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不討厭工作，他本就是挑著自己喜歡的事就職，除了寫報告會讓他變成崩潰的苦命打工人模式外，其他事情都沒什麼問題。現在的問題在於，天氣太好了，適合睡午覺。

選擇當典務的第二個原因，工作時間彈性。他喜歡下午，陽光充足、空氣也薰溫暖了些，懶洋洋的氛圍，適合散步、遛狗、吃下午茶、賴在住屋陽台的躺椅上打盹。但也是約工作交接的熱門時間。

好消息：今天要來的是安甯，這並不是正式的有時間壓力的工作。

住處與工作室相隔不遠，一人一狗的小家就在工作室後方窄巷更往裏走兩棟樓的位置，這一區樓房矮而聚集，因為其古典的建築外型要是拆去太可惜了，便沒有做認真的都市道路規劃，巷弄彎彎繞繞。黃金獵犬加法爾偶爾會在主人出門前撒嬌，企圖得來出門散步的機會。

導致當木門敲響時，先響起的是兩聲犬吠，接續傳來的才是工作室主人的聲音。

「加法爾——」

不太清晰的腳步聲朝門口而來，木門從內打開，探出兩張臉。橘髮的修復師，和吐著舌頭的金黃色毛髮大型犬。

「午安，哦抱歉……我家狗今天硬要跟來工作室，你會怕這麼大隻狗嗎？」

狗主人一手按住站起來快到對方胸口高的大狗腦袋。

「牠不會兇，可是想跟你玩的話會撲人。」

安甯這一次還是帶著便當來的。

他不是容易改變想法和計劃的人，說想做馬鈴薯蘑菇鹹派、那就一定會是馬鈴薯蘑菇鹹派。另一隻手拎著上一次借走的傘，摺疊得很整齊、用透明傘套包裹著。

以至於最大件的畫雖然留在這裡，安甯本人依然是大包小包。

「誒，好大的狗。」不怎麼需要低頭，視線就差不多被大型犬占滿了，他高舉著手上的食物，越過一臉天真無邪的大狗看向人類，「應該......不會怕。」

「牠就是工作室會出現狗毛的源頭對嗎？」

邊嘗試找到話題，安甯想繞過那隻看著溫馴但架不住身形龐大的金毛狗，好讓自己順利進到工作室裡。

然而現實很殘酷，無論怎麼避開似乎都離牠非常近，在相互不熟悉的狀態下，雖然很喜歡寵物、列文也說了不會咬人，他依然有些束手束腳。

「過、過不去......」

導致便當和傘都進去了，自己還沒。

「嗯……？噢對，對。」

原來那時有聽到啊。列文從大狗的前腳後側一撈，輕車熟路地將擋路的巨大毛球撈到身邊，一把扛上肩頭。

「別搖尾巴了，東西會被你掃下來的。」他擼著那金黃色的毛，對加法爾說著——看起來效果沒有很好，狗狗很快樂地繼續搖尾巴。

說到做到，今天的工作室相比上回整齊很多，起碼是很好走路的，但列文沒手幫忙拿東西了，只得自己先走進屋內，把狗放在桌子與自己之間，用腳稍微卡住不讓牠又跑出去擋路。

「你很想出去玩啊。」這句話是對狗說的。

「傘你一樣放門口就行，」列文總算有空招呼客人，他略顯抱歉地笑笑，「牠叫加法爾（Jafar），如果牠等等困擾到你的話我就送回家去。」

「沒關係，牠很可愛。」

將東西放好之後安甯挑了一張椅子坐下，視線時不時飄過正在快樂吐舌的大狗，隨著尾巴和耳朵時不時甩動，空氣中依稀可見飄散的狗毛，如同金黃色紛飛的棉絮落在桌前和地面、和正抱著牠的飼主身上。

兩隻大型犬，安甯想。抱著便當袋有些猶豫。

「還是，要不要帶牠出去散步？」他不介意行程更改，特別是因為這樣有點可愛又未嘗試過的理由，況且今天的天氣很好、太陽溫柔不毒辣，走過來的路上能感受到徐徐微風，還有一點新鮮泥土與樹葉的味道。

