ʜᴏᴋᴜᴊᴏᴜ₂₀₂₄₀₅₁₄

第三學期結束後，一年一度的春假如期而至。在這充滿活力的季節裡，萬物皆是生機盎然。除了能輕鬆度過假期外，更是探索海洋奧秘的絕佳時刻！
ㅤ
這一天的夜幕降臨，ラキ趁著短期假日來到了海生館。他的到來不僅是因旅遊雜誌的推薦，更源自一場幸運活動的中獎套票。 然而在文化節時，他曾經將對號的另一張票送給了其他人。即便當初未獲得確認的回覆，他依舊在這等待著票券主人的出現...

「哼哼～ 極楽さん會來嗎～」

他在館外悠閒踩踏著地面上的磁磚。由於喜愛在周邊閒晃的性格，總是令他習慣性地提早抵達。

左手無事地摸索著口袋裡的票卷，僅憑一張是無法入場，但像這樣不確定的行程彷彿也像是一場有趣的賭局。他看了看廣場掛鐘的時辰，即使去不成海生館，在旅館度過也許也會是場不錯的體驗...？

「啊...」
當思緒細細思量著各種可能性時，ラキ的餘光瞥見了熟悉的身影。噴水池旁，一位黑髮俊美的男子優雅地站在那裏！那雙眼中艷麗的藍色，宛如碧海般清澈深邃。儘管身著的是非校服，霄獨特的氣質仍然一眼可辨！

... 「今天果然是個Lucky Day～！」

ラキ一手抽出口袋裡的票卷，朝著對面的霄輝了揮手招呼。

「極楽さん～晚上好～」

「……。」
在噴水池嘈雜的聲響裏聽見菅野的聲音，霄才把目光帶離地磚縫隙的小草。

天空已是幽幽的暮夜，夕陽殘留的光輝正好浸泡西落的地平線。
菅野那頭能自然融入場景的髮色跟那兩條依舊翹起的頭髮，像是有情緒般從流水的那端晃悠到他眼前。

比之菅野眼中望見的清澈，霄看著眼前人被光線暮成枯草色的色調，像是初春卻長出了秋末的草堆……顯然是甚麼樣的人便看見甚麼景色。

「好慢啊，我差點被其他人帶走了。」

明明兩人都比票券上的時間還要早到，霄還是意思性的假委屈當作招呼，似乎只要讓他等一秒都是慢的。

「喏。」他拿出自己的票券拍到對方舉起的手裏。

「在想你是想要整我，讓我當整夜噴水池的雕像呢～還是真的不怕我不來？」

霄適才從搭話的人口中得知抽獎對票需要一併入場，然而拿到票後彼此也沒有一次像樣的對談確認，即使不認為菅野會有意放他鴿子，卻也覺得這份的回禮風險費時費力。

當霄說完那段話時，噴水池一直流動的水花聲響漸小，似是有人調整著開關……

抬頭望了一眼水池雕像。

「這麼難得的機會，我們當然一個都不能錯過啊～但要是極楽さん沒來，我也不會怪你的～！」

ラキ笑瞇著眼回應，畢竟當初未等對方答覆的也是自己。不過像這樣的不確定性，反為他增添了幾分趣味。霄的出現確實給了他意料之外的喜悅。

ラキ隨興地將兩張票券摺合，隨後注意到了霄的視線。

「哇～好漂亮的雕像！」

抬頭望向身旁的水池，一尊優美的女性雕像屹立其中央。優雅的長髮如瀑布般垂落於胸前，眼眸深邃而含蓄，雙手高舉，唇微張，彷彿在獻唱大海的樂章。然而坐著的下半身卻是一條魚尾，給人一種詩意的神秘感......

「極楽さん如果是雕像，也會變成美人魚嗎～？」順應霄方才的話語，ラキ心中生出一絲擅自的聯想。

「……我可不想變成那樣。」

那種普遍低智商卻被頌揚情貌的生物？
霄認為人魚的敘述幾乎是把刻板女性的優點跟缺點都放大化，不管是童話還是現實……

「都泡在水裡，聞起來也只會跟海一樣讓人噁心吧。」

語畢嘩的一聲，原本水花逐漸變小的噴水池忽然又恢復。

似乎能從排水口裡聽到管道裡有甚麼東西因為水流鏗啷鏗啷的發出躁響，讓水流不是很穩定……

『…——』

冲濺出的水流不偏不倚的往霄的方向灑去，他反射性用手擋住了水花。

唸道了句不太清晰的話，霄用手腕位置抹過被水濺到的眼睛，除了頭髮跟上身只被零星的水花潑及，右手袖子幾乎全濕。

「搞甚麼…」水滲到眼睛的感覺讓他不太舒服，正當打算把手套當紙巾用時，意外在口袋裡摸到了塊布料……似乎是毬花放在外套裏頭的手帕，霄索性先拿來擦拭。


夾在手帕裏的紙張掉落到了地面，上頭書寫了些小字。




「……寫甚麼？」用手帕擦過眼周跟濕透的瀏海，他一副理所當然讓菅野幫自己撿紙張的樣子，一邊遠離噴水池。

望著飛來的水花，ラキ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他呆若木雞地望著眼前的情景，這一剎那彷彿時間都被凝滯了一般...沒想到平時給人完美印象的霄也有這種時候？！

「極楽さん...果然不能亂說美人魚的壞話呦～！」才不是因為這個。

視線隨著掉落的紙張移動到地面。他彎下腰幫忙拾起落下的字條，隨後隨對方的問句閱讀起紙面上的內容...

「嗯？上面寫，借給哥哥的お守り～ 」

「え～好貼心的妹妹さん呦～」

ラキ緩緩跟上霄的腳步，他一面將手中的紙張翻了個面，以便給對方過目。

「有兄弟姊妹真好耶～お兄ちゃん～」

盯著那張手帕不禁感到一絲羨慕... 身為獨子的菅野並沒有機會用上這些稱呼。他偶爾在想，也許擁有手足的話，人生也會變得完全不同吧。

聽對方說到壞話驗證，霄應和似地呵笑兩聲……他也不想再被潑一次，還是老實點不說吧。

「⋯護身符？」

還以為毬花只是如往常一些祝福或撒嬌罷了。霄確認過紙張上的內容，卻沒有在口袋裡找到其他東西……最後只能攤開那塊手帕。

淡藍色的軟布尺寸接近孩子使用的方巾大小，上面手工繡著童趣的花朵跟柴犬圖案，被保存得和 以前一樣，看來就是毬花說的護身符。

「……。」手帕還被留存著並不意外，但霄能明白毬花不只因為繡的人而留下它，或許還有幾分他存在這段回憶的成份。這點讓霄感到有點煩悶……他不清楚自己該甚麼時機離開毬花才正確。

重新把手帕摺疊收好，擦到一半的瀏海他只用手隨便理過。餘光看到菅野盯著手帕的眼神，霄微微皺眉，又不懷好意地說起——

「怎麼？也想玩家家酒的遊戲嗎，おとうと～
你該不會是那種覺得有手足之後，人生就會不一樣的人吧？」

「兄弟姐妹也是可以偷來的喔……想要的話只要找個身分替代就好。」

那番玩笑似的話有著他人聽不出的自嘲，還戴著有點半濕的手套故意拍揉菅野的頭髮，比起摸頭更像是把對方當抹布對待……而手裡帶過那張被水沾溼的便條紙，只是被霄揉皺後扔到一旁的公用垃圾桶。

兩人來到入館門口後沒有人接應，只見剪票員正跟內館的工作人員討論著些甚麼，對談的氛圍有些凝重。

「你說真的？客人那樣講？」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要問我……可能是看錯了吧？」

內館人員有些倉皇的眼神對上了兩人的方向。

「唉、有客人，你快過去吧…不說了不說了。」他拍了拍收票口的同事，有些不自在地摸著耳朵離開，好像害怕聽到甚麼似的。

直到收票員幾步小跑到兩人面前，那名內館人員的身影晃眼就不見了。

「不好意思讓兩位久等，因為館內有些燈光問題需要回報維修耽誤了，我馬上幫你們剪票入場！＾＾;ﾟ　客人這兩張券是抽選的入場券，憑截角可以到我們的周邊商品店以優惠價格購買，今天剛上新一批娃娃跟吊飾～看完展覽可以去逛逛哦！」

剪票員用著一貫手法向著兩人交代，自然帶過方才的突發。

聽出對方的信手捻來，霄還是觀望著館內。館外夜幕已至，館內理當比外頭亮不少，但此時燈光看上去卻比白天到過的海生館還要昏暗。
或許是為了跟內部海生藍光做區分，首館採取了偏黃的打光，昏黃的光線還依稀可以看見牆壁的舊式歐風裝飾柱……用來裝載館內平面圖的牆框讓霄感覺有些熟悉。

「……。」霄瞇著眼睛，在記憶裡對照著那樣的圖案輪廓，剪票中途就先留下菅野逕自走入。

不介意被揉亂的頭髮，ラキ沉默地望著霄將紙條扔進垃圾桶。他眨眨眼，思索著方才的話中內容，腦海回蕩起過去幾次談話的經驗，卻是有種難以名狀的困惑... 難道霄能夠窺探人的心思嗎...？

身分的替代...

即使線蟲能以不同軀殼作為庇護，靈魂的本質卻是無法取代。成為菅野的他，是被大家作為宿主解離後的人格而存在。因此他所羨慕的，是人心之間無法取代的聯繫。僅僅是稱呼，對他而言沒有意義......

霄的話令他無法苟同，但仔細思考自己的處境，擁有手足大概也未必是件好事... 菅野的家族若是龐大，他與現在的宿主也許也不會有那份相遇。

「 好的，謝謝你～」

ラキ心不在焉地接過剪票員遞來的票券。他瞥了一眼優惠資訊，只是先隨手收進了毛衣的口袋。

緩緩跟上霄的腳步，凝視著那黑色的背影，心中湧現出一股洞悉不透這人的複雜感...... 然而注意力很快便被館內的氛圍所吸引。

「哇～好壯觀喔～！」

頭一次來到這樣的地方，ラキ新奇地四處張望。歐式的精緻雕花點綴著牆壁和天花板，高聳的拱頂上懸掛著華麗的吊燈。他仰頭望著高處微弱的光線，周遭昏暗潮濕的氛圍竟給了他安心感...

「首先要去哪裡呢～？」

ラキ緩緩移動到掛著牆框的牆面前，想看清楚館內平面圖，以確認接下來的動線。

「...？」

ラキ的兩隻眼睛悠閒地瞇成了線。他朝上二樓的方向嗅了嗅，似乎隱約能聞到一股鐵鏽般的氣味... 那會是魚類們吃的生肉飼料的味道嗎...？
ㅤ
這麼一想的同時邊偷瞄了霄一眼，他趕緊將口中分泌的唾液給嚥了下去。

自從融入人類社會後，便鮮少有機會聞到這股迷人的腥味！偶爾來到這類環境，也只能勉強抵住自己想進食的慾望。ラキ的嘴角微微抽動，貌似露出了有點可疑的笑容......

