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3 .with Ko_fun_

愈是接近都會,敬獻祭的氛圍習染愈多現代習尚的資本氣息。即使並非「大敬獻」,街道兩側的商店攤檔亦會堆滿春日色彩的美麗物什,招徠欲嘗鮮的眼睛。

不過鄉間城鎮仍保留數百年前的風俗。惟獨大敬獻會融化莊嚴的祈禱,鎔鑄成歡欣空氣。歡欣空氣趨於濃烈時,任誰都會擱下孜孜矻矻的營生,全心投入難得的祭典。廣場中央矗立永遠潔白的聖母像。
latest #42
敬獻祭是屬於女子的節日。無論織藝競技抑或奉獻聖潔犧牲的儀式,均由女子主導。

格里忒記得自己曾暗暗心生齟齬。貪得無厭者經常凝望自己無權擁有的物事。但那煩惱業已消散如晨起的光霧,餘下的只有心底盈溢上漲終至填滿胸腔的狂喜。

反覆咀嚼著日前維特「主動提起」的敬獻祭時,步履也益發輕快。與身旁那張平靜側臉的對比鮮明得十分醒目。
……維特不知道為什麼就變成這樣了。

被格里忒叫住,接受格里忒的邀請,花了兩分鐘搞清楚格里忒的邀請指得是現在,再用十分鐘陪伴格里忒走了五十步消化現況。

他抬首仰望廣場聖母像,內心平板地為擱置工作一事懺悔,歡愉的氛圍自周身擦過,一點痕跡也沒留下。收回視線時,鏡片底下的藍色依舊無波,也正因無波才能將格里忒的身影完整攝入。
「格里忒。」他鮮少主動呼喚對方,「……小心撞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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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聽見對方的呼喚時,笑意更加鮮烈。若是追求戲劇性的詩人,或許會用猖狂形容。

「不會撞到的,我很擅長移動時不讓人發覺哦。」

猶未知是指執行官的嚴苦訓練,抑或三番兩次潛進維特住所的執著。總之,他在尾音滴落的瞬間提起步伐,敏捷地融入熙攘人群流轉如水,復在維特眨眼時返回青年身側。

「──對吧?」
維特呆愣許久,感覺心臟急速跳動又急速收緊,呼吸也跟著停滯一瞬。胸中燃起過去不曾有過的異樣情緒,影響大腦運作,將思緒斷在半路——一秒,兩秒,三秒過後才找回吸氣的節奏。並在第四秒時長吁一口氣。

「……嗯,很厲害。」此時若有熟知他的第三者在,定會嘖嘖稱奇,那個就算雪山坍崩於前都不會動搖的木頭執事,被嚇到了。
「維特?」

他本來有些得意,可對青年的言行神情變化異常敏感的金眸頓時呈露擔憂。

「維特?被嚇到了嗎?不舒服嗎?」繼而是連番追問。語氣柔軟。囁嚅似絲絨。這回他沒有靈敏地避開行人,祇是毫不客氣地調動鞋跟,將擦身而過的人隔開。
「沒事,只是…有點嚇到了。」他答得很快,卻在自陳時停頓了一下,直到望見格里忒眼中的憂慮身體才動作,下意識地抬起掌心落在雪髮上,彷彿安撫幼獸般輕撫兩下。
「………………咳,接下來想逛什麼?」並在回神時尷尬地收回,僵硬地轉移話題。
指掌撩動輕而細緻的觸覺,隨即將眼簾下的焦灼滌成笑意。

「沒事就好。」

維特說什麼他都會相信並頷首。這是格里忒極為單純的一面,卻也是將依賴對象不動聲色逼向懸崖的因子。

「那我們去聖堂吧!現在應該特別裝飾過吧?」

格里忒沒有思考太久,亦不在乎給出的答案有點俗氣。兩人所在的城鎮距離覆霜之峰不遠,即使並非經濟狀況優裕的都市,也會不惜資本地興建雄偉殿堂。
維特點點頭,嗯了一聲當作回覆。聖堂對把信仰視為工作的人來說,即使特別裝飾過,也只是稍微不一樣的「辦公室」——想起不久前的懺悔,可說更沒有理由拒絕了。
見維特答應,他遂自然而然握住青年的手腕──眼中沒有其他物事的格里忒自然不會想到執事的工作云云。反正聖堂與議廳辦公室還不算「毗鄰」──好在聖堂兩側的美麗高塔可以擋住樞祕院建築。他更沒打算延往此際顯得殺風景的樞祕院分館。