「狗很需要散步吧。」

「遛狗嗎？」

他剛才想什麼來著，這是個適合散步的天氣，列文自己要是有尾巴，估計也偷偷甩起來了。

至於真擁有尾巴的一位，加法爾聽令乖乖坐下來，尾巴溫和地緩慢揮動，毛毛腦袋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

「好像可以……安甯你不介意的話？原本就是該讓他出去走走，但早上拖到時間了。」

「不過這樣的話，先吃飯還是回來吃？」他注意到安甯懷裡的便當袋，想了想，「……或是野餐？」

充滿私心的第三個選項。

「可以唷，遛狗。」

或許是天氣太舒服了，安甯在最初面對陌生動物朋友的侷促消退後就放鬆下來，有些昏昏欲睡。將懷裡的便當袋放到桌上，漫天飛舞的狗毛中也沒有怎麼猶豫，他朝列文伸出了三隻手指，「去野餐吧。」

沒有提及的是讓食物沾染上毛髮，就算是狗狗那也不行。

看著蹲坐在地板搖尾巴又晃頭的大狗，安甯嘗試喊了一聲，「加法爾？」

「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去散步嗎？」

加法爾像聽懂了話，吠了兩聲，從地上爬起來去繞新朋友兩圈，腳步噠噠噠地又跑回主人腳邊等著扣牽繩。

「這麼乖啊，能出去就很乖。」一陣搓搓揉揉，列文將寵物胸背帶拉繩給牠繫好，拍拍背示意去門口等著。

「走吧，遛狗去——」

風和日麗，歷經冬雪的石磚路面重見天日，縫隙逐漸冒起草芽。兩人順著街道信步前行，獵犬前前後後繞著，偶爾撲一下低空的小昆蟲，又回到牽繩範圍以內，大致上十分溫馴受控。

「我家在這條進去，後頭，沒有多遠。」列文指向途經的窄巷，「這附近房子看上去有些年代，但狀態都不錯，也有不少店家，滿方便的。就是街道複雜一些，巷子的部分。」

他一手幫忙拎了一袋便當，一手以手掌繞了兩圈牽繩，穩定也能防止寵物突然發力掙脫，十分悠閒自在。

「你家離工作室好近。」

安甯很認真地聽著在地導覽，偶爾做出簡短的回應，這不是他熟悉的街區、甚至路過都不會想到進來晃一晃，在經過某間看起來像是售賣小工藝品的雜貨時，倒是有了那麼一點似乎能找機會過來挖寶的慾望。

「剛才那間泥塑......你買過他們的東西嗎？」

他回頭張望一會兒，想翻出筆記本將列文分享的閒聊內容寫下來——感覺會是很好的題材——想了想卻又作罷，難得的陽光和難得的午後，安甯也難得地不想記錄研究。

跑前跑後的大狗精力十分旺盛，飼主沒怎麼管牠也頗為自得其樂，大概是動物的獨特魅力所在，任何感到尷尬的時候只要出現一隻活潑外向的動物，任何僵局都能夠立刻被打破。

安甯喜歡腳下踩踏的石子路，也喜歡泥中冒出的嫩芽與蚯蚓，工作使他能夠去往任何氣候與生態構成的地方，但是少有這麼漫無目的散步的機會。

今天沒有下雨、土有些乾了，狗爪子刨開幾塊碎土，鼻子拱了兩下又往前去。

「好有活力。」他忍不住說。

萬物生活並穿行在彼此之間，但人往往斂目而行，而錯失太多景象。

「買過！第一次去的時候櫥窗裡放了人像的，沒想到進去最吸引我的是森林相關的作品，樹木、蘑菇、苔蘚之類都超級精緻，也有包含動物或奇幻生物的……最近還沒去看過新的商品，你倒是提醒我了。」

