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消毒水的氣味就像是要將某人曾存在於此處的痕跡抹去似地……


本該深埋腦皺摺的夢魘溜回了鼻腔，隨氣味被勾起的回憶又再次於腦海倒帶播映。

被禁錮於海馬迴劇場的我無法動彈，只得再次目睹殉情慘劇一遍又一遍地上演──翻爛的台本已再演上千上萬回，每個字句與動作都已被熟記得滾瓜爛熟，然而記憶中本該成枯骨的父母卻總會比上回更腐爛一些，祂們浮腫的爛肉落在地面為我拖出了新的創傷，如今甚至是用那岔出骨節的手攀爬頸子，催促我趕緊踏上同樣的末路。

亡靈爛至流淌膿液的雙手慢慢收緊，猛然襲上的恐畏和噁心感緊掐咽喉使得我幾乎無法呼吸……直至幾乎要衝破腦殼的靈魂驚叫著想逃離，這才終於將身軀從昏睡中拔起。

瞳孔才剛適應周遭的白視野又倏地染上了紅，病房本該雪白的牆面被漆上幻覺的油彩，不用一會便滿佈與前幾日同樣映在視網膜的文字。

方才自己夢魘的呻吟似乎驚擾了其他「患者」，它們湊前的臉簡直就似被重力給擰下，成了一個又一個向內捲曲的漩渦。
那一圈又一圈的窟窿盛滿了活水，唯有一隻光澤盡失、雙眼微凸的魚游入了我的意識，它似是掙扎地拚命擺尾，最終僅留下一堆希死念慮的浮泡。

它刻著「零」的左眼漸變灰白，缺了一角的左胸鰭也隨之乾癟，而我毫無躊躇地選擇了將其嚥下──魚鱗刮得我喉嚨生疼，每嚥下一次唾液痛楚便會帶來生存的實感。


在死魚徹底落入胃袋前我甚至聽見它發出了和廣播系統同樣的機械聲響。

我已無法思考實際被我嚥下的物體究竟為何，或許它僅是躍出津見川，承載我這七日以來愈發強烈地求死慾望具現體。

即使我當時選擇不嚥下那條魚，它依然會以其他型態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或許是沉在津見川中的砂石，抑或川邊的雜草、積水的泥濘，甚至是那些溺斃而浮腫的屍塊。

倘若不做個了結我便將抱著這份呪縛持續地，長久地，永遠地活下去。

最終我仍沒能將「淺野心中」留在津見川東高。

我抱著異常出院了。

就似深怕那些半透明的手會悄悄從窗框侵入，返家後我總是將房間的窗簾總是拉得死緊，徹底將依然殷紅的月光遮蔽在外。
而我恍如一團會呼吸的肉在室內苟活，明知該如何解脫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自縊，只得與不時在衣櫃晃蕩的繩結日漸腐爛。

在手腕上的傷疤差不多淡了，差不多該把一個月前恍如妄想的七日收入回憶時，命運之人終於為我敲響了鐘聲。

「妳對演唱會有興趣嗎？」
「我想和妳一起去」

無機質光映出的一字一豎貼上眼球表面跳動，長期淤積的情愫剎時在體內急速膨脹──我感覺本已枯萎的心臟又開始怦然跳動，純情的少女心幾乎都要從喉嚨嘔出。


我抱起久違來訪的悸動，仔細挑選與腦內展開的少女漫畫合襯的蝴蝶結和蕾絲。

以最適合初次也是最後一次約會的喪服赴約。

拉麵、遊樂園、遊戲廳、LIVE、家庭餐廳……如離校前一同誓約的紙條所寫，我們一同度過了整日的「約會」。當倆人身子貼近我總是悄悄壓抑悸動心跳，此刻眼前幻覺也會識相地散開，讓我得以看清久違的正常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儘管一個月沒見他仍願意一如既往地與我交談甚至是觸碰我，一心想在今日了結性命的我也不禁為此羞赧，妄想起倆人一同幸福的未來。

當夏炉在LIVE注視他最喜歡的偶像時，我不禁想伸手撥開皮膚，仔細查看他身子裡隱約透著的光──映到他面上的螢光色讓異色瞳顯得更加耀眼，卻絲毫無法從那瞳孔中尋著任何一角自己的身姿。

