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沿著階梯流瀉而下，褪去理性與良知的人群以血肉供奉，讓虛幻的神諭成為現實。

由人類回歸為走獸，然後捨棄四足化作泅泳於血潮的魚，在水色間來回擺動尾鰭。最終順從神明指引投身於礁石間隙，溺斃在暖熱黏膩的渦流中。

簡直就像獻給神的神饌。

通向彼岸的轉角人影交雜。自下方往上看去，能窺見繽紛扶疏的紅葉將其他色彩悉數遮蔽，絕大多數面影都隱沒在勝景之中，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蛋成為扁平的臉譜。

盲目為言靈驅使的從流者，真的有救助的必要？

花容失色的少女說，揹負災厄的人能夠找到人間樂園。
淚眼朦朧的女孩說，一躍而下就能邁向幸福快樂之路。
雙眼紅腫的少女說，她們沒有勇氣繼續往前縱身躍下。
咬著指甲的女孩說，與殺人相較這點小事更令人卻步。

那麼現在可以算是夢醒了？瀧山側過頭端詳著神情慌亂的面孔，漫不經心地與其中一張臉四目相接。

「所以妳們想找藉口說是被別人逼迫這麼做的？路人阻止會比同伴勸說有用嗎？」他毫不客氣地直視那張失去血色的臉孔。
「不是、不是的⋯⋯我們只是相信椿老師的話⋯⋯大家都是相親相愛的夥伴啊⋯⋯」女孩子茫然地轉了轉眼珠，一會又對著虛空喃喃自語：「明明說好互助互信⋯⋯為什麼只有她們能前往理想國⋯⋯」

瞧，這不就在不經意間暴露本性？

瀧山沒再繼續留意她說了什麼，逕自拍了拍江澤的背，大大方方地將右臂擱在對方肩膀上，略帶挑釁地抬頭看向同行者。

「都聽到了吧？你確定要走上頂樓確認？救不了可比不能救還要痛苦喔。」
「不親眼目睹不會知道結果。」江澤說。「不想幫就算了，你本來就不樂於慷慨助人。」

「不，這次我會去。」瀧山仰頭向上看：「我挺好奇相信這種說法的人，是否能如願以償。」

他瞥向耐心傾聽求助者所言的江澤，這幾天對方經歷的慘事也與她們不相上下，竟然還有辦法顧及他人的苦痛。

女孩口中的師長，是第一天慷慨為他們提供避難所的保健醫。那位老師的援手之於迷途羔羊來說，的確是在黑暗中能抓住的一簇火花，卻也如冬日陽光難以汲取暖意。

抵達天國的道途得先歷經地獄般的苦楚。未曾窺見樂土真正的模樣，怎能堅定意志離開久居的水缸？再冰冷的溫度久了也會感到暖和，依賴他人餵養信念者更是如此。

石舞台的宴席遲遲未開。失去白晝的凡人依循偽神的指示，將嘈雜之聲當成神明舞樂，迷失在朱色的鐫刻與他者撰寫的諭令間，期望能拜見諸神微笑脫離苦痛。

瀧山再次瞄了瞄毫不猶豫往上走的同行者，這傢伙總有一天會由於好心吃虧。連要執行哪項指令都沒想好，便急急忙忙地想上樓阻止憾事發生，多管閒事也要有個限度。

樓梯間藏著不懷好意的窺探，笑語及熱絡的談話聲已無處安放，順著水缸邊緣無聲墜落。過於混濁的生存環境日日浸蝕理智，頂樓莫名成為回到現世的唯一出路。

血紅的枝椏沿著磁磚裂痕恣意蔓延，平日得以在課堂間喘息的場所中，除了彎低莖葉的野草、散落的學生鞋與遍目楓紅，還有幾位少女在夜色裡歌唱嬉戲。

理想鄉喲理想鄉，無痛無懼何處是歸鄉？

神明與七曜遠遠凝望，天之浮橋在一方！

若南十字星與北十字星一起緘默不說話，

就捨棄罪業與煩惱自清水舞台一躍而下！

咚！

鮮明的軌跡彷如流星，纖弱軀殼投向不見光的深海中，爆出劃破天幕的最後迴響。

佈滿鏽斑的金屬門扇發出暗啞的回應，翻過圍牆那一刻便能顛倒整個世間。飛揚的塵土將會刮過視野，自孔洞擴散的鮮血如同翩飛紅葉，織就一地茜色。

踩在破裂石磚上的聲響異常清脆，如同地獄百鬼為活人戴上束縛，高高拉起她們的脖頸直視虛偽的常世之國，懷抱不切實際的想望縱身墮入無間，成為祓除罪惡的祭品。

「瀧山，我不明白⋯⋯」江澤難以置信地看向未因同伴之死感傷，歡欣鼓舞拍手的女孩們。「這種時候該出手相救吧？為什麼反而會因此感到高興啊？」
「天曉得。」瀧山說。「大概是被關在同一個空間太久，看到出口就想『離開』吧？」