「哦～先去Ａ區對吧？」他若無其事將手指向牆面上的河川生態區... 看來是個充滿可口食物的地方！

「……。」
他只用哼聲當作有回應菅野擺設般的問句。

看不見嗎…？

霄還抬頭望著眼前，原想等著菅野對平面圖的反應，然而對方的回應顯著的跟自己的雙眼所見不同。

本著上回在文化節的對話，霄就有菅野不是人類的猜想……以校外已恢復原本的感知洞察，卻也只感覺到菅野ラキ這副肉身是個不折不扣的人類——但他仍不認為自己的直覺會出錯。

正這般想著……

視線看向一旁的菅野，在昏夕燈光的映照下，那張和善少年的臉龐格外顯現出對慾望的純粹。
菅野正一臉期待指著平面圖，喉結隨著吞嚥移動高低，臉上掛著阻擋不住的笑意。

「你有甚麼癖好嗎……臉，很難看哦。」他直白的說著。

「……既然是你抽到的票，想走哪條路線都可以。」

霄隨意地添上回覆，然而對路線之所以沒有意見，只因為他根本看不見眼前的平面圖的字跟圖形……自方才試圖看清楚那些牆框的圖騰時，血流像是用筆觸劃記那樣不斷從上方流下想抹除他能洞悉的線索。

地圖面微笑著的生物圖案被鮮血染過，像有甚麼人滴落到地面上的斑駁血漬無法抑止，直至將整片圖面覆蓋，幾絲血川淌到地面被吸吮殆盡。

海水多少掩蓋上血味，即使能聞見也難以分辨吧……難怪還沒有人發現呢。

「這裡真是 “好地方”啊～」

霄莫名地感嘆了句，放棄看清楚那些裝飾框紋，往分岔入口的指標A前進。

聽見霄的話，ラキ的臉瞬間垮了一下來！彷彿成了噴水池的雕像一動也不動。平時就喜歡站在海研部外的他，似乎對這樣的評價早已有所耳聞...然而實際聽見卻比想像中更像一記重擊！菅野的形象一夕之間支離破碎...實質以人類的角度，這確實就是一種怪癖吧...？
ㅤ
oO（我剛剛又做了甚麼表情呢...？）

這種似曾相似的感覺令他一時語塞。跟在霄身後也只是勉強自己哈哈傻笑，無奈的情緒全寫在了臉上。

兩人隨著指標來到了A展示區。

巨大的水族箱依牆而立，內部仿若重現了當地河川的自然環境。岩石、沙地和水草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彷彿將人帶入靜謐的河流深處。

河川魚類悠然自得地遊弋，銀色的鱗片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水槽底部，形態各異的螃蟹緩慢爬行，有些靜靜地停在岩石上，似乎在觀察著外面的世界。

ラキ駐足在水槽前，他雙手貼在玻璃牆面上仔細觀察著裏頭的生物活動。在昏暗的燈光下，水中生態顯得格外的生動。

「哇...好可愛呦～」

ラキ俯身靠近水槽，與一隻靜靜停在岩石上的螃蟹對視著。望著那微微晃動著的觸鬚，他回憶起還未寄生人類時的過往記憶。

溪流中，扭動的黑色陰影無聲無息地潛伏在昏暗的角落，每一根線都如同精密的機械齒輪協調運動，形成了一個靈活而致命的整體。

他往往隱匿在陰暗的石堆間，等待著那最完美的時機。蟲體隨即迅速變換形態，伸展並用力纏繞住獵物的身體，鋒利如刀的鑽孔刺穿外殼，開始貪婪地啃食生物柔軟的部分。血水混合著碎屑在河水中飄散，染紅了一片水域。

「 ... 」

回過神，ラキ又是偷瞄了霄一眼。這回他努力壓抑著自己上揚的嘴角，卻依然悄悄吞嚥了唾液...

在外表溫和的幌子下，內心深處卻埋藏著對血腥的渴望，這股本能如影隨形，無人得知。

「河川...好好玩喔～」

「好像很適合大家一起去游泳～極楽さん喜歡玩水嗎？」

ラキ稍稍將目光從水槽中移開，他隨意開啟了話題，為了轉移些注意力。

水流的聲響卻讓人格外平靜，細紋波光映照在兩人身上。

在自然界無法看見地河川側景，以人工排列設置成縮影……本會因氣侯混濁不清地水流清晰至每粒沙都能辨識，隨著魚類擺動著身姿，銀鱗在光輝下折射成不同的色光，即使是紋路樸素的魚類在此也有種不太真實的美感。

霄看了好一會……目送眼前的小魚游到了另一端又停擺下來。

觀測自然界的律動曾是他兒時唯一的樂趣，然而生物一瞬間的衰敗死亡也深刻在他心裡，越是弱小不能抵抗只能成為別人的糧食……然而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阻止這樣的循環，想活下去只能與這個道理共存。

玩水……

河流聲邊聽見那樣的關鍵字，霄彷彿再次聽見那些揮之不去的戲謔笑聲，浸泡在水裡的寒意還是那般明確。

「……。」
之於那來自周遭惡意的牽引，他眨了眨眼，對此無動於衷。

回頭看向菅野…只見對方身體面向離玻璃水槽極近，但目光卻看向了自己，莫名像個孩子故作乖巧地等待。

不知道對方怎麼回事，霄只覺得有些不太自然，卻是直勾勾地盯著菅野好半晌。

「…喜歡嗎，魚。」他開口反問。

「為什麼喜歡？」

他走近了對方幾步，反常對此很上心似的。

「...欸？ 」

他被意外的反問弄得有些遲疑。望著霄那雙深邃的藍眸，感覺無法在這人面前說謊... 像是一種逃避的本能，ラキ僵硬地扭動脖子，又將目光移回了水槽之中。

「...」

他沉默呆滯地望著水中遊走的魚兒，要在人面前說出『我最喜歡牠們的內臟』顯然不適宜... 但冷靜一想，人類確實也會吃魚，自己的喜好是建立在這個方向一點也不奇怪吧...？

「... 因為魚很可愛還很有營養價值啊！之前在河邊玩水的時候，大家都會烤魚來吃耶～雖然挑刺是有點麻煩，但火烤的很美味喔！我也覺得魚類有一種很讓人著迷的美感～我喜歡牠們半透明的魚鰭和尾巴，在水中很優雅！好像能很自由地到處穿梭，真好耶～還有鱗片閃閃發光的很漂亮對吧～！」

他扭頭回來，連環炮似地應答著霄的問句。實際上他從未與誰到過河邊玩水，所有說詞僅是將曾見過的情景套用在自己身上罷了。ラキ試圖用這些看似無害的話語來掩飾心中的真實想法，試圖扮演好人類的角色。

「欸～那裏有水母耶！」

仿佛想迴避這類話題，他自顧自地往一旁的展間移動。

對應那方迴避自己的模樣，霄只是淡淡地笑著。

「原來如此，可愛又好吃的東西。」

聽完對方對河魚天花亂墜的誇讚，霄只是陳述過於言簡的總結。
朝著水槽看去並沒有甚麼特別的，雖然他也那麼些好奇菅野的舉動原由……但這裡並不適合逗留。

－ 「你說很適合游泳，跟大家去的時候沒有游嗎？水母也很好吃嗎？」
他跟隨著菅野的腳步，找碴似的回朔對方的語句。

踏入下個空間前就能聽到些許管絃音律，配合著水槽流動，踏入的瞬間就能讓人身歷海中。

比之方才的自然環境擬態，只採取簡約的科幻設計，中心杵立著釋放光耀的核心柱體。各式的水母於柱型水箱內立在空間各處，靠近牆邊的水箱折射反光，形成綺麗的極光曙映在牆面跟天花板，在地面幾處散落寶石光輝。

來到最近的水箱前，藍色光芒從圓柱的底層跟高層照下，微小的氣泡如點綴夜空的星光懸浮在海月水母的裙襬邊，隨著舞者們的動作擺盪懸浮。

藍色流光映在霄的眼眸，虹膜被透析成天空的色澤……他從來沒辦法欣賞自己的眼睛，當被人們誇讚眼睛像天空一般、像大海一樣的時候，只覺得是無止盡重複的笑話。

並非不能領會那些讚美，而是太過理解人們看見的只是被揣度衡量好的美麗，但他仍會認同眼前藍光世界能帶給人們的視覺感悟。

當水母們透明而赤裸的重複著規律擺動，霄看向水母內腔展開的四葉圖線，像是藍光幸運草迴旋在水中不斷閉合又敞開。

真愚蠢……
霄莫名地對著水箱笑，或許因為跟菅野一塊來，自己竟然也下意識連結起四葉草的圖像。

「吶，你會喜歡這個嗎？牠們跟你一樣呢。」

他並沒有說是甚麼部分，只是指向水母群中幾隻因為吞食過食物而內腔變為紅色的水母……有幾瞬間，那樣的色澤不太像是飼料粉的紅潤，鮮豔的更像是注入甚麼液體。

ラキ被如夢似幻的場景給深深吸引，以至于忽略了霄的問句。他緩緩向前，又是如魟魚般地緊貼在玻璃牆面上。周圍的藍光映入他的眼中閃閃發光，整個人都沉浸在奇異的光影變幻中。

在藍色的光暈下，形態各異的水母在水中優雅地舞動，透明晶瑩的身體彷彿水晶雕塑那般純淨無瑕。牠們的身姿優雅，觸手輕柔地舒展、收縮、微微顫動，像在與無形的水波一同共舞。水槽的背景音樂輕柔舒緩，伴隨著微弱的水流聲，營造安靜祥和的氛圍，彷彿讓人置身於海底靜謐的搖籃之中。
ㅤ
「へえ～真的耶～！」

ラキ欣喜地指向自己胸前那枚四葉草胸針。這一巧合宛如不期而遇的邂逅！霄臉上少見的笑容似乎也令他更多了份喜悅，不禁揣測也許霄也是可愛生物的愛好者！

「キラキラ的～這麼可愛不會有人討厭牠們的吧～」

「今天真是個Lucky Day耶～」

ラキ望著水母的生殖腺喃喃自語，胃部卻是在微微地攪動。體內幽暗的居民們正穿梭於食道間緩緩攀爬。似乎有股神秘的氣息在無聲中呼喚著牠們...

他隨即又嗅了嗅，空氣中一股海水的潮濕伴隨微弱的淡血腥味，融於水中飄忽不定...

...？

睜開雙眼，這才真正意識到一絲違和。

儘管這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水母，他還是有在人類文獻了解過生物的資訊。 據知，以浮游與小型生物為食的牠們，理應不該有生肉的腥味。然而這股違和的氣味卻在鼻腔中擴散，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

ラキ抬起頭來，目光越發專注。 從上至下的視線最終滑向了水槽的底部。 他眨了眨眼，紅色的液體微微沉澱於底部...
ㅤ
「 ......咳、」

測過臉，他摀著嘴輕輕咳嗽了一下。

彷彿模擬人類的自然生理行為，卻是藉由肌肉收縮與身體的震動使線蟲們停止騷動...

他假裝嗆咳，若無其事地嚥下口水。也許太久沒有過掠食行為，在這樣的環境下產生了幻覺也說不定......