列文晃了晃牽繩，加法爾看了他一眼，繼續進行挖土塊的遊戲。

「是啊，所以遛狗和自己散步很不一樣，看他們到處好奇到處玩玩挺有趣的，你說呢，加法爾？」

「喜歡出來玩！喜歡！」這是他裝出另一個語調假裝加法爾在說話。加法爾滿臉習慣主人這麼「對話」了，嗷了一聲回去玩牠的。

「牠還算省心，愛玩歸愛玩，倒不會攻擊路人或其他寵物，真的去咬野鳥什麼的也不是真咬，他會控制力道，所以牽著只是避免一點意外的可能和顧慮怕狗的人罷了。」

「蘑菇？好可愛唷...... 」被列文這麼一說突然燃起了旺盛的購物慾，他想到客廳靠牆的那一面櫥櫃，除了外婆還在時收藏的骨瓷杯盤之外、應該還有一些空位能夠放點擺件，「那麼我下次也來看看好了。」

「如果有看起來像加法爾的狗狗就買一個......」

安甯看了看專注刨土的加法爾，正好奇泥土裡會有什麼蚯蚓之外的東西，就被旁邊人突然變調的聲音嚇了一跳，驚訝地抬起頭，似乎不太確定自己竟真正目睹了傳說中會與寵物對談的飼主。

語調還挺反差的。他想，有點想讓列文再模仿一次。

「是從小養的嗎，加法爾。」

彷彿看見列文身後不存在的尾巴跟著歡快擺動，不知怎地安甯覺得雖然稱讚是稱讚加法爾、更自豪的還是剛才還在模仿狗狗說話的飼主。

他想接著說點什麼來認同加法爾看起來確實很乖巧，但是或許是沒有拿筆記本的關係，連帶思考也跟著揚起的狗毛胡亂飄散。

最後他放棄，凝視著捲起晃動的狗尾巴突兀地道，「但是不能待在工作室。」

「這樣你們每天都會分開一陣子。」

「有像加法爾的務必找我去……或是乾脆和店家訂製好了。」立體造型並不是列文的強項，這種事交給專業的來。

「加法爾六歲了，是朋友家的狗生了好幾隻送我一隻，一個月時就開始養的。和我住到這裡來的時間差不多啊……大學的事情。」

「一度差點沒養活。」

他注視的目光驟然柔軟，憶起往事，又笑了一笑，「那時候哪想到他能長這麼大隻啊，現在健康得很，活蹦亂跳。」

加法爾回頭望來，露出黃金獵犬那有點憨傻的咧嘴笑，衝回來主人身邊用身子輕輕撞了一下，又撒腿跑開。

「……對啊，工作時間得留在家裡。我住屋還算大，給他幾個玩具和零食，偶爾把屋門半開著讓他到院子玩玩——不過這不能常做，黃金太親人了，可不是看家犬。」

「可以訂製啊？」不知道店家做不做昆蟲的造型。

「不過狗狗好像都長大得很快的樣子，每天都會比前一天大一些......」列文的育兒故事讓他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比劃幾下嘗試應和，雖然沒有任何關於養寵物的經驗和概念、也認為自己大概不會是適合養狗的類型，平時上網還是經常被貓狗影片吸引。

「加法爾小時候應該很可愛吧。」

小小一隻的黃金，抱起來暖烘烘的。

「那個、可以牽牽看嗎？加法爾。」提起的時候安甯顯得有些猶豫，但實在太好奇牽著狗散步會是什麼感覺，還是硬著頭皮問了，「我會牽好牠的。」

「小時候非常小一隻！」他兩手都有東西，只好口述，「單手就能捧起來了，小狗長大的速度也真的很快，明明每天看著，還是總會突然驚訝牠怎麼就這麼高了呢。」

「加法爾，安甯想牽著你散步，好嗎？」

話雖然是對著牠說，但加法爾似乎對甩動牽繩的動作更有反應一點，搖頭晃腦地繞回來。

「你要牽好哦。」列文又發出了模仿狗狗的發言。

他甩甩手，解開繞住手掌的寬繩，將有供人抓握的繩環遞到安甯手裡，並貼心地接走第二袋便當。

「基本上不用用力扯著牠，讓牠離得遠時稍微有點拉力，牠就會知道不要再跑的。」

「啊，好的。我絕對不會放手的。」

他真的很喜歡看列文一人分飾兩角的模樣，實在新鮮，以至於再一次見證兩種聲調切換自如的時候忍不住笑出來。又連忙調整好姿勢、鄭重地接過牽繩，將另一個便當袋交給對方，「你的午餐。」

食物和寵物絕對是同樣重要的東西。

「現在看起來真的好高。」想到在工作室與加法爾的初見面，安甯握著繩環、感覺非常陌生且不知所措，只好模仿剛才觀察到的方式將牽繩維持在足夠鬆弛卻不過度拉長的程度，大狗也非常捧場地等他握好了才繼續走動。

但是速度好像太快了......一些......

