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村裡的郵務士從家裡出門時,腳踏車後座載著他的孩子。
因妻子臨時有急事回老家一趟,小孩正黏母親的年紀,托給鄰居照顧半日就是極限。偏偏今天又是得配送到傍晚時分的日子。
他確認了氣象預報,春初反覆的天氣裡正好今日是晴朗的,於是他跟妻子說,不如讓他帶孩子上班吧。村裡就他一個郵務士,工作內容單純,主要是騎腳踏車配送全村信件。而他的孩子也喜歡坐在腳踏車後座,下坡的時候總是興奮地大笑。
妻子臉上閃現一絲猶豫,他知道妻子也記得今天要配送到傍晚,因而感到擔憂,不過妻子很快收起遲疑的神色,畢竟事出突然,沒有更好的選擇,遂答應了他的提議。
他叮囑妻子帶上足夠的錢,然後抱著小孩給妻子一個出門前的擁抱。孩子顯然對於要坐腳踏車跟父親一起工作感到很新鮮,沒有感受到母親的憂慮,歡快地揮手道別。
郵務士剛成年便成為村裡的郵差,接任即將退休的老郵差工作。
交接時期,老郵差帶著他繞遍全村落,一戶一戶地送信。這個位於雪山山麓的村子就跟其他地處偏僻的小村鎮一樣,年輕人多外出工作,去最近的城鎮搭火車要一個多小時,只有普通列車停靠,且一日僅四個往來班次,而那也是村裡多數老者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因此寄至這個村子的信件不多,大部分帳單之外,偶爾有包裹,就連廣告宣傳也很少。
村子東邊有一戶人家,是一棟坐落在一處矮高地、沒有和其他人比鄰、說不出年代的木造屋,有傾斜角度足有一層樓高、鋪列暗紅色瓦片的屋頂,得先爬一小段緩坡才能抵達。
斜屋頂的屋子圍起一片密集的柵欄,高度約到胸口,墊起腳能窺見柵欄裡一小塊花園種滿不知名的藥草,後院處似乎有畜棚,卻沒見過任何畜口出來放牧。
柵欄的入口處立起一座木製信箱,這個信箱很奇特,除了投遞口之外,旁邊還多了一個帶小屋頂的開放式盒子,就郵務士所知,村裡沒有其他戶人家使用同樣的信箱。
老郵差說,這戶人家每週只需投遞兩次,投遞的日子固定,且要把這戶人家放到最後一個,等到日落時分再來投遞。至於夏季,至少要等到傍晚六點。
老郵差帶著他緩慢地爬上緩坡,這個季節的傍晚仍然明亮,充滿偏斜的日光,他們剛到奇怪的信箱前面,一個頭髮跟新雪一樣鬆軟的孩子從斜屋頂的房子跑出來,像是早就知道他們會在這個時候抵達。
「我媽咪的信來了嗎?」小孩天真地詢問。他有雪色的髮和眼睛,是本地人的外貌。
老郵差從郵務包裡取出幾封用麻繩捆在一起的信,交給那孩子,又從孩子的手裡接過另一疊信,全是同一種淡粉色的信封,字跡優雅,彌封仔細,只有郵票貼得歪歪斜斜地,可以猜出是出自孩子之手。
「謝謝您,晚安。」小孩向老郵差道謝,拿著信跑回斜屋頂的屋子。
他成為村裡的郵差時,那孩子不過才到他大腿那麼高,數載年過去,他也有了自己的小孩,而當年的孩子日漸長成少年、青年,不知不覺間他得要抬頭才能對上那對雪晶似的眼睛,聽他用和粉紅色信封上字跡一樣溫和的嗓音問有沒有媽咪的信。
寄到矮高地斜屋頂房子的信來自碧國各地,偶爾還會收到國外郵戳的信件,那些信無一例外,皆是手寫的信箋,每一封信都會收到粉紅色信封的回覆。雪色頭髮的孩子長大了,不再等在信箱前將粉紅色的信封交給郵務士,而是帶著信件來到郵務處,在快要結束營業前,背著一大袋剛採買的日用品,剛睡醒似地揉著眼打呵欠,寄信然後說要買一些郵票。
