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爛神謝憐與鬼王花城的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從中原大國傳至邊疆,各地遍佈他們的信徒,宮觀座落四處。
想當然爾,香火多了,麻煩也跟著變多。
花城不止要接濟一些無名亡魂,還要處理陽間祈願。即便有一萬個不願意,但為了還是需要鞏固自己的位置之外,還有一些願望對於瀕臨崩潰的人而言,是人生最後一個能繼續活下去的契機。他曾經也是黑暗中的其中一位無名小卒,可是殿下從來不會因為身分與年齡棄置不顧,因此更不能怠慢誠心誠意的祈願,他能解決的,一定親力處理。
晚間戊時,二人在極樂坊的榻上小憩,謝憐甚至是鞋襪沒脫,臉朝床呈現一個大字賴在上頭,背部還有一件厚厚的獸毛毯蓋著,左右臉頰還被柔軟的枕頭包夾,看起來好不舒適。花城則是側躺在一旁,手臂輕壓在謝憐被包覆的腰上,同樣地鞋襪都沒脫,彎曲起在床榻上,閉起眼睛休憩。
雖身為鬼,花城依舊被上天庭的騷操作給折騰個半死,低下的效率讓他不想管也不得,誰叫他的好哥哥總會被傳喚上去處理事情,講難聽就是收拾善後擦擦屁股。
一神一鬼一大清早就被齊聲的祈福鈴響醒,他甚至沒想過被自然叫醒反而先是被凡人吵死。
由於其他武官無人響應,因此信徒轉戰鬼王與破爛神。
謝憐戴起草斗笠,與花城站在繁華的街道之中,他著手拿起靈文給的大卷軸,完全不搭調,若是顯身必然成為注目。
細看幾會兒,過於破碎的資料,古老的資訊早已難以翻譯,即便是文神也難以翻譯整個內容,能知道此事的五成,已經是盡最大的能力。
謝憐說:「此物為蝶,亦可為夢。問情問愛,周轉難眠。思緒破繭,離人難解。」
花城化成少年皮相,下巴還抵在謝憐的肩上,他看著卷軸的內容,不滿砸嘴。
「就這?靈文殿的效率可以堪稱墊底了。」說完又道:「還好哥哥聰明,不然這爛事看他們能踢幾百年皮球,踢到腳斷掉說不定都沒成。」
謝憐笑道:「這不能怪他們,這卷軸說不定都比我老上幾百年了。能翻譯出來就不得了啦。」
此處為大國中央最熱鬧的街道,同時也是祈福聲音最多的地方,沒有任何有效解決下,他們就只能往這裡調查,一個一個去問問街訪鄰居,打探有關於——蝶夢的消息。
花城會驅使銀碟,也曾使用銀碟入夢,進入他人心境,不過入他人之夢過於複雜,同樣風險極高,不確定對方是否會排斥操縱的人。因此白錦之事裡,在法力尚未全數回覆下,花城才不記得謝憐,但慶幸他還有意識要保護眼前這個人的淺意識存在。
「三郎真不知?」
謝憐不明白。
同樣為引蝶入夢,創造心境,為何花城還是一臉第一次聽聞的模樣,甚至屢屢提醒自己要小心一點。
花城搖搖頭,表示遺憾。
「我能驅蝶入夢,方法與這次的事件稍有不同,那是我無聊造著玩的。若是平時的山海猛獸,三郎還能輕鬆應付,但此事過於詭譎,是大規模凡人落入夢境裡,並同時間創造不同夢空間,這必定需要大量法力。倘若此現象還繼續存在於世間之中,不過了必然成為三界的威脅。」
「除了數量還有什麼不同嗎?」謝憐問。
怕是哪位上代神仙還是大鬼,是在這段時間復出於世,稍稍動個指頭,就會不小心點燃世界之類的。
是神仙神獸,那會丟盡上天庭的臉面;是鬼怪,那⋯⋯可能會被爆揍一頓,只要沒有被丟去鬼市。
「睡眠是陽人維持生活的基本機能,我們不能控制他們不睡覺,相對的也不能控制他們什麼時候要做夢。」
花城收回幾些小銀蝶,他們沒有活力的在他周圍盤旋,一顫一顫彷彿要墜掉的垂死感。