「誒？列文——」

安甯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加法爾扯出老遠，連回頭看向飼主都辦不到。

「是吧，加法爾聽說是同胎裡長最高的一隻……哦，這個巷子裡頭有寵物用品店。」

列文在安甯抓好牽繩後便繼續開始散步導覽的模式，看著路一側的巷口這麼說著。他原本還要繼續講，只是一回頭——

「安甯……？」

前面拐角處消失的身影，應該是安甯吧？

橘髮的高大男人兀自呆立在街上，手裡兩個便當袋，身旁同伴沒了，狗……也沒了。青年愣了幾秒，拔腿往閃過身影的方向追去。

「安甯、安……加法爾——」

幸虧他沒有看錯方向，身高腿長跑得也快，很快看見了慘兮兮的瘦小背影，被大型犬拉得跌跌撞撞。

他命令式地大喊：「加法爾！停！」

腳下也沒收力，右手便當往懷中一塞，上前拉住安甯手裡牽繩。不明原因跑起的獵犬此時總算停了下來，乖乖回頭，腦袋拱了拱還喘氣的主人。列文緩了兩口氣，低頭看向安甯。

「……還好嗎？」

這好像是句廢話。

兩頰的風吹得安甯一陣恍惚，他的目光茫然、思緒卻很清晰，手中握著加法爾的牽繩，腳下不住地狂奔。街道兩側樹木與建築飛快倒退，安甯眼中只剩前方興高采烈的大型犬，和牠搖得金毛紛飛的尾巴。

這就是......遛狗的感覺嗎......

但是該怎麼停下呢。安甯想嘗試做點什麼，最終只能緊緊握住手中的牽繩，彷彿那便是自己的全世界。

直到身後猛地伸出一隻手將狗拽住，自己也因為慣性而踉蹌兩步。

「......啊，列文。」

安甯仰起頭，看清了同樣跑得頭髮亂糟糟的大狗飼主，視線終於找到焦距。他大喘幾口氣，朝青年燦然一笑，「我沒有放手唷。」

「什麼話。」

列文嘆了口氣。不是還在調整呼吸的吐氣，而是嘆息，眸子裡似乎有些憂慮，但混在那麼淺的虹膜色彩之中，看得不太真切。

「……還好你沒跌倒。這附近加法爾是熟悉路的，我比較怕你受傷。」

話語沒有責備之意，而是歉意更多一些。但狗主人沒有拿回狗繩，反倒再次放開，也對著方才笑得燦爛的安甯報以一笑。

「不是讓牠帶你做極限短跑訓練啦，前面有大塊草地再給牠跑跑。」他空出的手按了按狗腦袋。

「加法爾聽得懂一些指令，像是停，或是坐下，」他示意安甯看看照著指令改變動作的加法爾，「不過剛才是我沒看好，抱歉啊……但謝謝你還拉著牠。」

列文眼裡的情緒閃得太快，饒是敏銳如他也僅是捕捉到模糊暈影的一角，然而極速狂奔不僅消耗體力也消耗腦力，放鬆下來的精神讓安甯呈現一種飄然的狀態，顧不得深究其他，只在看見列文也跟著微笑之後，笑得更天真了些。