長大的孩子終於還是離家生活了。多年之後,已經是青年的他在郵務處購入一張車票,那張車票將駛向很遠的城市。青年邊填寫入境申請書邊用傷感的聲音告訴郵務士,以後沒人替媽咪寄信,郵票每兩週購入一次,放在他們家的信箱就好。
後來他才知道,斜屋頂屋子的奇怪信箱,投遞口旁邊的盒子裡放的是需寄出的粉紅色信封。遇到買郵票的日子,盒子裡會放入數目剛好的紙幣。
青年或許不知道,在他離家的這段時間,偶爾還是有其他人會替他的母親寄信,有些人對這裡親切熟稔,有些人則是一副陌生的臉。那些人都停留不久,像是旅居一時的過客,很快又離開村子。
郵務士載著他的小孩繞了全村一圈,今天的工時較長,他不趕著完成投遞,悠閒地帶著孩子認識每戶不同顏色的信箱。孩子對送信工作感到興致勃勃,他也會讓孩子幫忙將郵件投入信箱。信件落入信箱底部,發出咚一聲輕響,小孩便興奮地拍手歡笑。
斜屋頂房子前的那段緩坡,平時還可以自己騎上去,現在後座多了一個孩子,工作一天也略感疲累,郵務士便一路牽著腳踏車爬上矮高地。
小孩一看見那個奇怪的信箱,立刻就吵著要投遞這家的信件。
郵務士本來想拒絕小孩的請求,因為這戶人家是特別的,斜屋頂的房子裡住的是什麼樣的人家,向來是村子裡的一則傳言,神祕而朦朧難辨。各種口耳相傳的描述就好像是大家刻意去避開談論某種特定的形象,每個人心裡都有種心照不宣的保密感,只要不說破這件事,村子和斜屋頂房子的主人便能相安無事。
郵務士當然知道自己清楚斜屋頂房子住的是誰,只是他們全家聖母信仰虔誠,他不會去接近這個真相。
後座的孩子沒有得到答應,開始扭動身體吵鬧起來。
「噓!」郵務士緊張地安撫孩子,「如果你能夠安靜地完成投遞,我就答應你。聽著,必須要非常安靜,寶貝你能做到嗎?」
孩子當然是忙不迭地點頭,噘起嘴做出安靜的手勢保證。
郵務士取出最後幾封信,交給小孩,將腳踏車牽到信箱前方,小孩抬起手將信件搆入投遞口,小手一放,信件就這麼落入信箱裡。
郵務士指了指信箱旁邊的盒子,盒裡有一疊粉紅色的信,「那些信要幫這戶人家寄出,你能拿過來嗎?」他說。
小孩再次伸出手,將粉紅色的信拿出盒子,那疊信在孩子的小手中看上去份量更多了,小孩轉身將信件遞給他的父親。郵務士驀地想起第一次見到雪色頭髮的小孩將同樣一疊信交給老郵差的模樣。
他收起信件,對著臉上寫滿尋求稱讚的小孩說:「做得好。寶貝。」
郵務士發誓整個過程中,他的視線沒有移開孩子哪怕是一瞬。
可是那句輕柔的低語就這麼憑空出現:「真是惹人憐愛的小東西。」
傍晚六點,天色依舊明亮如午後。一把黑色的傘攏住一件黑色的連身長裙,綴滿精緻蕾絲的傘面完全遮去春初斜照的陽光,傘底的陰影深沉如夜。
持傘的手戴著黑底絲質的蕾絲長手套,略微傾斜的傘面遮住了傘下人的面容。
「這是您的小孩嗎?陪您一起出門工作,好乖的孩子。」
黑色長裙款款飄動,朝小孩靠近兩步,黑傘低下去,像是正凝視著孩子。
另一只戴著蕾絲長手套的手臂屈起,肘彎處掛著籐編小餐籃。黑色長裙的聲音聽著很年輕,但說話的語氣像極了郵務士幼時過世的曾祖母:「這裡有些餅乾,不介意的話請讓孩子拿一些吧。」
黑色蕾絲長手套將小餐籃朝孩子展示,甜蜜的烘焙香氣從籃內飄出,小孩立刻雙眼發亮,圓滾滾的大眼急切地看向他的父親祈求首肯。