因為永遠被未知的神明看著，於是永遠保持既定的規律作業，將個人行為交由黑板上的文字來定型與規範。若以此考量，也不難理解為何將危機暗伏的地方當成逃生口。

這樣的日子再這樣持續下去，遲早會逼瘋任何一個人，就連他也不例外。

瀧山轉頭打算勸說江澤就此放棄，視線中理應出現的人卻不在旁邊。少年瞪大了眼睛，思緒驀然中斷片刻──怎麼回事？什麼時候不見人影的？為什麼會沒察覺到？

跟那個傢伙一起行動很麻煩，可對方尚未迷失在越發暴戾的指令中，還有多餘心力想著挽救他人生命，理應不會走遠。瀧山回過身望向頂樓唯一出入口，同行者或許就在那。

出乎意料地，門旁暗影處還有一個人，身在明處的正是江澤。礙於距離聽不清楚兩人的對話內容，雙方並未產生正面衝突，興許能排除突然發動攻擊的可能。

江澤的聲量變大了些，好似向隱身者請託什麼要緊事，一會頽著身軀彷如嘗試未果，接著悻悻然地沿著原路走回。而那人依舊待在遠處，暗示身份的白袍下襬迎風飄揚。

待能夠看清同儕此時表情，瀧山單刀直入地問道：「你跟椿老師談得怎麼樣？」
學校裡只有養護教諭職位才會如此穿著。

「老師說她不會勸阻自願跳下的學生，也不會出手干涉學生的任何決定。」江澤邊說邊嘆氣道：「我可以理解老師也想自保，但還是有點灰心。」

江澤所背對的方向，依稀能看見女老師此刻的神情：那是一張與平時無異的和煦笑顏。在這個時候還能端出這樣的表情面對學生，還真是讓人感到不適。幸好同儕看不到。

若管束者的話語有其效力，那學校的其他學生早就服從約束不再作亂，當面勸阻有時只會適得其反。

「別傻了，不是每個人都能當個好學生。」瀧山說。「你也別老想著能改變他人決定。」
「我可沒那麼自大，不過瀧山⋯⋯」江澤的臉龐若有所思。「你決定好今天要做哪個指令了嗎？」

為何突然提及指令？
他朝江澤目光所指之處看去，幾個女孩子正慢慢地走向矮牆。

「還沒。」少年難得乾脆地坦承自己尚未做出決斷，以隨意的口吻試探同行者的意圖。「第一個和第二個沒興趣，第三個想不到。」
聽見他的答案，江澤眨了眨眼睛，隨即露出苦笑。
「我以為你會選擇第一個或第二個，畢竟你跟我太不一樣了。」

江澤向前走了幾步，瀧山能看見他的眼神仍帶著些許猶豫，但少了先前的退縮與不安。
懾人的紅光映照著他的臉部線條，竟然烘托出溫暖的色調。

「我本來以為今天肯定完蛋，因為沒有一個正負分是符合心意的指令。」剛說完江澤又搖了搖頭：「我受夠行使任何指令了。」

本來？
瀧山抬起一邊眉毛。
「你不就是這樣的傢伙？」瀧山毫不客氣地予以肯定，但他的疑惑還沒解決：「所以呢？你想說什麼？」

他沒辦法推斷出江澤此時此刻的想法。被逼迫做指令難以忍受他有同感，但不行使指令又是什麼意思？
原先以為江澤的心思算是單純得可以，可他居然想不透放棄的定義。

「如果不想死的話，還是得賭一把看看吧？畢竟還有自由作答嘛。」江澤邊說邊握緊了拳頭，有如心意已決：「放棄對他人行使指令，不等於不可以做別的事。」
他的眼眸閃爍著不同以往的神采：「那就試試看能不能夠拯救哪個人吧。」

喂，在說什麼啊？先顧好自己再⋯⋯
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向來對女孩子較為忍讓的友人，竟一個箭步直接出拳揍向堪稱嬌美的臉。濺出的鼻血留在指縫，他的表情卻不見一絲動搖。