「我沒有、沒有受傷。沒事。」

他還在喘，一句話頓了幾次才終於說完，認真地看青年示範如何控制好加法爾，旁觀大型犬是如何精準地完成指令之後又驚嘆了好一陣子。

雖然安甯很懷疑在剛才突然狂奔的狀態下，自己究竟能不能喊得和列文同樣果斷。

「我說了不會放手嘛。」被道謝之後竟然還有點小自豪。

列文看著安甯有些得意的小表情失笑，伸手拍拍他的腦袋。淡粉色的髮絲很是柔軟，因跑動而翹起幾撮，配上笑容有些傻氣。他忍不住多拍兩下。

「我也有拿好便當哦。」他懷裡的便當確實還保持端端正正，沒有因為狂奔胡亂甩動。

「……啊，說到這個，快走到公園了，我們去那裡吃飯吧？有塊草地夠加法爾放肆跑跳，要是不想坐草地，我記得公園也有木桌椅組……」

簡單來說，肚子餓了。食物的香氣湊近便當袋可以聞到一點，加上上回對安甯做飯手藝的印象很好，列文眨眨眼，滿心期待對方說句好或是我也餓了——什麼都可以！

被大手拍了拍頭，安甯帶笑的表情顯得有些怔愣，這時候深刻地察覺彼此的身高差距有多麼巨大。他抬眸看了看逆著光的蓬鬆頭髮，覺得就算伸手也不一定搆得到，更別說像是列文那樣隨手就能摸到自己頭頂。

但是很快注意力就被轉移了，「啊，便當。保護得真好。」

安甯探頭瞧了瞧，便當盒裡的食物還整齊排列著，沒有被大動作甩得亂七八糟，鬆了一口氣。今天做的鹹派已經切好了，大力晃動的話說不定會散成不知所云的東西，可能因此影響口感和食慾。

「那、我們去有桌椅的地方坐著吧。」

單純覺得草地上還是得鋪野餐墊，準備的食物不是那麼方便拿取，有個桌子讓對方進食會方便一些。

他將大狗牽好、學著列文眨眨眼睛，「你是不是肚子餓了？」

「好——」

肚子餓被拆穿，列文嘿嘿笑著，一進公園就往無人的木桌走去，先拿紙巾稍微擦過落了草葉和難免有些土灰的桌面，將手裡兩袋餐食放上。至於加法爾，這裡是他們常來的公園，有不要跑出公園玩的默契在，因此他解下了牽繩的扣環。

「老樣子，別跑太遠。去玩吧。」

總之現在首要之務是吃飯！他看著加法爾歡快地往空地跑，繼續回來開箱本日餐點。

「……鹹派！」青年歡呼，「還有茶和……餅乾該不會也是你做的？」

將食物交給列文之後，安甯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加法爾身上，撐著臉頰看金毛大狗在草地上奔跑嬉鬧，大耳朵隨著跑跳的節奏飛起、咧開嘴的模樣看得他不由得跟著傻笑。

「誒？啊，是我做的。」

被列文的歡呼聲拉回注意力，安甯才察覺自己竟然看狗看得差點遺忘旁邊的人類，連忙幫忙將食物擺上桌，餐具也拿出來放好。

介紹自己帶來的東西總是讓他感到害羞，幾次之後同樣沒有絲毫進步，指著鹹派結結巴巴，一副和自己的料理沒有很熟的樣子，「有蘑菇、培根......起司......」

「還有很多馬鈴薯！」

「聽起來太棒了……那我要開動了！」

飯前祈禱後，他愉快地盛了一塊進盤子裡，紅茶也裝給彼此一人一杯。列文是真的餓了，沒有像上次一樣剛吃幾口就發表心得，而是認真地大口享用著。

……不過後來安甯也沒在看他。

他不知道是自己沒說話的關係，或是安甯實在喜歡看加法爾玩，最主要的問題在於他快吃完盤裡這塊了，而安甯還沒有開動。他咬著最後一口邊角部分，看看對面看狗的人兒，自己又裝了新一塊鹹派。

「……安甯，」他還是忍不住開口，「不吃嗎？等等就要冷了。做得這麼好吃冷掉很可惜……」

安甯看著他做飯前禱告，實在很好奇這時候的禱告會是什麼樣的內容，然而注意力很快又被附近撒開腿狂奔打滾的金毛犬吸引，看著那雙飛起來的耳朵目不轉睛。

「......啊，要的。」

被列文這麼一提醒，臉頰立刻染上一片緋紅，被提醒吃飯是小孩子才會發生的事吧，被外務吸引而忘記吃飯也是。安甯連忙跟著盛了一塊鹹派，切成小塊塞進嘴裡，鼓著臉頰奮力咀嚼。