我明白自己晚些就要殞落的一生都無法如願得到他的愛，但光是能像在校期間待在他的身側便以足夠讓人喜悅。


至少以人生的最後一日而言這是最棒的約會了。

「——淺野同學，妳有在聽嗎？」

「可以在這裡等我一下嗎？」

以「東西忘了拿」此等拙劣得不禁惹人發笑的理由，淺野扔下夏炉，獨自乘上了前往終點的電梯。


在她眼中天空依然通紅，高掛天邊的紅月滲出一道赤色淚痕，似在為她即將面臨的結局先行哀悼。

她逕自攀上邊緣的矮牆，佇立於至高點眺望被幻覺浸染成一際血紅的街道──或許是頂樓的風過於刺骨，抑或是人類本能對死的恐畏，淺野下意識打了個冷顫，腦內卻絲毫沒有放棄的念頭。

此處已不是津見川東高，她接下來摔成爛泥的軀體不會在一小時後消失，而是會確確實實地烙入夏炉的腦迴路，直至某日倆人在地獄相見為止。

「淺野心中」不該被留在津見川東高。
而是該永遠留在她最喜歡的峰同學剩餘的人生裡。

「……妳在做什麼？看風景嗎？」
他不知何時跟著上了樓，雙手環胸，從容的倚牆而立，臉上一如既往地掛著那副笑容。

她的雙眼依然注視高空，甚至是連一個回首都沒有給與──身後熟悉嗓音實質沒有如願入耳，他的每個音節都被樓頂的陣風吹散，轉為散亂的雜音落在地面摔個粉碎。


或許能重新生為完整的人也說不定……


儘管從津見川逃跑似地來到了東京，那些半透明的手仍然拚命搆直直至牢牢抓緊心臟，它們的指沿著表層脈絡摩擦，最終用力向內捅入，將少女心底的不堪盡數扯出。

「……」
喧囂的風拍上自然下垂的裙襬掀起一陣陣浪花，見她一語不發，他也並未收起嘴角的弧度，而是以輕鬆的口吻自顧自地接續話題。

「夜景的話之後再來看也不遲，不趕快離開這裡的話，回津見川的末班車馬上就要跑了哦。」

話語依舊沒能入耳，僅有月色將視野染得更加緋紅。
她深吸一口氣，試探似地抬足讓踏出的步伐懸在半空──或許是此舉反而令懸擺不定的決心終於定下，她忍不住為此笑出聲來。

接下來的痛楚即將把愛深刻刻進骨髓深處。
肯定即便轉生上萬次也無法忘懷，這就是她一直以來尋求的，追求的，渴求的至高無上的愛。



永別了，淺野心中。

淺野在人生謝幕前選擇轉身，她一如既往地彎起雙眼，一如既往地紅了面頰，最終以乾澀的唇向夏炉道了聲「再見」。

砰──
──
─ ？

一個箭步上前，他緊扣住那隻蔥白的腕拉向自己，單薄如紙的肩沒能接住失足的輕盈身軀，人體重量搭上地心引力迫使他不得不連同懷裡的人向後倒去。

「什麼再見？我們等等不是還要一起回津見川嗎？」與輕柔的耳語相反，泛青的指尖彷彿要將包裹在內的關節捏碎似地不斷加重力道。

「那裡很危險哦，一不小心摔下去的話，就會和山本一樣變成整張臉爛成一團的肉餅哦。」即使額骨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厚實的掌仍然沒有推開那顆渾圓的後腦勺，而是一下接著一下輕撫著柔軟的髮絲。

「如果就連妳也離開我了，能帶著我存在過的證據活下去的人就一個也不剩了，妳也不希望變成那樣，對吧？妳都跟我約定過會和我一起活下去了，和那些總是滿口謊言的人不一樣，淺野同學不是會爽約的大騙子，對吧？」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有資格把我的一切保存在回憶中的人，就只剩下妳一個而已了。」
「這附近能看夜景的地方多的是，為什麼要挑這種危險的地方呢……」

她還尚未回過神來，身子已牢牢落入夏炉的懷中。

淺野本想動身掙扎，但很快入耳的聽來像是哄人安慰，實質卻滿帶勒索意味的話語便將念頭重重擊落，取而代之的是罪惡感從耳洞鑽入大量滋生，甚至是迅速膨脹逼得她無法再為自己思考。