眼前場面太過出人意料，瀧山一時間竟僵在原地無法行動。
所謂放棄是這個意思嗎？為了不重要的他人放棄堅持的原則，只為防止更多人投進深淵？

「瀧山，我一直都很怕你。」江澤拉過比自己還嬌小許多的女孩子，用力地將她的胳膊扭到背後，無視嘴裡呼喊的哀嚎。「你跟東高的多數人都不同，你啊、從來沒有真的想融入這邊，無視大多數人的意見。」

江澤那張總是對許多人笑著的樣子，已經換成了另一種樣貌。彷彿不給瀧山任何插足空間，他踏著踉踉蹌蹌的步伐向前，鞋尖踩上另一個女生的腳背，強行阻擋前進路線並猛然踢擊柔軟的腹部。

「但我其實是很羨慕你的，能夠堅持自己的原則，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低聲說道，毫不留情地將女孩推向靠近頂樓門口的方向「不用顧忌常理、也許還不用思考執行指令帶來的後果，我真的很羨慕。」

那是瀧山難以理解的自我意志表現方式，捨棄自身信念只為扶正所認同的道標。就算並不是那麼符合原有的想法、就算是自己不認可的態度，為了最與利益相符的未來亦能妥協。

茜紅色的月光投射在少年身上，並未模糊屬於普通人的感知，反而催生出不同以往的心境、以及所期待的未來。挾帶詭譎氣氛的光線轉眼燦然若日照，輝映真實的心情。

「如果這樣的態度，是用在對的地方，阻攔更多人在這奇怪的課題莫名其妙失去生命⋯⋯那就太好了。」江澤邁步跑向即將墜落的女學生。「這樣即便放棄部分原則也是有意義的。」

少年的髮絲騰空揚起，女學生即將離開手臂能搆著的範圍，他大幅度跨過地磚邊界用力抓住了纖弱的手臂，彎身以提供女孩子能穩穩攀住的支撐點。

江澤太過心急未曾發覺地板崩塌的一角，足尖硬生生遭到絆住。探撲向前的身長超過能負荷的極限，過度探出頂樓導致重心偏移反而被地心引力影響，待援少女逐漸將他拖往下方。

粗礪的地板刮破膝蓋，細小的石磚碎片刺進皮膚，女孩小巧的掌心仍抓著他不放。得想辦法移動身體才行、他得用盡全力脫離險境，就算由清水舞台一躍而下，也要逃離淪為偽神食糧的命運。

江澤挪動手肘奮力縮短彼此的間距，身後突然傳來的力量給予軀幹支撐，得以緩慢地將未曾謀面的女學生拖回頂樓。歷經前所未有的漫長時光，他好不容易回到矮牆之內，而瀧山坐在一旁沒好氣地看著他。

「囉囉嗦嗦講了一堆還不是需要別人幫忙⋯⋯救人、也要有限度吧？少以為自己能專美於前了。」瀧山的褲管部分布料被碎磚磨破，他扭了扭手腕順道狠瞪江澤一眼。

「我想說你不會插手，就只能靠我自己做這些事了啊。」
江澤朝頂樓樓梯口又瞧了一眼，那裡已沒有任何人。
「對朋友我還是會看情況出手相助的。」瀧山說。「而且你做了很多，我勉強幫個小忙當成肯定你的善心也無所謂。」

抹上艷色的天空比從前更為濃麗，瀧山少有的寬慰語句一出，如同吹散的楓紅迎面而來。缺少鏡片阻隔的眼睛是淺色的，比以往更能深入人心，說出口的話似乎比從前還要直率。

「你已經做到你能做到的事了。」這回瀧山講的無疑是肯定語。

打算實行指令的其他女孩不知何時未再前進，猶如被江澤的救援舉動震懾，頭也不回地由出口離開。泅泳的金魚最終還是回到了水箱，他們的明天還未到來，但已為空白填上了答案。

「能跟我說你的解答嗎？」江澤問。「『放棄對他人行使指令』是我的回答。」
「⋯⋯」瀧山側頭瞇起眼眸，像是不怎麼認同這個答案，半晌淡淡地開口：「大概是『阻礙他人行使指令』吧，因為有人不顧自己拯救他人，那我也只好勉為其難阻止了。」

他不自然地停頓片刻，又繼續說下去。

「既然你能退讓原則，那我就跟進退讓一下。你不小心失足了看起來很蠢很好笑，但是過了今天，明天、後天就沒辦法見到這種滑稽場面。」
瀧山沒有看向江澤，逕自做出結論：「我想這樣的生活會有點無聊吧。」

當事人則是顯而易見地目瞪口呆，隨即笑了出來：「真噁心。」

他拍了下瀧山的肩膀，權當輕快的回應與謝意。

椎名林檎と宮本浩次－獣ゆく細道
最終分數：叁拾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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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醒再來打結企文（事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