同時睜著雙眼與列文對視，似在證明自己正在進食。

「我有在吃......」嘴裡塞滿了馬鈴薯，聲音含含糊糊。

被安甯著急忙慌的樣子逗笑，一雙如鹿般的眼睛盯著，列文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好好、我看到了，」他語帶笑意，以類似安撫年幼者的口氣應答，隨後才恢復平時對談的語調，「真好啊，好天氣，好吃的鹹派……」

他也看了看遠方的狗，此時加法爾回過頭來，向他們的方向跑近，卻又沒衝上前來，似乎在等待什麼，尾巴一甩一甩。

「不過話說，你有養寵物嗎？看你一直盯著加法爾，還是你喜歡狗？」

說話間列文打開遛狗時會背的側背包，翻出一顆用塑膠袋裝著的軟球。見他隔著袋子握好球身，袋口向外，朝加法爾的方向使勁一扔，軟球便拖出袋子高高地飛出。

金黃色的大犬一躍而起，朝小球追去。而狗主人將塑膠袋塞回背包裡，繼續挖他的美味鹹派。

「這傢伙挺好笑的，牠可以自己撿球之後，再自己甩出去給自己玩。」

原本咬著叉子在看語調又換了一種風格的列文，見他用乾淨的手從包裡掏出狗玩具，安甯沒怎麼多想便抽起兩張濕紙巾，抓過那雙手認真地擦了擦。

雖然隔著塑膠袋，但那是給寵物玩耍的東西、附著很多肉眼無法看見的細菌。安甯是這麼想的，擦完才驚覺自己的動作似乎太過魯莽。

「......蠻、蠻喜歡狗的，特別是很大隻的那種狗。不過我沒有養寵物。」

捧著明顯比自己還要大一些的青年的手，一時間放下也不是繼續握著也不是，最後竟是先選擇接起話題，「那個、玩具可能不乾淨。」

「啊我不是說你沒有清潔，就是，吃東西......」

安甯現在想把自己當作是球扔出去。

列文盯著被抓去仔細清潔的雙手，莫名有種熟悉感。他沒有出力收回，看了半晌，想起來這和他遛狗回家後給加法爾擦腳的姿勢挺像的。

他歪歪頭，手還被抓著，十足大型犬的模樣：「……謝謝？你真細心。」

「那你可以常來看狗？喜歡的話。加法爾會很開心的，牠喜歡有客人。」一部分原因是客人為了和牠玩會餵點零食，不過加法爾確實是不怕生的類型，和絕大多數人都處得很好。

他總算把手收回來，還看了看他乾淨閃亮的雙掌。列文的手大而有力，握筆與手緣撐在紙上的位置佈有繭，指甲修得乾淨整齊。安甯是愛乾淨的類型，他這麼想著，又想到他的工作室。

……哦，委屈他了。

「真的可以嗎，那我能做點鮮食給加法爾吃嗎？」

安甯跟著他歪頭，乖巧的模樣很難想像剛才還驚慌得想就地滾遠，情緒緩和後又成了另一副模樣，得寸進尺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

列文沒有因為自己冒失的冒犯而不悅，變相地鼓勵他提出從看見加法爾之後就一直縈繞在心的蠢蠢欲動，「你做過狗飯嗎？狗狗看起來都很喜歡的......」

「有牛肝、水煮肉還有一些蔬菜。」

安甯戳著面前剩下幾口的鹹派努力挖掘記憶，卻因為最近看的食譜和料理影片都是為了眼前青年，最後似乎有些記混了，「馬鈴薯......馬鈴薯好像也會有的？」

「我沒做過耶？有時會弄一點肉或是沒有調味的餅給他加餐，不過你說的聽起來更厲害……聽起來好好吃？」

撓了撓臉，他意識到方才的這句話有些好笑，自己率先笑了出來。列文不是不會下廚，只是鮮少這麼做，他也說不上是覺得麻煩或者如何，但只有很偶爾的心血來潮時做個那麼一兩回。