「……。」
對方指著自己的胸針表示著認同，讓霄有些意外……興許那不用言語的相通讓他有說不上的困惑。

他別過視角收落菅野那般只能被稱之為純真的反應，疑惑對方難道從來沒到類似的地方嗎？

藍眸的視線一邊看向被黑暗遮蔽的禁止觸碰牌，卻並沒有阻撓對方的沉浸。

菅野本是琥珀色的眼睛被通透藍海，第一次看見美好或喜愛事物的人們的目光便是如此閃爍神采……是帶過黑暗又重現的明亮，或許那才是天空的樣子。
順應著氛圍，霄也只是專注看向那些水中的透明精靈浮載浮沉，或許也有一絲期待眼前也能給自己一樣的感受。

但回應他的……只是血花濃烈地綻放，不容忽視地散著只有妖異才理解的芬香。

「……。」
低垂下眸子，霄看向水母群聚集在下方的珊瑚藻。

水母透明的觸腳被纏繞上一絲絲的黑線，隨著動輒數不盡脫落漂浮、帶起幾塊粉膚色，水母們吸吮著那些看似食糧的碎屑，直到滿足離散，才顯出藏匿底層的森白框架。

髮絲像是水草那般包覆著頭骸，黑色窟窿滲出鮮紅色血液向上不斷，彷彿試圖掙脫出水面，但仍次次像煙霧散到水中後沉落。

… …
… …

終於被注意到似的，它微微地晃動、升起泡沫。
波動的聲響是童話人魚最後的下場，也正是這場悲劇的哀鳴。

那是無聲而冰冷的死亡。

「……我幫不了妳。」

霄低喃著回應，目視著那不該在水中的存在……直到被菅野的嗆咳打斷。

「……。」他偏著頭看向菅野，細眉挑起一端。

從進到這裡之後，對方總有些奇怪的動作。雖說有部份人類來到這種場所容易被影響，但菅野是怎麼回事呢……？

霄沒有預警地伸出手撫上菅野的脖頸邊，似乎在確認甚麼。

「菅野，你身體不舒服嗎？你有……」
拇指向上摩娑過芒草色的鬢髮，把對方的視線帶往自己。

他欲言又止，聽見遠方還在行走的腳步聲突然消弭，他望向了水槽……景象只剩下水母們還在裡頭遊遊。

「...？！」

頸邊傳來的觸感讓ラキ猛然一顫，像是激起本能防衛性地單手護住脖頸。

...這人是在做甚麼？

他遲疑了片刻，試圖在混亂的思緒中尋找解答。難道對方真的有讀心術？！望著霄，ラキ低下頭迴避那雙藍色的眼眸，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半步，心中滿是對身份暴露的不安。
...

然而意識到霄口中的話語... 這只是常人都會有的關心罷了。
ㅤ
「へえ～ 極楽さん好溫柔～！」

儘管有些不太自然，他掛回以往的笑容，試圖應答著方才的話語。

「抱歉...可能是這邊空調有點冷吧？」

順應對方的話，ラキ雙手環住自己的手臂摩擦，表現得像是覺得冷的樣子。

「我們可以去休息區那邊坐坐嗎～？」

手指向一旁的走廊通道，記憶中地圖上貌似有這樣的地方。詢問意見的同時邊是瞥了水槽底一眼，那血水沉澱的顏色已然消失。對於自己產生幻覺的猜疑也令他有些不安，此刻只想盡快離開這裡。

霄在注意水槽時並沒有心思理解菅野的不安為何，只望見那瞬間的倉皇，以至對方掛上勉強的笑容收場他也回應似的扯了扯嘴角……那對霄來說並不奇怪，畢竟他是故意摸向脖頸的。

「反應真誇張，脖子是敏感帶嗎？」

他開起不合時宜的玩笑，用指頭鉤了下對方胸前戴的四葉護身符。

「…你這個看來沒甚麼用呢。」

原本二人之後也再也沒有人進到同個空間就有些古怪。倘若方才水槽中的存在想告訴他些甚麼，刻意讓他倆遇不見其他人也是正常的……但現在實在是太安靜了，他洞悉不到任何遠處的聲響。

「休息區，好的。」

明知道接下來的路不會安穩，霄仍朝向菅野指的那條深處黑暗的走廊走去，他直覺此刻不管他們走哪一條路……大約都會連結到一樣的場所吧。

「...極楽さん欺負人～！」

ラキ瞇起眼，像個孩子抱怨般地回懟對方的玩笑。 緩緩跟在霄身後卻是明顯保持了段距離。 這份戒備之心或多或少浮現，天知道對方何時會再施展那神秘的讀心術呢...？

ㅤ
兩人穿過通往休息區的通道，周圍的燈光微弱而斷斷續續。 走廊兩側的牆壁上不規則的裂縫與褪色的彩繪透露出年代的久遠，彷彿這裡已經被遺忘在時間的長河之中。

步伐聲在空曠的走廊中迴響，不穩定的光線投下陰影使得整個走廊充滿了陰森的氛圍。 在這樣的環境下，一切都變得不可莫測......

「為什麼這裡每盞燈都怪怪的？」

打破了恐怖的氛圍，ラキ只覺得這樣對人類的視力不太好。 從深處走去，卻又開始聞到一股奇怪的鐵鏽味。 這股異樣氣息從方才進入的大廳便已經感受到，然而如今卻愈發濃烈，讓他不禁好奇這究竟是從何處傳來的味道。

oO（真的是生肉飼料的味道嗎...？）

感受到胃部蟲體的一陣騷動。他緊盯著霄的背影，單手撫上自己的腹部輕壓了下。

- 「哦，菅野同學記性不太好啊～剪票員說『館內有些燈光問題』對吧？」

霄信口拈來現成的解釋，未曾想過有突發情形是否該跟菅野說明。
一般人類遇到非常識理解的事要不混亂尖叫、腳軟，便是思路遲緩——不管哪一種，先解釋的效用都不高。

走道ㄧ閃一暗未能影響到霄的雙眼，但和著牆壁上斑駁褪色的壁畫，似乎暗光下一刻會有甚麼出現⋯⋯霄每走幾步就碰了下旁邊的鐵柵欄，看似個亂走亂碰的遊客，但只有一處他頓了會步伐才前行。

燈光下，龜裂的牆面人魚畫像褪落了半截身體，褐色的底漆隱約能看出一座水池雕像……細看能見到莊園和房舍的輪廓，畫面形似水生館入口。

「臭死了…」
他低聲咒罵著，沒有去在意菅野能不能聞見那種腥臭味，只是往後沒有在碰過鐵欄握把。

看來管理員們討論的異象，就是從這裡之後了。

兩人的步伐清晰規律的迴響，從深沉至輕巧地顯示著他們總算來到了空曠的場所。

半魚型的廣場以船甲板作為風格拴上許多繩網跟裝飾船錨，一旁的牆壁跟地面上皆有美人魚優游淺海和休憩在石岸的壁畫，似乎描繪了水手們在鯨豚們的帶領下找到了夢幻島嶼的故事。

「……。」霄對此嗤之以鼻，眼前畫面用色清透繽紛、船上滿載人物的臉上皆是笑意，卻更像運著囚徒們前往死亡的航行。

壁畫上的陸地面來自他們方才到來的走廊，牆邊用繩網編織安全柵的木梯子向上，有個小型船頭的瞭望台，立著船舵示意能前往下一區的方向。

看清楚視野能及沒有甚麼異樣後，霄便回過頭看向菅野。

「剛才離得那麼遠，怕我吃了你？」

「還以為菅野同學聽過我的事……選在晚上約會，沒有那種意思啊。」
他輕浮地說著，用腳踝推過一旁的椅腳、順順地坐了下來，只用眼神示意對方選自己面前的位置。

「後悔來赴約的話，先回去我也不會怪你的。」

顛轉著對方一開始的說詞，霄熟練地使用那些會被人討厭的言行，幾乎成為了習慣……以至於也能忽略自己不希望菅野繼續同行的真實想法。

視線隨意掃過四周，空間角落還佇立著簡易零食跟飲料販賣機。他百無聊賴地拿起桌邊的竹筒，隨意搖了幾下……雖然有零錢跟木籤的聲響，卻沒辦法直接倒出籤。

ラキ推開座椅緩緩落坐於對面的座位。臉上淺淺的笑意彷彿對這些話並不在意。並無有意地約在夜晚，僅是因為票券上的巧合，不過夜深的時段對他而言確實更為輕鬆自在一些。

換句話說，也許會吃人的是自己才對...
ㅤ
「哈﹑極楽さん喜歡跟男人做那種事？」

他輕描淡寫，直白調侃的語句似乎與平日給人的平和印象不大相符。不過話是對方說的，他確實也有那麼一絲好奇。

望著霄，那張臉龐輪廓分明，五官如同雕刻般精緻，面容俊美得近乎不真實。深邃的眼瞳總是散發神秘冷峻的氣質，這樣的形象在人的眼中無疑都是吸引人的特質。

然而ラキ僅是欣賞的目光。蟲子的內心毫無波瀾，卻可以說也對霄抱持種不同的好感... 也許那身黑色的身影與自己有些相似。那無數線蟲的集合體同樣存在著一片空洞的黑暗。仿佛都投射在漆黑之中，像是尋找一個無法填滿的虛空。

「... 我確實沒有聽說過，不過我不會因為這樣就被你嚇跑的呦～」

ラキ開玩笑地說著，邊是一副輕鬆的姿態，懶洋洋地又將手枕在臉邊。不論身體還是大腦，彷彿這樣就能讓自己放鬆休息一會。

垂下的眼簾望向霄手中發出聲響的竹筒。他掏了掏口袋的皮夾，隨意從中倒出了幾枚硬幣在桌上。

「來玩看看這個吧～？」

「喔～你不是完全不懂啊。」

他得到答案似地點了點頭，並沒有回應嗜好的部分，只是拿過桌上的硬幣往籤筒中投入。

「菅野同學看著水生物時就像個涉世未深小學生，儼然一副被關在莊園，生活只有音樂的少爺……是我猜錯了。」

霄在學校聽說過菅野會拉小提琴，在這時代能學音樂的孩子家境都近於優渥……然而不是嚴苛肅然的家教就是保護過度的家庭，能教出菅野這樣情緒樸實的孩子也算稀奇。

看對方並未動搖繼續行程的意願，霄從竹筒裡搖出結果、把未揭的籤條交到菅野手裡，說起了關於這裡的陳年舊事——

「…這個水族館呢，以前正好是一座莊園。」

「莊園的主人是長年貿易外海的夫妻，和膝下一男一女的孩子。在宅邸的兄妹倆相倚長大……經著父母偶爾帶回的稀罕珍品，哥哥成為了熱愛藝術的收藏家，更是個人品兼優的高材生 ; 妹妹則是個擅長音樂的淑女，經著母親的外國血統長得十分標緻，善良、大方，有一顆憧憬自由的心，就像童話裡的公主一樣。」

他像是復讀過誰的稿子那樣述說著，感覺自由這兩個字在他和菅野之間，未免出現得頻繁。

「後來呢，公主殿下遇見所愛，門當戶對的兩方訂下婚約。婚期以前除了男方到女方拜訪過後，彼此就只通過信件彼此來往，直至婚期將近，女方一家卻如人間蒸發一樣……
後來人到這才發現，所有人在慶賀訂婚的聚會就已全部死於宅邸中。門口迴廊想逃出的傭人們、跌落階梯的家教，接下來是父母的屍身，兄長⋯⋯和花了不少時間辨認身份的妹妹。」

「不管你相不相信這些。
但後頭的展區或許會有讓人不想經歷的……現在往回走會是安全的。」

那雙在暗夜裡仍艷藍的雙眼，只有習以為常跟平靜的情緒。霄選擇直白的告訴菅野，因為這裡似乎比他想像的更複雜些……指向兩人來時的走廊，方才已沿路用了些特殊手段標記，至少菅野往回也不會有甚麼問題。

「別覺得我想嚇唬你，事實上我挺期待今天的約會呢。 菅野同學偶爾看著我的眼神，讓我有被喜歡著的感覺……那也不壞。」

「 ...噗、哈哈哈！」
ラキ低下頭將臉埋於毛衣的袖口。明明是在講正經事，卻因為對方最後的語句被逗得忍俊不禁。

「這是一種調情嗎？可是我回去了極楽さん怎麼辦？這麼說反而更不能丟下你不管～！」他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道，對方口中的期待確實令人開心。然而回溯事件的描述... 難道入館以來聞到的氣味便與這起事件有關？
ㅤ
「滅門血案嗎...」

ラキ重新枕著張臉，看上去不是很上心的樣子。這種事在掠食者們的世界裡早已司空見慣，然而不得不想從人類口中聽見卻是有些生厭。畢竟這總是對自己的身分不利，容易招致不必要的麻煩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過若是想在這世界上好好生存，理當不會留下痕跡的才對... 會造成這樣的結果，不是遇上愛好殺戮的怪物，就是結上了私人情仇吧......