涼風習習。冬末春初的氣溫是亂中有序的琴音。時而降雨時而回暖,教人在備滿衣物的掙扎之後索性以本我面對自然。共通點是清淨。

──至少,直到視野收攝兩名顯而易見的「異樣」之前,都是清淨。
女子掩袖。男子退避。兩名赤身裸體的人對針刺般的目光視而不見。左搖右晃。絲毫不怕臟器骨肉將要凍僵。

執行官眉目不動。只是好奇地擺動髮鬢瞧了一眼而已。
維特也看見了。雙目收攝肉色時仍舊毫無波動,卻在覺察格里忒視線時,罕見強硬地上前遮擋。
「…………」格里忒成年了嗎?腦中浮出的疑問荒謬地有些好笑。自己是知道執行官已年過二十,但那雙過於單純的眼睛常教他忘記此事。
忽爾高大的青年掩去視界。格里忒傾斜腦袋。困惑沒嚥下,順著咽喉自然流淌:「維特?」

平昔在黑夜持槍舞刀的指尖此際無害地捻住維特的衣角。格里忒一時沒意會青年動身遮擋的原因──若是察覺危險,該在前方的也是自己。兩名心神恍惚的男子也無有造成威脅的能力。

故,他又喚了一次名。
「…………抱歉,我是說,我忘記你二十了。」維特狼狽地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我去找警備……還是先叫救護車?」
「維特不舒服嗎?」可格里忒只在乎青年貌似頭疼的舉動。彷彿給予兩道醒目赤裸影子一點注意都嫌多餘。
「我嗎………?」這回輪到維特不解。他重新將眼鏡戴上,原本分散的雪色終於聚焦成格里忒的模樣,而面前通透的金眸至始至終都只映著一個事物。
……有時他會忘記格里忒所求為何。只因他從來無所求無所欲。

他慢慢冷靜下來。
「不,不是我不舒服。」議廳執事為自己的失態嘆息,並放緩語調試圖撫平執行官的情緒,同時側過身撥通附近醫院的電話。等待接聽期間,也不忘轉向格里忒,「我是指那邊兩位形貌…異樣的民眾,應該沒有攻擊性,總之先讓醫護來處理。」
──維特說什麼他都會相信並頷首。他說沒事,所以他不懷疑。湖綠再度沉澱──青年沒有可以與他共享的情緒,於是他將自己的情緒傾倒在湖綠色感官裡。這次是寬心、拾回的喜悅,以及鹽花般灑上一點的不滿。

格里忒踮起鞋尖截斷了尚未撥通的電話。

「不對哦。維特不需要太關心他們──應該讓警備人員來才對。」

視覺紡成絲線擦過身旁的維特,落定不遠處時,驀地變得清冷無情。若非剔透依舊,看起來簡直不像同一雙眼睛。

「他們很快就會被送進審議所的。」
他還舉著手機,耳邊卻陷入寂靜,格里忒的話音取代鈴聲逐漸清晰,蓋過若有似無的電波響動,然後又被自己的聲音覆蓋。
「跟『它們』有關?」維特口中的『它們』永遠是中性詞,與『我們』音調無異。他沒有意識到,也鮮少有人會發現。「…那個禁藥?」說完,他終於放下手機。
「不愧是維特!」執行官的眸子笑彎時委實像似新月。

聖座建立在天日亦難入的山中,勢必與翳暗相依傍。然四廳之中,惟獨誨廳不得不培養不為人知的線民。其中不乏深諳共生與陰影之道者。身為執行官時,耳聞的目視的與血族一般不見容於天日。

