碼。

拜跨國經驗豐富，至少諾亞還知道手機是可以分享網路的。

把手機交出去之後諾亞縮回了被窩裡，意識仍介在了半夢半醒之間。

沒有給人培養睡意的時間，連上網路後手機訊息欄馬上開始一個一個地跳出聊天室通知，他點開看了一眼那串從普通詢問「這裡行不行」變成「你出國沒買網卡嗎」、「顧著打情罵俏是不是」、「回我！！！笠山湊！！！！！」的訊息，嘆口氣後點開最開頭傳送的地點網址，把手機螢幕放到諾亞面前。

「他說明天午餐吃這裡，三個人。」

諾亞順著接過了手機，坐起身一邊揉著眉心一邊確認著店家。

「哦⋯⋯看起來和水族館的距離不遠，這間店的氣氛感覺也很不錯，你的朋友品味很好。」

諾亞看完之後將手機交回給湊。

「他也很重視你這個朋友呢，像這樣的位在市中心、景色優美的餐廳，假日並不好訂位吧。」

「……我覺得他應該只是訂了離自己家近又認為好吃的餐廳而已。」

那傢伙的思考方式他熟到不想再更熟，這個吃飯地點的選擇絕對跟是否重視朋友一點關係都沒有——品味的部分倒是、確實，他的品味有很大程度是在大學時期因為被到處拉著而提升的。

聊天室此時又跳出了新的訊息。

「為什麼現在才已讀☹️」

對著手機翻了白眼，回覆一句「你是在盯梢嗎」，然後無視了接下來馬上跳出的大量表示不悅的貼圖、關閉手機。

「好了，睡覺吧。明天要聽那個很吵的人一直講話，會花很多很多體力。」

「說起來有些幼稚，但我今天吃了你朋友的醋。」

諾亞在躺下之後，有些突然的開口。

「雖然是因為我不知道你們認識⋯⋯不，就算知道了也還是會這麼想吧，年紀與外貌這些，雖然並不是什麼會被一直被關注的名人，還是會想著如果能和湊再接近一些就好了。」

他打了個呵欠。

「雖然也只是我想多了吧，我知道湊不在意那些⋯⋯我會擔心的事情，我想我和你一樣，也還在尋找能安放自己的位置吧。」

他笑了幾聲，摸索著位置，親了一下對方的額頭。

「待在旁邊不好嗎？」

既然想要接近的話，為什麼又一直讓自己的身邊站滿人、或是把其他人塞到他身邊？本來還想嫌選項太多，如果現在都這麼說了，那乾脆直接帶走也可以……嗎？

……是衝動的想法，很衝動，現在這麼做還太早了。

「晚安。」

「晚安。」

諾亞含糊的應著。

因為他無法判斷湊需不需要他的存在。

有時候湊看起來只想一個人，誰都不要靠近的樣子。那並不是代表湊對他很冷漠，而是相處過程中一些不自然的迴避、還有像是受了刺激的反彈，當然，也可能是缺乏磨合⋯⋯諾亞的腦裡有許多的感受混雜在一起，最後燉成了一鍋他難以表達的狀態。

「我怕待在那裡，湊會覺得不自在。」

答案像是夢話一般的，從睡著的男人嘴裡吐了出來。

「待久了我習慣到不會不自在不就好了嗎。」

躺下時他這麼說著，在猶豫好幾次要不要抱上去睡後選擇了挪動身體讓距離再更近些、而不是用手箝制住。

……明天，還是得見其他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