「我能強制任鬼任神入蝶夢,且不能反手拒絕,不過,若一開始他們對我保有強烈的敵意,稍有不慎,可將我在裡世界反噬。那種,不稱做夢,攏統一點稱為幻境。真正的夢是無意識的,且影響著自己的潛意識。從銀碟捎來的資訊裡,那些進入夢鄉的凡人,都是自願入夢,並且其夢沒有樹立任何敵人,當然也有極大的可能他們自身不清楚罷了。」
「所以說,他們並不是神鬼所造⋯⋯?」
「若是現階段沒有任何不長眼的來找我們麻煩,那有機率就是。」
「也對上這卷軸該有的年紀了⋯⋯。」謝憐收起卷軸負手而立,繼續往人雜的地方走去,背後彈指一餉,瞬間現身於人群之內毫無違和。
人流來來往往,匆匆而過。
「是的⋯⋯哥哥。我們還是避不了街訪。」
「走吧⋯⋯清楚目標,現在只要釐清如何解決就簡單了。」
他看向花城微微一笑。
「喔?哥哥好有自信?」
謝憐主動牽起花城的手說:「因為你在啊。」
他們走入人群中,融入其中。
結果街訪了一整天,並沒有得到有利的消息,大多入夢的親屬至今都尚未醒來,即便有醒來也會變得稍稍鬱鬱寡歡、悶悶不樂,彷彿有什麼卡在心中,問了也說不上來。不過並非全然毫無線索,其中由青壯年與中年居多,少許孩童與老人,而老年人的數量又大於孩童。
許多老人甚至被問到舉起拐杖試圖追著他們打,還有些青年因此惱羞成怒。
他們突如其來的情緒轉變使花城非常不滿,差點把對謝憐生氣的人各各都變成不倒翁,讓他們自生自滅去。
謝憐捻起沾在髮間的碎屑,另一手順順花城的頭毛安撫情緒,哄說先回鬼市歇息會,晚上再出去碰碰瓷,看能不能把自己搞進凡人的夢裡。
至少正式在二人與暖和的被窩融成一坨前,是無任何波瀾,偌大的空間,只有均勻的呼吸聲,被子與皮膚間的摩擦,糾纏彼此的雙腿,一晚好眠。
再次醒來,花城是壓著快落下的眼罩緩緩側身坐起,看謝憐還是同樣睡姿大字躺在正中央,看來此事已經讓他精疲力竭,根本不管睡前梳洗定律,先躺再說。
他躡手躡腳下了床榻,再好好用毯子把謝憐捲的老實點,用指當梳,梳順糾結在一起的長髮,走向珠簾,正要傳喚引玉時,他看向花格窗外。
望月當空。
食指與中指並起,點在太陽穴間念起引玉的通令後,卻沒有任何回覆,他又喊了引玉的名字,依舊得不到任何答覆。剎那間他心頭一緊,轉過身,後頭根本就早已不是極樂坊的陳設,謝憐也沒有躺在床上,取代而之的是一長條的古街道,與早上的街道有相似之處,改變更大的是,居民的穿著各各都是仙樂人的平民穿搭。
放下還抵在穴上的手,低頭一瞧,那隻手跟本相比起來有小上一點,撇開髒污地下是個白皙的手,可能還做過粗活,並沒有鮮嫩細滑,反而略為粗糙帶繭,但還帶有年少的稚氣可是又有些許青莖浮上膚間。
花城用跑的撥開人群,不管他人的閑言耳語與抱怨,跑到了早上印象中街道附近唯一的一座小小拱橋上,從水中的倒影看出他自己完整的樣貌。
烏黑的長髮與繃帶纏在一塊,可見的雜亂不堪,連著右眼至後腦勺,纏的有一搭沒一搭,有些許掉落的跡象。
面容是他十五十六的樣子,若是成鬼前,這年紀是他為仙樂國還堅持最後一口氣的年齡。
全身漆黑,衣衫襤褸,何謂體統,外人看起來就是一位不被任何家庭接納的大孩子,可能無任何作為被趕出去的乞兒。
「我⋯⋯為什麼⋯⋯難道都是夢?照理來說,蝶夢根本不會影響到我。難道我所經歷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怎麼可能,我已經死了,怎麼還會⋯⋯?殿下呢⋯⋯?如果仙樂人都還在,那殿下應該要在的,對⋯⋯找殿下。這裡會有他的!」
花城在混亂中還是強壓被提起不安的情緒,提起步伐往詭異拼湊出來的神武街方向跑。
