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著月色,煩囂到達不了他們耳裏,異國旅客拉的手風琴卻聽得格外留神,走到緊靠碼頭的堤岸旁,停泊港的木柱被掛上燈飾,那是小小的、參考太陽輪廓的多邊形,流光溢彩,宛如金色的斑點打在江面。
薩曼莎突然發掘到除了雪以外的景色。
「很久都沒有時間像這樣亂逛了,你是不是想說這個?」她朝那人問,畢竟走出車站後,他一路都安安靜靜,好像是倦於開口,但薩曼莎也理解。
說句實話,並肩那刻她才看清對方究竟多高。
寧願遇到熊還是男人,不用想了,眼前就擺著兩個條件俱全的人。
他們本是相約找站務人員問路,可到後來這場迷途反倒為他們另闢蹊徑,如今已不局限於車站內,徹底踏進了這個世界。
穿過人潮熙攘褪下方才糾纏一身的憂慮,似是沾染了人氣;可待他們來到一處空地,又恍如孤獨離世,僅於一瞬變化萬千,脩斯憋了許久似的輕呼一口白煙,鏡片倒映著眼前一片熠熠生輝。
「我不記得上次像這樣過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脩斯不忘保持距離坐在一旁,他多少對自身抱有認知,恐怕不論是人類男性或一隻熊,都不會和他這樣的血族並肩齊行,且任何一名女性更是從來不該被置在選擇的天秤上。
「數不到多少年,越數越亂。」她的視線在白色屋宇之間遊走。
「我記得剛從這裏離開,那時候的人們害怕紅髮,認為野蠻、低賤、未開化,自那時起已經融不入人群,就把一人當成習慣了,不去想除此以外的可能性。」
當然有些同族不以人類為鑑,認為吸血鬼是尊貴的,上位者不必向下位者尋求認同,薩曼莎不這樣想,她覺得,對照,是觀察生活的一環。
這時,棕熊走開了,正在將縮成幼熊尺寸的自己塞進長凳。
「好吧,他們還在這麼想也說不定。」
薩曼莎悠悠走過去,摸了個位置坐下,都是老鄉拘謹什麽呢,放在過去是要被綑在同一根柱子上燒死的。
自入世以來,他曉得自己從未習慣和誰傾訴,貫徹血族離群的習性。即使現在也是,他下意識就感到退縮,可當感到身旁依舊有對方的存在,脩斯還是垮下了肩膀。
「我可沒那麼想。」脩斯嘗試讓自己放鬆些,「但聽起來是幾百年前的事。是我也不記得那時是怎麼過活、又是怎麼被看待,那時候的我甚至都還沒完全踏進這個世界。」
脩斯如實陳述著自身的體驗,至少他記得自己進入人類社會的時間僅百年不到,在此之前活了多久則未知。
如此時間之長絕非人類的靈魂所能經歷。脩斯頓時有些不確定,但若如他所想,那麼也就能釐清這種和對方似一見如故、如此安穩的熟識感—— 這名女子或許是自己的同族。
「聽起來,妳甚至記得自己出生以來的事。」
似乎已在暗中認定對方和自己同為一族,聽她述說著百年前逐漸離世的過程,他聽著還覺有些悵然。
「熟悉的事物就是會讓你想起特定的人,不是嗎?」
父親之死輕輕來臨,像彌撒之後的唱詩班一樣無聲,那天起她就感受不到情緒了,她問自己的人類眷屬,如何是好,對方說你想家了,那就回家,那麼她現在就在家鄉之中,為什麼事情沒有變好起來?
「我,我們——」薩曼莎迅速地調整措詞,「很容易感受不到『現在』,現代是流動的,總得拿來跟古代比,才能叫作現代。」
她在說這番話時,是沒有底氣的,畢竟她本人就跟週遭環境不相融了,家鄉也好,家族也好,早就已經不屬於她了。
「要我們談及『現在』這回事,的確是難以捉摸。」
脩斯默認了「我們」的說辭,也認同她口中的時間感,他從口袋拿起那枚帶有星象圖的懷錶。
「我們比人還要更不適合往後看。」他掐開手上的懷錶,令自己更看得清流逝的分秒,「也許人類往回看到的是後悔,但我們看到的——」
「恐怕只剩對自己的憎恨也說不定。」
他琢磨著措辭,最終闔上了錶蓋。恰似距離與美感,過往回憶正如陳年佳釀,放置如今僅存一片美好,可在回憶以後只會留下承擔醉意的自己。
「思考後悔和補償,或許都太不切實際。」
談及「實際」一詞,他不免發笑,相比人類的「失去」,哪怕只有那麼一點事,放在他們血族身上皆是何等之重。
鐘錶是時間的搖籃,是對未來美好的祝福,滴滴答答,努力地把停滯的人們往前推。
「作為那個專輯的回禮,我有個故事說說。」
「來自東方的人類朋友,對我說過,早上掉落的鮮花,經過一整天以後,晚上才拾起來,窮盡一生在追求的東西,其實一開始就在了。」
與其說講故事,不如認了這段故事就是薩曼莎自己的安慰劑。
先逝者是幸運兒,未亡人會走遠,走失,但夢從未終止,這些夢也支撑生活一部分重量,讓某群人苦苦地、忠實地站在夜的深處。
人類傾盡所有去換取時間,吸血鬼除了時間以外什麼都不剩。
隨著長長的汽笛鳴響,有一艘輪船,涉過時間的深水,運載著哪戶人家對團圓的期盼,著岸了,月光在它劃過的水面碎裂出小塊,泛著螢螢之光,今晩,某人回家了。