「雖然沒親眼見過,但大概就是那樣子吧。」言及此,格里忒再度蹙眉,「這不是會讓維特的工作變多嗎?」

執行官其實不太清楚議廳執事的工作範疇。
聽到工作,維特的目光變得有些虛浮。議廳執事的工作比起誨廳安逸許多,尤其維特長年游離於權力鬥爭之外,也沒有想往上的慾念,日復一日,盡著最低限度的責任。與其說忙,不如說繁瑣的事務很多。

⋯⋯所以工作會變多嗎?他收回發散的焦距,搖搖頭。

「反正也不差這筆。」他將手機收回褲子口袋裡,「⋯你需要跟去嗎?」指得自然是警備人員來了之後的事。
「去不去都無所謂。」格里忒說──與維特無關的事,格里忒總是這麼說。

倘使確認與血族相干,後續是誨廳得接手。然而分派任務的是指揮席。修伯特先生的指令明白寫上他的名字之前,就算裝傻也無人有權責難。

格里忒興致缺缺地瞥向耽溺幻想的影子。再度望向青年時,金眸又盛滿光芒。

「維特想去的話,不如去伊爾弗街。」他笑著眨眨眼。不久前造訪過的靜謐住宅區是窩藏線人的居所。
拿想不想這個問題來問維特通常沒什麼意義,也只有面對應酬邀約時他會果斷表達「不想」。格里忒的邀約則是少數的例外。
他沉默良久,最終還抵不過閃爍金眸的蠱惑,也可能是格里忒沒有給他拒絕的選項。「去看看也好。」他點點頭。
「嗯!」幼獸也會擁有利齒。磨不平的稜角持恆地,緊緊囓咬獵物。令名為「兩人」的概念動彈不得。

聽見答案,格里忒遂拉起青年的手。折身時聽見警備人員清脆堅定的跫音。

伊爾弗街距離街心不近不遠。既不太刻意,亦不甚張揚。因此是最安全的場所。事實上掌握那幢屋子的也不是誨廳乃至不是警察。格里忒沒有多加說明,只是安安靜靜地享受漫步時光。

「這裡。」又一次他停在上漆的雙扇門前,「維特來過嗎?」

大概沒有吧。
答案果然是——「沒有。」他搖搖頭,並稍稍後退一些,讓格里忒引路。
這次應門的並非屋主,卻是黑髮的嬌俏女人。

「執行官大人。這位是……?」

「是維特。」格里忒的回答沒有盡到說明義務。隨即變轉話頭。

「『藥』的事,有消息了嗎?」

「呵呵,還是進來說吧。」喬安娜側身讓道,引領訪客入屋。
貫徹建築外觀的傳統風格,不肯向現代流行的幾何低頭,以原木紋路妝點四方空間。磚砌的壁爐倒是換成了暖氣,只留下裝飾性的虛假火焰輪廓。

倚牆的櫃子擱著精緻的物什,主要是濃縮動物形影的模型。燙金書籍並排在下層,前方積著一層薄薄的灰,看來觀賞價值高於閱讀。

喬安娜在鋪著柔軟墊子的沙發落座,並攤開手掌示意客人也落座。
「嗯──確實是有人刻意流入的。這點問那些小混混就知道。」

喬安娜邊說邊交疊雙手,「不過追溯到中盤商,他們的口風就變緊了。不太願意供出上游。」

「今天在廣場那裡出現了三個裸奔男女。都不是本地人。」語罷復添上一句。

與方才聖堂的異狀相同。
直到此時維特才意識到自己走進誨廳執行官的領域,手心彷彿被咬般微微刺痛,但很快又被嚴冬積雪的情緒蓋去。他應該自我介紹的,執事後知後覺的想著,但兩人的話題已轉進正事。