ㅤ
「 ...... 」

望著霄的臉，方才的語句與氛圍顯然都不像是在說謊。不過他也疑惑，為甚麼歷史的事件會浮現到現代？這算是靈反應的作用嗎？他只在人類口中聽說過相關的事。不過要這麼說的話，出現血水的幻覺似乎也能夠合理化...

ラキ沉默地摩娑著手上的籤紙卷。雖然對於事件還有許多疑問，但與之相比，還有件更想知道的事情。他喘了口氣，稍稍收束起自己的笑容。

「呼... 我很好奇極楽さん是如何知道這起事件的呢？你是刑警？偵探？記者？尋找靈感的作家？... 」

「...或者、你不是人類？」

「……。」看對方笑得開懷，霄只是無謂地挑起眉。

——果然解釋沒有甚麼用呢，或者說他並沒有規勸的天份。

雖然不認為被死亡束縛的怨靈帶有直面的威脅性，但若是放在過去他可能會直接讓對方離開，或者警告菅野別來這裡……但比起被追問原由或被誤作善良，讓對方真正感到不舒服從而選擇才是簡便的。

雖說如此，只要身邊人哇哇哭叫還是比那些異象更讓他煩躁……

「你對這個事件的反應很平靜啊。」

即使在闡述事件時省下許多不必要的血腥內容，卻鮮少遇到有人聽到這些能不蹙起眉目。

事件中的少女是唯一死於水中的人，殘留的下身屍體漂浮在滿是人魚收藏的密室水槽內，傷口分裂處只能調查出是被某種不明銳物撕扯，上身不知所蹤，而其餘死者則是被銳物穿刺要害才被扒開內臟——最終，唯獨以手槍自殺身亡的兄長則被認定為兇手。

無能的刑警、無良的記者、視而不見想著自我利益的人們，皆成為熱衷編撰的作家，從不確立的事實中描繪了收藏成狂的兄長因扭曲的愛恨殺死所有親人，並將妹妹關在水箱內致死的故事。

聽著菅野的問句，霄只是轉動著桌面的黃銅硬幣，回憶拼湊那些還未被揭露的真相……

甚麼才算是 “人類 ”呢？

「…為什麼這麼問。」

「你希望我不是人類嗎？」
他將手上的硬幣從桌板縫隙推滾到菅野那端。

「一般人聽見這些不會這麼想嗎？你說後頭有甚麼的... 極楽さん是有預知能力的靈能者～？」

ラキ以一貫不太正經的口吻猜想。 "啪" 的一聲，拍在桌上的掌心穩穩接下滾來的硬幣。回想著以往的霄，那完美到近乎不真實的氛圍難免讓人起疑。至於為何這麼問，也許確認了這點，自己也能更放心地與眼前的人相處。
ㅤ
「...不過你說得對，我倒是挺希望的。」

「...人類總是太弱小了，我希望極楽さん有能力保護好自己。」

ラキ垂下眼簾喃喃地說著。想起這類事件與自己身份的關聯性，只覺得心中有股複雜的矛盾。掠食是生存的本能，然而他卻不認同殺戮人類的行為。他見過人類的死亡往往只是一瞬，卻可以帶走所有未來的可能。即便感到惋惜卻又是無可奈何......

「...我相信極楽さん說的話呦～雖然還不清楚具體會發生甚麼事，但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在這裡的。」

ラキ重新將目光移動到霄身上。他扭過手腕，將方才掌心的硬幣移動到虎口位置。以食指固定施力點後，拇指向上一彈！黃銅的硬幣快速飛往霄的臉頰位置，這突如其來的調皮舉動彷彿像在試探對方的反應。

對於推理遊戲般的猜測，霄只是微笑著……菅野與平日一貫輕鬆的態度，在他看來才是更可疑的。

然而聽到對方懇切希望他有能力保護自身時，霄的面龐神情有了些細微變化。迷惑、探索……像一隻只生長在叢林的野豹，不明白突然的投遞為何，黑髮下那雙眼凝視了菅野好一會。

「……。」甚麼意思？

隻言片語落葉般輕落水面漣漪，站在水中的身軀卻因波動重新感受足心至全身的寒冷……只能悠悠吐氣，排解胸口的溶解分裂。

——對了，許久沒有這種噁心感覺了。

那是真正把自己當作脆弱易碎的關懷語調，卻連是誰曾讓他有這種感覺都忘卻。
霄一時間不知道作何回應，只見擲到眼前的硬幣⋯⋯擱置桌面的手指微微動了下，隱約能聽到掠過空氣的細微電流。

『——……。』

硬幣出於某種外力落到了桌面，在只有兩人的空曠廣場造出迴響。

「你該擔心的…只有我會不會把你留在這裡。」

伸手攫過四葉草的鍊繩纏繞，霄用難以掙脫的力道將菅野拉向自己。俯下身的氣息遊蕩在膚色之間，卻只是如小貓般舔舐那端的脖頸，回歸耳畔。


「如果想裝作人類，越是不意識到自己跟人類有區別更好吧……？
像是該對我表現得更害怕一點。」

瞥過視線，他望見菅野脖頸上被扯出的紅痕，下意識地將力道鬆了點，才故作放手的掩飾。

「……。」

沒有再做其他回覆，藍色的眸子不帶溫度地睨了菅野一眼，撂下對方走向下一區——要不要跟上都隨意了。

ㅤ

細微的電流聲傳入耳畔，隨之是硬幣不自然掉落的迴響。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脖頸便被突如其來的外力拽住，上身隨著頸間繩鏈的拉扯前傾。氣息下移，卻是溫熱濕潤的觸感滑過頸間。

「 ......？ 」

他愣了神，內心的震動與困惑交織，一時間彷彿變回了藏在軀殼下那卑劣的蟲子。霄那番警示般的話語流入心中，卻反令人想探究眼前的人究竟是甚麼存在？
ㅤ
...害怕？　為甚麼？

對於他人對自身的恐懼，往往是ラキ不願看見的。也許是不想面對身為怪物的事實，被害怕、被疏離，最終只留下一份深重的孤獨... 然而眼前的人又是以甚麼心態說出這句話？

ㅤ
脖頸微微的刺痛讓他回憶起剛寄生時的記憶，那宿主留下的勒痕曾是自由得來的代價。然而取代身分而成為誰... 這份矛盾像是心中解不開的結。人類的時光過於短暫，即使獲得了這份幸運，他想永遠以菅野的身份存在是不可能的......。



「...... 抱歉。」

無法捉摸對方的真實想法，但那些試探也許是過於冒失了。ラキ望著霄的背影，只能落下一句道歉的話。他在原地呆站了好陣子，才是低著頭緩緩跟上霄的腳步。

ㅤ
ㅤ
踏入長廊，陰冷的氛圍籠罩周遭，只有腳步聲在寂靜的空氣中迴盪。兩側牆面上掛著水族館的歷史簡介與照片，斑駁的印刷顯露出歲月的痕跡。文字描述著水族館建館至今的發展歷程，創辦人如何致力於保護海洋生物及其在環保教育的貢獻... 某些段落因為時間久遠字跡已經有些模糊。

照片多為黑白色調，展示著水族館早期的模樣與歷史性的時刻。一張照片上是建館初期的開幕儀式，人們穿著和服正裝露出開心的笑容。幾張照片展示了過去幾十年中不同的展覽與活動，色彩單調卻充滿歷史的厚重感......。

ㅤ


ラキ只是隨意地瞥了眼幾張照片，依霄方才的那番話讓他再無心思玩樂。雖然這樣的情況是他生平未曾見過的，但在不確定危險為何的情況下依然保持著警惕。

他刻意與霄拉開了段距離，隱藏走在陰暗的影中。一條黑色的線段悄然從他的耳道鑽出，順著棉質布料下的肌膚蜿蜒而行，最終從褲管邊緣滑出融入地磚的陰影之中... 那也許能成為兩人身後的一道防線。

在菅野那頭被沉寂籠罩的走廊，霄這端顯得的卻是嘈雜不安。

陳舊的合影中時不時傳來破碎的細語跟笑聲，來自過去的零星片語不斷竄入腦中嗚鳴，若在那些細微的聲音裡面投入會讓人迷失——即使讀取那些讓人感到嘔心不適，他也早已習慣這種伎倆。

無視那些混雜在歷史段落的血字，附著上面的黏稠情緒想透過唯一能觸碰的人影攫咬攀爬，一遍遍想重述當時……然而在這些烏泱泱存在的那一端傳來菅野的腳步聲時，霄抬起頭，藍色的眸子參雜著驚訝之色。

「……。」

他明明看見了菅野困惑不已的情緒，無論那雙眼為的甚麼帶著消沉或是負罪，只要露出這個表情的人都該識相離去。

——『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在這裡的。』

猜想菅野是為了那句被道德束縛的承諾而跟上，他皺起眉頭。

"　扔下我⋯一個人？　"

像是讀取到他的心思搖擺指向，女孩的聲音悠悠傳來，足夷讓兩人都聽見。

"⋯⋯哥 哥。"

似是習慣了那個的稱呼，讓霄的腳步停留，趁著如此竊取他的五感，女孩的聲嗓有一瞬變得像毬花一樣。

"……"　聲音消失在泡沫裡，安靜了好一回。

……
……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留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怪物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下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物為什麼為什麼哥哥為什麼為什麼為我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愛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讓我一個人。　少女的聲音變得扭曲而癲狂，夾雜著怒不可遏的情緒。

同之前走廊的燈光閃動，這次卻能聽見紙類被劃破、刀身碰到硬物的鏗響，牆面被刀痕歇斯底里劃破，玻璃碎裂……

有一瞬走廊的空間扭曲成另一種樣貌，但回神後四周甚麼也沒發生，物品也並未毀損。

霄的視線迴過身後，困惑方才菅野在黑暗中做了甚麼而多了一種存在感知。

……竟然有所防範就是不想受傷，那又為何跟來？
霄此時想著卻沒有問出口。

「…過來，她吵得我聽不見你。」

ㅤ
「 ...... 」

ラキ微微皺起眉，環顧四周試圖理解方才所發生的一切。

少女的言語充滿絕望和不解，那份痛苦而扭曲的憤恨不禁令人感受到難以言喻的不安。他下意識摸了摸脖頸的繩鍊，確保自己的感官沒有被誤導。

短暫的空間扭曲彷彿像來自過去的力量在試圖侵入現實。然而回過神來，所有的聲音和影像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四周仍是那陰冷的走廊，仿佛什麼也沒發生。

　「 ...... 」

他茫然失措，不曉得該如何應對這種情況。直到霄的聲音自遠方傳來，他才踟躕著步伐緩緩跟上，來到了對方身旁。

ㅤ
兩人穿越連接通道的拱門，來到了館內的兩棲生態區。

中心環繞著大小不一的水池，微弱的光線透過穹頂灑下，使得水面呈現微光的波紋。水中植物投下陰影在水面舞動，也倒影著周圍石壁上青苔的綠意。

漂浮在水中的烏龜緩慢游動，偶爾探出頭來仿佛在思索著什麼。水池岸邊，青蛙們蹲坐著偶爾發出低沉的呱呱聲。整個區域彷彿像是一個微型的水世界。
ㅤ



ラキ跟在霄的身後沉默不語。回想方才遇見女孩的聲音後，對方的反應卻是鎮定得不太尋常，也許表明霄已歷過許多類似的事件... 他輕輕低下頭，心中不由得浮現對霄真正目的的思索。

