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來到探索新進館藏的時候。雖然平時議廳公務繁忙,含光還是最低時隔一個月,在月份第二週安排參觀一趟聖座圖書館。通常而言,月底是結算新申請展示典藏資料,第一週則是館員建檔與上架。此時是新上架的時機,能夠掌控第一手資訊。
踏進大廳。
「有幾樣新的被擺在入口處,其餘都是熟悉的了。」含光環繞四周,只先快速瀏覽展示品。
聖座圖書館館藏眾多,佔地廣大,要是不小心忘我,一時半刻是走不出去的。過去也有不少次從白天待到被館員提醒要閉館的時候。
含光鎖定目標上到三樓,擱置一樓擺放大眾閱讀書目的區域。
三樓除了是典務、院士們的辦公室,也是展示所有研究論文的書櫃。聖座圖書館收藏來自各地的碩博士論文,尤其還為出自神學院者設立專區。
「⋯從這裡開始。」含光穿梭在密集書櫃走道,依照編號開始瀏覽。
從書架逐一取下檢視,時而打開快速翻閱。
「人工智慧法律主體之論爭─以人工智慧創作為例⋯考察現有人工智慧創作之科技,並檢視各國現有著作權法規範,以呈現目前已逐漸產生規範不足⋯」念著文句邊思索著。
「今天挑這個就好。」便攜著前往三樓角落的油印室。
由於是專業研究的文章,不會坐在館內一次閱讀完畢。這些論文僅限館內閱讀,白話來說是無法外借回去。所幸近年的新發表的論文們有要求建立電子資料庫,可以透過館內提供的電腦或其他設備檢視論文,或透過印表機建立複本。
「從⋯這頁⋯到這一頁就好。」含光拉至自己需要的頁數,只挑選了中間主要想了解的研究內容列印。
按下按鈕啟動印表機,紙軸滾動著,將一張一張的列印好的紙張送出。含光拾起仍溫熱的紙張,來回翻閱檢查頁數是否正確。
安甯捧著幾本書從長廊盡頭走來,遠遠地就看見自己打算使用的印表機前已經有人了,然而上下幾樓層的機台也同樣有人正在使用,甚至大排長龍。他有些無奈,深刻地覺得當月第一週絕對是圖書館的旺季、和畢業前夕的論文地獄同樣,想用個印表機都得提前來。
這裡已經很好了,至少沒有人排隊。
幸運的是當他走到差不多的位置時,對方似乎已經使用完畢,正站在旁邊檢查文件。安甯不太想靠近陌生人,但是如上述狀況這裡已經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選擇,他無可奈何,邊默念著待辦事項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邊打開了尚有餘溫的印表機,將其中一本書翻開放了上去——
預期中的機器運轉聲並沒有響起。
確切地說,是響起了幾秒鐘之後突兀地消失了。
「誒?」站在原地傻站幾秒,他有些困惑地探頭朝機台靠牆的地方看了看,確認插座確實還好好的沒有脫落,又試探地敲了敲表面的機殼,像是平凡人對待當機的電腦那樣試圖喚醒。然而印表機並沒有任何要起死回生的跡象,安甯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也差不多要瀕臨死亡了。
他扭頭看了看不遠處的陌生男人,確信自己看見對方使用印表機的過程,也就是說這台傢伙在剛才之前都還是好的、是活的,怎麼輪到自己的時候就死掉了呢......
安甯沈思著,指尖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敲敲,似乎想要嘗試隨便按下某個按鍵試試,又擔心不恰當的操作把機器弄得更死,睜大雙眼凝視著印表機陷入兩難。
「嗯⋯沒問題。」確認頁數無誤,接著把紙張對齊收進文件夾。
含光站著檢查到一半,就瞥見有人靠近,然後在印表機前停下。
照理來說,誰要來使用印表機都與自己無關。紙張已經拿在手上,沒有遺留在機台,因此沒什麼好擔心的,可以帶著印好的論文複本直接離開。但越是用眼角餘光觀察,就越覺得對方似乎陷入了困難。
「⋯怎麼了嗎?如果是印表機故障,我幫你告訴館員,叫他們請人來修理吧。」含光輕敲印表機上蓋製造聲音讓對方回過神,同時提出了解決方案:找館員來看。因為自己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做的。
「咦?啊,它好像不會動了。」
突然被搭話讓安甯嚇了一跳,反射性退後一步,腰部撞上差不多高度的印表機發出一聲悶響,連忙又回過頭看了看。它還是一動不動,沒有因為這麼隨機一撞就重新復活的意思。安甯困擾地將手攪在一起,待對方開口建議之後猶豫了起來,「現在嗎?現在大家都很忙唷......」
放下絡繹不絕的來訪者和堆積如山等待歸檔的文件來幫自己解決一台平凡無期的印表機,怎麼想都覺得很給同事添麻煩,並且大家大概率不會拒絕過來協助的請求,這讓安甯更覺得難以啟齒。
「我再試試吧。」或許自己再敲個幾下就會好了,他僥倖地想。