「我能看你做嗎？聽上去太有趣了，食材我能幫忙買的！」

他喝口紅茶，揀了一塊餅乾吃，滿足地瞇起眼睛。

「……如果安甯你是開小餐館或者甜點店，我大概會是常客吧。」

「誒，看我做？」將鹹派送進口中的動作頓了頓，安甯認真思考半晌，把食物吃掉之後才遲疑地點點頭，「要去你家裡做嗎？」

這麽一來還能順道去看看列文推薦的工藝品店，和一路走來沒來得及仔細欣賞的其他櫥窗，雖然沒有拿出筆記本、但是全都記在心裡。至於食材的部分，對方幫忙準備那是再好不過，飼主自己挑選的話也安全多了，「也可以做給你吃。」

不是狗飯。他跟著笑起來。

「開店實在是、有點太誇張了......」隨手捏起一片餅乾，安甯試圖透過中間填補的果醬朝外看，才想起熬煮成黏稠狀的內餡一點都不透光，「啊，看不見。」

果醬餅乾和玻璃餅乾都沒分清的人，看來不適合開甜點店。

「好啊，來我家。」

列文咬下一大塊餅乾，眉眼彎彎，爽快答應。

「其實你說的狗飯，調味後也會很好吃的感覺……呃不是，不要全剁碎。」他想到自己幫加法爾將加餐的肉拌入罐頭都會用湯匙切碎拌勻，立刻補充。

青年伸手在舉起來的餅乾後頭亂揮，看看安甯會不會有反應，聽見反應也拿了一塊看看。

「看不到？哦，看不到啊。我以為會稍微透光的說。」

加法爾這時咬著球飛奔回來，筆直朝向安甯的位置，吐著舌甩著尾巴討摸。

「……我要傷心了，加法爾。」列文撐著臉頰，一副吃味口吻開始上演胡言亂語，「安甯給你做飯就不要我了嗎？知道了，你就比較喜歡人家……」

答應得太乾脆了，安甯再一次愣住。

看著列文以自己暫時不太理解的雀躍情緒描述對狗飯的想像和不要全部弄碎的要求，他越聽越覺得不太對勁，似乎不太像是要給狗吃的東西，畢竟見過的所有料理影片中將大塊食物絞成好入口的狀態是必要步驟。

然後列文模仿著自己一起舉起了餅乾。

「另一種餅乾才會透光啦......」

安甯搓了搓有些發燙的臉，正想進一步解釋兩種不同餅乾的做法，就被狂奔而來的大狗打斷，雙手舉在身前好一陣子才敢嘗試摸一摸加法爾柔順的金毛。

沒有被咬、也沒有被攻擊。

他放心了，因為被靠近而繃起的精神鬆懈下來，手掌順著大狗的頭頂撫過、來到背脊，又小心地摸了摸柔軟的耳朵。加法爾的尾巴不住地甩著，拍起塵土和草屑，安甯摸得過癮了，才依依不捨地抬頭看向撐著臉頰的另一隻......另一個人，「牠好可愛唷。」

又立刻因為自己表現得太過囂張而心虛起來。

「啊......不要傷心，列文，我也有給你做飯。」

而且加法爾不能吃那麼多馬鈴薯的。

「可愛吧，可愛吧。」列文活像孩子被表揚的得意家長，「黃金獵犬幾乎都很溫馴，咬合力很輕，所以雖然說是獵犬，確實做為去叼回獵物的用途，能保持獵物的完整度。也會被訓練為陪伴犬或安慰犬。」

「對哦……你也有給我做飯。那我可贏兩次了！」

他的吃醋表演點到即止，只是純粹逗逗朋友的玩笑罷了。他反而很高興加法爾喜歡安甯，更樂見安甯從緊張變得沉迷擼狗。

「加法爾好像想跟你玩，你想和牠玩玩嗎？跑跑跳跳，丟丟飛盤和球之類的。」

兩次？是指吃到了兩次飯嗎。

「那你會贏很多次吧。」

被列文的邏輯逗樂，安甯一邊覺得跟著來遛狗真是太好了，另一方面認識溫和親人的大狗朋友，滿足了一直以來想要摸摸寵物的渴望。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可以嗎？那我想和牠玩球......」