既然知道這裡不安全，為甚麼還要深入？
靈能者...？是為了來調查甚麼事件嗎...？

種種疑問在心中縈繞，卻是又是欲言又止地甚麼也沒說出口。

兩棲動物們平靜行使著每日循環，並沒有因為外人到來而有什麼動輒變化，隨著潺潺流動的溪水推動空氣，潮濕卻涼爽。

「……。」菅野異常安靜地待在一旁，霄則是怡然自得停在水槽前觀賞起眼前景象。

躍入水池的黑斑綠蛙漫遊划水到對岸，不斷凳著左右腿攀爬上石苔又掉落水中，從水面翻身無奈般眨著半邊眼瞼膜……那樣不太應氣氛的滑稽模樣，也沒能進入一旁人的視線。

霄認知中的菅野總是笑臉迎人，和著同學們玩耍或親切答覆，雖然那種樣貌霄並不怎麼有興趣，但眼前這張心思游移的臉卻顯得更加陌生 ; 即使是文化節的他嚴肅表情，琥珀的眼神卻因為能探索答案而明亮。

若要說如何形容現在⋯⋯

霄長長地舒了口氣，因雙手靠在生態池的圍欄邊緣而發出鏗響。

「⋯⋯顏色已經很像了，還跟青蛙同一張臉。」

推著欄杆湊上前，他輕易地把頭倚到對方肩上，下顎弧度正好蹭到菅野的肩窩，已經全然不在意普通人該有的距離。

「哦～青蛙至少也該呱呱叫，你一聲不吭算甚麼？⋯⋯還滿臉寫著為什麼。」

若是比照之前，此時對方應該嚷著眼前黏稠的生物可愛後黏上水槽邊才對⋯⋯大抵是沒有被人這麼對待過才顯得低落。

「……。」即使知道一般人不會如此，他還是用低劣或粗俗的方式去對待菅野，即使現在對方勉強跟來，此景也該是兩人最後一次對話了吧。

那般想著，霄看似賴在對方身上休憩，卻依尋脖頸接觸過的餘韻探索。

菅野的氣味有些特殊……像是雨後的泥沙揉碎青草，並非人類體氣盈繞的香氛，而是層疊自然生物的味道。

——是什麼呢？…不明白。

這是他沒有在人類身上覓得過的氣味，也未想過有這樣的存在。
然而回想種種，菅野似乎相當愛惜現在擁有的身份⋯⋯

「別那麼擔心，你不會有甚麼事的。」

稍稍挪開過近的距離，或許是霄並沒有用多少氣力說話，唯有這句話的語調十分溫柔。

「...極楽さん這樣說很失禮耶～青蛙先生們也都在聽著的呦～！」

水池邊的青蛙隨聲附和般地發出幾聲呱呱聲。那看似抱怨般的語句，實際上也流露著對綠色生物們的喜愛，至少他並不介意霄這麼說自己。

任對方靠在身上的舉動，ラキ只是無奈地垂下了眉頭。他不明白眼前人的心思，方才那樣的反應似乎像因自己的質問而顯不悅，然而現在這樣子又是意味著甚麼呢... ？

霄反覆無常的態度總令人無法捉摸。但即便如此，他仍希望能與眼前的人和睦相處。

ㅤ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

ラキ低聲回應，眼神遊移感受著方才留在走廊間那微小生物的感官。陰影中，自體分裂成數隻的蟲子們扭動著身軀，攀爬遊走在通道的四處調查著。牆框、相片、斑駁脫落的油漆、燈具、玻璃牆窗、地磚下的隙縫... 所有一切都在他的感知範圍內，然而除了空氣中瀰漫的血腥與先前的聲響外，沒有靈能力的他感受不出空間的異狀......。

「 ...極楽さん很溫柔呢。」

「這句話講得好像是你的話就會有甚麼事一樣。」

即使深知以自己的能力大概幫不上對方的忙，至少兩人利大於弊？ラキ擅自這番想著，邊是將脖頸上的項鍊解了下來...

... ✌

「...ラッキーな厄除けお守り～ ２號！」

彷彿喊出了神秘的招式！ラキ一手舉起二號手勢，另一手則輕巧地將木製的吊墜項鍊塞進霄的外套口袋中…… 四葉幸運的寓意作為護身符送給對方。他收回了先前的憂慮，恢復以往的笑容轉身向樓梯的方向走去。

「既然你說這在我身上沒用，那就送給極楽さん吧～或許在你身上才會發揮效果呦～」

「⋯⋯。」聽見對方的嘀咕時，眼神餘光向著地面上因為池水映照流動的浮紋屢絲，菅野似乎又做了些甚麼。

不是擔心這個…？——別說謊了。

他微微挑起眉，無聲在心裡反駁。
害怕死傷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在緊要關頭時本能也會讓自己拋棄個體之外的人，所以……

「⋯⋯。」那番思路被對方拿下項鍊的動輒打斷。

抬起視線看著菅野舉高手勢，四周的青蛙們像是因為這個動作而感受到威脅，呱呱叫的聲音此起彼落。

霄一臉無語，平躺的眉心推起跟那張臉不太協調的弧度，在菅野將項鍊拿近時還愣愣地退了些…才發現對方只是要將它放進自己的口袋。

2號⋯⋯

伸手摸了摸口袋，同時摸到的手帕給他菅野會將項鍊編號排後的答案……他悶悶地哼出聲。

「……。」這傢伙一定是誤會了吧。

他不過是判斷菅野並非人類，相對起來並不會遭受甚麼事，即使有也在能力保護範圍罷了⋯⋯若甚麼都用情感來解釋，只會讓自身流淌在謊言之中。

但看著菅野褪去不安、愜意地蹬著步伐走下階梯，霄還是不由得神情鬆泛了些。

「…沒用的東西我會扔了喔。」 隨意地對著對方的背影回應，緩步跟了上去。
在霄看來不管是毬花還是菅野，都是運氣不好才會遇到自己。

對於菅野探聽身份的原因可想而知，但他並不是能讓對方安心的存在，不如讓對方繼續保持著疑惑。就因相似的彼此也會用各種方式試圖理解對方，但那種半吊子的同理關懷反而讓他感到被可憐著。
像同樣被製成標本的昆蟲，個別展示在自己方框內。
只是寂寞讓彼此對相望……

他不需要，也不想需要了。


" 是啊~…… "

" 哥哥跟我不需要的東西，除掉 就好了吧？ "

耳邊輕飄過女孩的嗓音，像是攀附在他身上那樣接近。
霄皺起眉頭看向四周，內心幾番被竊聽的感覺讓他感到不悅。

「… 」

「欸～有用啦！不可以扔掉～」
ラキ無奈回應道，手邊不自覺地探向脖頸，似乎因失去了繩線的纏繞而感到有些不適應。留意到自己的舉動，他一副若無其事的姿態隨意在頸邊抓了抓癢，試圖掩飾那股違和之感。
ㅤㅤ
隨著階梯向下，幽暗的環境使得視野隱隱生疏。腳下的地板彷彿被濕氣浸透，讓步履間帶著微微的黏滯感。兩人的步伐在樓梯間迴盪，彷彿是唯一的聲音在此空間中搖曳不定。他感受著這片空間的氛圍與先前略有不同。隨著下行，氣溫如絲緩緩滑落，帶來了一股微妙的涼意……

忽間，他停下腳步轉身注視著身後的霄。目光從那雙藍眸中滑落，停駐在對方的腳下片刻... 隨後又是側著頭，凝視著階梯間的縫隙上下打量著。

「 ... ？ 」

ラキ沈默地略顯疑惑，似乎聽見了不同於兩人頻率的腳步。此時蟲子們正悄然地跟在身後，他卻又是什麼異狀也感受不到。
ㅤ
...還是快點離開這裡吧。
以往遇上這種情境通常只預示著不祥之兆... 他不知何故繞到霄的身後，將雙手輕輕擱在對方的肩上，輕推著他向前行進。好似一位孩童在強迫他人參與一場火車列隊的遊戲，實際上只希望對方走快一點。

狹長樓梯間兩人只能看見彼此，對上菅野視線挪向自己鞋下，毫無掩飾的觀察四周，霄只眨了眨眼看著一舉一動，直到菅野繞回頭到自己身後⋯⋯便無謂地隨之前進。

「欸～你不是想殺了我吧？樓梯不可以玩耍是常識喔，真頑皮。」

他瞇著眼揶揄著，無視眼前周遭……地面有著不明的黑色液體，混滲半透黃油液體、乍看類似甚麼東西腐化後的殘留，卻有生命般遍佈成網沾黏在牆上。

那些不過是執念的某種形式——以讓人未知不適的幻覺做媒介，進而捕捉人心恐懼，得到感受共鳴牽引。
霄不認為菅野會是毫無恐懼的人，但卻看不見這些…除了靈感缺失外的可能性，也許是這些對他來說沒有源於生理的排斥。

「為什麼呢…」
霄喃喃道，好奇對方是怎樣而習慣這些。
倘若他一開始就知道也許不需要讓對方離開，還大費周章的講故事……盡做些不適合自己的事。

樓梯的幅度間距窄短，礙於步履的習慣，霄兩格併一輕盈地走著，不知是閒來無事或是不在意，他在末尾下樓層時故意讓菅野撞上自己。

「菅野。」

「…你覺得不吃人的怪物可怕，還是殺了人的人類可怕？」

兩人面前的展區是一條長型空間，水槽做成彎彎繞繞的水窪形，底下除了基底支撐外還額外用了透明光罩的柱型環繞，讓互動區的水生物們就像居於小型城市之上的天台。

霄走到水槽旁，仍戴著手套的手撫過玻璃邊緣觀察水中，似乎沒有打算伸手碰那些生物。

- 「第二個問題～你希望我是哪一種呢？」

ラキ猝不及防地一臉撞在霄的背上，原先擱在對方肩上的手此刻猛然抓住欄杆才穩住了搖晃的身子。他無奈地瞇起眼，揉了揉差點被撞扁的鼻尖，心中暗自嘀咕著頑皮的人是極楽霄才對！緊接著又是一道突如其來的問句......
ㅤ
「...」
回想起先前在休息區的談話，他原以為霄對於身份的猜忌是反感的，然而現在這番提問又是為了甚麼呢？

ラキ微微歪著頭，目光落在霄的動作上，心中除了疑惑也思索著對方為何將話題引向這裡。...難道是對自己是異類的存在也有所感觸嗎？

ㅤ
不吃人的怪物...？

身為蟲子匯聚而成的存在，他深知本能與共生之間的微妙平衡。像他這樣的人終究不得已得控制本能掠食才得以換取世界的平和...... 不曉得霄在面對人類與非人之間的界限是否也感受過矛盾與困惑呢。

ㅤ
「...我覺得，可不可怕應該取決於行為的本質。對我來說無差別殺戮的那一方才更像是真正的怪物也說不定。」ラキ的聲音平淡而沈穩，彷彿在陳述一個不帶情緒的客觀事實。

「哈、這種事... 好可疑～不過就算極楽さん是吃人的怪物也不要緊吧～」ラキ輕描淡寫地開口，帶著一絲玩笑的語氣彷彿對此毫不在意似的。畢竟真要說，他自己也被視為大家眼中的怪物。