旁人語氣聽來是如此和緩，卻依然能從語句中的震顫意識到出語人的不悅。她在接下話語的重壓後才搖了搖頭，把那終於潰堤的淚腺緊埋在懷：「我剛剛是想死……」

話語才剛脫口她便感覺被掐住的手腕愈發生疼，力道之大簡直就似要將腕骨捏個粉碎。

她忽略幾乎要在鼓膜炸開的心跳聲，吸了吸鼻子努力在嗚咽與說話之間取得平衡點：「我、我從意識到自己想和峰さん殉情後就……就一直想去死……」

此刻撫摸後腦的掌心也不再讓她感覺安心，反而成了威壓似地存在──儘管鬱悶刺得喉頭發疼，她依然選擇把本該帶入墳墓的痛苦盡數掏出，一股腦地全灑在夏炉身上。

「我看不清所有同學的臉……」
「我的眼前充滿了不該存在的肉塊……」

「所以我……」

淺野將最後一點懦弱嚥下，隨即抬起那被淚水糊得狼狽不堪的臉，想從旁人的溫婉笑容尋求慰藉。

然而那本該掛著笑容的臉卻毫無表情地瞪著自己。

「所以我……想死……」她的瞳孔倏然瞪大又觸電似地快速游移，徒留嘴角努力拖出一抹微笑的痕跡。

「我們約好了，我會繼續活下去，妳也會，不是嗎？淺野同學不是會爽約的大騙子，對吧？」

「……而且妳真的傻傻地以為死了就能解脫嗎？」
「深紅色、鮮紅色、爬滿紅色地面的紅色血管會纏住妳的雙腿使妳動彈不得、從紅色的牆和紅色的天花板夾層之間溢出的紅色血漿會將妳淹沒，無論張口閉口、無論是繼續呼吸還是停止呼吸、無論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圍繞在妳身邊的那片紅色都會趁虛而入，妳摔成肉醬的影像會在妳的腦中循環播放，這樣能算是真正的解脫嗎？」

他認為曾經死過一次的自己是最有資格說出這種話的人。
停止呼吸的當下攀附而上的那片紅色夢魘直至今日都還時不時竄入眼簾內提醒他珍惜所剩無幾的時日。

「眼科也好、腦神經外科也好、精神科也好，醫生會幫妳想辦法的。」

見著那對熟悉異色瞳孔隨著話語瞪圓，剎時淺野感覺身子湧入大量不安，被注入的涼意翻湧直至淹至喉頭，逼得她似受寒一般顫抖不斷。

「對不起……我……」才剛想啟口夏炉所言的血絲便爬滿早已滿佈水光的視野。她明知現在眼前展開的一切血紅全屬自己妄想，卻不由得為此心生怯懦。

半開的唇本是想再次為自己辯解，但與發寒身軀相異，手腕似要燒起的灼熱感令她不得不垂下腦袋示弱：「我、我不是騙子……」

原先勉強牽起的嘴角被落淚的重力重重拖下。
實際上比起尋醫她更迫切地想尋死，但旁人的威壓令她只敢將求死慾吞回腹中，反覆吐出同樣的碎語：「請相信我……對不起……」

「妳不必為這種小事道歉。」相同的語句在過去看不見的角落重複了無數遍，他只是繼續梳理那頭稍微長長了些的烏黑，在感受到胸前的骨肉幾乎要被涕泗浸透後，才鬆開了那隻被握得泛紅的手腕，「我一直都相信著淺野同學。」

「妳不是會爽約的大騙子，妳一點也不想死，妳只是喜歡開玩笑而已。」瞋直的眼彎起一雙月牙，「再和我做個約定吧。」

他沿著細嫩的手背向下滑動，拉起那根明顯短了一截的指頭，以自己完整無損的尾指相抵。
「以後不要再講出這種過分的玩笑話了，腦袋裡不要再有這種玩笑似的念頭了。」

終於獲得解脫的手腕仍頻頻發出陣痛訊號，彷彿在以痛覺警示眼前人可能還會再傷害自己上千次、上萬次。
然而淺野沒有理會神經發送的警訊，她僅是注視著那對終於恢復笑意的雙眸，並深深地為此著迷。