黑色的傘也轉向郵務士,似乎有道無形的目光正注視著他。
郵務士腦袋一片空白,連向聖母祈禱都忘記了。他的孩子似乎沒有感覺到異常,可是他卻本能地僵住,沒辦法反應,甚至下意識屏住呼吸。
「爸爸?」孩子奇怪地喊他。
黑色的傘彷彿察覺到什麼,傘緣壓得更低,緩緩退開一些。
郵務士回過神來,他感到自己難以違抗傘下的邀請,而孩子仍天真地想要一些餅乾。於是,他僵硬地點點頭,啞聲道:「……只能拿一個。」
一得到父親的同意,小孩立刻往小餐籃裡猛瞧,黑色蕾絲長手套耐心地舉著小餐籃,直到小孩幾經猶豫之後,終於照父親的話選了一個蜂蠟油紙包仔細包裝的餅乾包,孩子仰起小臉甜甜地向傘下的人道謝。
黑色的傘在蕾絲手套裡轉了半圈,提餐籃的手往小孩伸去,像是想摸摸孩子的頭,又倏地停住,蕾絲手套收回傘底的陰影。
「謝謝您,晚安。」
黑色長裙微動致意,裙襬跟著傘緣轉了半圈,披著傘下的陰影走回斜屋頂的房子。
郵務士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制服背部浸濕一片。
回程的路上,孩子吵著要拆那包餅乾,郵務士板起臉來說晚飯後問過媽媽再說。餅乾香甜的氣味簡直就是在消磨小孩的耐性,他心裡十分疲憊。
當晚,他的妻子返家,聽說了原委之後一臉不可置信,轉頭沒收了餅乾,不准小孩吃,還嚴厲地告誡小孩不可接近矮高地的斜屋頂房子。
孩子為此傷心大哭,哭得連晚飯都不願意吃了。他的母親要他回房間向聖母禱告祈求赦免罪愆。
孩子的哭聲使郵務士心軟動搖,不過是一包餅乾,他想著那麼多年來送信都沒發生什麼事。他向妻子說:「那棟屋子曾經養大一個很好的孩子。」
妻子說:「但是我們有信仰。」然後將那份蜂蠟紙包起的餅乾收進櫥櫃深處。
郵務處辦公間開著廣播電台,正在聆聽的節目突然插播一則新聞:一班列車不明原因急煞後翻覆、車廂出軌,乘客或拋出車外、或擠壓於車廂內,傷亡難以估計,而惡劣的天氣使救援更添難度。郵務士仔細聽取出事列車班次,發現正是預計抵達他們村子的那班火車,事故地點就在村子的前幾站。
郵務士取來一張通知單,寫下「因本日列車事故,外地郵件暫停投遞」,然後穿上大衣,將拉鍊拉到底,帶上防寒手套,其實這樣的天氣他可以不用挨家挨戶地送信,但他還是牽來腳踏車,趁大雪稍緩的現在騎往村子東邊的矮高地。
失事的列車停在一處空曠且偏僻的小鎮,因天候不佳,救援行動遲至深夜結束時,大雪幾乎將翻覆的車廂掩蓋。
列車載送貨物的車廂遠遠甩偏軌道,運載的貨物四散,好幾只裝著信件和包裹的郵務袋破裂,薄薄的信封被風雪凌亂吹散,大雪落定之後,未被完全掩埋的信封一角如破雪而生的葉尖,突出平整的雪面。
雪停的深夜無聲,空氣充滿冰凍的寂靜,救援隊伍留下的工程燈在雪面打出暈黃的微光。一道影子穿過燈下,影尾長長曳開,像是一件優雅鋪展的黑色長裙。裙襬般的影子在行經的路徑留下一排淺淺的足跡,踏在雪上的腳步全然地安靜。
長影在雪地裡漫無目的地逡巡,工程燈不時閃爍,雪地裡一道不尋常的反射光讓影子停下。
一只纖細的手腕探向雪面,指尖勾住某個細小的事物,輕輕一提便將那事物從雪裡抽出。
mi的老家也在碧國,到首都應該不用填入境申請啦,只是想呼應開企角卡而已
媽咪……漂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