沒意料到對方出現如此的驚嚇反應,含光也反被眼前發生的事嚇一跳。不過他認為自己沒做出太冒犯的舉止,純粹是對方過度反應。於是又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印表機。
比起請人來維修,對方似乎更在意耽誤到他人的時間。含光嘆一口氣,也罷。既然想先試著修理它,那麼就來看看這台印表機發生了什麼問題吧。
「⋯剛才你有放紙嗎?或是按鍵有確實按下去嗎?」如果不是這些問題,機台上也只有少少幾顆按鈕,隨意壓壓看應該也沒關係,他心想。
「這是什麼意思?」含光手指著按鈕旁的小小液晶面板,上頭顯示著E4,但這個詞代表什麼,自己也摸不著頭緒。
「⋯有沒有手冊呢。」含光獨語。
如果印表機旁都有放上操作使用手冊,遇到問題就能自己處理了吧。
「有放唷,也按下去了。」
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安甯有些畏縮地站到一旁,眼前的男性似乎想要協助自己、湊近去看印表機面板,也跟著好奇探頭,卻對螢幕上的縮寫字符束手無策。可能是某一種代碼,或是標籤,然而僅憑這麼一點資訊是不可能解出密碼,他含蓄地看了男人一眼,在對方自言自語時小聲地回答,「沒有那種東西呢......」
「這台印表機很舊了,我也很少用。」
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吧。安甯繞著印表機走了兩圈,覺得人果然還是不該心存僥倖,「那個電源鍵,要不要強制關機試試看。」馬上就僥倖了。
聽見對方低聲的回應後,含光愣在原地,目光跟隨眼前的人繞著印表機轉整整兩圈。他好一會才回過神,扎扎眼睛抿嘴一笑說道
「喔,試試無妨。」
深怕自己沒表達清楚,含光接著點點頭,表示同意做些改變。不過不管對方提出任何提議,他大概也都會贊同。感受到自己的無能,就連這點事幫不上忙,不免消沉起來。
「如果是其他問題,那再試其他辦法吧。譬如說設定?」
連電源鍵都尚未按下,但內心仍不免思考著,重新開機後是否仍保持原樣的可能性。
「設定?設定是哪個......」
獲得了男人的微笑鼓勵,安甯覺得稍微自在一些,至少對方不似乍看之下帶著那麼強的氣場......不過也可能是身高使然。他偷偷看了高大的男人一眼,見對方淺皺著眉似乎在思考,便率先朝自己認為最有可能是設定鍵的那個按鈕伸出手指。
「那我按下去試試看。」
小巧的液晶螢幕閃動兩下,沒出現什麼明顯得能看出來的改變,安甯一頭霧水、覺得自己可能是猜錯了,於是又按下另一個按鈕,這一次伴隨著細微的機器運轉聲,螢幕動了——
出現一個填滿畫面的ERROR。
眼前機器聲響起到停止只存在不多於三秒間。從不知名的英數代碼E4到ERROR的轉變,液晶面板與他們「另類的溝通」不是那麼令人愉快。
原先的代碼不見了。⋯怎麼會? 此刻內心只留下疑問。
「這⋯」含光一手按壓太陽穴,一手在印表機按鈕的面板上游移,他感覺著自己偏頭痛隱隱發作。最後選擇長壓了電源鍵,關閉電源眼不見為淨。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還是找館員處理吧。我去去就回。」然後頭也不回快步離開。
「誒......」安甯來不及阻止,反應過來之後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遠去。
要去找其他館員來啊,他有些抗拒、卻也無可奈何,畢竟自己確實在使用這台印表機上遇到了無法解決的困難。
看了看陷入一片漆黑的面板,安甯克制著想要立刻逃跑的衝動,懷裏緊緊抱著原先要複印的書籍,彷彿這樣就能帶來些許安定的力量。
才怪。
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想到同事會以如何添麻煩的眼神看待自己,安甯就恨不得整個人縮到印表機後方......他確實蹲過去了,背靠著牆茫然地凝視虛空,時不時抬頭看看印表機、期待著它突然死而復生。
怎麼可能,電源都關掉了。
但是安甯不敢再嘗試將它打開,應該是說,再也不敢亂動任何自己不確定用途的按鈕了。
「早知道排隊了。」他喃喃,開始不切實際地希望熱心的陌生男人一去不返。
雖然他是好人,但是他好高。
沒過多久時間,含光與館員出現在油印室門口。走過來的路程不長,含光只來得及告訴對方他看見了某種代碼。
踏進門口的瞬間,卻沒見到剛才的人。
「就是這台。」直到靠近到印表機前,含光才瞥見他縮在後方蹲著。但僅是瞥一眼,又轉過頭等待館員。
「⋯這是關機了啊?自己關機的嗎?」館員開始對稍早的交代感到疑問,因為那些代碼都沒看到。他似乎缺漏了很多細節沒講,館員這麼想。