「謝謝,這是個好故事。」他說,「倘若我們這樣的存在得以被稱作生命,或許我們如今仍走在生命中的白晝。」
白晝之於血族,正如黑夜之於人類的艱困。若這場迷途是命中註定,只能在時間的盡頭覓得鮮花,那麼無論在這個過程失去了多少他也願意既往不咎,只願盼得月色來至。
至少脩斯是這麼理解的。
聽聞氣笛鳴響,脩斯抬頭望去。苦苦守在岸邊的身影終將盼得結果,有些則不盡然。興許是月色所致,他的面色不自覺透著柔和。
「但願夜色將至。」他虔誠的說著。
碼頭燈火,映照生活片刻林林總總,有人送行,有人給歸來的遊子送上大大擁抱。
人類之間的情誼熱烈飽滿,那血族⋯⋯
許是一種見字如晤的懷想吧,只需一張唱片,就又可以重返昔日時光了。
詩人說世界所有的水都會重逢,經歷許多迎來送往以後,她將相遇看得很輕,得知世上有著與自己同根不同源的伙伴就足夠了。
「我以後可能在碧鐸,也可能不在了,怎麼也好,希望在下一次相遇,你跟我講講來時的路。」
她絲毫沒去思考依靠科技的幫助,現代問題需要古代手段。
「肯定會的,畢竟我們多的是時間。」說著有些自嘲,但他的確是這麼想的,「一旦有近乎無限的時間,世界看來也就沒那麼浩瀚無垠。」
「很快會再見面的。」
幾天、幾月,幾年幾十年不等,對血族而言都在同樣的單位、同樣的等速,無常的發生亦然。
他聽過、也體會過相對論在彼此雙方相處下的體現,時間在愉快的氛圍下會流轉特別迅速,反之則慢。可與同族之間的相處卻似打破這項法則:時間是停滯的,即使他們的交談僅發生在剎那間,可存在心底的已然成為一種永恆。
「脩斯。」他道出自己的名,向著同族伸出手,「也祝妳能在故鄉尋得解答。」
耳邊是人們於天際綻放的煙火,同月色的照映下,脩斯看清了女子,以及那頭看似張揚的紅髮。
此時此刻他忽然明白,無論是什麼樣的存在,但凡活在世上,總會與自己相似的人事物產生共鳴。
「世界要浩瀚,就隨便浩瀚吧,有些事情,緣份,比時間還要更加不可違拗。」薩曼莎後悔剛剛的脫口而出,她真的說了緣份這種鬼話嗎?
她嚴肅地清了清嗓子,「對,多的是時間,等待不算什麼,我其實原本要說的是這個。」
「薩曼莎。」她回握眼前的手,歲月在男子臉上削出稜角,但他沒有將尖刺轉而對向他人,心靈平和油然而生,又一場短暫的游牧即將開始。
人壽促迫,活得絢爛但來不及抓住什麼,生命就白白消耗了;血族長命,走過人山人海也遍覽山河湖海,卻負載更多的惆悵,兩種生靈,時間從來都沒有向哪一方索要較多。
聞言,脩斯又一次險些失態,卻終究禁不住低笑出聲。
說來他也不曾仔細想過自己在他人或同族面前是什麼樣的形象,這些年來的陰霾覆在心頭上彷彿不曾離去。可就在剛才,他的確有瞬間感受短暫的撥雲見日⋯⋯但若真以陽光形容恐怕太過刺眼。
「也許在下次來到之前,我該要好好準備故事。」
脩斯抬頭看著籠罩他倆的柔和月色,此刻或許是他自入世以來最感到輕鬆的時刻。
「恐怕是很長一段的故事。」
基於吸血鬼漂泊的特性,個人財產、屋子,甚至是人類眷屬,都需要經常進行變賣,以便遷徙,在每個城市積澱的友誼,都是脆弱易倒的,生活隨時變化,不變的是什麼?
「我有預感,我倆的故事都會多到說不完。」
曾經的家園,踏入混亂和紛爭,她無法澆滅一個時代的悲劇,局勢已定,但就算只有一絲覓得和平的機會,她都會去找。
「得走了,還沒想好去哪裏,但我必須起程。」她輕快道,「晚安。」
致脩斯,致夜裏不曾收到晚安的一眾吸血鬼。
脩伯伯進大棺園
6 months ago @Edit 6 months ago
「或許下次見面,我們其中一方就能走向各自的結局也說不定。」
當然,若他倆都能各自尋得終局不妨為好事一件。
可他們存在的是血淋的現實,如創作般的圓滿都不適合放在此時此刻,即便是遙遠以後。
「我想今晚都待在這了。」脩斯坐在原地目送,「晚安女士。」
「我是說—— 晚安,薩曼莎。」
即使是對舊友也是,脩斯從未習慣直呼對方的名字,對誰向來總以姓氏稱呼,可此時他也只知道薩曼莎這個名,他也只能僅此稱呼。
也許對方不見得聽得到,聽見也無妨。脩斯再一次閉上眼,同世間沈寂於這場漫漫長夜。
拉一條靠迷路交朋友的線
謝謝迷路朋友
兩隻活生生的百年古蹟能走出車站已經很了不起了,不敢相信可以在碧國這個血鬼禁地獲得朋友⋯⋯ 能這樣交流價值觀屬實百年難得一見,他們是忘年之交
薩曼莎
6 months ago @Edit 6 months ago
我真的三生修為才換到這一世跟脩斯說話
一直覺得脩中的文字有種讓人卸下防備、變得脆弱的魔力...不如讓我代替薩曼莎吧(?)
沒想到兩個鬱鬱的吸血鬼,碰撞起來意外地跑出治癒向的劇情,中之還是私心希望熊熊過得好好的
BlasPHemeR: 其實提早走是怕雪國派文物保育員來抓他們(官方:)
感謝熊熊跟薩曼莎跑了這麼長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