「會這麼問，難道你想要在這裡殺了我嗎？」
琥珀色的眼眸在微笑的面龐上彷彿彎月般瞇起。他仿效著霄先前的顛轉語句，緩步向前穿越展區，腳步卻是停落在水槽的對面，與霄保持了一段距離。

「……。」聽著菅野的回應，霄看著那張臉的神情變化一一映照在水面上，遲疑了一陣子觀察著……同一個面孔的倒影跟本體讓他稍稍想起那天在文化節的對話，菅野似乎提過甚麼人的死亡。

「…殺了？不。」

「那樣多浪費⋯⋯我只會想著~怎麼把你關起來，讓你的視野裡只有我。」

霄應答著聽似病態的言論，目光從水槽這端移動到另外一側，似乎水裡有甚麼東西游動，卻只看見水面的水花延伸的波紋。

他取下左手手套，褪過黑色布料的那隻手此時突兀著黛黑色的指甲，不像是為裝飾塗在上頭的色料， 只是沒有血液停留而死亡的沉黑。

將手指劃過水面，水中忙著撿拾石間食物的螃蟹被嚇了一跳而躲到珊瑚石邊，微微探出淡藍色的身軀注目著水面上的動輒。

「一直防備著我卻說不要緊、不想扔下我一個人，是因為菅野也想被這樣接納對吧，想要被說『你是怪物也沒關係』。」

「這麼狡猾又膽小⋯⋯我只是在聊天而已喔。」
霄將手指探入水中劃著甚麼符號，本該淺澈的水槽，水光卻不合理的在上頭搖擺看不清…只感覺他正在隨便逗弄裏頭的生物。

ㅤ
「 ... 」
ㅤ
好似內心波動因霄的話語而起伏，此時的水仿若一面原型鏡折射出他內心深處的隱密角落。這種被人揭示的脆弱感讓他一時間不知所措，只是笑了笑掩飾著心中的動搖。
ㅤ
「欸～這是狡猾的事嗎？ 無論是不是怪物，誰都有想被接納的時候吧！難道極楽さん不是嗎？」

疑惑眼前人為何總是深挖自己的心思。ラキ出於一份同理善待這個世界，清楚明白並不是任何人都應該接受自己。他不想期待外界的認同來驗證自己的行為，即使感到孤獨......
ㅤ
「是呢，看來今次的目的不像是想把我吃掉，否則之前也不會讓我先回去了...。」

ラキ點了點頭，先前的提問似乎只是想看看對方的反應。他望著霄的舉動，好奇地湊向前邊是將毛衣的袖口給捲起...

ㅤ
他俯下身子，緩緩將右手探入水池。指尖輕觸霄的手背，隨即反手撫過掌心，溫柔地將那隻手牽起後輕托出水面......



「極楽さん，你是一個可愛 (愛しい) 的人。 」

細微水珠沿著指間滴落，在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ラキ琥珀色的眼瞳如同晨曦柔光般溫和，他的語氣平和而真摯，輕握對方的手像是確認著肌膚間傳來的溫度。拇指輕劃過手背，撫過黑色的指甲後緩緩收落放開。
ㅤ


「... 雖然被關起來不知道該不該開心～但我好像被當稀有動物一樣對待！讓我有被珍惜著的感覺......那也不壞～」

他戲仿霄先前的語調，重複那些幾乎像是抄襲的語句。眼睛瞇笑得像個調皮的孩子，顯然對這些話感到十分有趣。

oO（哼，沒有反駁嗎…真是單純。）
眼看對方只是遲疑了會卻沒有否認自己的評斷，霄的目光便依然在那看不清明的水下……直到菅野的手探入視線中，他並沒有多在意那樣輕啄試探，任對方將自己的手帶離水面。

只覺得對方大概要做甚麼無用的溝通，就像他常常對任何人做的曖昧攪纏，那些人也會如何回應霄，用他們的方式試圖拉著他感覺被愛或接納。
擁抱、親吻、撫摸…那些被認為親密的事，不再如過去那麼排斥噁心，只是因為他發現那是極其方便的偽裝。

但是順落到指尖的觸感延伸讓他感到臂膀發涼，或許是水太冰冷才突兀那樣有溫度的柔軟⋯⋯讓人進而想留守那種如羽毛撩過的摩娑。

「…。」指尖滾落的水珠似是憐惜的淚，他微微抿了下唇。

沒辦法抑制喜歡被觸摸的感受，霄也因此討厭別人主動碰自己，卻從未言表。
那種分不清是妖異的本能或是自己的本心才無時無刻想汲取他人，探索似的撫摸也是那麼赤裸而舒適。

可愛的？是在可憐他嗎？

抬起藍色的眼眸望見那雙眼，又隨即將目光落到水面的自己。

藍海給人一望無邊的幻想，但有誰明白日月的浪花也渴望攀上沙岸……事到如今他沒有任何誠摯能與之交換。

「…這種事也可以？你腦袋沒出問題吧。」他聳了聳肩，將回應的注目回應到最後那句無謂的模仿。

「我怎麼樣不重要～」

「倒是菅野一直討好我的樣子真讓我意外？ 但對於不斷刺探的人，柔馴的順從是聰明的選擇……

如果沒有人能接納真正的你，就來找我吧…我會愛你的。」

鏡面的水微微觸動，升起少許泡沫，水裡的小生物忽然如影像被關閉般消失。

只是一瞬，四周便瀰漫起不明的白霧，霄再次將手伸入水中，這回卻是將整隻手臂深入水槽不明的深度、浸泡了半身的衣裳。

「偷聽別人說情話不太好吧…找到妳了。」

在霄說完那句話以後，原本寧靜的水池因為電流而變得通透藍光，如同藍色絲網覆蓋整片水域。有甚麼龐大的身影在那下方、擺動尾鰭揚起水花，向上沖刷的水幾乎遮住了兩人的視線。

霄模模糊糊地對著甚麼說話，四周只是充滿著水流不斷湧出的聲響。

一片茫雪似的空間覆蓋兩人的意識……

ㅤ
「 極楽さん ？！ 」
ㅤ
藍光閃爍，水花激起的波濤遮掩了一切，只留下流水聲在耳邊嗡鳴作響。ラキ抬起手背拭過眼眶試圖抓回神智，重新睜眼卻只見四周一片蒼白。濃密的霧氣仿若紗幕般環繞全身，令人無法辨認出任何方向…

ㅤ
「極楽さん——！」
ㅤ
他嘗試呼喚對方的名字。聲音在空中飄散，卻化作無聲的迴響，寂靜如雪覆蓋四周。茫茫雪白世界彷彿一張巨大帷幕吞噬一切，只留下他一人孤獨地站在無邊的霧海。

ラキ轉身環顧著，此時感受到腳下一陣黏滑的阻力 ......

ㅤ
... ？

低頭一看，黑色的黏液沾染整片地面，深邃的色彩伴隨著鮮紅與腥血氣息，彷彿一條厭惡的觸手向遠方延伸。這些深刻的印記，像是曾用力拖曳某種獵物所留下的……
ㅤ
...甚麼？
ㅤ
ラキ震驚地向後退了一步，這一幕與他的本質色彩如出一轍，仿佛他再熟悉不過的情景。突如其來的違和感穿刺大腦侵蝕著全身。他張開嘴，試圖從黏膜中吐本體線段，等了許久卻遲遲沒有任何東西出現。
ㅤ
為甚麼... ？！
ㅤ
雙手撫過胸腔及胃部，一陣摸索下卻感受不到任何生物在體內的動靜......　在這個空間裡，彷彿斷開了所有傳導源。他失去控制權、失去了與蟲子們的連結 —— 就像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類。

ㅤ
　 ...... ？

這一切實在令人摸不著頭緒。回憶方才所發生的事，霄口中的『她』... 難道是先前在走廊裏遇見過的『那個東西』嗎？

ラキ只能沿著地面的痕跡一路向前，直到朦朧視線映入一顆巨大剪影。黑與白的枯樹仿佛時間凝滯般地豎立在那，一條麻繩被綑綁高懸…像是宿主曾經通往自由的道路。

「 ... ... ...... 」

蔓延的黏液最終通往那顆樹下，成群的蟲子們環繞成圓，彷彿編織陷阱的蟲網正吞噬著甚麼獵物。那頭的黑色被溶入線段中死死糾纏，看不清的ラキ只好走進觀察...

獵物從腹部大面積的撕裂近乎成了兩半，破碎的組織與器官散落一地充斥著濃烈腥血。彷彿引誘他一般，ラキ伸手翻過了那身子……

只見黑色的蝴蝶被啃食得破碎不堪，那熟悉的面龐上消逝艷麗的藍，只有一雙虛無的空洞無聲地與他相望。

　「 ... ... ...... 極楽さん？」

眼前景象彷彿從惡夢中撕裂，瞬間定格在ラキ的腦海裡。呼吸變得急促而沉重，雙腿像被抽空力量般跪倒在地。他顫抖的雙手拼命扯開貪婪啃食的線段，將那側的身子緊緊抱在懷裡…… 顯然冰冷的身軀早已成為一具空殼，他卻摸索著暴露在外的器官，試圖將破碎的碎片給拼回體內。
ㅤ
「 不是的… 我… 這種事… 不可能…… 」
ㅤ
嘴邊僅餘支離破碎的片語，思緒混亂得彷彿精神已經站在崩潰的邊緣。心中縈繞無數問句，究竟該怎麼做？已經全然不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才是正確的。

ㅤㅤ
「...ラキ ，果然成為人類很辛苦對吧？」
ㅤ
「但是呢，認識 "真實卡農" 的人都能獲得自由。
ㅤㅤㅤㅤㅤㅤㅤㅤㅤㅤ看來這個人也很幸運呢！」ㅤ

突然，一個嬌小的身影悄然出現在他面前。男孩稚嫩的面容與自己如出一轍，正是宿主昔日存在時的模樣。

ㅤ
ㅤ「 ... 為甚麼？　我不要這樣...！ 」
ラキ無力地只能像個孩子般哭泣。他只覺得自己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大腦卻偏偏在這時擅自創造了菅野律的幻象。

——幸運？這種事怎麼看都是不幸。狡猾的蟲子只是被本能驅使的怪物，依賴吞食與操控的生存方式，到頭來所有人的結局都只會因自己而迎向毀滅。他已經不想再接受任何人的接納，已經不想再看到這種悲劇發生了......

ㅤ
「這樣很痛苦對吧？在人間追尋不到那份自由的你，只是一個為我替罪的羔羊罷了......」
ㅤ
「 ...... 」

ラキ的手撫著刺痛的腦袋，他思緒混亂地試圖理解眼前幻象所說的話語。沉默了好一會，卻是無言以對。在他看來自己啃食占據他人生命的行為才更像是一個罪人才對 ......