跟著格里忒入座的維特只好無聊地觀察起架上的動物模型,又往下一一掃視燙金的書名,讀到最後一本書時,女聲正好停在今日的異事。

好歹也是工作相關,掙扎片刻,他還是決定開口,「⋯您怎麼知道他們不是本地人?」
「這不是很明顯嗎?」女人瞇起眼──喬安娜的衣著端莊優美。可眉宇的弧度如蛇,隱隱滲透迄今為止深埋胸臆的祕密。喬安娜是暗處孕生的黑影。即使披上偽裝,她也不好迎合光明世界的規矩。

「『藥』才剛被帶來這裡。為了不打草驚蛇,劑量不會大到一下就讓人……變成那副德性。」

她邊說邊笑出。格里忒沒有中斷會話,但流蕩在兩人之間的波紋十分微妙。執行官確是有在聽話的──大概。
「是嗎?」他不太清楚這種事,無法給出好的回應。執事到底還是習慣面對白紙黑字。於是他轉向格里忒,無視瀰漫二人的微妙氣氛(或者說沒有察覺),徑直拋出問題,「格里忒覺得呢?」
眼簾忽地開闔兩下,單純透明的神情遂返回看來比實際年少的單頰。

「城裡沒有過大規模的販毒……但不找出元兇,或和血族無關的話,誨廳就沒辦法動作。但是,不可能無關吧。」

莞爾的侵略性希微而確實。目光依依不捨地在維特身上打轉一圈,始緩緩移到女人身上,「是組織嗎?」

「可能是碧鐸的大黑幫哦。」喬安娜意味深長地眨眼,「雖然做血族生意的不少,能將爪牙伸來這種鄉下地方的也沒幾個……對了,您也是執行官嗎?看起來不像。」

末了,她望向執事。
「不,我只是一名執事。」默默往格里忒那側坐近一些。
「哈哈哈,那您可得小心一點。」喬安娜驀然大笑,「知道太多通常不是好事。執行官大人,您別把無關的人扯進來呀。」

「不會讓其他人碰到維特的。」身子回應般地挨近青年時,格里忒答道。沒說出的一句是「包括你」。他與喬安娜打交道時未曾顯露這種焦躁。女人似乎覺得很有趣。

「總之,請放心吧。我知道樞祕院需要什麼,交給我就是了……說不定會是一場『大豐收』。您也會很高興的。」
雪色長髮因主人動靜落了幾綹在身側,他這才察覺格里忒的不安、躁動,於是笨拙地將手覆在對方肩上。
「大概不會有事吧,沒人會在意我這個小齒輪。況且我運氣好像很好。」女人說的話並未在他心裡留下重量,這句反駁僅是為了安撫。「不過,那什麼⋯代表樞密院感謝您?」
落在肩上的輕微力道立即就讓執行官冷靜下來。暗中羅織的敵意似乎也消停了點。

「那真是不敢當。」喬安娜將背脊倚上沙發,「目前能說的只有這些。其他的,等掌握證據再說吧。」
會話結束時,春初午後的陽光已呈露西斜傾向。白晝仍在努力扳倒黑夜。無論是聖堂或廣場,騷動均已平息。性情閒散的居民不介意這段小小插曲,兀自重啟原先的行程。

「比找警備人員更能掌握狀況吧?」格里忒直至行出街口才完全鬆懈,「雖然她真的──離維特太近了。」

自然不是指物理的距離。格里忒沒察覺自己有所誤解。執行官擁有超乎常人的敏銳直覺,維特在場時則極為失控。
「很近嗎?」遲鈍的執行官更不可能察覺,只是略微困惑的眨了眨眼,回想著方才的情境,「我覺得,跟格里忒比較近。」
這是事實。但又不只是事實。
「我也不會讓其他人離維特更近的。」聽見維特的回答時他笑了。比青年嬌小許多的影樣得意地飄到對方面前,「誰都不行。」

語調輕巧得猶如棉花。棉花裡藏著子彈。
他望著眼前笑盈盈的執行官,無法拒絕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說是蠱惑也完全沒錯。
然而維特清楚,自己沒有任何能返還的情緒,他能做的,只有接受格里忒的所求。繼而無可奈何的揚起嘴角。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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