他對自身的運動細胞深有了解，覺得飛盤的話很有可能會扔歪，而且加法爾看著很喜歡那顆球的樣子，很想看狗狗會如何自己丟球自己撿。

將木桌上的餐盒整理好、塞回便當袋，安甯盡量表現得不那麼躍躍欲試的模樣，但是被比平常還要快速的動作出賣了，有神且充滿期待的眼神或許也還是非常明顯。

「我、我收拾好了。」

「好，玩球！」

列文嚥下餅乾，正要幫忙時才發現安甯早已整理得差不多，眼眸晶亮，手腳快得他嚇了一跳。行動力還真高啊，他想著，還是安甯很想玩？

這位同事在印象裡一直是文靜謹慎的代詞，容易緊張、容易心虛臉紅、容易無所適從，初來工作室時光是走進來都慌得很——很大一部分可能是真的太亂，列文又在心裡檢討，要是總這樣接待同事或朋友是不行的。所以安甯的躍躍欲試他有點驚訝，隨後微微一笑，也跟著站起來。

加法爾撒腿往空地奔去，幾公尺後轉頭，搖起尾巴蓄勢待發。列文將拼布小球平放掌心，挪至友人面前。

「隨便丟，」他嘻嘻笑，「丟不準更好玩一點。」

安甯接過球，嚴肅地在掌中掂了掂重量。

從未觸摸過寵物玩具，比預想中還要輕但是紮實的手感難以形容，捏緊了能感覺裡頭塞滿未知填充物，大概是布料或是塞得緊實的棉花。

從加法爾的表現上不難看出與球的深厚感情，雀躍的模樣和一旁加油鼓勵的同事突然高度重合，一時之間他覺得自己即將扔出去的不是球，而是全世界狗狗都想要的馬鈴薯肉丸之類的。

下次好像可以做看看。

「那我丟了——」

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安甯舉起手奮力一扔。

球完全沒有碰到加法爾，從偏左的上空飛過去了。

對面汪的一聲，大狗追上飛越自己的球，在它落地彈起後順利咬住小球。金黃柔長的尾巴大力揮舞，加法爾叼著球又往安甯方向跑，乖順放置在短靴前方草地之上。列文豎起大大的拇指。

「超棒。」他這麼評價，但這滿分肯定就像無論怎麼丟都不會得到負面評價。

他看著一人一狗玩了起來。偶爾球在空中被俐落接殺，有時滿地亂滾，跑到他附近的話列文便來上一記高飛球，他們時跑時走時停，草皮空曠，恰適合大型犬歡騰亂跑，更不必擔心球扔到馬路之類的風險。

午後的風悠長涼爽，青年瞇起眼看向安甯一雙杏眼裡金棕色明亮的笑意，隨後自在地蹲在他身旁暫歇，這角度差不多平視正跑向布球的狗兒。

安甯的體力不足夠支撐他完全消耗完大型犬的精力。

丟球遊戲看起來單調，需要的能量卻是超乎想像地巨大，沒一會兒就有些扔不動了，列文這時候會將玩具接過、好讓他在玩樂的空檔稍作休息。

最後實在是束手無策，榨乾最後的力氣將球往遠處一拋，跌坐在乾燥柔軟的草地。

「跑不動了......要回不了家了......」

安甯調整著呼吸，疲憊卻喜悅地看向身旁愜意的飼主，笑意盈盈的模樣像是孩子得到夢寐以求的糖。沒等列文回應，目光又回到不遠處咬著球奔來的狗，雙手張開做出擁抱的姿勢，「我可以接住牠嗎？」

列文看著一屁股坐下的氣喘吁吁的安甯，此時卻不言語，只是笑看他大大地展開雙臂，隨後也追尋他的目光轉向奔來的身影。金黃的身影由遠及近，他伸出手指，對加法爾比了比安甯等候著的懷抱。

加法爾完美地來了個飛撲。沒被波及的狗主人拍著腿樂不可支，任由大狗親暱地亂蹭被牠撲倒的新朋友。多好啊，他想著。適合開懷大笑、玩鬧、累了便倒在草地上開懷大笑的午後。

陽光在犬隻毛髮上如水流起伏，於是春日的浪向寒冷之地湧來，撞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