「是我關的。」含光承認是自己做的。
「好吧,但我們得在開機狀態下斷電,電源線拔掉以後打開印表機的後側。平常可別頻繁開關機,很耗電的。」館員提醒。
「了解。」含光點點頭,從口袋中拿出筆記本寫下步驟。開機狀態下拔除電源,打開印表機後方。
看見男子與圖書館員出現,安甯從印表機後方探出頭。
被找來的館員是個生面孔,可能是個新進職員,多少讓他鬆了口氣,跟著站到一邊掏出筆記本,將解決方案抄下——
「這是卡紙了,正常情況下不需要關閉電源。」
館員這麼說,卻沒有將印表機重新開啟,而是直接開啟後蓋、找到捲曲的影印紙,雙手拉住兩側輕緩地將已經起皺的紙取出,「我說你們,遇到顯示錯誤的時候不要亂按,直接找館員過來就行了。」
「卡紙也不可能讓民眾拿的。」
安甯正低頭抄寫的動作頓了頓,飛快地看了那名無奈碎念的館員一眼。也不是所有在這裡任職的人都會解決卡紙的。他想,至少自己不會。
卡紙被緩緩取出,手裡正在書寫的文字也來到句尾。含光闔上筆記本,跟著筆放回口袋。
民眾,我們算是民眾嗎? 在慶幸自己之前遇到印表機故障找其他人來協助是正確的同時,暗自批評了不精確的用詞。
印表機的後蓋子被重新安裝,並插上電源開機。機器修好了,館員這麼說。
「謝謝你的協助。」含光向館員再次道謝,然後目送離開。
人離開了以後,含光才走向櫃子撿起稍早因為奔走被暫時放下的印刷文件。他轉頭看向那疊厚厚書本,以及站立在一旁發愣的人。
「你原本要影印的文件,可以印了。」以提醒讓對方回神。
「好、好的。」
他還在看自己寫下的潦草筆記,註記著卡紙時進行的相對應措施、和旁觀館員取出紙張時的大概描述,以防再次遇見同樣的狀況時不知道如何處理。雖然下一次無論隊伍多長應該都不會再選擇這一台......不,明天就寫申請將它換掉吧。
慌慌張張地收好筆記本,安甯雙手無措地摸索幾下才找到自己放在旁邊架上的書籍,翻開特定書頁後小心地靠近印表機。
「那我要按下去了......」
或許是剛才的陰影殘存,他甚至沒頭沒腦地向對方確認了一下才開始動作。
印表機的運轉聲響起,持續了好一陣子音量才漸漸淡出。
「這不是成功了嗎。」瞥見紙張從紙匣出口露出一角,接著落在平台上。含光倒不如對方的緊張兮兮,他不疾不徐地翻開紙張來看。
「你要是印好了告訴我一聲。」
「我還想補印幾頁。」抬頭看了對方一眼,又回到手上的論文。
最初是不打算印出的頁數,在這段時間左思右想猶豫不決又變卦。
印表機流暢地吐出紙張,機器運轉的噪響中安甯應了一聲好,確認機器順利運轉後也沒有移開視線,直到最後一頁紙落下,整疊溫熱還帶墨水氣味的紙張被捧進懷裡,才快速地退開。
「我印好了。」
將複印紙和書本收拾整齊放回帆布袋,他走到一旁,還是看著那一台印表機,似乎想確認方才協助自己解決問題的男性能同樣順利印完想要的東西。安靜半晌後又猶豫地開了口,「等一下一起走吧。」
「現在人很多,下一班電梯會等很久的。」
「嗯⋯」背著埋頭調整文件設定的含光下意識應答,過了幾秒才意識過來回頭瞄一眼。
「啊,沒問題。我把紙收好就可以離開了。」見文件從紙匣緩緩吐出,伸手接住紙張。
「沒有特別的意思,只是有點驚訝。」
「沒、沒關係,我問得有點突然。」
他顯得不太好意思,又因為男人同意自己的提議而顯得欣喜,等對方收拾完東西後領著人往電梯的方向去。或許是時間抓得正好,其中一台電梯剛載滿人下樓,按下電梯鈕的幾分鐘、空的另一台電梯就到了——完全沒有人,寬敞安靜。
他朝男子露出有些得意的小表情,看樣子已經完全不緊張。
電梯沒有中途停頓載客,一路通行來到大廳,安甯朝站立筆挺的人揮揮手比劃道,「我先走了唷......謝謝你幫我解決印表機。」
「我會把申請書交上去讓他們換一台。」
他們沒有多少等候就抵達一樓。
平常若遇到滿載的電梯,含光寧可走樓梯。不過或許在對方設想周到下巧妙的錯開人流,所以事情並沒有發生。連電梯門開啟時都空無一人,也沒有在中途樓層停下。
「請人來看也就小事而已,不客氣。」觀察對方對自己的態度不如一開始的緊張害怕,自己強硬決定要幫忙的作風也被接受了。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含光這麼想。
⋯申請書?機器不是已經修好了嗎? 聽見要提交申請書的含光在內心遲疑了一下。習慣發生故障就敲敲打打、沒成功就請人修理,倒覺得沒有更換的必要,反正還可以用就繼續使用。
「嗯⋯那就麻煩你了。」話說出口時有些猶豫,但思考到這麼做也無妨就加以不阻止。
「那麼,下次再見。」輕輕揮手回應對方的道別,然後朝圖書館大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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