𝓣𝓱𝓮 𝓢𝓽𝓻𝓪𝓷𝓰𝓮𝓻
研究室的門被敲響，是非常有禮貌的三下叩門聲，咚、咚、咚，安布羅修斯說，請進吧。
進來的是典廳圖書館的館員卡斯提歐，這是一個膚色偏深的紫髮年輕人，比安布羅修斯小了幾歲，據安布羅修斯和其閒聊時所知，卡斯提歐大約還是大學生的年紀。
說實話，卡斯提歐確實很適合去做一個大學生，在兩個人認識之後，卡斯提歐經常會抱著一些厚厚的書來拜訪他，詢問關於書中所談論或提及的知識和概念。要不是卡斯提歐顯然有什麼難言之隱，他就不會待在典廳，而去碧鐸的首都就讀國立大學，幸好典廳這地方的博士和大學校園相較也不算少，安布羅修斯認為自學是一條完全可行的路。
卡斯提歐今天帶的書很薄，和他平常看的類型相差甚遠，那是一本小說，卡斯提歐把薄薄的紙製品放在安布羅修斯混亂中帶著某種秩序的桌面上，然後對眼前的院士打了聲招呼。
研究室的隔音不差，就算有什麼人在裡頭高聲唱歌，也許在門外也只能模模糊糊聽見一些聲音，所以兩個人都沒有刻意放輕音量。安布羅修斯把筆記型電腦放到一邊去，看著卡斯提歐坐下來，動作一如往常嚴謹。
安布羅修斯把那本書翻到正面，書封很素，除了標題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花紋或圖案，上面用英語和法語撰寫了標題，「這是卡斯提歐第一本帶進我的研究室的小說……是《異鄉人》啊，怎麼樣？你喜歡嗎？」
「我不太能理解它想表達的東西，但看完之後，總覺得心情不是很好。」卡斯提歐說，「小說都這樣嗎？」
「那得看你讀的是什麼小說了，但是《異鄉人》確實是一個看完了心情不會太好的故事。」安布羅修斯微笑著給面前的圖書館員倒了一杯茶，他的桌子上放著小小的方糖罐，裡頭的糖還很多，「怎麼突然想要看小說了？」
「也沒什麼原因，我剛讀完兩本很厚的理論書，想著在繼續下去之前休息一下，看一些不會太耗時間的作品……然後這本書看起來特別薄，我就拿了。」卡斯提歐沒有動杯子，不過他仍然說了聲謝謝，「大概看了兩個小時左右。」
「聽起來你閱讀的速度又快了很多，唔，不如說小說這種東西畢竟不像理論書那樣四處都是看不懂的專有名詞。」安布羅修斯說。
「也許吧，裡面沒有什麼生僻字。」卡斯提歐停頓了一下，「安布羅修斯讀過這本書吧？」
「在年紀很小的時候讀過一次，我不敢說當時我就完全理解了內容。」
卡斯提歐沉默了一會，他坐在椅子上，地下的研究室連窗戶都沒有，空調的聲音在他們頭頂上嗡嗡的響，因為隔音良好，甚至外頭有什麼人走動的聲音都不會傳進來，就像一個靜謐的監獄。
這讓他想到自己過去所身處的地方，他正是為了逃離這樣封閉的盒子而變成了現在的自己。
「安布羅修斯小時候就看過啊，該不會這其實是兒童讀物之類的吧？」
「嗯，沒辦法呀，我的養父家裡都是這種作品，他本來沒打算養孩子的。」安布羅修斯輕快的笑了笑，「我覺得他給我看的原因是因為他認為故事巧妙的符合我當時的情況……順帶一提，我覺得這本書也確實符合卡斯提歐現在的狀態，我是這樣認為的。」
「這種『因為不為母親之死而悲傷就被視作異類』的狀態嗎？」卡斯提歐說，「我不曉得……說實話，我已經有段時間幾乎要忘記她了。」
安布羅修斯沒有說話，他只是平靜的等待卡斯提歐繼續說下去，他確信眼前的年輕人還有什麼話亟欲表達，語言卻尚未成形。卡斯提歐垂著眼睛，他回想自己所有零碎的時間究竟被用在什麼地方，他究竟都在回憶什麼呢？
然後他意識到，是飢餓感，他在深夜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個如屍體浮出水面那樣蒼白的、龐然大物般的想法是，他非常飢餓。