一路上,沈澱已久的記憶漸漸湧出,甚至和根本不曾遇過的人生際遇交織在一塊,試圖拼貼成他現有的生活軌跡。他邊跑邊捂緊頭部,想要試圖阻止新記憶湧入,但不管如何都毫無任何作用。
他們慢慢的開始攪和,像石臼一般磨合成一塊,接著慢慢成泥,逐漸要分不清楚哪些記憶不屬於他自己還是新加進去的。
愛他的母親還是死於疾病,他的父親對他默默不問,最後暴力相向,指喚如家畜,後來終於離開了家,但他並沒有從軍,更沒有與太子誤闖被子坡,也未成鬼。
他就是一個普通的平民。
一生平淡、刻苦,是跟太子無任何瓜葛的人。
「給我站住!」數十個壯漢在他身後追著他跑,全數手提大刀,看起來是結起深仇大恨,不知以前究竟到底如何與攤販結了甚麼仇,看到他穿越小巷就追著不放。
此時已經夕陽斜下,連神武大街的一個頭都沒看見,只見一排的青牆,花城知道他大概跑著誤入了住宅的區域,想在入夜宵禁前解決身後的礙事大漢。
即刻停下腳步,轉身伏低身姿決定用體術解決。
肌肉記憶還是沒有在這世界流失。
一個大漢用伸手一抓他的胳膊,花城立即跟著往下帶去,另外一隻手重擊在下巴上,接著左腿一掃,使大漢重心不穩,往地板上摔去。
見原本好欺負的少年怎麼突然變得機靈,其他壯漢有些止步,但還是有幾個顧不得面子,便提了一把殺豬刀往花城臉上甩去。
鏗一聲。
是刀對上另外一個金屬的聲音。
一瞬間那把殺豬刀就又被甩回大漢腳前,硬生生的插進紅磚地裡。
花城回頭ㄧ看,那人身穿一身白衣,花紋在布料若隱若現,腰帶還有金紋襯托,一看就是價值不菲,不過此人帶著他熟悉的斗笠,斗笠上還有玉白的雪紡紗。
還沒看清他的模樣,就被抓到身後,那人右手負劍在身前,對著那些壯漢說道:「欺負一個小孩兒,你們好意思!」
說完還微微轉頭對花城說道:「別怕,我保護你。」
那些人看到少年有人撐腰,還看起來是個有錢有架勢的公子,便烈烈罵罵從地板上爬起來夾著屁股跑了。
見他們完全離開視線,白衣人轉身看了看花城,看他沒有過於嚴重的傷勢,就拍拍他的腦袋瓜,提醒他別再惹事,說有什麼事情是需要幫忙的儘管提,還想伸手拆了他的繃帶。
「再?」
花城雙手立即覆蓋在對方的手背上,此刻他根本不知道說什麼好,太多情緒在那一剎那瞬間煙消雲散。
也或許這裡的花城,他還是有跟太子有一面之緣的,只是自己忘了罷。
他說:「殿下,是我啊。」
繃帶全部落在紅磚地上,露出赫色的右眼。
這裡,他跟殿下的年紀差不多大,但是身高還是差上一點。花城抬頭看著眉心還有點著蓮花花瓣的印記,還是印象中帶著青澀的模樣,不諳世事帶著理想的小太子。
他緊握對方的手,在要開口把三字說出來前,又給吞了回去,改口重複道:「是我啊,殿下。是紅紅兒。」
謝憐說:「欸!我⋯⋯我以為⋯⋯沒事。不過你怎麼知道!我們,見過嗎?」
太子眨眨眼,他似乎是認錯人了,但還是很訝異怎麼會有平民認出他的樣子。
花城搖搖頭:「但我記得您,您曾救過我的命,雖然可能不記得了,但是我永遠記得,永遠不會忘記。」
在混亂到記憶中,他確實清楚自己並沒有跟謝憐任何接觸,但剛剛是殿下說了再字,讓他非常在意,可是不管如何,現在謝憐還是救了他一命。
「是嗎?」謝憐反握了他的手說:「我很抱歉,可能不記得了。但是你的身手真的很好呢!啊!那個⋯⋯嗯哈哈⋯⋯自來熟了吧我。」
「不會,不會的。」
太好了,花城想。
這裡沒有白無相、沒有乾旱、沒有人面疫,太子看起來在悅神慶典繞了神武大街好幾百圈。什麼救小孩、什麼繞三圈,根本都不存在。
他跟太子殿下,都作為人好好活著。
現在還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