ㅤ
替罪...？ 菅野律有甚麼罪？

柔馴的、順從的、討好的......任人擺佈的綿羊。 曾經是那樣渴望從束縛中解脫，現實卻無情將他塑造成一個迎合他人的附屬品。魁儡想逃離牢籠的方式唯有死亡來解脫，他想彌補空洞破碎心，換來的卻只有這樣的終局。
ㅤ
美好的自由究竟是甚麼呢？

如果對於自由的形式是解脫，菅野律給予的這份禮物.…… 我早也已經是一個自由的人了。
ㅤ
他早就該明白。真正代表自由的＂卡農＂並不是身為線蟲的自己，而是曾經那屬於兩人的聲音。因卡農的演奏而獲得一份相遇的契機，成為彼此的救贖。

ㅤ
──── 這個人，不是菅野律。

ㅤ

「沒關係的，已經夠了。現在就拋棄那副身體吧。」
ㅤ
「和 極楽一起，到那片 自由的浄土 ── 天国。」
ㅤ
宣告時間以致的鐘聲響起。男孩緩緩起身，一條黑色的繩索從樹梢上落下。小小的手拾起那繩，反覆纏繞、緊密扭绞，如同想蝕去生命的螺旋束縛在了ラキ的脖頸上。
ㅤ

ㅤ
ㅤ
「還給我...。」
ㅤ
片刻的沉默後，只有這句話在空氣中沉重地回響。ラキ猛地用盡全身的力量雙手掐住眼前人的脖頸，致命的力道彷彿要將這幻象徹底摧毀。
ㅤ
ㅤ
ㅤ
「把 " 我的自由 " 還給我 ──── 」
ㅤ
一瞬，蟲子們如潮水般爬上他的全身，從黏膜中鑽回進ラキ的身體裡。黑色的線段迴繞每一寸肌膚，黏液在眼眶中打轉，視野隨即陷入一片漆黑之中。他再次感受回那種熟悉的感覺，蟲子們穿越耳道發出稀疏的聲響，直到寂靜的漆黑將他完全吞噬 ... ... ....

...... ......
...... ...
...
ㅤ
「 ......唔、 」
ラキ蜷縮著身子從夢中清醒，他恍惚地扶著頭邊是從冰冷的地磚上爬起。沒了心思理會自己身處何地，只是焦急地轉頭探尋著霄的身影...

「 極楽さん... 」
才發現那人就在咫尺間的距離。他緩緩掀開霄的外套在腰際與腹部間摸索，確認無外傷後又捧起那端的臉仔細觀察著什麼。視線游移過耳畔、鼻腔、嘴唇與眼周......
ㅤ
「 ... 沒有，太好了。 」
他喃喃自語，像是確認了什麼後安心地嘆了口氣。

⋯⋯
⋯⋯
⋯⋯

眼前只是一片深暗，沁入體內的冰寒，以及灌入耳中的泡沫…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聲響。

霄嘗試與『她』溝通，但根本沒辦法開口說話，或者說對方並不願意跟他說話，只想將之放置黑暗。
四周仍視線迷濛，睜開的眼珠是一種被滲入異物的乾澀，只看見飄在眼前的雪一般的懸浮物。

⋯⋯

對了…這是海水。

髮鬢在水中漂散掃過皮膚，嘴邊因呼息溢出泡沫浮過眼前，取而代之的鹹膩覆蓋舌根⋯從未直接接觸過海的他才明白這是怎樣的環境。

海是霄不能觸碰的死地，但明白只是幻境的他此刻並沒有太多恐懼，甚至不為灌入肺腔的水而慌張，只是重新閉上雙眼……

「……。」
四周零碎的聲響重回耳畔，霄聽見菅野的聲音。

隱約察覺自己的外衣被人拉開，但感觸還有些麻木⋯⋯睜開眼只見菅野那張背著光線的臉。

沒有…——甚麼？

眨著眼讀取對方的言語，他推敲對方大抵被強迫看見甚麼，更多感覺碰在自己臉上的手比方才冷了許多。

鑲黑的手指搭上那雙手確認著，才沿著探往菅野的側臉，抹過將落的水珠。原想是沾上海水，但仔細發現對方臉上全是驚駭之餘的汗珠……霄微微蹙眉，指尖理過少年的額間，試圖撫平那方留在眉宇的心緒。

他眼裡是未揭的感觸，本想說些甚麼……但最後只順過臉龐弧度滑至肩頸，將對方推離自己些。

「…汗別滴在我身上。」

他撐起身，發覺該潮濕的上衣卻是乾燥的，端詳周遭後才看向菅野。

… 「春夢？」
黑髮因偏頭動作晃著，他從數多選擇裡選了最不可能的問句。

ㅤ
「 ......抱歉。 」

他頓了頓，將雙手從霄的臉頰上移開。抬起的袖口拭去額上汗珠，低著頭邊是側過那張臉盡可能迴避著對方的視線。儘管幻象已經消失，那份歉意依舊在他心中沉重地迴盪著。

「 ...我、」
原想解釋些甚麼，卻又是欲言又止，最終只有無語的應對。仔細一想，比起解釋剛才看見的東西，還不如就這樣被誤會。他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視線游移過周遭才逐漸將他拉回現實 ...

「我們... 這是在哪裡？」
ラキ轉身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兩人已不在原先的展區。取而代之是一個空曠的廣場大廳，寂寥無聲的空間中彷彿連時間都在此刻凝滯。他將目光落在前方幽暗的階梯上，蜿蜒向上的道路不知通往何處......

ㅤ
「 ... 」

他眨了眨眼，感受著先前遺留在原處的蟲子們的感知... 彷彿有一層屏障阻擋他們回到自己身邊。

oO( ... 這裡也不是現實。 )
ラキ退了步停在了霄的身旁，總覺得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oO（笨蛋，不想說嗎……）

看菅野連這種低等玩笑都不解釋，霄沒有再多問，但對方的語調和模樣就跟在休息區時候的反應類似⋯⋯甚至更迴避些，霄沒能明白對方到底在自責甚麼。

看見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即使如此，假象被怎樣對待都無所謂不是嗎……

菅野害怕什麼呢？

「……。」霄都忘了恐懼被無預警揭發的感觸，因為已然習慣這些事。

他悠悠然坐著，向後仰看著天花板⋯⋯似乎在為了接下來的動身偷懶，或者說正在拋掉對菅野的歉意好讓自己顯得無謂，好一會才跟著站起身。

觀察周遭已沒有多大意義，霄把目光全放在菅野身上，卻沒有等到對方將眼神看向自己。
他只得看向前方的階梯，態度顯得像重複玩已破關遊戲那樣無趣，只對菅野這次停在自己身旁有一絲神情變化。

「這是妖異導出的空間，不是夢境但也不是真實……」他站到菅野身前一些距離，對著樓梯那頭說著：

「喂～別再裝神弄鬼了……剛才不斷地在我腦裡說話，現在是啞巴嗎？」

那端幽暗只有霄的聲音在空間迴盪餘存，除此之外毫無聲響。

『……回話啊。』

『妳讓這傢伙看到了甚麼……真令人不快。』

『…操縱那個女孩的靈魂有意義嗎？ 』


他又試著和幻境那樣在意識中跟對方說話，然而只一會對方就封閉了這個溝通連鎖。

「嘖…」

　oO （...妖異？為什麼呢…）
ラキ皺起眉頭，他並不明白妖異創造幻象的用意。只是望著那端深邃階梯的盡頭，藏在漆黑裡看不清的東西卻又與自己產生一絲共鳴……
ㅤ
ㅤ
ㅤㅤㅤㅤㅤㅤㅤ" ──── 為什麼呢？ 吃人的怪物。 "
ㅤ
ㅤ
「…？！」
ㅤ
少女的聲響傳入他的意識。隨即，一聲淒厲的尖叫刺入耳膜，整個空間頓時充斥著痛苦的哀號。

樓梯上，一具屍體被重重拋擲而下，鮮紅的液體伴隨著撕裂的內臟流淌而出濺滿整個階梯。宅邸的幻象在此時紛至沓來，仿佛將歷史的悲劇一一重演。逃竄的傭人們被不明黑影刺穿要害；一對老夫妻驚恐地臥倒在床，銳利的觸手穿透胸膛，鮮血四濺伴隨著最後的痛苦呻吟…… 此時，所有死者空洞的視線一致牽引聚焦在了ラキ身上，彷彿無情的聚光燈將他孤立在恐懼的中央。

ㅤ
「 …呃、　唔…！ 」

ラキ摀著臉努力迴避著腥血的氣息，此時正拼命抑制著體內被欲望驅使操弄的蟲子。他彎下腰，猛地環抱住自己的腹腔。感受到今次自身本能外強烈的不協調感，像是正被某種巨大的力量強制牽引，蟲子們奮力掙扎使得菅野的內臟像是被扭攪撕裂般劇烈疼痛。線蟲的感知加上這股極度不適甚是令他意識有些模糊，最終蜷縮著身子跪倒在了地上……

ㅤ

「 …極…楽…さん…… 」
ㅤ

ㅤㅤㅤㅤㅤㅤㅤㅤㅤㅤㅤㅤㅤ「 ──── 逃げて。」

無法控制的線段如同被撕扯般從ラキ的體內猛然竄出，扭曲纏繞的黑線在空中交織，迅速向外伸展。他的手使勁扯住那些蟲，卻只能徒勞地望著牠們在自己眼前肆意分裂增生。

「 ……停…下…來…！」

被操控的線段只是機械般遵從外力指引，大量的蟲體瞬間湧上試圖纏繞住霄的身軀。

「…？」聽見菅野讓自己逃走，霄只是徒手捉住往自己頭部的幾數黑影。

黑色線蟲的韌度似鋼線難以扯斷，如頭部的部分扭動摩擦，分泌出的灰黑色液體讓牠們快速脫離束縛，霄被反手掐緊四肢、意圖掐斷骨骼的聲響聽來駭人⋯⋯一擁而上的線體如蛇蟲纏繞，直自將獵物包裹成黑繭。

——然而只一會，藍光的電流從那之中剖開竄出一隻手，蟲體因為分折斷裂而散亂落地。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抹開眼瞼上被沾黏的黑色，瀏海下的藍眼流轉，左眼球發出不合常理的聲響，新生出的眼瞳分裂成二又合而為一。

方才被撕扯破損的外套落到地面上，霄把鑽進手臂中的異物從血管傷口內拉出，只見殘敗的蟲體虛弱的在地上蠕動掙扎。

他踩著足下的電流走近菅野，剛才朝向他的黑色線蟲從斷裂處重新更生扭曲，不死心再次襲來，被電流切割又增生、阻止霄靠近核心。

步伐止停在菅野面前，蟲體拴住他的脖頸和四肢向逆反拉扯僵持⋯不斷用重疊的蟲體重新鐐銬，霄未有掙扎，似乎透過這樣的接觸讀取到菅野看見的那些片段⋯⋯

「…菅野，冷靜點。」

「那是別人的記憶。」

「不是你做的。」

⋯⋯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是啊…不是我

是那個怪物——

不是我殺的。

所有人都死了……是她殺的

……大家，都是被怪物殺死的。


女孩的聲音再度出現，拉扯著空間內的所有人回到她無法逃離的夢魘，她將銳物一刀刀的桶向所有認識的人，纖細的手用盡全身的力量，掌中也烙陷可見肉骨的傷痕。

昔日純粹的笑容被一張淋漓鮮血的猙獰面孔替代⋯⋯她本不該如此的。

女孩生來在追星捧月的環境，是這座宅邸能接收所有愛的人。
她習慣了最好的、最高貴的物品，沒有得不到的事物……父母教會了她擁有，卻未曾感受過失去。

一切的變異於那一年融雪的春日，女孩的兄長總是獨自待在房內開始——

青年有過無數逸品珍藏，卻唯獨只有那幅畫被他擺在房內……那是一幅人魚的肖像。

半透如水的少女從水鏡中探出上身向著天空，如傳說裡她們有著生來讓人憐愛的眼神，鬢邊類人耳的鰭似點綴五官的裝飾垂落在側，當大地光輝灑到那張臉龐，膚光瑩瑩，珍珠似的白。

畫像畫家未留名，卻留下註筆：
“她們是沒有靈魂的天使軀殼，存在於心海深處。”