樞密院嚴格控制食物的供給量，既不能把他們變成貪婪無度的怪物，又必須避免他們因為飢餓攻擊無辜者。就像訓練動物一樣，完成任務的人（他們真的還算是人嗎）會得到額外的食物獎勵，由此激勵他們如鬣狗那樣追獵樞密院的敵人。因此，作為一個長時間滯留在典廳的異血者，卡斯提歐能夠得到的食物就只有固定配給的那些，甚至比最開始圖琳照顧他時提供的還要少一些，於是他總是處於一種細碎而不致死的飢餓折磨中。
他根本沒有太想起過母親，事到如今，他也只想起離開時回頭看見的女人的背影，她沒有轉頭，他也並沒有再多看一眼。因為彼此都做出了選擇，卡斯提歐認為他們本就已經走往不同的道路，沒有再次交集的可能，即使那是他血脈相連的母親。
「我會因為這樣顯得有點奇怪嗎？安布羅修斯。」
「我沒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卡斯提歐，我想你多少能看出來我也不是那種通常被認為『正常』的人。」安布羅修斯說，「但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跟母親有那麼緊密的關係，雖然故事如此敘述，但你可以當作這只是一個最能引起共鳴的例子。」
「哪怕我在空閒的時間裡想的也全是……比如很餓之類的，沒什麼意義的想法？」
安布羅修斯點了點頭，他說：「沒有任何想法會是無意義的，只是你尚未找到它真正想表達的意思而已。」
卡斯提歐心想，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那是自由，我要不受這些折磨，就要有離開這個地方的自由。
「說起來，我記得卡斯提歐也不是碧鐸人吧？唔，我來到樞密院之後，認識的外地人比本地人還多，也許是因為我同樣身為異鄉之人吧。」安布羅修斯把茶杯捧在手心，動作顯得既謹慎又有點笨拙，卡斯提歐和他認識一段時間，知道眼前的院士著實笨手笨腳，不過也沒真的弄出過什麼事故，比如不小心把茶水灑在藏書上之類的，「如果離開樞密院的話，你要回到故鄉去嗎？」
「現在想這些還太早。」
「是嗎？」安布羅修斯眨了眨眼睛，沒有再多說什麼。
他們又閒聊了一會，像是最近又有幾個院士忘記做藏書續借的流程，導致卡斯提歐上班的時候得一間間研究室敲門請他們在文件上簽名，以及夏天就快要來了，大概會有非常多遊客來碧鐸觀光，到處都會人擠人。
「安布羅修斯只來了不到一年，大概還沒體驗過那種場面，連在圖書館裡都覺得擁擠。」卡斯提歐說，「簡直像地獄。」
「說起來，碧鐸的夏天會有極晝現象吧？大概持續兩個月的日照……我還沒有體驗過呢。」
「那也沒有多好玩，太陽就那樣掛在天空上，然後就一直掛著……唯一稱得上好事的，就是那陣子境內的吸血鬼幾乎全都會蟄伏起來，所以算是樞密院比較清閒的時候，當然典廳還是很忙碌的。」
「哎呀，我肯定也會躲在研究室裡不出門的，我肯定不習慣這種整天都非常亮的日子……我是外國人嘛。」
卡斯提歐本來想告訴對方最好不要那麼做，不然說不定會有執行官懷疑你是吸血鬼，把你拉去法庭上審判，但他不覺得安布羅修斯是需要這種勸告的人，於是他沉默。是啊，安布羅修斯是那種不急於對權威解釋自己的人，是那種對這個國家的規矩和景象感到新奇的外來者。
他應當也是，他意識到，卡斯提歐也從不是這座建築當中的任何一顆必要的螺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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