「我不會再開玩笑了……」她的視線很快下移至自己為指令少了一截的小指──已切下的斷指不會重新長出，但至少她能用那隻尾指與夏炉一同許下新的誓言，使得倆人的連繫得以朝未來繼續生長。

儘管明白接著出口的違心之論只會自添痛苦，她還是選擇擦去嘴角謊言的浮泡，換上一個看似已從頹靡中振作的笑容：「我不想死，我想好好活下去……」


她紅腫的眼角跟著彎起，為滿是謊言的未來拉勾。

「好。」
輕輕勾住那節被自己親手截斷的殘肢，他闔起了眼皮，為名為「消亡」的指針回退了數萬圈而暗自欣喜。

因存在危機而繃緊的身體變得鬆弛，隨渙散的注意力蔓延開來的是皮肉的撕裂感和濕熱，根本不用特地脫衣檢查，就能得知自己的背部肯定是一片狼藉。
他緊咬齒列，盡可能地吞下被身上重壓加深的痛楚，不讓任何一絲異樣洩出：「還站得起來嗎？」

「大、大概沒問題……」注意到對方眉間的抽搐她才連忙試著起身，而緊接而來的疼痛害她一個踉蹌，幾乎是用盡意志力才得以平衡身子不至於向前跌。

待腎上腺素退去後淺野意識到方才著地的膝蓋正如灼傷般發熱，接著如上萬根針百般戳刺的刺痛襲來，逼得她不禁下意識呻吟。
她擰緊了身衣才終於撐著殘破軀體站起，隨即連忙拍拍衣料，將裙擺滿佈的忍痛證據徹底銷毀。

或許是意識到對方咬緊的牙，抑或純粹是被粉色泡泡沖昏了腦──她主動緊扣夏炉的手，試圖將仍在地面的身子拉起：「峰さん沒事嗎？」

「會痛的話我們可以再待一下……」

「嗯，沒什麼事。」伸長的手臂牽動患部表層，那沾上些許冷汗的鬢角又抽動了一下，夏炉勉強支起了上身，花了幾秒鐘緩過神後才從鋪滿塵土的地面爬起來。
安妥地置於褲袋中的手機螢幕在他的操作下亮起，「走吧，末班車真的要跑了。」

那日倆人按捺痛楚與疲憊，為趕上末班車氣喘吁吁的狼狽回憶仍清晰紀錄在腦海裡。

乘坐電車時不經意牽起的手令人想起被迫完成指令的日子──那些本該稱作夢魘的回憶被沖入了甜膩，儘管是被迫全裸拍下照片的惡質指令，對現在的淺野而言也被扭曲成了倆人甜蜜的美好回憶。

夏炉為她驅散「心中」的同時也為她繫上新的呪縛，「死」這個字眼就似從少女腦中徹底抹去，全數被替換成了「生」。

數年前的錄音偶爾還是會在鼓膜滋滋作響，但過往的雜音已無法撼動淺野，現今的她一心只想著活下去。

她抱著可能成為「欺騙夏炉的大騙子」此等恐懼生存，無時無刻都在拚命地思考活下去的事。一旦攸關於死的黑霧蒙上她便將腦袋砸向牆壁，直至眼前冒起白光，人生只餘下關於生的光芒為止。

夏炉偶爾會在課餘時間來訪，他時常對在家就學的淺野漫談津見川西高的所見所聞──雖是自己無法觸及的學園生活，但畢竟是最喜歡的峰同學所言，她仍然專注地聆聽並全數收入腦內。

在對方提及同儕在上課時以刀片自殘，她也神經質地將家中刀具全數丟棄，只為消除一切讓對方懷疑自己是否尋死的可能性。

是峰夏炉讓淺野知曉了何謂真正的愛。

她無須再執著心中，她滿心思考關於未來、關於活下去的事，同時也將「淺野心中」留在了過去。

這是一段稍嫌冗長，在畸形容器成長的少女最終又繞回嶄新地獄的滑稽故事。

即便被戲稱為洗腦也無所謂，即便這一生都得不到回報也無所謂──

淺野心愛一生都會為峰夏炉傾注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