「天使⋯？怎麼可能。」

平日肅然的青年不知為何喃喃自問，或許畫中人的神態過於生動。但那蛋白寶石的雙瞳，如銀線瀑落海面燿燿生輝的髮絲⋯⋯無疑是不存在的生物。

「扮演所有人希望的樣子……」
「家族是我的責任，因為是父親讓我擁有這個家。」
「我必須要出色才能回報他們。」

「…但有時，我不知道我甚麼才是真的。」

與之對話成了青年在房內獨處的習慣⋯日以繼夜，他和那幅畫說話的次數越來越多。苦澀地懷揣被了解的渴望，直至某一天忍不住用手指撫過那幅畫，觸及的瞬間真正感覺到了柔軟的肌膚。

畫中的身軀輕輕婀娜帶出了上身，逐漸變成現實。
細軟的長銀髮服貼在身軀輪廓，猶如出浴的少女，趴在青年身上抬起頭深深地給了對方一吻。

少女的魚尾變成雙腿，濕潤了房間的地毯，尖銳的指甲褪變成人類輕撫彼此的指尖。
她沒有辦法說話，只是輕輕微笑，嚶嚶用世上最好的聲音撒嬌，似乎在回應青年長久寂寥的心。

人類無法抵擋那樣的誘惑，何止青年是自願的⋯在想逃離的世界找到歸宿，給沒有勇氣改變的他最柔軟的接納。

女孩因緣際會撞見了那樣的場面，從未理解人與人親密的差距，她感到好奇、羞恥，然而從兄長未曾表露的神情裡，那樣的情緒逐漸轉變為羨慕和妒忌。

那一刻連她自身也未發現的感情浮出，不被允許的，卻輕易被怪物奪走的。
她試著獲得類似的愛，但越是深入便越發確定自己更想要何人何物，無法奪回的人也無法擁有的情感⋯⋯她親愛的兄長。

那些片段畫面猶如玻璃碎片嵌在她心臟，女孩再也忍受不了那樣的存在。
不只是對怪物那樣異物的厭惡跟恐懼，更多的只是濃烈的恨。她以平日討得所有人喜愛的模樣，等待到機會欺騙毫無防備的人魚。

「吶……能不能還給我呢。」她邊說著，嘎吱地將那扇絕望的門關上。

人魚比她想像中還要孱弱，或許是不便行走的雙腳讓其沒辦法反抗，只能用唯一抵禦的方式阻止對方傷害自己，然而她被女孩報復性鉗拔下指甲，鎖在地下室的暗閣內。

「……怪物就該做怪物該做的事。」女孩陰狠的指責，那也是人魚聽到最後的言語。

人魚未能理解女孩為何要講將自己囚禁，只是害怕著獨自的黑暗，發出喉間微弱的嗚咽⋯⋯傷口滲出的透明血液好似她的疼痛能被視而不見。

她反反覆覆地在恐懼中甦醒，因虛弱而昏睡⋯⋯直到宅邸人類的血腥味蔓延至地下，混雜熟悉氣味讓她焦急地刮著門板，拖著沉重的身軀，將鎖著鎖鏈的雙手用力砸向門把。

門外的場景怵目驚心，血水從那端蔓延而來，接觸人類血液讓人魚的傷口迅速復原，重新長回妖異的利爪。

空氣瀰漫腥濃、甜美，是篡奪和滿足的氣味，連接著那端青年毫無生氣的屍身，和一旁浸泡在水缸中的女孩⋯紅色的液體不斷向外，流過平台階梯成血海。

人魚的心臟像是被撕裂那樣猛烈地跳動，已碎裂的容器承接所有的情感，變異癲狂⋯⋯最終她如女孩所願的故事，做了怪物該做的事。

『……妳把她給吃了吧？』

回憶視線變得一片黑暗，只有霄的聲響在虛無空間裡明確迴盪。
他不知道宅邸小女兒的真正死因，能確定的是人魚最後吞食了女孩。

——沒有靈魂的天使軀殼，存在於在心海深處。

她們確實純真如天使，被賦予柔軟的女性面貌，即便是妖怪也只需吸食一些人血、善加照顧……便能維持那樣的形貌。霄曾見過人類將她們當作寵物飼養，只是生命短暫的她們將在某一日化為泡沫消彌。

而另一種可能……她們不完全的心智在吞食人類女孩後，將跟對方成為一體共享完整，成為長生不死的妖異。

妖異有無數種與人類共存的形式，但彼此排斥的靈魂合一……只是漫長的煎熬。

對方真正想要的甚麼？是二十年過去，一直等待著的。


『妳們想要的…是自由（死）嗎？』

回到眼前畫面，階梯的那端再無女孩的回應聲響，只有血水淚雨般不斷從台階流淌滴落。

「——…」
黑蟲像是受到那方情感牽連，回應般綑緊了霄的脖頸跟四肢。

「菅野…」

他觀察著那些黑色線蟲們的動作……
線體只有一部分活動著，有一些卻死一樣的無法動輒。

「……」手上齜著閃電僵滯著，霄只是望向菅野，咽喉才微微發出不流暢的呼息。

「你是為了甚麼…成為菅野ラキ的。」

ㅤ
淚水混雜著蟲液從眼框滑落，臉龐觸及到蟲子的振動是他寄居身體所發出的訊號。霄的聲音如同回響著心靈深處，強大的力量仍牽扯在體內翻騰，疼痛卻已成為了麻木的感觸……

ㅤ我…

是一個卑鄙的蟲子，
為了滿足自私慾望而利用他人真心的怪物。

互補交織的結果只有將對方推向死亡的終局，自己曾是無形操控了一個人的絕望來達到目的。然而實際上不應該是這樣的…即使出於本能追求，那也絕非是毀滅或掠奪的目的。

ㅤ
ㅤ我…　為了甚麼……？

抬頭望向眼前，他在藍海般的眸光中望見了自己的身影。

是為了脫離一切束縛，擺脫那狹隘的安身之處。為了自己，為了宿主。為了探索不同的世界、為了欣賞千變萬化的風景、為了邂逅形形色色的人……為了遇見眼前的人。

卡農的聲音促使他獲得各式各樣的相遇。
我想成為誰？事到如今，已經不再只是隻渺小的蟲子了。
ㅤ
　「我、是為了見證世界的美好而存在的... 。」

「即使悲傷、即使迷惘、即使挫折、即使孤獨……
ㅤㅤㅤㅤ 我也要證明卡農(菅野)是＂自由＂的 ──── 」

不必再受他人約束、不必再被情感牽扯。 即使狡猾、即使自私，也要為了這份幸運而活著。

ㅤ
「已經夠了。」
ㅤ
掙脫外力的束縛，蟲子們如失控的魁儡般重重墜地。

ラキ緩緩站起身，他能望見無法填補的空洞。那人的妒忌、孤獨、愛與恨最終成為扭曲變異的情感。女孩無法理解那份痛苦與渴望… 只是被剝奪感的無奈最終也只扭聚成為了ラキ的憤怒。他從線體中扯住黑色的影，顫抖的手高舉著重新成為蟲子們的權杖。
ㅤ

「如果妳們想要的是自由，就由我來成全妳們。」
ㅤ

話語落下，線段在地面上匯聚，螺旋般地重新編列後朝向四處擴散搜索。直至鑽入階梯漆黑的深處，拉扯著那端少女的影子迫使其本體現身。

「咳、…」 「……」

綑綁住四肢和脖頸的蟲體失重脫離後，霄半跪在地上的調整呼息。他悶哼了聲，氣管絞窄受損的氣息才修復流暢，剩下脖頸幾許紅痕殘留。

「……。」視線還有些模糊不清，他回頭望向樓梯的方向。

大量的黑色蟲體在空間地面上竄穿、扭曲，地板的平面變成了泥沼般的半固體，拱起起伏向階梯攀爬。在菅野的控制下，數百隻蟲體像是海浪黏捲起潛藏深處的獵物……

被黑色所籠罩、類似人型上身的生物被拽出水地面，試圖甩掉身上不斷捆緊的束縛，徒勞地被拖到樓梯下層……利爪重新想向著菅野的方向攀爬，身上本有的黏液卻逐漸蒸發，只能咧開尖牙發出怪物般的嘶吼聲震盪著空氣。

那樣的生物不一會像是失去水分逐漸乾涸，身上的外皮開始迅速脫落 ……

「菅、⋯」

霄的聲音還未完全恢復，只能攫住菅野的手示意對方停下。

妖異——或者說是『她』，褪落的外皮逐漸顯出斑駁的膚色和女孩的型體，蜷縮在樓梯的角落，隨著她顫抖的起伏在透明和實體間忽閃忽爍的變動。


「 " ⋯對不⋯起 " 」

「 " 原諒…我 " 」

女孩的形體氣息虛弱的開口，但那個聲音跟水族館中不斷緊隨霄身邊的聲音一樣，是屬於宅邸女孩的聲嗓。

她的形體身體半邊的皮膚幾乎都覆蓋上了鱗片，眼睛、耳朵，那些被啃食咬碎的部分，看不見也聽不見似的，只是一直道歉著，那些惡意的意識似乎已隨外殼消亡。

覆著在女孩身上鱗片緊接著剝落，片片凋零落到地面溶解。

即使重複唸道著深藏心海的罪惡，那樣的事情沒有任何人可以原諒……而能原諒她的人們也已經都不在了，後悔是無用的。

數十年間，霄見過無數次、無數次像這樣的場景，他仍不知道用甚麼心情，只除了解決之外的事不去思考就好。

怪物、人類……
他原本以為女孩的意識會牽引在自己身上，他相信自己並不會有多大的痛苦⋯⋯卻沒想到是菅野⋯

不，本來就是可能的——

他該更早阻止⋯在邀約時⋯在赴約之前⋯在廣場的時候，應該要更果決⋯⋯將受到牽連的人減緩最少，自己就可以⋯⋯說到底他為什麼會讓菅野跟來了。

霄並不同情眼前的女孩或人魚，這樣總是向外界或他索求著的存在。如果不滿足他們，延續下去的執著就會以各種形式拉扯更多人不幸，和他是一樣的⋯⋯即時此時此刻他也更在意菅野看到的那些夢境。

為什麼有自己？

方才僅僅看到零碎片段，菅野的擔心、害怕的夢境，感受卻是那樣清晰，明明連自己是怎樣的人都不了解卻能感到傷心嗎？那麼想被接納嗎？

⋯⋯
⋯⋯

好噁心⋯⋯竟然為菅野的痛苦感到開心⋯⋯

那樣熟悉的感情浮懸著，他明知道跟人邂逅的結果，明知道自己的本性有多卑劣。

但他好想要，好想要知道⋯⋯
——自己也能被納在那些美好之中嗎？

「……。」握著那方手腕的手攥落到掌心。

隨著女孩的狀態，環境開始忽暗忽明的變動。方才在地面殘斷的蟲體消失，空間正在逐漸溶解、似是水那樣波動，鏡面破碎的聲響後四面沖刷大量的海水快速淹沒到兩人膝下，霄撈拾起外衣，未有猶豫的向著唯一光亮的階梯上走去。

女孩意識恍然，她慌張地朝向兩人離去的方向，直到淚流過臉頰，那半張臉恢復了本來的面貌，抬眸是一雙同樣是湛藍色的雙眼……

她望著霄跟菅野想說些什麼，卻也逐漸沒辦法說話。
直至五感模糊，駐紮的疼痛好像也消失了，她的身體四肢開始消弭。

形體 靈魂 精神 ……
海水像另一個承接她所有的容器，斟滿寧靜。

她的一切沉落到了深海裡，這一次將是自由的。

ㅤ
ㅤ ㅤㅤ ㅤㅤ ㅤㅤ ㅤㅤ ㅤㅤ- ᴛᴏ ʙᴇ ᴄᴏɴᴛɪɴᴜᴇᴅ … 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